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三 孩子別睡
如果我沒記錯,那是一個很美的夜晚,有風,有月光,像銀子鋪在地上,有淡淡的花香,從很遠的地方傳來,還有燈光裡隱約的笑語。
我一個人,一邊走,一邊搖晃著準備送給我家小狗的小鈴鐺,叮叮咚咚,清脆地走在清涼的夜色中。
就在街道的拐角處,月光透過路邊那棵大樹稠密的枝葉,在地上投下一個個柔和的光點,你就在樹下,在那裡走來走去。
我有些好奇地看著你,因為你這麼小,大約只有5、6歲的樣子----這麼小的孩子,怎麼會在這麼晚的時候,獨自一個人呆在外面?
你看見我,對我笑了笑。你不是特別漂亮的孩子,但是很可愛,臉蛋圓圓的,眼睛大大的,又亮亮的,只是顯得很疲倦。
「你一個人在這裡?」我問,四處看了看,「你的爸爸媽媽呢?」你搖搖頭:「不在!」
你始終沒有停止走路,繞著那棵大樹粗大的樹幹,一圈又一圈地走,不時用手抹著自己的臉,不斷地打著哈欠,有時候會用力跺腳。
我站下來,看了很久,還是不明白你要幹什麼。
「你在幹嗎?」我忍不住問。
你一邊走,一邊疲倦地說:「我要這樣才能夠不打瞌睡。」
我看看天,天空是深藍色的,月亮又大又圓,遙遠的,離我們很遠的地方,星光閃耀,而比星星更遠的地方,是無窮無盡的黑暗。
早已是該睡的時候了,尤其是你這麼小的小孩子,早就該進入夢鄉了。
「你該回家睡覺了,小朋友不應該睡得太晚。」我拍拍你的頭說。你搖搖頭,撅著嘴,愁眉苦臉地說:「可是,媽媽不讓我睡。」
啊?
我驚訝地看著你,不相信你的話。你發現了我的懷疑,停止走路,站到我的面前,兩道淡淡的眉頭皺起來,嚴肅地說:「是真的。」說話的時候,你又連打了兩個哈欠,因為困,眼皮都似乎有點睜不開,於是你跑到路邊,將眼睛貼在冰涼的鐵欄杆上,讓自己保持清醒。
我生氣了,不是對你生氣,而是對你的媽媽,世界上怎麼會有這樣的母親,居然不允許自己的孩子睡覺?
「走,帶我去見你媽媽!」我說,牽起你的手,要你帶路。你的手很小很軟,被夜色浸得冰涼。
我們一起走了很遠----我沒想到你家會住得這麼遠,你一路上在不斷地說話,你說家裡的小兔子從來不吃胡蘿蔔,原來那些童話都是騙人的,兔子其實只吃青菜;你說你的電動汽車電池老是不夠用,所以你就偷了爸爸剃鬚刀裡的電池,結果爸爸就長出了很長的鬍子;你還說,你曾經在媽媽的香水裡放進一點點的茉莉花瓣,被媽媽罰寫了三大張的大字……你說了很多很多,夾雜著打哈欠的聲音。我見你走得很吃力,想要抱著你走,你拒絕了。
「我要自己走,才不會打瞌睡。」你說。
因為有你那些淘氣的故事相伴,這一路雖然很遠,卻並不累,彷彿是很快的,就到了你家門口。
你的家,在三樓。從樓下往上看,陽台上掛著你的幾件衣服,還有幾盆花,窗簾是很溫馨的黃色,因為天黑,雖然有月光照著,我還是看不見你所說的那些米老鼠圖案。
你的家裡人顯然都還沒有睡,透過窗簾可以看見燈光。你一個孩子獨自在外面,他們肯定很擔心----我責備地看了看你,你吐吐舌頭,笑了笑。
我們一起通過黑咕隆咚的樓梯上樓,到了你家門前。
敲開門,你的爸爸出現在門口,還沒來得及說話,你已經飛快地從他腳邊溜了進去。我甚至來不及捉住你。
你的爸爸果然長了很長的鬍子,密密麻麻,像雜草般遮蓋住了下巴。他穿著一件皺巴巴的襯衣,袖口挽到了胳膊肘,滿臉疲倦,眼睛裡帶著血絲,疑惑地看著我:「你是?」
我尷尬地笑了笑,這才發現,在這麼晚的時候造訪一戶陌生的人家,似乎不夠禮貌。但是一想到你獨自在外面徘徊,為的就是不要睡著,我便鼓起勇氣:「我找你的太太。」
「哦?」他點點頭,讓我進來,一邊領我朝前走,一邊說,「你是她的同事嗎?難為你這麼晚還過來,謝謝你。」
我聽得有點莫名其妙,走進屋,眼睛四處看,想找到你在哪裡。
你的家佈置得很美,所有的傢俱上都有卡通圖案,牆壁有一米左右的高度,是留給你的畫板,上面被你用粉筆畫了很多奇怪的圖案,地上,亂七八糟地扔著你的各種玩具。
你的爸爸媽媽應該是很愛你的,他們為什麼會不讓你睡覺?我開始懷疑你在騙我了。
你爸爸將我領進一間小小的臥室,這是一間兒童的臥室,燈光柔和地照在那張小床上,床上躺著一個孩子。
我睜大了眼睛!
