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遠的孫二娘

永遠的孫二娘

吳家鎮大鴻苑茶館的後門廣場上,重新搭起了戲台,白天賣茶,夜裡唱戲。一條臨河小街上,「天地響」震得孩子們歡蹦亂跳,紅紅綠綠的海報,東一張,西一張,看得人們眼花繚亂。

「大鴻苑特請王春樓領銜主演《武松打店》。購座從速,站票有限。」

消息一貼出去,街上的人全轟動了,一窩蜂湧到茶館門口,爭先恐後地買票。

茶館門前鬧鬧哄哄,茶館後面小河裡停靠的船內,坐著的幾十個男男女女,個個面色鐵青,像結了一層冰。他們就是王春樓的戲班子,正在發愁呢。

愁啥呢?

當家武旦筱風仙,昨天半夜三更,趁大家都在夢裡頭,扔下鋪蓋衣箱,遠走高飛了!真是過河拆橋,上岸抽跳。《武松打店》,只有武松,沒有孫二娘,還打啥店呢?

王春樓急得團團轉,實在無法,便派人同前台錢大頭商量,說筱鳳仙病了,能不能改改戲碼?錢大頭一聽,連連作揖:「改換不得,票早賣出去了,無論如何請王老闆幫幫忙。」

王春樓聽到回話,眼睛都急紅了。這時人堆裡走出一個姑娘來,紅撲撲的臉上閃著一雙楚楚動人的大眼睛,她叫小桃紅。小桃紅一把拉住王春樓的臂膀,嬌聲說:「春樓哥,不要怪我搶角色,孫二娘我來扮!」

王春樓萬萬沒有想到,在這緊要關頭,小桃紅敢站出來頂替筱鳳仙。救戲如救火,真是塊好材料。但他轉念一想:不能答應,到辰光,武松飛起一腳,孫二娘騰空落地,要恰到好處,紋絲不動。武松這才亮出絕招,「嗖」,兩匕首,直插她的頭頸邊上,要是稍有差錯還得了?

小桃紅看穿了他的心思,說:「你別小看人,風仙姐演孫二娘,我天天看,天天練。春樓哥,要真的出事,怪我功夫不深,小桃紅就是死在台上……也要對得住看客。」

王春樓鼻子一酸,別過臉去,喃喃地說:「讓我好好想想。」

正在舉棋不定的當口,錢大頭慌慌張張跳上跳板,一把將王春樓拉到岸上,說:「來了一個人,要見你。」「在這節骨眼上,誰找我呢?」王春樓疑惑不解。

賬房裡,癟縮縮站著一個衣衫襤褸的中年男人。這副長相,活像一個又醜又可笑的小老頭:豁嘴唇,吊眼皮,一臉黑傷痕,只有一對眼睛黑白分明,流露出深邃莫測而又帶著幾分哀怨的目光。他腋下挾著個像測字先生用的青布小包,兩腿一高一矮,竟是個瘸子。

王春樓見是個風吹要倒的人,滿腹狐疑。小老頭湊過身來,狡黠地笑了笑:「王老闆,今天要唱空城計了吧?夜戲怎麼辦?」

王春樓被他單刀直入,戳中要害,心想:此人果然來得蹊蹺。他鎮靜地答道:「鑼鼓照響,《武松打店》照唱,與你有啥相干?」

「哈哈……別打腫臉充胖子。誰扮孫二娘?」那人神秘地把賬房的門關緊,朝窗外東張張,西望望,面孔上的傷疤「突突」跳動著,「挑明了講,我要價不高,供我三天,你的難處,就是我的,怎麼樣?」

「你能跑哪一角?」

「還用問,孫二娘!」

王春樓就像當頭被潑了一盆髒水,這麼一個歪鼻子斜眼的醜八怪,居然大言不慚,想演孫二娘。他心頭的火再也憋不住了,看對方那樣子肯定是成心來鬧事的,大喝一聲:「去吧!」嘴到手到,他暗暗在手上使了勁。王春樓有數,不要說把小老頭摔出去幾丈遠,起碼摔出賬房問。

