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調度員(1)

七 調度員(1)

1.深邃的壕溝裡

」喂!下面那個!」

聽見這個朝著他叫喊的聲音時,他正站在工作亭的門邊,手上拿著一面小旗子,旗布完整地捲在短旗桿上。

一想到這是什麼地方,任何人都會認為他必定知道這聲音打哪兒來。

不過相反地,他卻先抬起頭,往幾乎在他頭頂正上方、也就是我腳下所站的陡峭山路的盡頭看了看,然後再轉過身去,沿著綿長的鐵路看去。

他的這些反應有點奇特,有種說不上來的感覺。

不過即使他的身影縮小成一團黑影,深陷在壕溝裡,而我則站在高處,正為一片火紅的夕陽餘暉所籠罩,甚至必須用手遮擋怒氣未消的烈日光輝才能看見他,但這人已引起了我的注意。

」喂!下面的!」

原本注視著鐵路的他,抬起頭來看見了我,一個站在高處俯瞰他的人。

」這裡有沒有路可以讓我走下去,和你說說話?」

他抬頭看看我但沒有答話。

我也同樣低頭看著他,不急著重複一遍我無聊的問題,逼他回答。

就在此時,我感到腳底下和空氣中傳來一陣微弱的震動,震動隨機變得猛烈,迎面而來之勢讓我踉蹌倒退了好幾步,彷彿有只看不見的手要把我拉下山去。

當煙霧從這列疾馳而過的火車飄到我眼前、掠過底下的景色又散去後,我再次往下眺望,看見他正在收卷那面引導火車通過的旗子。

我又重複了一次我的問題。

猶豫了一會兒他似乎專注地打量著我,他用手上捲成一捆的旗子,水平指向距離我約二三百碼遠的某一定點。

我往下喊了聲」好」,就往那個地點走過去。

到達後,我睜大眼睛四下張望,找到一條向下蜿蜒的崎嶇小徑,就沿著這條開在山壁上的小路往下走去。

這條路挖得非常深,而且高低落差異常大。

山路鑿穿一塊濕冷的大石頭,越往下走,路越泥濘潮濕。我走了好久,久到讓我有時間去回想他為我指出這條小路時那副不情願、像被逼的怪異模樣。

當晚再看見他時,發現他站在剛才火車駛過的那條鐵軌中間,一副等著我出現的樣子。

他的左手摸著下巴,左手臂靠在胸前的右手上。

他這種像在預期或警戒些什麼的姿勢,讓我停下了腳步,納悶地看著他。

我繼續從山徑往下走,踏上了鐵道的碎石子地,然後大步朝他走進,眼前的這個人看起來臉色暗黃、蓄著黑胡,兩道濃密的粗眉相當顯眼。

他的工作崗位是我所看過最荒涼、最孤寂的地方。

左右兩邊都是濕答答的鋸齒狀巖壁,除了一線天空之外看不到任何景色。看得見的那條通路也只是這座大地牢曲折延伸的部分。另一條較短的小路則結束在一道陰鬱的紅光中。

漆黑的隧道前入口顯得加倍陰暗,裡頭無盡的黑暗透露出蠻荒、陰沉、令人望之生畏的氣氛。

陽光幾乎照不進這塊方寸之地,裡頭濃厚的泥土味散發出死亡的氣息。

在爭相呼嘯而過的寒風中,有股寒意倏地攫住了我,彷彿我已離開了人間。

2.初識調度員

在他有任何動作之前,我已走近到伸手就可以碰到他的距離。

他往後退了一步,眼神始終和我四目相交,然後把手舉了起來。

」在這裡工作還真是寂寞啊!」我先開口說話。

我一邊說,一邊將自己的視線往下移。

我期待自己被當成稀客,而非不速之客。

我相信在他眼中,我不過是個一生都活在狹小視野裡的人,只是有一天突然開了竅,喚醒自己對這類偉大鐵路事業的關注興趣。我的確是基於這個目的才和他說話,但卻一點也不確定措辭對不對,一方面是我向來不善於開啟任何談話開頭,另一方面是我感覺到此人有某種令我害怕的特質。

他十分好奇地看著隧道口附近的紅燈,眼神掃視著那一帶,好像那裡少了什麼似的,然後轉過頭來看我。

那盞燈也歸他管,不是嗎?

