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了的罵街聲

小時候的鄉村,人們似乎把罵街當成了一門展示個人口才的藝術。誰家走失了只下蛋的蘆花雞, 或丟了把鋤頭找不回來,菜園裡被誰偷拔了稞菜摘走了幾個窩瓜,諸如此類雞毛蒜皮的小事,都可以理直氣壯地到街上美美地罵個痛快。尤其是那些潑辣女人,罵街 時嘴像機關鎗似的噴著唾沫星子,還借助肢體動作渲染氣氛,用腳使勁跺地,身子往上一縱,手臂向前一伸,一句刻毒的罵詞便像子彈一樣飛了出去。罵街毫不顧忌 臉面,或將被罵的對象貶為低等動物,或將人的生殖器官、性生活粗俗化為穢物。那不堪入耳的罵詞,令你就像是走進了萬國動物生殖器官博覽會一樣,直聽得那些 年輕的小媳婦的臉像炭火一樣紅。

在我童年的記憶裡,村裡的罵街高手莫過於禿蛋的娘了,她能用不帶重複的罵詞罵上一個傍晚,而且還節奏感極強。她那尖尖的嗓門,罵街時都不來換氣的,那種一氣呵成的功底,連著名女高音歌唱家都得望其項背,甘拜下風。

那年夏天,禿蛋的娘伺弄的小菜園蔬菜長勢喜人。綠色粗壯的窩瓜蔓爬滿了菜畦,大朵大朵黃色的喇叭花鮮艷奪目,擠擠挨挨的綠葉下面躺滿了一個個金黃的、花 皮的大小窩瓜;豆角架上掛滿了一嘟嚕一嘟嚕的長豆角;而黃瓜架上垂著的一條條碧綠的黃瓜,則被風兒吹拂得來迴盪著鞦韆。一些手腳不乾淨的人,常常趁著菜園 沒人看的時候,順手偷摘幾個窩瓜或幾條黃瓜,拿回家自己吃。那時人們種點菜不圖賺錢,只圖吃個方便。有時菜多的吃不了,也會摘些豆角黃瓜送給街坊四鄰的, 但最忌諱的是偷。那天傍晚,正是做晚飯的時候,禿蛋的娘背個筐頭,去菜園裡摘豆角準備回家做晚飯。結果發現窩瓜和黃瓜被人偷摘了不少,那個火氣頓時就上來 了。她氣哼哼地折回村裡,沿著大街就罵開了:“誰偷了我家的窩瓜噢----我日你八輩姥姥噢----你吃了我家的窩瓜噢----天打五雷轟噢----叫你 下巴長肉耷拉噢----叫你不得好死噢----叫你爹娘死了托生烏龜王八噢----叫你斷子絕孫噢----”什麼難聽罵什麼,什麼解氣罵什麼,一邊罵,嘴 裡還念著那些帶有巫術性質的咒語。罵到酣暢時,她雙腳還一縱一縱地跳將起來,還把兩條腿拍的“啪啪”直響。禿蛋的娘可能是擔心村裡還有人聽不到,扯著嗓子 從北街罵到南街,又從南街罵回北街,直到天黑了,村裡的狗也跟著叫了起來,才破喉嚨啞嗓地罷休回家。

罵街通常是無具體所指,不點 名道姓,罵的對象不明確,聽得也不知道是在罵誰。常常是在炊煙飄逸籠罩著屋房瓦捨的黃昏,下田勞作的人們陸續回到家裡,家家碗筷叮噹,準備吃晚飯的時候, 街上冷不丁的就會傳來歇斯底里的罵街聲。在那個娛樂活動極度匱乏的年代,聽罵街似乎也成了人們業餘時的一種娛樂活動。

“跑到誰家 只蘆花雞噢----是我家的噢----都查查自家的雞窩噢----發現了給我放出來噢----”那銜山半隱的落日剛剛躲進了夏日的暮靄,炊煙裊裊,空氣中 散發著濃重的草木灰味,禿蛋的娘便又扯開了嗓子在街上罵上了。她那嗓音尖利細長,就像毀了嗓子的女高音,不用喇叭,就響徹了整個村莊:“大伙都給我聽著噢 ----我那小孫子還等著吃它下的蛋呢噢----”她先陳述那只蘆花雞對她的重要性,規勸昧雞人把雞給她完璧歸趙,最後又用下通牒式的口吻加以威懾:“今 個傍黑兒要不把雞給我放出來噢----明晚我可要罵街了噢----”

蘆花雞到底也沒有人給禿蛋的娘放出來,也不知是哪個饞嘴貓兒竟然能抗得住她那昏天黑地的罵勢。第二天傍晚,正是家家準備吃晚飯的時候,突然,一陣急促的敲打臉盆的“當當”聲從大街上傳來,打破了鄉村的寧靜。

