第84章 長生殿上空王仙

是以智者大師,於淨名疏中問云:今依龍樹之學,何意用天親之義。答:龍樹天親,豈不同入不二法門乎?今本為佛教,隨義有所開而用釋,何得取捨定執也。若分別界外結惑生死及諸行名義,當細尋天親所作,若觀門遣蕩安心入道,何過龍樹。

看到這一段就很感慨,我們研究人類的文化史,會發現人類的可悲與醜陋。普通人爭名爭利,而學術界則是在觀念的意氣上爭得很厲害,有時候恨不得把你打下十八層地獄。不要以為修道的人就是無我,要做到如《金剛經》中所說的「無諍三昧」,在言語上沒得爭鬥、沒得意見,那才是真正達到無我。晚清劉鄂的《老殘遊記》有幾首好詩,比如「自從三宿空桑後,不見人間有是非」即是其中好句之一,你若真修行,放下俗家的執著,豈還會有人世間的種種紛爭呢?世人為名利爭,學者在見解上爭,美其名為了真理,其實往往摻雜著人性微妙的弱點在裡面。比如佛教,在釋迦牟尼佛圓寂後弟子們就分為三十幾個宗派,爭論得我不服你、你不服我。如果離開學術立場,純粹從宗教觀點來看,都是大阿羅漢,但是怎麼搞的,似乎大家還有什麼未了,還在那裡爭誰對誰錯,大阿羅漢也許沒啥問題,終究能了,但他們 弟子就愈爭愈扯愈陷愈深了。到了中國的唐代,佛教又有十個宗派的爭論,古人如此,現在也一樣。《宗鏡錄》在這裡就替我們提出一個結論來澄清。

「是以智者大師,於淨名疏中問雲」,智者大師是天台宗的創宗祖師,也是走龍樹的學術系統。這裡有一個秘密,這個秘密一千多年來少有人提及。玄奘法師到印度,涉及兩個主要的學術系統,一個是龍樹菩薩系統,《大般若經》及《中論》都是他翻譯的;另外一個是唯識宗,無著菩薩系統的著作也是他的翻譯。

龍樹學術系統,玄奘法師是跟一個在家人學的;唯識法系則是依戒賢法師。當時戒賢法師已是一百多歲了,很衰弱,看到玄奘法師很高興地說,我忍著不敢死就是為了等你來。在玄奘法師的傳記中,記載他碰到過龍樹菩薩的真正弟子,據說已八百歲。這位大師不出家,在家又不像在家,就像中國人所說的隱士一類,旁邊有兩個侍者,這兩個徒弟都兩百多歲了。玄奘法師想跟他學,很多人都以為龍樹的系統走般若路線,講空,以證人空法空為下手外。這位隱士說要玄奘留在他那裡二十年,而且初步就是學醫藥,要先能證得長生不老的果位,要有那麼長的壽命才能修完一切佛法。玄奘法師考慮了以後說,我不能留在這裡跟你學,我離開我的國家時發過願,二十年要回去啊!我留下來跟你學二十年,學不學得成還不知道,但我若到時不能回去,我覺得對不起我自己的國家,因此請你原諒。他就這樣離開了。

龍樹菩薩是八宗之祖,他年輕時,一切的旁門左道無所不通,真是「理無不窮、事無不盡、文無不釋、義無不詮」,他的學問可真是汪洋淵博,智慧浩如煙海。

真理一個法萬千

智者大師以《法華經》為主,用《大智度論》及《般若經》為嚮導,,創立了天台宗。龍樹菩薩的學術以華嚴、般若為主,而華嚴宗的祖師所走的也是空宗、性宗。雖然如此,智者大師也非常注重唯識。《淨名經疏》就是智者大師對《維摩詰經》所作的註解,他在疏中對於當時人們的爭論有所回答。當時的爭論是,「今依龍樹之學,何意用天親之義。」你依的是般若、講空,為什麼還講唯識的道理呢?

「答:龍樹天親,豈不同入不二法門乎?今本為佛教,隨義有所開而用釋,何得取捨定執也。」智者大師這樣答覆,龍樹菩薩與天親菩薩都是悟道的大師,而天下的真理只有一個,道體都是一個,難道還有不同的嗎?現在為了佛法的弘揚教化,因此隨著佛的教理而用各種的方法來開示、註解。如果學了某個法門,抓住某個學理而否定了一切,這就執著得太過厲害,就叫「定執」,這是不行的。

