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面苦難

世上並無絕對的幸運兒,所以,不論誰想從苦難中獲得啟迪,該是不愁缺乏必要的機會和材料的。世態炎涼,好運不過爾爾。那種一交好運就得意忘形的淺薄者,我很懷疑苦難能否讓他變得深刻些。

一個人只要真正領略了平常苦難中的絕望,他就會明白:一切美化苦難的言詞是多麼的浮誇,一切炫耀苦難的姿態是多麼的做作。

不要對我說:苦難淨化靈魂,悲劇使人崇高。默默之中,苦難磨鈍了多少敏感的心靈,悲劇毀滅了多少失意的英雄。何必用舞台上的繪聲繪色來掩蓋生活中的無聲無息。

浪漫主義在痛苦中發現了美感,於是為了美感而尋找痛苦,誇大痛苦,甚至偽造痛苦。然而,假的痛苦有千百種語言,真的痛苦卻沒有語言。

望著四周依然歡快地生活著的人們,我對自己說:人類個體之間痛苦的不相通也許正是人類總體仍然快樂的前提。那麼,一個人的災難對於親近或不親近的人們的生活幾乎不發生任何影響,這就對了。

幸運者對別人或者同情,或者隔膜,但是,比兩者更強烈的也許是僥倖:幸虧招災的不是我!

不幸者對別人的幸運或者羨慕,或者冷淡,但是,比兩者更強烈的也許是委屈:為何遭災的偏是我?

不幸者需要同伴。當我們獨自受難時,我們會感到不能忍受命運的不公正甚至於不能忍受苦難的命運的本身。相反,受難者人數的增加彷彿減輕了不公正的程度。我們對於個別人死於非命總是歎惋良久,對於成批殺人的戰爭卻往往無動於衷。仔細分析起來,同病相憐的實質未必是不幸者的彼此同情,而更是不幸者各以他人的不幸為自己的安慰,以及幸災樂禍。這當然是愚蠢的。不過,無可告慰的不幸者有權得到安慰,哪怕是愚蠢的安慰。

我相信人有素質的差異。苦難可以引發生機,也可以扼殺生機;可以磨煉意志,也可以摧垮意志;可以啟迪智慧,也可以蒙蔽智慧;可以高揚人格,也可以貶抑人格——全看受苦者的素質如何。素質大致規定了一個人承受苦難的限度,在此限度內,苦難的錘煉或可助人成材,超出此則會把人擊碎。

這個限度對幸運同樣適用。素質好的人既能承受大苦難,也能承受大幸運,素質差的人則可能兼毀於兩者。

佛的智慧把愛當做痛苦的根源而加以棄絕,扼殺生命的意志。我的智慧把痛苦當做愛的必然結果加以接受,化為生命的財富。

任何智慧都不能使我免於痛苦,我只願有一種智慧足以使我不毀於痛苦。

如同肉體的痛苦一樣,精神的痛苦也是無法分擔的。別人的關愛至多只能轉移你對痛苦的注意力,卻不能改變痛苦的實質。甚至在一場輩同承擔的苦難中,每人也必須獨自承擔自己的那一份痛苦,這痛苦並不會因為有一個難友而有所減輕。

我無意頌揚苦難。如果允許選擇,我寧要平安的生活,得以自由自在地創造和享受。但是,我相信苦難的確是人生的必含內容,一旦遭遇,它也的確提供了一種機會。人性的某些特質,唯有藉此機會才能得到考驗和提高。一個人通過承受苦難而獲得的精神價值是一筆特殊的財富,由於它來之不易,就決不會輕易喪失。而且我相信,當他帶著這筆財富繼續生活時,他的創造和體驗都會有一種更加深刻的底蘊。

——“願意的人,命運領著走;不願意的人,命運拖著走。”

《心靈雞湯小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