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1122年,風華絕代兩百餘年的大遼王朝,有如一個衰朽的老人,蹣跚邁向了它宿命的終點。國破家亡的危難時分,大遼末帝耶律延禧收拾金銀細軟倉 皇出逃。多少達官貴宦擇機待變,賣主求榮。多少赳赳武夫,跪倒在強敵腳下求生乞活……
這時節,威震萬邦的大遼國只剩下南京一座搖搖欲墜的帝都,城中被擁立 僅三個月的“天錫皇帝”耶律淳在驚恐中暴病而亡,留下孤兒寡母苦撐危局。
蕭太后
曾經是蕭綽、耶律休哥等契丹英豪躍馬揚鞭、指點江山的繁華南京,如今卻淪為一座淒風苦雨裡的垂危之邦。所有的苦難都落在一個名叫蕭普賢的契丹女人肩頭,史冊中未載她的生辰,卻記下了她的死期,她是大遼國最後的“蕭太后”。
蕭太后一身戎裝從憫忠寺中走出
公元1122年,距大遼亡國只有三年時間了,那是個多災多難的歲月。北疆,完顏阿骨打統率的女真鐵騎踏破了大遼的半壁河山。南界,稱臣納貢的弱宋也撕毀前約趁火打劫!風雨飄搖的大遼國內無糧草、外無救兵,僅靠這殘山剩水苦苦撐持,僅憑這殘兵敗將抵禦兩面夾擊。亡國,只是時間早晚的問題。
在這一年,天祚帝倉皇出逃。大遼朝中無主,遼興宗第四子耶律淳被宰相李處溫、宗室大臣耶律大石、奚王回離保強行將黃袍披在身上,成了北遼政權第一個也是最後一個皇帝,年號“建福”。不過,同樣的“黃袍加身”,當年的宋太祖趙匡胤可謂志得意滿,而對被逼上皇位的耶律淳而言,他的處境卻連個傀儡都不如。
一開始,他幻想以廢除“歲幣”、締結盟約的籠絡之策與和好百年、視如兄弟之邦的北宋拉關係,套近乎。沒想到,一貫低眉順目的北宋這次卻強橫 起來,不僅將他的盟書撕得粉碎,還派出20萬大軍誓師北伐!
蕭太后
碰了北宋的硬釘子,耶律淳被迫轉向他最不願意接觸的大金國,低三下四地奉表於金,乞求附庸。但 金太祖對耶律淳的降表看都不看,不屑哂笑,依舊磨刀霍霍。
最令耶律淳焦慮的是,跑得蹤影皆無的天祚帝獲悉自己被廢降為“湘陰王”,勃然大怒。這回不僅不跑,反而主動跳了出來,拼湊幾萬兵馬,殺奔南京興師問罪……
61歲的耶律淳本是多病之軀,他渴望的生活不過是封妻蔭子,晚年兒孫繞膝壽終正寢。怎想到,竟這般晚景淒涼,活得如此驚心動魄!
公元 1122年6月,只當了三個月遭罪皇帝的耶律淳一命嗚呼撒手人寰,他的妻子蕭普賢被眾臣推上前台。這位蕭德妃被尊為皇太后,主政軍國大事,無論她願意與 否,都必須接下這燙手的山芋。
登上大位的蕭普賢放眼四顧,大遼國勢已是四面楚歌。她麾下屬僚人懷二心,周邊環境殺機四伏,朝廷權貴個個神不守舍,度日如年。在遼南京遺 址,曾出土了一枚德興年號的銀錢。
蕭太后
“德興”是蕭普賢被百官尊為皇太后,稱制後所立的年號。此錢字形雖尚可辨析,但細部筆畫平夷不清。錢幣整體不精的神態, 真實地反映了鑄錢時北遼上下惶恐不安、行將覆亡的時代風貌。
最先向蕭普賢發起挑戰者,是宰相李處溫。此人眼見大遼朝不保夕,便暗地施展兩面手段。一面私通北宋權臣童貫,準備挾持蕭普賢納土歸宋;一面結交金人,承諾做內應獻出南京城。機敏的蕭普賢察覺李處溫言行有詐,趁其不備率先下手,將李處溫擒拿捕殺,躲過了上位以來的第一場危機。
面對北宋與金國的南北夾擊,蕭普賢採取“合金抗宋”的應對方略。對兵勢正盛的金國,她五次上表金廷,請求金朝皇帝立耶律定為北遼之主,其他條件均答應。金國雖不允,卻遲緩了征遼時間,令風雨飄搖的北遼贏得了千鈞一髮的喘息良機。
而對必欲置遼國死地而後快的北宋,蕭普賢則堅決抵抗。當背叛遼國投靠北宋的郭藥師率兵殺進南京時,駐守南京的遼朝大將蕭干正帶兵在外。城防空虛,留守城內的老幼婦孺,怎敵郭藥師的虎狼之師?