“是哪個狗雞巴操的噢----昧了我家的蘆花雞噢----出門叫車軋死噢----打雷叫雷劈死噢----吃飯叫飯噎死噢----”禿蛋的娘一邊罵,還一 邊“當當”地敲打臉盆給自己助威,以加強吸引更多觀眾的效果。她的嗓子彷彿天生就是為罵街長的,吃飯喘氣似乎只是罵街前的準備活動而已。她那老實巴交的男 人死人一樣的蹲在自家門口,低著個頭,似乎腦袋要鑽進褲襠裡,彷彿挨罵的不是別人,而是他一樣。禿蛋的爹窩窩囊囊一輩子,管不了自己的老婆,常被老婆罵得 一愣一愣的,有時,真想找個地縫鑽進去,一輩子也不要出來。

“昧我家雞的龜孫子噢----你壞良心了噢----我日你八輩祖宗噢 ----我日你大腳姥姥噢----”禿蛋的娘邊罵一句,邊敲一下臉盆,雙腳還往上蹦一下。她一邊罵,一邊想像著自家活蹦亂跳的蘆花雞,一夜功夫,變成了別 人家鍋裡的肉湯,心中的那團怒火越燒越旺,嘴裡噴著唾沫星子,罵人的詞語竟沒有重樣的。瞧熱鬧的人早就擠滿了街道兩邊,禿蛋的娘罵得更歡了,臉盆敲得也更 響了,自家的大黃狗跟在她的屁股後面,搖頭晃腦的礙了她的手,她沒好氣地狠狠一腳,疼的大黃狗“嗷嗷”地叫著,鑽出人群,委屈的跑回了家。

禿蛋的娘嘴角兒掛著白沫子,無論怎麼罵,昧雞的人始終沒有出現,而瞧熱鬧的人也漸漸地沒了興致,開始陸續回家。

“吃了我的蘆花雞噢----叫你嗓子眼里長疔瘡噢----叫你爛腸子爛肺爛心肝噢----”禿蛋的娘絲毫沒有要停歇的意思,沿著街道反反覆覆地罵著,最 後,竟停在了胖子家的門口,用更刻毒的語言罵了起來。村裡的人誰都知道她和胖子的娘積怨很深,倆人向來不和,常常為點雞毛蒜皮的小事,倆人便各自站在相距 只有幾十米的自家門口,演上一出指桑罵槐的對台戲。

“禿蛋他娘,你這是罵誰呢?”胖子的娘黑唬著個臉,氣哼哼地從院子裡走出來, 手裡還端著半碗未喝完的稀粥,瞪視著禿蛋的娘,搭上了腔:“要罵離我家遠點罵噢!不要髒了我家的院門!”胖子的娘說著,還用筷子使勁敲了一下花瓷碗。“喲 呵,有拾銀子的,還有拾罵的呀!”禿蛋的娘“當”的一聲敲了一下臉盆,把唾沫星子噴了過去:“誰覺虛就罵的是誰!”

“呸!你個養 漢老婆!要浪到你家屋裡浪去!別在我家門口就拉客啊!”胖子的娘也不是個省油的燈,罵功了得!兩個潑婦可說是棋逢對手,針尖對麥芒,猶如一對暴怒的鬥雞, 跳著腳兒相互對罵了起來。禿蛋的娘往上蹦一下,胖子的娘比她蹦的還高。瞧熱鬧的人又陸續折了回來,有人還端著碗,滋溜滋溜地喝著稀粥。小孩們則在人群裡鑽 來擠去,瞧瞧這邊,看看那邊,被雙方那不堪入耳的罵詞,逗引的不時發出開心的哄笑聲。

“你個窯姐下的才浪呢!專勾引別人家漢子的 騷狐狸精!你昧了我家的蘆花雞不得好死!走路跌跤摔死!餅河叫水淹死!打雷叫雷劈死!”瞧熱鬧的人越來越多,禿蛋的娘更來勁了,一蹦三尺高,臉盆都被她敲 得變了形。她上躥下跳,罵街也不再使用長長的拖腔,而改用了連貫押韻的快節奏。她和胖子的娘彷彿是兩掛點燃的鞭炮,辟里啪啦地爆響個不停。直到月亮爬上了 東邊村口的桑樹梢,村裡威望頗高的四爺爺來了,把她倆當眾訓斥了一頓,她倆才偃旗息鼓,悻悻地各自回了家。

兒時鄉村罵街是司空見 慣的事情,似乎成了鄉村的一種街巷文化。村罵其實是一種無知缺乏教養,貧窮落後的表現,罵街已成為一段塵封了的歷史。但是,鄉村那消失了的罵街聲卻時常在 我的不經意間被我憶起,童年歲月的許多苦澀往事總能於寂靜的夜裡悄然與我相遇,彷彿像那黃昏時分鄉村紛紛擾擾的裊裊炊煙,輕巧而空靈地游曳在我的夢境裡, 讓我一次次思念起我的父老鄉親,我的故鄉。

《幽默小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