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士之妻
從前,京都有個地位不高的武士,由於他服侍的主人破產,他的生活因此陷入困境。在不得已的情況下,他只得離開家鄉向外發展,結果跑到很遠的一處行政官手下任職。
這武士在離開京都以前,狠心地休了與他結婚多年的妻子。當時,因為他年紀輕輕血氣方剛,做事十分鹵莽草率,完全沒有考慮所作所為的後果,而且他深為貧窮的艱辛所苦,想早日脫離這種苦日子,希望能高攀到名門之女,藉以發跡。不久,他終於如願以償,在外地認識了一位富家女,就匆匆忙忙地結了婚。但是,他的二度婚姻並不美滿。這位妻子是個嬌生慣養、性情暴躁的女人。這武士發現了她的缺點之後非常不滿,因此在外地的這些日子裡,他做任何事情都會聯想到被他丟棄在京都的前妻,對於現在的生活非常地悔恨。
「——我還是覺得前妻樣樣都好,雖說現在這個妻子也沒有什麼惡行,但相形之下,前妻要比她溫柔多了……」他越想越覺得自己是個無情無義的人,心中後悔的念頭也因而變成不可原諒的自責和悔恨,難以釋懷。
「——我以前怎麼會忍心拋棄她?她那溫柔的談吐,她的笑臉,她那爽快待人的態度,還有她刻苦耐勞的精神……」
這些回憶時時都縈繞在他的腦海裡。
他也常常夢見以前清苦日子的種種:他日夜不停辛勤地工作,而他的妻子也為了要貼補家用,整日坐在織布機前不停地工作……然而,最令他懊悔的就是,他不斷在夢中見到被他拋棄的妻子黯然坐在簡陋的小房間中掩袖低泣。就連做事的時候,他都時常會想要重回前妻的身邊。
他總是想著:「唉!她現在過得怎麼樣?是靠什麼為生呢?」同時他又頗有自信地認定:「她一定沒有再嫁,如果我回去,她應該不會不原諒我。」
「如果我回京都,第一件事就先去找她,向她懺悔賠不是,要她回到我的身邊來。我會極力補償她,只要是我能力所及,無論她要求什麼我都會答應的!」他暗暗地下了決心。
時光荏苒,轉眼過了好幾年。這武士的主人官期已結束,他也被解除了職位。
他自言自語地嘀咕著:
「我終於可以回到我心愛的人身邊了!唉!想想那時候執意要和她分開,我真是絕情絕意!糊塗透頂的混蛋!」
於是他把再婚的妻子休了,就連夜趕回了京都。他匆匆忙忙地,連換件衣服的時間也不願浪費,立刻趕往他前妻的住所。
當他趕到前妻所住的市區時,已是入夜時分了。那天剛好是九月十日,然而京都市上卻不見往日入夜後的熱鬧繁華,冷冷清清的,寂靜得如同墓場一般。然而,藉著明亮的月光,他很容易就找到了他以前所住的地方。
藉著月光,這幢房子看起來好像經年失修,荒廢了很久,屋頂上也是雜草叢生。他敲了敲門,無人前來應門,再一推門,門沒有上鎖,應聲而開。於是他跨進了家門。
進了門後見到的第一個房間裡,空空的什麼都沒有,抬頭可見由裂開的牆縫透進來的月光,還可感受到門縫吹入的陣陣寒風。他再往裡走,所看見的都是一片荒涼,找不出一絲人住的跡象。他有些失望,想起後頭還有一個房間,不如也去看看。那個小房間是他妻子以前常去的地方,時常在那兒做些針線或是手藝。
他走近那個房間,見紙門內似乎透出光亮,不由得暗自吃了一驚,想一探究竟,伸手就拉開了紙門,見房內的情形不禁高興地喊出聲來。「那不是我日夜思念的妻子嗎?」——她正在做著針線活兒,聽見有人拉門便抬起頭來,和來者的目光碰個正著。她似乎也很驚訝,對前夫輕笑打招呼道:
「哎呀!你什麼時候回來的?前面的房間都是黑黑的,你怎麼會想到後頭來……」
女人的臉上似乎沒有留下任何歲月的痕跡,她仍然和他記憶中一樣的年輕漂亮。不,他甚至認為她比記憶中更美。他一直沉浸在與她重逢的喜悅中,直到他耳邊響起了一陣如鈴聲般小而清脆的聲音,才使他回神過來。