佔領南京七座城門的郭藥師自以為勝券在握,大功告成,以征服者的姿態敦促退守憫忠寺(今北京法源寺)的蕭普賢投降。並縱容麾下官兵大肆搶掠,濫殺契丹人與奚人。
蕭太后
南京城內哀嚎遍地,哭聲震天。契丹人被宋兵沿街追殺,幾乎所有人都判定,大遼就要滅亡了!此時,逃亡在外的天祚帝仍遊獵行樂,對國家安危全然不計。
就在這亡國滅種的生死時刻,絕望的契丹人看到了這樣一幅悲愴場景:他們的蕭太后一身戎裝從憫忠寺中走出,一臉肅殺,英氣貫身。她痛斥郭藥師派來的招降使,然後手握鋼刀登上城樓,向跟隨她的部眾分發武器。是光榮戰死,還是忍辱偷生?蕭普賢選擇了前者。
史冊裡並未記載當時的戰況,但對最終的結局卻記得分明:進攻的郭藥師部隊反被包圍了!苦戰三晝夜後,除郭藥師、楊可世和幾百殘兵逃脫外,其餘兵將慘遭圍殲。殺紅了眼的契丹人一直將北宋十五萬大軍追殺到白溝(宋遼界河),才收手駐足!
如果說,在大遼國勢鼎盛,又恰逢蕭綽、耶律斜軫、耶律休哥等人傑橫空出世時,北宋的戰敗尚有情可原。那麼,在大遼即將隕滅,只剩孤兒寡母守危城,已攻佔城門、人數是守城遼軍幾十倍的宋軍,居然被一個女人帶著決死的寥寥部眾剿殺圍殲,這是怎樣的恥辱!
不難想像當時可能出現的奇異場面:一個滿身披掛的契丹女人,帶著渾身是血的千百部眾,竟在一馬平川的平原上追擊漫山遍野的十幾萬宋軍!
蕭太后
經此一戰,宋人嚇得肝膽俱裂,只將收復舊疆的希望寄托在非親非故,最後又成了自家掘墓人的女真人身上。金人對遼宋兩國間這般不可思議的戰局本不相信,當最終確認消息屬實時,面對號稱雄兵百萬的宋廷,金太宗投去了一抹輕蔑的冷笑。
天祚帝酷刑處死蕭普賢
雖然擊退了北犯的宋軍,但遼南京守軍也基本拼光了老本。金太宗坐山觀虎鬥,在遼宋打得兩敗俱傷後,他終於出手了。
金軍不是宋軍,當年的大金鐵騎是令亞洲各國聞之變色的百戰雄師。若蕭綽、耶律休哥在世,大遼軍隊自可與之一搏,勝負之數尚難預料。但1122年的遼王朝已是強弩之末,與宋軍血拼後的羸弱遼軍對陣金兵,只能是以卵擊石,自取滅亡。
明知不敵,蕭普賢也未屈服。她派耶律大石帶兵扼守金兵攻燕的必經之地居庸關,這是當時情勢下所能做出的最好選擇。如果耶律大石能在居庸關阻遏金軍,北遼就有時間重聚抗金力量,就有可能延長國祚東山再起,但殘酷的現實終究不以蕭普賢的意志為轉移。
天祚帝
1122年11月,金兵冒嚴寒進抵居庸關,耶律大石領兵嚴防死守。就在遼金交鋒的前夕,突然發生了一場匪夷所思的巨大山崩,飛落而下的岩石將守關遼兵砸得非死即傷,不戰自潰。而關外的金兵卻毫髮無傷……大遼氣數已盡!
1122年12月,金兵直逼遼南京,一路勢如破竹。守城遼官見大勢已去,獻城降金,南京地區全部陷入金兵之手。蕭普賢被迫率部分殘兵急出古北口,古北口旁,屹立著北宋抗遼名將楊業的“楊令公廟”。楊業雖戰敗,卻是契丹人心中的英雄。
離開古北口,就意味著遼王朝與南京的永訣。為了爭奪這塊富庶的土地,為了契丹民族的壯大騰飛,為了大遼王朝的千秋基業,不知多少契丹將士血灑疆場?不知多少契丹百姓辛苦勞作?但今天,卻要與這座沉澱著深厚大遼情結的帝都永訣了,這是撕心裂肺,令人痛斷肝腸的永訣!