病結要解析清楚

「若分別界外結惑生死及諸行名義,當細尋天親所作」。假如自己要研究「界外」,三界的內外,這宇宙之間及人世間的結惑生死,和諸行名義,那就要好好研究天親菩薩的唯識道理。結就是結使,惑就是煩惱、念頭。比如,我們打坐時都不要妄想,但是妄想不請自來是什麼道理呢?就因為有結惑生死,有一個關鍵的「結」在那裡解不開。好像每個人的個性不同,那個個性就是稟賦的業力所形成的,也就是結使,那個結就使你一直這個樣子下來。我們如果研究自己有時候都會討厭自己某部分的個性,討厭它就把它給改了,這就是解脫之門,為什麼呢?因為那牢牢的結使被解開就脫困而自由自在了。普通我們說,打起坐來什麼都不管,只要一句阿彌陀佛或是參一個話頭就是了,其實一個萬金油是治不了那麼多的奇病怪症的,並不是法門不對,而是眾生的根器不同。為什麼會有各種不同的心性呢?「諸行名義」,一切的心理行為,範圍不同、作用不同,所以名稱不同。這方面當依天親菩薩所著的唯識來仔細研究,這有助於達到畢竟空,因此先要把百法明門給搞清楚。

入道要心空乾淨

「若觀門遣蕩安心入道,何過龍樹。」如果分析每一個心理的狀況、心理的煩惱,假使專走這種分析的路線,不成為學者,就成為瘋子。非經過分析無法透徹地瞭解各種心性的道理,但是若太執著分析則心性就無法解脫開來。有利就有弊,因此般若的空與唯識的有非同時學習不可,這是佛法的談空說有。修行觀心的法門排遣心中的妄念,使妄念不起與道相應,「何過龍樹」,這就離不了般若空的法門,但是光是走空的路線,一路空到底,最後會變得糊塗,變成台語所說的「空空」,那就昏頭昏腦了。如果想走空的路線而不變成糊塗,就要自己去分析心相。這幾十年來我接觸很多有學問的人,有學問的人來學佛修道幾年來不能成功,因為他所知障的執著太重;但是我也最喜歡有學問的人,要不然講了半天什麼都沒有聽懂,看起來好像有道,但那是假道。因此,這是很難的,要有學問、有智慧,還要有空的道,這上哪裡去找呢?真正一個學道的人,上面告訴你唯識法相宗的分析是學問路線,學問真正到了極點,精思可以入神,也可以入道,就怕你未真精思。然而像六祖一樣一字不識,萬緣放下、萬念皆空也可以成道,就怕你未真空。

修行是科學的實驗

若不取地論、攝大乘論相映望者,他或謂於非義理多端強說也。

假使學佛的人不取《地論》和《攝大乘論》,一個是唯識的,一個是般若的,來摻合研究,雖然是在學佛修道,但是不合義理,走的是歪路。因此,我經常講,學佛是科學路線。所謂科學,是先有理論,懂得了這個理論,再進入實驗室去實驗、求證,不可以馬虎。不可以上來一盤腿或是一讀經就說我已經在修持了。

故知菩薩製作,一一關於聖典。故非出自胸襟,廣引證明令生聞慧。宗鏡纂集大意亦同。

因此一切佛理的著作都是與佛法有絕對真實的關係,不像後世一般人是由心理的妄想編排出來的,而是「廣引證明令生聞慧」,引用種種經論來使一切眾生得到多聞的智慧。「宗鏡纂集大意亦同」,永明壽禪師說我這本《宗鏡錄》製作的目的也是這個樣子。

根塵相對產生的修持境界

若不先明識論天親、護法等,剖析根塵微細生死,又焉得依龍樹觀門遺蕩。如無差別,無可圓融。若不先胗候察其病原,何以依方施其妙藥。

這個道理在文字上非常明白,不需多加解釋的。我們學佛的人,在佛法的修證上,首先要瞭解兩個基本的理論。一個是般若,另一個是唯識。假使我們不瞭解天親菩薩與護法菩薩所說的唯識系統,那又如何能以龍樹菩薩的空觀化除凡夫的粗細病執。這個唯識的理論在幹什麼?四個字「剖析根塵」,分析得很清楚使我們瞭解什麼是根塵。根是眼、耳、鼻、舌、身,是生理這部分起作用的。比如,我們靜坐,不管是參禪、修密、念佛、止觀等等,各種法門,許多人在打坐時都有身體的感覺,四大的障礙去不掉。前面我們講到身見最難忘了,一個人學佛身體的障礙去不掉,即被眼耳鼻舌身的身根所制。眼耳鼻舌身即包含了四大地火水風的變化,這個最難去掉。

其次,什麼是塵?比如,大家打坐時常說,眼前看到光及各種境相,這個就是塵,是意識的思情。那是平常我們看過的東西,成為意識思想的東西而累積下來的一種染污。染污到你打坐時,因為生理的變化而引出思情所起的作用。有些人會因此而認為這個是好的境界,有些人則害怕會走火入魔,都是自找煩惱,原因在理論上搞不清楚,沒有自我「剖析根塵」。因此身根及思情上即精神意識上所發生的現象,假如自己在用功的過程中看得很清楚,就知道是不實在的,只是過程。比如大部分的氣機,這種風大的作用,當它經過後腦這一部分,往往眼睛閉著也可以看到很多的境界。實際上,拿現代的觀念來講,後腦部分有視覺神經,這個視覺神經受到了氣血的刺激而發生阿賴耶識識根的一種反應現象,既不能認為好,也不能認為壞。當氣機真的上頂了,這種現象就自然消失了。

這種現象好比氣候不好的時候,你在海中航行或是在空中飛行,會看到虛空中有很多的霧呀雲呀,有許多虛幻的境界。假如是在海上,在颱風要來以前的天氣,往往在海洋上會看到有城市、有人、汽車等幻相。我們用功到了這個境界可不是走火入魔,也不是眼通起作用。認不清楚的就是對佛法沒有真正的認識,因此必須對唯識的道理徹底地體會清楚,才能「剖析根塵」。這點很重要,一點一點把它認識清楚,哪些是六根的作用?哪些是六塵的作用?

