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1 駁逐客令
呂不韋為了一個落難的王孫異人,真是傾家蕩產,費盡心機,給他爭到太子的地位,又給他娶了趙姬,養了這位秦王政。在他看來,秦王政就算是叫他一聲「爸爸」也不過分。那趙姬本來是呂不韋介紹給異人的,如今當上了太后,當然也是呂不韋的一十十黨十十。他的權勢可想而知了。秦王政是中國歷史上真正了不起的人物。他的聰明、智慧、見解和魄力都很突出。年輕時候,一切事情全由呂不韋和太后作主。一到二十二歲上,他就要執掌大權,自己作主,反倒覺得呂不韋是礙手礙腳的人了。公元前238年(秦王政9年),太后趙姬跟長信侯嫪毐[lao四聲ai三聲]造反,附和他們的人也不少。秦王政剿滅了這群亂十十黨十十,殺了嫪毐,又把嫪毐私通太后所生的兩個小孩子也全殺了。案子重的抄滅了二十多家,比較輕一點的四千多家都遷到巴蜀去。
又過了一年,他覺得自己已經有了實力,而且眼瞧著呂不韋的主張和做法跟他不對頭,就拿出主子的手段來,要把呂不韋也拿來治罪。原來呂不韋也像孟嘗君、信陵君、平原君、春申君一樣,養了三千多門客,其中有學問的人也不少。呂不韋叫幾個能夠編書的人,根據他的意見,寫了一部書,叫《呂氏春秋》,大約有二十多萬字。這部洋洋大篇的著作在秦王政八年的時候才寫成功。呂不韋看了很滿意,把全部書在鹹十陽十市門公佈,還出了一個賞格:有誰能夠在這部書上增加一個字或者刪去一個字的,賞一千金。一來,那部書在當時也實在寫得不壞;二來,誰那麼大膽敢修改文信侯的文章?可是秦王政就不能同意《呂氏春秋》所提出的主張。什麼「天下不是一個人的天下,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這種話是跟秦國一百多年來所奉行的商鞅的主張大不相同,不合秦王政的口味。他不能同意呂不韋的主張和做法,就藉著嫪毐造反的案件,舊事重提,說嫪毐是呂不韋保舉的,說他跟去年的叛變多少也有牽連。沒想到朝廷上的大臣多半都跟呂不韋有十十交十十情。大夥兒稟告說:「文信侯輔助先王,立過大功;再說他對於嫪毐的事也許有點嫌疑,可是沒有真憑實據,哪兒能就辦他吶?」秦王政碰了個釘子,可是決不後退,也不跟釘子硬碰,他會繞著彎兒走。他聽了大臣們的話,把呂不韋放了,可是收回了相印,叫他回到本國去。
各國諸侯一聽到文信侯離開了鹹十陽十,都搶著打發使臣去請他當相國,秦王政怕他到了別國對秦國不利,就寫了一封信給他。那信上說:「嫪毐的叛變跟你有關。我不忍治罪,讓你回國,原本是寬大為懷,給你一個悔過的機會。你反倒跟各國諸侯的使臣來往,你哪兒對得起我的一番好意吶?請你帶著家眷搬到巴蜀去吧。我劃給你一座城,給你養老。」呂不韋知道秦王政決不能把他放過去。要是真信了讓他養老的話,那未免太天真了。再活下去只有多受罪,他就喝了毒酒自十殺了。
秦王政殺了呂不韋,把他的門客都轟走了。他疑惑著:別國的人為什麼跑到秦國來做官吶?一個人不能十愛十護本鄉本士,還能十愛十護秦國嗎?再說,秦國的事,他可以叫秦國人來辦;秦國的朝政應當由他自己來管。他越想越有道理,就下了一道命令:「凡是別國來的客人不許住在鹹十陽十。凡是在秦國做官的別國的人,一概免職,三天之內離開秦國。誰要收留別國的人一概治罪。」
這道「逐客令」一出來,所有別國的人都給轟出去。被轟出去的大小官兒當中有個楚國人叫李斯。他本來是儒家的大師荀卿的弟子,一向在呂不韋的門下。呂不韋把他推薦給秦王政,秦王政曾經拜他為客卿。這回李斯給轟出鹹十陽十城外,非常懊惱。一路上他還想著辦法。如果因為他是呂不韋一派的人而給秦王轟出去,那他以後不提呂不韋也行啊。只要秦王能夠用他,別說是呂不韋,就是他老師荀卿的主張,他也不妨扔了。左思右想,他決定再撞一回大運。他就寫了一個奏章,叫秦國人去送給秦王政。秦王政拿過來一瞧,上頭寫著:
從前穆公搜羅人才,從西邊得到了由余,從東邊得到了百里奚,從宋國迎接了蹇叔,從晉國迎接了丕豹和公孫枝。由余、百里奚、蹇叔、丕豹、公孫枝都不是秦國人,可是穆公用了他們,收服了二十個小國,當了西方的霸主。孝公用了魏國人公孫鞅,改革制度,移風易俗,人民增加了生產,國家因此富強。惠王用了張儀,征服了三川、巴蜀、上郡、漢中、郢都這些地方,擴張了好幾千里的土地,粉碎了六國合縱的計策。昭王用了范睢,廢了穰侯,轟走了華十陽十,加強了公家的勢力,實行遠十十交十十近攻的計策,一步步地擴大了地盤。這都說明穆公、孝公、惠王、昭王都是借重外來的人,做了大事。要是這四位君王不搜羅人才,不重用外來的人,泰國哪兒能有像今天這樣的富強?