在這慘別時分,蕭普賢最後回望了一眼長城腳下樓影幢幢的燕京城。她不畏死,她想過壯烈地殉國,但她不願自己的同胞白白送死。她想保住大遼的最後血脈,她把自己的重托交給了侄兒耶律大石。正是這個耶律大石,率領契丹殘部跨越大漠黃沙,在萬里之遙的中亞建立了“西遼國”。頑強地將大遼餘脈延存百年,更將中原的文明傳向了西方!
蕭普賢的最終命運是淒慘的。史載,她率殘部趕到四部族找到天祚帝,一心為國的她本想契丹人合兵一處,團結抗金再圖一搏。但昏庸的天祚帝滿腦子盤算的只是自己的私利,只要自己富貴一生,祖宗基業、社稷江山與他何干?他不聽蕭普賢的申訴,他認為耶律淳被立為帝就是犯上作亂,蕭普賢主持國政就是無視皇權。
他命人將蕭普賢捆起,用契丹人最殘忍的酷刑處死了這位為國捨命的巾幗豪強。他還念念不忘已作古地下的耶律淳,將這位窩囊的北遼皇帝除其屬籍,貶為庶人……蕭普賢悲壯赴死的一刻,大遼最後的復國希望便蕩然無存。
1123年4月,金兵在青塚將遼朝秦王定、許王寧、諸妃、公主、所有大臣全部俘虜。天祚帝和粱王雅裡四下奔竄,如喪家之犬又分別苟延殘喘了一兩年。對金人再未組織起絲毫的抵抗,直至被金人俘獲,遼朝徹底滅亡。
金兵
218年的大遼王朝歷經九帝,太祖、太宗是創業雄主;世宗、穆宗是過渡之客;景宗、聖宗將大遼推向了鼎盛巔峰;興宗抱殘守缺;道宗昏庸無道;天祚帝實為敗家根苗!
與參差不齊、功業迥異的大遼九帝相比,契丹皇族的女人除蕭耨斤令後世詬病外,幾 乎個個光彩照人!耙作敢為的述律平,縱橫捭闔的蕭燕燕,心寄社稷的蕭觀音,胸懷天下的蕭瑟瑟,勇赴國難的蕭普賢。在大遼國破家亡的離散歲月,歷史只給了蕭 普賢不到八個月的時間。
她嚴懲內奸,南退宋軍,北拒金兵,她用自己稚嫩的雙肩一度撐起了大遼垂危江山的萬斤重擔。她佇立在南京城頭的血色夕陽裡,令絕望的契丹人心頭重燃希望之火,血管中重新賁張開為尊嚴而戰的大遼熱血!那一刻,耶律阿保機、蕭綽、耶律休哥等契丹雄傑英魂附體,在1122年的歷史時空中,鐫刻下一段悲愴的英雄史詩!
法源寺留下遼王朝的淒愴背影
大遼太后蕭普賢當年的死戰之所,曾經的烽火硝煙地,如今成為一所修身養性的寧靜寺院,名為法源寺。
看門的師傅告訴我們,這法源寺是唐太宗李世民為祭奠在遼東戰死的唐軍將士而建的。過去叫憫忠寺,到了武則天時期,又重修擴建。遼代清寧三年,幽州大地震時,唐貞觀年建立的憫忠寺被毀。
遼鹹雍六年奉詔修復後改稱“大憫忠寺”,當時為統帥京城諸寺的寺廟。今天北京法源寺的規模和格局即由此而來,在這裡,出土過遼代的石幢石刻。
法源寺
法源寺內安詳寧靜,寺內遍佈香草繁花。百年的古樹撐起一片清幽的綠蔭,將陽光寸寸細篩,在寺院的磚地上留下斑駁的日影。一跨進法源寺門檻, 凡心俗慮頓消,內心湧溢祥和。連散步的貓咪也懶得遊走,索性躺在寺內的百年古碑上悠然入夢。即便我們拿著相機,鏡頭對著它拍,也攪不動它的沉沉夢鄉。
誰能想到,在這清幽所在,千年前大遼王朝奏響了最後的時代顫音,留下了一個偉大王朝的淒愴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