賑災
天還沒亮,高家的大門外就已經圍起了近千民眾,雖然一個個走起路來都搖搖晃晃,甚或需要扶持才能勉強站住身子,卻都無一例外地或背或抱著碩大的簸鬥,在清晨刺骨的寒風裡整整齊齊地排成了一條長龍,安靜地等候著。
“吱呀”一聲,門開了,裡面走出來的是高家總管福春,在他身後,高家的僕傭們正川流不息地從後院糧倉裡扛出成包的粟米來。
“每人限領一石,個個有份,所以毋須爭搶——”拖長調子念完細則,福春揮了揮手:“開始領糧。”
隨著人群的移動,堆積在院子裡的糧包迅速少了下去,不過門外的長隊卻依然有增無減,因為陸陸續續的還有不少人趕來排在了隊伍盡頭。
“咳,不知道老爺吃錯了什麼藥!”
“是啊是啊,平日裡把一文錢看得有磨盤那麼大的。”
“月頭的時候太太勸老爺平價出售一些糧食救濟災民,還被他痛斥了一頓,說她不知顧家呢!”
“太陽打西邊出來了……”
高家的僕傭們一邊手腳不停地分發著糧食,一邊交頭接耳小聲議論著,說起來男人的長舌可真是絲毫不比婦女們遜色,嘁嘁喳喳的話語聲終於引起了旁邊福春總管的注意。
“說什麼呢?還不利索點幹活!”瞪了一眼多嘴的下人們,福春自己卻也忍不住把目光瞟到了門外——左側山牆貼著一張紅紙,上面幾行大字正在初升的旭日下反射著墨跡獨有的光澤。
“歲歉人饑,何心獨飽?今擬以歷年積粟,貸贈鄉鄰,每人以一石為量,散盡而矣!”
這筆方正的楷書,正是出自高家主人高浩生之手,明明白白地表達了高員外將把家中積糧免費賑散給災民的打算。在飢餓的歲月裡,“糧食”這兩個字無疑是最受人們關注的,近黃昏時才貼出去的告示,不到入夜消息就已經傳遍了全縣。
一向錙銖必較、絕不做虧本買賣的老爺居然會大發慈悲散糧賑災,別說是那些僕傭了,就連已經跟隨他廿年之久的福春,也感到十分意外:“老爺什麼時候開始轉性了?是年紀漸老所以心軟起來了嗎?”
幾聲七嘴八舌的詢問打斷了福春的胡思亂想:“請問——能否讓我們見一下你家老爺?”
見福春滿面詫異,那些已經領完糧食的饑民連忙解釋:“如果沒有這些糧食,我們是無論如何挨不過這個荒年的,所以想見見高老爺,好好感謝一下他的救命之恩。”
被這幾個人一說,福春才想起,今天老爺還沒露過面呢——也許還在睡覺吧——不過福春並沒有去叫醒高老爺的打算,誰知道呢,雖然不知搭錯哪根據筋把家中的糧倉一散而空,但這種做法分明大違老爺的吝嗇常性,難保他一覺醒來看到空空如也的糧倉是否又會肉痛光火,自己何必去觸這個霉頭呢?
但領完糧食後圍攏過來的饑民越來越多,紛紛嚷著要求見見高家老爺,有人甚至還一時嘴快說出了這樣的話:“我們最痛恨那些趁著荒年囤積居奇的吝嗇鬼,本來還準備索性拉一批人找機會搶了高家糧倉,到時候再放把火,官府肯定也奈何不了我們……沒想到高老爺竟是這樣的菩薩心腸,幸好沒有動手,不然可是害了好人了,所以一定要請高老爺出來,讓我們好好磕上幾個頭——”
“乖乖隆的咚!”福春嚇出了一身冷汗,看來主人大概也覺察到了即將來臨的巨禍,才搶先作出了捨財保命的正確選擇吧?到底薑還是老的辣啊!在心底感歎著,福春叫過了家人:“去請老爺出來。”
這下高家人才發現了異常,不但臥室裡沒有老爺的身影,連書房、前廳、後花園……這些他常去的地方也一無所獲,再追問侍寢的姬妾,更加令人覺得情形不妙:打從昨天晚上,高老爺就沒有回過房!
先是莫名其妙地改性行善,緊接著人間蒸發,這是唱得哪出戲啊?突如其來的變故讓福春焦頭爛額,總算經過大家地毯式地搜尋,終於在後院廢棄已久的舊柴屋裡找到了正在呼呼大睡的高老爺,而在他身下,還壓有一張密密麻麻寫滿字跡的紙箋。
抽出紙箋匆匆掃視了一眼,福春才恍然大悟,原來主人近兩日的古怪舉動竟是這樣由來的!而醒來後知道糧倉搬空的高浩生正要大發雷霆,也在看到福春遞上的這張紙條後捺住了脾氣,甚至還在接受災民道謝時和顏悅色地連說了幾句:“應該的應該的!”
“福管家,那上面倒底寫的是什麼呀?”隔天幾個好奇的僕傭拉住了福春,嬲求著他替大家釋疑:“我們不識字,還要請福管家講一講。”
拗不過大家的磨勒,福春總算開了口:“其實也沒有什麼,那上面大意就是說老爺因為在家中積存了大量糧食,又不肯發售,已經引起災民怨恨,眼看一場焚劫之災就要來臨,到時候別說糧食了,就連性命恐怕也難以保全,而‘他’感念老爺的舊日恩德,所以才作主散盡這千鍾之粟,以平息民憤。”
“這個‘他’——是誰呀?”雖然聽出了大概意思,傭僕們卻不明白其中所指。
“唉呀,你們忘啦?昨天找到老爺的那間柴房以前不是一直有黃大仙住著嘛,後來屋子年久失修漏風漏雨,‘他’才搬走的。既能神不知鬼不覺把老爺迷倒搬進柴房,又能變幻成他的樣子發號施令騙過大家的眼睛,除了黃大仙還有誰呀?雖然以前老爺常嘀嘀咕咕抱怨家裡住了一個不付錢的免費房客,不過看來這次還真是多虧了人家喲!”
(黃大仙:我是那種白吃白住的人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