誰知,小老頭兩條腿像是生根的鐵樁,釘在地上,動也不動,只是一隻手順勢在空中轉了幾轉。但是,他眼窩驀地紅了,慌忙別過臉,喃喃地說:「筱鳳仙上岸抽跳,你拿她沒辦法,我上船幫你背樟,倒狗咬呂洞賓。怪我自討沒趣,王老闆,保重了,後會有期!」他雙目一閉,淌著淚水走了。

「站住!」王春樓衝上幾步,雙手抱拳,「看樣子,是行裡人!師傅既肯幫春樓一把,請跟我到裡面說戲,要是真能頂得上,孫二娘就你演!」

剛才一齣戲,全給窗外又驚又喜的小桃紅看到了,不消一刻鐘,王家班的小帆船上嘰嘰喳喳傳開了。大家心裡愁得像壓了塊石頭。

夕陽映紅了西天,河面上閃爍著火紅火紅的晚霞,就像一隻熱烘烘的爐子,把船上幾十個人的心烤得火急火燎。心急的看客已經三三兩兩在進場。錢大頭站在高高的石碼頭上,伸長了脖子,往船艙裡東張西望。他是要指望王春樓的班子為他賺一筆大錢的,看來看去,他心中疑竇頓生:都什麼時候了,怎麼還黑燈瞎火的,不化妝了?

就在這時,王春樓跳上船來,身後跟著那個小老頭。大家嬉笑著圍了過來,個個頭搖得像撥浪鼓。

沒等大家會過意來,王春樓連珠炮似的關照:打鼓佬今晚靈活點。老阿姨馬上砸開筱鳳仙的衣箱,她的頭面服裝暫且借用。王春樓最後重申:「筱鳳仙的化妝問,今天起讓這位師傅用,任何人不准入內。」

後面一條,差點把大家引得笑出來。誰都知道,筱鳳仙有個古怪毛病——每天化妝,不准人看。一來,她是年輕女人,大庭廣眾下換服裝,諸多不便;二來,她是擺主角的派頭。所以,每天傍晚,老阿姨總要在船艙裡臨時吊起一塊舊幕布,隔出一小問,作為專用化妝問。這個醜老頭,居然也要用布圍起來,學女人學到這種地步,真夠「娘娘腔」的了。不過,大家怕王春樓發脾氣,只好客客氣氣地請小老頭進去化妝。

小老頭挾著青布包,一本正經進去了。蹲在幕外的王春樓,心裡像十五隻吊桶打水——七上八下。他想起了筱風仙臨走時的話:「春樓,我們走吧!憑你這身功夫,早該走紅交運了,何必在這裡摔台板?」當時,王春樓不好發火,勸筱風仙道:「今天客滿,不能掉台。」筱風仙不但不聽,反而問王春樓:「客滿又怎樣?一張票值多少錢?要是我倆到蘇州唱堂會,身價要漲好幾倍。再說,看客圖快活,我們圖賺錢,誰管得著誰?」說完,臉色一變,走了……

筱風仙一走,給王春樓帶來了煩惱。想到這些,他牙齒咬得咯咯響。不知過了多長時間,突然,只見化妝間門簾一掀,霍!船上看到的人全愣住了

好一個裊裊婷婷、嬌媚動人的孫二娘!

眼睛一眨,黃母雞變鴨,小老頭成了大姑娘。「她」,鳳眼楚楚,唇似勾月,臉頰白嫩,腳踩薄底快靴,特別驚人的是身材苗條,步履輕盈。遠看,比筱風仙迷人百倍多;近看,小桃紅也不及她嬌美俊秀!一船人瞪眼閉氣,驚訝得懷疑自己在做夢。

王春樓若有所悟:哦,他所以要獨佔化妝問,是想表明筱鳳仙還在船上,免得前台退票。但是王春樓不解:豁嘴眼皮,橡皮膏可以貼;傷疤,香粉胭脂可以搽;一個蹺腳,是怎樣變成三寸金蓮的呢?