預知時至的大儒

「微細生死」,這點更重要。很多修道的人說了生死,或者說死時也可能作主,預知時至。現代少了,因為現代工商業社會專修的鮮有。修到預知時至,也不算解脫的境界。知道自己某日某時要死,因此在事前通知了許多的親朋好友。比如,明朝的一位儒家羅近溪他沒有學佛,也沒有修道。但他是屬於王陽明這一派的大儒。他早在半年前就寫信向學生們通知,他哪一天告別了,因此到時學生們都跑來了。那一天,他洗好澡、穿了衣服準備走了,那些學生跪了下來請求他多留些時日。他說,你們都看不開、捨不得,好吧!多為你們留一天,明天再走吧!到了那個時候,「對不起,不留了。」隔天他就死了。像這樣看起來很了不起,好像了了生死,但是大有差別。像羅近溪是否了了生死是另外一個問題,我們不討論。但原則上講,能預知時至並非就是了了生死。

就佛法來講,生死分為兩種。一種是分段生死,眾生在六道中生生死互,死後升天、下地獄或變畜生、畜生變人,這種生死輪迴在佛法就稱為分段生死,一切凡夫都在分段生死中。但是要注意喲!我們本有的生命是不生也不死的,現在看到死了又生、生了又死,這只是個現象,不是根本。就好比電燈,開關打開了,燈就發亮,關起來就暗了。燈亮了叫生,燈暗了叫死,但並不是電不存在,這就叫分段生死。

生死現象的粗細

一般修道的人或是證到阿羅漢果位的人,例如聲聞、緣學,他們徹底了了生死沒有?不見得!他們了了分段生死而走入變易生死中。像中國所講的神仙乃至能白是飛昇的人,他們往往還在變易生死中,當然並非全體如此。他們能把分段生死的方式靠做功夫修持變化,本來六十多歲要死,他可以拉到好幾百歲。其實好好反省自己,我們沒有修道的凡夫也在變易生死。像嬰兒滿月時,已經不是生下來那一天的嬰兒了,也剎那剎那在變易中。每個人每天生理都在新陳代謝,十八歲比十七歲老一點,十九歲又比十八歲時老了點。你們從年輕蹦蹦跳跳到現在大學畢業,起碼都是二十幾歲的人,如果到幻稚園,人家看到你們也是老頭子、老太太,早就變易了。其實人生隨時都在分段生死及變易生死中而不能了生死。因此我們對於自己微細生死的關鍵及了生死的微細道理,必須研究唯識學才能有基本的瞭解,瞭解了才可以修持。所以說研究了唯識才能「剖析根塵、微細生死」。

勸人放下易自己做到難

「又焉得依龍樹觀門遺蕩。如無差別,無可圓融。」再說,假如不瞭解「唯識有」,即一切法皆有的現象世界,光是念《金剛經》、《大般若經》,光講空沒有用,空不了。空宗是龍樹法門,就是般若宗。般若宗是以空觀的法門遣蕩一切,把一切都丟掉,因此禪宗講放下就是。大家也會講放下就好了,其實哪裡放得下。今天很冷,放下來就不冷了,不打噴嚏也不流鼻水。但是放不下的啦!這個肉體的障礙就是放不下!為什麼大家明知一切皆空,先不講學佛的道理,就世間法方面,兒子、孫子許多閒事放下就好了,勸人家的時候和大師一樣講得很好,但是自己卻一點都放不下。這就是無法遣蕩。換句話說,理上知道是空,為什麼空不了呢?因為對你來說,現在的一切,身體也好,房子也好,通通是實有。這個「有」從哪裡來呢?他說,你要是不從唯識學把它分析清楚,光是能把《金剛經》、《大般若經》倒背如流,還是無法徹底將根塵等一切清除。因為不懂唯識,往往在境界上將一些狀況認為那是空。

「如無差別,無可圓融」,般若講畢竟空,唯識講勝義有,兩個完全對立。在本體上面,萬法皆空,一起用則樣樣都有。空有之間搞不通它們的差異,也就「無可圓融」,無法融會貫通它們。

「若不先胗候察其病原,何以依方施其妙藥。」這句話很清楚,就是說如果生病了,若不先望、聞、問、切,仔細觀察、診斷生病的原因,那麼如何開處方來對症下藥呢?學佛修道,法門那麼多,也要先瞭解自己的缺點或心理毛病的所在,才好抉擇適合自己的法門來加以對治。

《宗鏡錄略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