於是他滿面欣喜地走到前妻的身旁,坐下來向她訴說他們分別後的情形。
他說由於他的任性,他是如何如何地後悔;沒有她在身邊的日子,自己老是覺得如何如何地思念;他始終認為對不起她,心裡總覺得愧疚,一定要補償她;長久以來又是如何地傷透了腦筋……他反覆地向她表明他後悔的心意,並且求她原諒他。
果然就和他心中所祈望的一樣,她柔順地答應原諒他的過錯,又說她至今仍為他當初負心的作為感到十分痛心,她說:
「我一直認為,像我這樣的人,已經失去了嫁給像你這種人的資格了。因此,當你棄我而去時,我就已經深深地瞭解,你所以會如此,也是因為你深受貧窮之苦。我不怨你,也希望你們的生活能像我們當初結婚時那麼愉快。我也默默祈禱,為你的婚姻祝福。可是,無論如何,你千萬別說什麼要補償我……你現在回來了,對我來說不就是最好的補償嗎?即使只是短暫的時間,也沒有比見到你更讓我感到欣慰的事了!」
「什麼?你說短暫的時間?」他大笑道:「你認為我只是回來看你?從現在起,除非你討厭我,趕我走,否則我今生今世都要和你在一起,無論發生什麼事,我絕不會離開你了。我現在也有辦法了,有不少有錢的朋友。明天我可以叫人送很多東西來,也可以招些奴婢,你也不必那麼辛苦了。再說,我們得把這房子好好地整理一番,今晚——」
他繼續辯解:「今晚我雖然回來得很晚,但是我連衣服都沒換就急急趕來了。我只想早早見到你!」
他的妻子聽他這麼一說,顯得十分欣喜,也開始述說自他離開京都後京內發生的種種事情,她似乎是善解人意地抑制了自己心中的悲痛,絕口不提傷心的往事。
兩個人興奮地談到深夜。她就領著丈夫到另一間較溫暖的朝南房間去,那是他倆從前的寢室。
「咦?你難道連個幫手都沒有?」他一邊看妻子鋪床,一邊問道。
「是的。」她露出了羞赧的笑容答道:「我沒有僱用奴婢的資格。你離開以後,我一直是一個人。」
「喔——那麼從明天起就會有許多人供你使喚了。你想要什麼,儘管吩咐他們就是。」
他們倆就一塊躺下休息,可是他們仍是興奮地說個不停。夫妻兩人回憶往事,從現況談到未來的憧憬,直到天際發白,這武士才不知不覺地閉上眼睛,昏昏沉沉地睡去。
當他睜開眼時,已是日上三竿了。他不經意地朝四周打量了一番,不覺吃驚地坐了起來。哪有什麼被褥枕頭,自己根本就躺在腐朽的地板上。
「我是不是在做夢?不,絕不是做夢,我身邊還睡著一個人。她好像還睡得很熟。」
於是他側目探視他的妻子——
「哇——」他驚恐地大叫起來。躺在那兒的女人根本沒有臉!是一個女人的屍骨!看起來似乎已死了很久。壽衣裡頭只不過是具白骨,還有一堆蓬亂的頭髮!
溫暖的陽光照射在地板上,他渾身打著哆嗦,心裡總覺得像身染時疫一般難受,久久呆立在原處不動。隨著心中一陣陣升起的寒顫,起而代之的是無盡的傷心與絕望。
他深深覺得自己犯了一輩子都無法補救的錯誤,絕望和傷心的感覺頓塞於胸,但他又覺得事有蹊蹺,決定要把這疑惑查個明白。於是他裝扮成是初至此地的陌生人,向路人探詢這間屋子的來歷。
那個路人說:
「那房子早已經沒人住了!幾年以前,住在那裡的武士離開了京都,臨走前拋棄了他的妻子。唉!他的妻子經不起這個打擊,不久就生起病來。她一個人無親無故的,也沒有人照顧,聽說就在去年的九、十月之間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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