正在這時,錢大頭滿臉油汗,匆匆來催場了:「快,《武松打店》上場!」他一邊在前頭領路,一邊兩隻小眼睛朝「孫二娘」打轉轉。

大鴻苑茶館後門有塊空地,四周幕布圍好,可容納七八百人,朝南一個舞台,四隻汽油燈照亮了四周。台下,看客擠得黑壓壓一片,蹲的、站的、爬樹的,千姿百態;

「凳子」有石塊、樹樁、竹椅、舊報紙等五花八門。

《武松打店》開鑼,王春樓身手不凡,他演的武松,幾次亮相,形似雕塑,贏得一片喝彩聲。不過,王春樓今天老在牽掛那個小老頭,不知他上場有啥反響,特別是那雙由蹺腿變成的三寸金蓮,簡直是個叫人放心不下的「謎」。

忽然,「出將」門簾掀開,「絲鞭」聲中「孫二娘」踩著碎步上場,轉臉一亮相……奇怪,台下六七百人鴉雀無聲,只有在朦朦朧朧的夜幕深處,傳來幾聲孤零零的狗叫聲……

王春樓一想:砸鍋!筱風仙每次出場,少不了一個滿堂彩,今天怎麼台下冷得像結了冰?他頓時一身虛汗,連衣衫都濕透了。

為啥台下如此寂靜無聲呢?原來,個個都看花了眼,發了呆!大鴻苑接過幾十個戲班子,從來沒見過這麼漂亮的旦角。看過筱風仙戲的,暗暗一愣,她吃了什麼藥,會越來越美貌?沒看過她戲的,嘴張大了,都閉不攏——果然名不虛傳,筱鳳仙長得像天仙一般!

吃戲飯的清楚:台下一條聲,台上來了勁;台下冷如冰,台上寒了心。加上王春樓現在六神不安,戲魂己散,一台戲的份量全落在「孫二娘」的肩上,只要她稍一走神,戲非砸不可。

出乎意料的是,孫二娘篤篤定定,旁若無人,

「撬門」,

「摸黑」,有板有眼,交手短打乾淨利索,怪的是那三寸金蓮,走圓場賽過風吹羽毛,輕捷如飛;蹲地亮相,猶如鐵樁釘地,既狠又穩,真是柔中有剛,綿裡藏針。幾個回合,突然一亮相,兩隻火辣辣的眼睛,直盯王春樓,就像下了一道無聲的命令:「不要分神!」

王春樓剎那間滿臉通紅,同時台下「嘩」的一聲滿堂彩,像春雷貫耳。

王春樓一顆懸空的心這才落了地。他定定神,吸口氣,全神貫注和「孫二娘」繼續開打下去。

外行看熱鬧,內行看門道。《武松打店》的功夫還在「嗖嗖」落地的兩把匕首上,幾百顆心忐忑亂跳,又興奮,又緊張。

戲到了高潮。武松飛起一腳,孫二娘「撲虎」倒地,緊接「烏龍絞柱」,她剛把身子穩住,武松懸空扔來一張桌子,孫二娘一屈雙腿,猛地踩桌,轉身「前撲」趴地。就在這桌飛人倒的一剎間,武松從腰裡刷地抽出兩把雪亮的匕首,手舉刀落,「嗖」的一聲,一把匕首不偏不斜,正好戳在「孫二娘」的右面頭頸邊。刀尖扎地,寒光閃閃。

「好!」台下響起一片喝彩聲。

王春樓眼看一刀中的,緊接著舉起第二把匕首,朝「孫二娘」左頸邊猛砸下去!

刀已脫手,瞬息就將落地,就在此刻,「孫二娘」突然扭動腰肢,猛地翻身,朝天一仰,自己的臉劈面對著疾飛而下的刀尖……

王春樓喊聲不好,兩眼頓時發黑。一個看客尖叫起來,幾乎窒息……

誰料到,「孫二娘」眼疾手快,張開大嘴,用牙齒一下緊緊咬住飛來的刀尖,接著一個鯉魚打挺,縱身躍起……這驚險絕活,看客先是驚愣、屏息,忽然像發瘋似的狂喊,鼓掌,蹦跳起來:「好呀!」

這聲「好」,就像一個響雷,震動了四鄉八鎮。「孫二娘牙咬飛刀」,看過戲的,說得眉飛色舞,添油加醋;沒看過戲的,聽得眼睛發直,心裡癢癢。關於那筱風仙是真是假的爭論,就格外熱鬧了,一直爭到打賭起咒,方才罷休。因此,三天泡戲《武松打店》,增演日戲三場,場場爆滿,差點連戲台都軋坍。