這麼看來,外來的人並沒有對不起秦國的地方,憑什麼要轟走外來的人?再瞧大王所喜十愛十的東西吧:昆山的白玉、隨縣的明珠、吳國的寶劍、北狄的快馬、十江十南的金銀、西蜀的丹青、齊國的綢緞、鄭國、衛國的音樂——這些大王所喜十愛十的東西,沒有一件是秦國出產的!如果不是本國的人不用,不是土產的東西不要,那麼:孔雀十毛十編成的旗子就不能用;鱷魚皮蒙成的鼓就不能打;宮女們的玉簪、珠圈、繡花的衣裳、五彩的飄帶,都得扔了;王宮裡十精十美的象牙的裝飾品都應當改為粗糙的木器;音樂隊裡的絲絃樂器都得廢除,一概改成秦國的瓦盆。可是大王不光是喜十愛十這些好看的裝飾、好聽的音樂,並且還把趙國的舞女、鄭國和衛國的美十女都收在後宮裡。這是為什麼吶?還不是為了享福作樂嗎?凡是能夠享福作樂的東西,就是別國的也要,並且比起本國的還加倍地十愛十;一提起人才來,就不分是非曲直,凡不是秦國的就轟出去。這麼說來,大王單單看重音樂、珠子、玉器、美人,反倒看輕了有關國家興亡的人才了!我聽說土地廣的糧食多,國家大的人口多,軍隊強的勇士多。泰山不把泥土扔了,所以能夠堆得那麼高;大海容納了小河流,所以能夠變得那麼深;王者不拒絕眾百姓,所以能夠發揚他的德行。如奪大王轟走外來的人,天下的英雄豪傑只好跑到別的國去了。大王轟走別國的人就是給敵國增加了力量。將來秦國的危險跟禍患那還用說嗎?
秦王政一邊念著,一邊不斷地點頭。他立刻收回逐客令,打發人叫回李斯,把他官復原職。秦王政向他道歉,接著就問他:「我要兼併六國,統一中原,先生可有什麼高見?」李斯說:「韓國離秦國最近,又最軟弱。可以先從那兒下手。」
秦王政聽了李斯的話,叫內史騰帶了十萬兵馬去攻打韓國。韓王安[桓惠王的兒子]嚇得直打哆嗦,叫公子非[就是韓非子]上秦國去求和,情願割讓土地,當秦國的屬國。韓非子也是荀卿的弟子,跟李斯是同窗好友。李斯還認為自己比不上他。韓非子從前也勸過韓王安,獻過計策,打算叫韓國轉弱為強,轉危為安,只是韓王安不能用他。這次情況吃緊了,才派他上秦國去。韓非子到了鹹十陽十,一心想做秦國的臣下。他寫了幾篇文章獻給秦王政。秦王政倒挺欽佩他的才能,可是這時候秦王政正信任李斯,聽了李斯的話把他扣起來。後來李斯還送他一份毒酒。韓非子問看監牢的人:「我犯了什麼罪呀?」他回答說:「一個雞籠裡容不了兩隻公雞!人家碰見像公子這麼有才幹的人,只有兩個辦法:不是重用,就是害死,根本提不到什麼犯罪不犯罪。」韓非子歎息了一會兒,自十殺了。
韓王安聽說公子非死了,更加害怕了,就投降了秦王政,情願當他的臣下。秦王政答應了,叫內史騰退兵。韓國既然歸順了秦國,秦王政又想起韓非子來了。可惜他已經死了,秦王政不免有點怪李斯。李斯說:「大王別再心疼他了。我來推薦一個人,論他的才幹,要比韓非子強!」秦王政說:「他在哪兒?」李斯說:「他正巧在鹹十陽十。不過他的脾氣挺古怪,隨隨便便去召他是不行的。」秦王政就像招待貴賓一樣地派人去請他。
評:人們總免不了通過一個歷史人物的生平給這個人一個定位,然後將他所有的事件、文章等往這個定位上靠。比如李斯,再比如秦始皇。李斯輔助秦始皇統一天下,然而晚節不保,和趙高一起幫助十胡十亥奪位,總的來看過於貪戀權勢,所以歷史上對他的評價並不高,他的文章也並不為人所推崇。但是讓我們回過頭來看他的這篇《駁逐客令》,其實寫的還是非常不錯的,道理講得很清楚,讓秦國能夠任用各國的人才,實際上也確實為秦國統一天下做出了很大的貢獻。再說秦始皇,以前對他多是負面的評價,這些年大有翻案的趨勢,我們又該如何給他的做法以合理的評價呢?我還是覺得不要把一個人模十式化,主要要看清他的得與失,將他本來的「人」的這一面盡量的還原,去除他神化或是醜化的部分,這才是更重要的東西。至於定位的問題,在他的作為都得到合理的評價後,其實已經並不重要。我們的社會中像這種本末倒置的東西太多了,這太不好了。要知道一個所有人的思維都模十式化、僵化了的社會是沒有前途的,是終將被歷史所淘汰的。那些一心希望所有人都像一個模子裡塑造出來的決策者有誰能付得起這個責任呢?沒有。而最後的結果必須由所有的人來共同承擔,這才是社會的悲哀。
韓非子的文章同樣說理清晰明確,推薦大家有時間的話學十習十一下。他的《說難》講的正是這種向最高統治者說話的道理和學問,而他自己的遭遇也確實印證了他這篇文章的某些觀點,這確實令人感慨。那位獄吏說的話淺顯而意味深刻,充分表現出普通中國人的智慧和人生哲學,值得我們反覆品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