那孩子是你!
那個孩子,渾身都插滿了塑膠管,鼻子下正在輸送氧氣,床邊一個巨大的氧氣瓶,在房間裡投下一道長長的陰影。
你看起來奄奄一息,我不能置信----你剛才明明和我一起走了那麼遠的路,雖然很疲倦,但是卻很健康----到底是怎麼回事?
坐在床邊的那個女人應該是你媽媽?她原本應該是很美的,可是現在卻一臉憔悴,眼睛定定地看著你,連我進來也沒察覺,只是看著你,彷彿一不留神你就會消失。
你的眼睛半睜半閉,每當你的睫毛一陣抖動,彷彿要閉上,你的媽媽就會低聲說:「孩子,別睡!」她一邊說一邊流淚,而你的睫毛,又是一陣抖動,極其困難地,將原本要閉上的眼睛勉強睜開一道縫。
「你看,我一睡,她就哭!」你忽然出現在我身邊,對我耳語。
我大吃一驚,看看身邊的你,再看看床上的你。
我忽然明白了。
你的爸爸和媽媽守護著床上的你,不讓你睡,不讓你離開,而你站在這裡,守護著他們,他們卻看不見。
「你想睡嗎?」我悄悄問身邊的你。
你猶豫一陣:「我不知道。」說著又打了個哈欠,顯得非常疲憊。我看了你很久,看著你不斷打哈欠,看著床上的你,一次又一次想要閉上眼睛,卻總在媽媽的呼喚中又醒過來。
我知道,你應該要睡了,你太疲倦了。
「讓他睡吧。」我說。
他們驀然抬頭望著我,彷彿被我的話驚呆了,一時什麼也說不出來。我飛快地將我看到的事情說了出來,我說你是如此的疲倦,卻一個人繞著樹在不停地走,不停地走,只因為媽媽不許他睡。
他們先是不信,接著便低頭看床上的你,撫摩著你的頭,忽然失聲痛哭起來。
他們只看見床上的你,卻看不見,另一個你,站在他們身邊,一邊打哈欠,一邊親吻著他們,想要讓他們不哭。
我站起身,悄悄地走了----因為我也要哭了。
出門前,我聽見你媽媽輕輕說:「孩子,你安心地睡吧!」
我心頭一顫。
在你媽媽說過那句話之後,我飛快地跑到樓下,如果我沒記錯,那時的天空,有一顆很小的星星,猛然一亮,像一顆明亮的眼睛。
我聽見三樓那個有米老鼠的窗簾後傳來痛哭聲。
我知道,你終於可以不用那麼疲倦,你終於睡著了。
夜晚很涼,露珠一滴滴地落下,像眼淚,沾濕了我的衣裳。
(完!加一篇短篇故事。)
我們村有個叫張廣才的人,年輕時家裡很窮,父親早故,與寡母相依為命。
1963年農曆五月初,張廣才和楊武等四個年輕人結伴去撫寧縣台頭營鎮打短工。台頭營附近做生意的人多,很多人家都到市上雇短工。為了節省幾個錢,四個人不住店,晚上就睡在西關外的一座大廟的石階上。
頭兩天打工很順利,四個人很快就被人雇走了。第三天張廣才突然得了病,滴水不進,昏迷不醒。三個夥伴又是買藥,又是求附近的大伯、嬸子給扎針、拔火罐,病情卻一點不見輕。三個夥伴守了兩天,把兩天掙的幾個錢也快花光了。幾個人愁眉苦臉地唉聲歎氣,大伙都餓著肚子怎麼行?年紀稍大的楊武便叫李洪守著張廣才,他和楊生去打短工掙點吃飯錢。
楊武和楊生走後不久,李洪對張廣才說:「廣才,你覺著怎麼樣?我太餓了,想去給咱們討點吃的……」張廣才哼哼著說:「你去吧,我自己在這躺著沒事的。」
李洪走後,張廣才閉上眼睛就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張廣才一覺睡醒後,出了一身熱汗,身上感到清爽了許多,肚子也覺得餓了。他心想,李洪怎麼還不回來?於是便坐起來張望----怪了,自己怎麼在山坡上?這是什麼地方?張廣才趕緊站起身往山下一看,山下的村莊竟是家鄉的村子!這下張廣才驚詫不已,方才明明躺在台頭營西關的大廟台上,怎麼一覺醒來就到家了?張廣才回村後,村裡人聽他說一覺睡醒就到家了,誰也不肯相信,說張廣才撒謊騙人。
第二天晌午,楊武、李洪和楊生都趕回來了。原來昨天上午李洪討吃的回到大廟時不見了張廣才,以為張廣才好些了自己去溜躂了,可是,找遍了台頭營大街小巷也沒找到張廣才!楊武和楊生打工回來,李洪把張廣才失蹤的事告訴他倆,二人立刻著了慌!莫非張廣才自己回家了?三個人放心不下,便連夜追趕回來了。從台頭營到家二百多里,就是健康的好小伙也要走兩天多。
村裡人聽了楊武李洪的話,這才相信事情是真的。
這件令人匪夷所思的事,是我十多歲時夏天的夜晚和大人們一起在村街上乘涼時,親耳聽張廣才和楊武兩位老人講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