到第四天中午,王春樓興致勃勃托錢大頭在賬房間裡辦了一桌酒,除了四碟八鹽十六碗,外加陽澄湖的大閘蟹、常熟叫化雞、本地土產甜白酒,相當豐盛。等到一切準備好,王春樓差小桃紅到對面客棧裡請小老頭入席。

小桃紅像做錯了事,急急巴巴地說:「你要我每天替他端水,送茶,買點心。第一夜替他倒洗腳水,誰知我剛彎腰,發現床底下有一雙假腳,順手一碰,硬邦邦的一副木蹺,上面還血絲縷縷的,我差點嚇得叫出聲。這就是他那雙三寸金蓮呀!我嚇得馬上就走,他突然一把拽住我,懇求我千萬不要聲張出去,讓他唱完這三天戲再說。」

王春樓聽得傻了眼,連連捶頭。他肚裡像塞了一團亂麻,理不出頭緒來,桌上菜涼了,錢大頭等急了,他一頭衝出茶館,直奔客棧,心想見了小老頭的面,就能一篙點到底了。誰知,小老頭早已結清房錢,離開了吳家鎮。

王春樓一口氣追到石橋頂上,遠遠望去,河堤上連個人影也沒有。他懊恨呀:昨夜散了戲,為啥我沒同他喝二兩呢?三天來,沒有問一聲他的姓名,沒有當面謝過他一句,沒有給他一分錢包銀,就讓他這樣悄悄走了嗎?那一瘸一拐的腿,那牙咬飛刀的絕招,那沾滿鮮血的木蹺,一件件、一樁樁,像一隻隻重錘,錘打著他的心……

王春樓撒腿飛奔著,彷彿要把失去的什麼追回來。突然他眼睛一亮,發現一隻青布小包在遠處搖晃,一高一低的瘸腿在艱難地挪動。王春樓鼻子一酸,咬緊牙齒,連躥帶奔,撥開荊棘,跳過泥潭,抄小路,一把拽住了小老頭:「你不能走,不能就這樣走!」

小老頭一看是王春樓,迷惘的眼神突然亮了起來,笑得露出了牙齒:「哈哈,王老闆,謝謝你!我的債還清了,還清了!」

王春樓不知說什麼好,忙把一疊包著鋼洋的紅紙包遞給他:「要是你不願幫我再開個碼頭,這個,買壺茶喝吧。」

小老頭搖了搖頭。

王春樓幾乎是苦苦哀求:「你要告訴春樓,王家班忘不了你,吳家鎮忘不了你呀!」

小老頭一閉眼睛,嘴角在抽搐著:「我周鳳仙是死過的人啦。因為不替漢奸袁二爺唱堂會……他們打斷了我的腿,毀了我的臉,用狗咬得我昏死過去,扔到了南郊殺人場……嘿嘿,虧得一個鄉下人搭救了我。傷養好了,我人不人、鬼不鬼地摸進蘇州城,老婆跟了人,孩子也變成『拖油瓶』。四天前我失魂落魄走在觀前街上……沒想到,一輛插著雞毛撣帚的包車從我面前飛過,上面坐著筱鳳仙。我在後面追呀喊呀,想敘一敘別後之情。哪知道,她七拐八彎進了一家公館。一打聽,是袁二爺在做壽,請筱風仙唱堂會。天哪,我真死了不就看不到這種戳心的事了嗎?」

王春樓驚訝地問:「您是筱鳳仙的……」

「我教了她才藝,沒教她做人。她現在活著,真不如死了乾淨呀!」老人兩行熱淚再也忍不住,流下頰來,「當時我想到了你,想到了王家班。我找到吳家鎮,我要還一筆債,幫『死鬼』筱風仙來還這筆心頭債。誰知道,看客對我倒下了個決斷,哈哈,我還是個活人!」

「周老闆,您活著,活著!」王春樓激動地喊道。

周風仙臉上掛著淚花,笑了起來,然後拱拱手:「春樓,拜託你件事,收小桃紅做你的徒弟吧。不用多久,她會是個出色的『孫二娘』。」說完,他走了。

鬆軟的河堤上,留下了一深一淺的腳印,隨著那只晃晃悠悠的青布小包,消失在永遠翠綠的叢林之中。

《民間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