」是啊!你不知道嗎?」他聲音低沉地回答著。

仔細觀察這對凝視我的眼睛和這張憂鬱的面龐,有種恐怖念頭自我心底油然而生--他不是人,是鬼!

自此之後,我一直在猜測我的想法是不是有可能傳到了他的心裡。

這時換我往後退了一步。

我後退時,我看出他眼裡潛伏著對我的恐懼。

這一眼讓我先前的恐怖念頭頓時消散。

」你看我的樣子,」我勉強擠出一絲微笑說,」好像有點怕我似的。」

」我不確定,」他回答,」以前是否見過你。」

」在哪裡見過我?」

他指向他剛才一直看著的紅燈。

」那裡?」我說。

他專注地警戒著我的反應,然後回答但沒有發出聲音:」對。」

」老兄,我在那兒做什麼?不過,就算有事可做,我也從沒到過那裡。你可以發誓你見過我嗎?」

」我想我可以,」他答道,」沒錯,我發誓。」

現在他的態度變得明確,像我一樣。他的回答迅速,而且措辭恰當。

--他和紅燈標誌關係匪淺嗎?

--沒錯,也就是說,他有很多責任要承擔,他必須精確而警覺,而實際作業上的體力勞動他也不輸給任何人。

變換號志、調整燈光、不時轉動這隻鐵把手,全都是他負責的工作。

--至於那些在我看來似乎漫長無止境的寂寞時光呢?

--他只說這些已經成為他日常生活的例行公事,他早已習慣這種生活了。

他在這裡自學了一種語言--如果會看就算懂,會有粗陋拼發音就能稱之為」學會」的話。他也學了分數和小數,甚至還嘗試念了點代數,但是他從小到大總是拿數字沒轍。

--他在值勤時是不是得一直待在空氣潮濕的通道裡,還有站在那兩堵高聳石牆間是不是永遠不見天日?

--當然,這得視時間與狀況而定。

白天和晚上的某些時段,鐵道上的火車有時會比較少,天氣好的時候,他確實會選擇待在比這塊陰暗低窪處稍高一點的地方。但由於電鈴隨時可能呼叫他,以及提著神經等著聽它響起的雙重焦慮,站到高處去顯然沒我想像的那麼放鬆。

他帶我進他的工作亭,裡面有座火爐、一張書桌上面擺了一本他必須做某些記錄的公務薄,以及一組有撥號盤、鉛字板、指針的電報設備,還有他剛才提到的小電鈴。

我相信他會自我辯解,說自己是個受過良好教育的人,或許接受過比職務所需更高的教育我希望我這樣說不會太冒犯。還說團體中不乏像他這樣的人,他聽說在濟貧院、警察局,甚至在日子最難熬的軍隊都是如此。

他說他知道,一個傑出的鐵路員工多多少少是這樣的人。

他年輕時候也曾學過自然哲學,上過好幾堂課讓我坐得這麼擠迫,他怎能期待我會相信他所說的,他甚至因沒位置坐而還得站著哩!,不過後來不學好,浪費了大好機會,墮落之後從此一蹶不振。

他對這點倒是沒有抱怨。

他鋪好自己的床就躺了下來。

現在要再鋪另一張床,時間已經太晚。

我把他平心靜氣說的話全都濃縮在此,包括他那把我和爐火隔開的陰沉憂鬱的凝視。

偶爾他會突然冒出一句」先生」,特別是當他提到年少歲月的過往時--好像在要求我瞭解,他要說的是我認為他是怎樣的人,他就是怎樣的人。

小電鈴的響聲好幾次打斷他的話,要他先抄錄訊息,然後發送回答。

有一次他還得站到門外,在火車通過時揮舞一下旗子,和駕駛員說了些話。

我觀察到,他在執行工作時,確實非常謹慎,常常突然停下話匣子,不發一語地做完該做的事。

《靈異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