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人已死

1

她是誰?

2016年3月1日,我剛剛下班。夜幕將要降臨,手機就響起來。

是一個女人打來的,她聲稱是我的高中同學,千辛萬苦問到我的電話號碼,叫我無論如何和她見個面。對方的聲音很陌生,她的名字我卻永生難忘,因為那個名字的主人是我生命中第一個暗戀的對象,雖然她一直沒和我交往過,我對她的印象依然十分美好。

我們約了一個餐廳吃飯,我沒多久就趕過去了。

眼前這個女人很年輕,和我年紀相仿,我們將近十年未見,她和我想像中的模樣並不相同,我的想像是依照她小時候的樣子來發展的,很顯然,她似乎並沒按照她小時候的樣子來發育。不過,她長得很漂亮,瘦俏的臉蛋,姣好的身材,白皙的皮膚,甚至比我想像中的還漂亮。

我看著女人,將信將疑地問:“你真是?”

她輕輕一笑,不容置疑地說:“我真是!”她和十年前一樣聰明敏捷,直截了當。我想,這的確是她了。

說實話,剛開始坐下我挺尷尬,我與她十年未見,真不知該聊些什麼,從何聊起。可她似乎非常健談,這讓我產生一種錯覺,她似乎有備而來。席間我一直聽她講,偶爾插幾句廢話,尷尬的氣氛倒是漸漸緩和了。

一頓飯吃完,我們已經無所不談了。

不過,我保留了一點,我沒告訴她我交了女朋友。

也許是因為這一點吧,這頓飯後她經常聯繫我。就好像,她成了我的女朋友。我挺興奮,是那種自己曾經日思夜想的女人彷彿一瞬間就要跌進自己懷抱的那種興奮。日子一天一天過去,我聯繫自己女朋友的時間少了,很多時間都和這個舊日的夢中情人糾纏在了一起。

轉眼一個月過去了,那種失而復得的激動心情伴隨了我一個月。

4月1日那個眾所周知的愚人節。

這天,我成了公司裡被捉弄次數最多的人,即使,我處處小心,步步防範。

那天將要結束的時候,我突然產生了一種難以言狀的恐怖感原來,要捉弄和欺騙一個人是那樣輕鬆簡單。

我細細分析,在我的生活中,有哪個人可能曾經或者正在捉弄和欺騙著我?我一層層剔除,最後出現的竟然是她那個自稱是我舊同學的熟悉又陌生的女人。

我們十年未見,她的樣貌和當初風馬牛不相及,可是,有時候我自己拿起十年前的相片一看,都會懷疑十年前的自己是自己嗎?十年足以改變一切了。嬰兒變成了小孩;黑髮變成了白髮;routi變成了骷髏;朋友變成了仇人;情人變成了陌路人;青澀變成了成熟;光滑變成了皺紋……

剛下班,我的電話就響了,我不禁抖了一下,對方似乎掐准了時間。我接起來,是她。

她只說了一句話:“我想你,能來我家一趟嗎?”

我頓時臉紅心跳,即使我有女朋友,但終究太久沒聽過這樣曖昧的話了。我們已經在細水長流了,換句話說,叫缺乏激情了。

當時我毫不猶豫地答應了她。我並不知道她家在哪裡,我等她開車過來接我。我站在公司樓下,乖乖地等著她,就像放學的紅領巾等待前來接他的母親。這時候,我不禁想起了往事,想起了當初是怎樣地瘋狂暗戀她。

那時候,我和她都還是中學生,背著鼓鼓的書包上學校。我們總要路過一幅巨大的牌匾,上面寫著:高高興興上學去,平平安安回家來。

不知道為什麼,我總在這塊牌子下面與她相遇,我不敢和她說話,更不敢和她搭伴同行,我們一前一後,她在前我在後。我望一望她的背影,再望一望其他女生的背影,她們身上是暗淡的,她身上卻是光芒四射的,於是我就迷戀上她了。

很快,我們面臨畢業了,她和我即將各分東西,當我與她在那塊牌子下再次相遇的時候,我知道我不能什麼都不做了,我衝上前去,把365天前就準備好的一張紙條塞給她,然後發瘋似的逃跑了。

那紙條上寫著:我像陰謀家愛搞陰謀一樣愛著你。

這張紙條就是她和我之間的秘密,一個月前她在電話裡就是用這句話證明了自己的身份。

那是我第一次對女孩子表白,我充滿期待。然而,她音信全無。很快,我們都默默無聞地畢業了,從此各奔東西,一別就是十年。

她的車終於到了,上了車,我坐在副駕駛位,跟她寒暄起來。這時候車已經開出了城市主道,正駛向越來越縹緲的郊區。兩旁的樹越來越多,人越來越少,車越來越稀。天已經黑下來了,不仔細看的話,會以為站立在道路兩旁的不是樹,是人!

不久,車開到了一幢別墅門口,緩緩停下了。

下了車,我好奇地打量一番,這是一幢三層的別墅,有點古舊了,周圍爬滿了各種植物。那些植物應該是爬山虎,黑暗中乍看之下,那些爬山虎好像變成了千千萬萬條黑色的蛇,爬滿了整個外牆。

很快,我已進入大廳,歐式風格,十分寬敞,只是,燈光顯得昏昏沉沉。

我說:“你一個人住?”

她似乎猶豫了一下,最後堅定地點了一下頭,說:“是的,我一個人住。不過,今晚是兩個人。”

聽到這,我不禁又一陣臉紅心跳,忙說:“不行,我還得回家,我們孤男寡女的畢竟不方便。”

她把頭轉向我,我看到一臉幽怨的表情,她說:“留下來,就一晚,就當陪陪我。”

她說話的語氣明明是懇求,但我卻聽出了一層不容反駁的味道。

這時候,她像一個小孩子般快樂地笑起來,這一個月來,我第一次見她笑,然而,我發現她的笑中少了一樣東西。

十年,也許你的牙齒被什麼碰掉了,殘缺不全;也許你的雙腿出車禍時被撞殘廢了,不能動彈。十年可以令你模糊很多東西,但是,她笑容裡少的東西即使再過十年也不應該消失才對的她少了兩個酒窩。

我不禁又想,她真是她嗎?

這時候,她已經去廚房張羅了,她知道我剛下班,還沒吃飯。於是我獨自一人在這偌大的別墅裡上上下下,左左右右。

這別墅太深不可測了,隨處可見長長的走廊,不知是昏暗的燈光作用還是這別墅實在太大,那些走廊似乎都深不見底。走廊兩旁是一扇扇的房門,我輕輕開啟離客廳最近的一扇,佈置十分雅致豪華。

我正自發呆,突然,有隻手輕輕地搭在了我的肩上,我不禁抖了一下,回頭看,是她。不知從哪裡竄了出來。

她隨即說:“我們去吃飯吧。”

我點點頭,隨她來到餐廳。

只有我們兩個人,卻做了一桌子的菜。有時候,有錢人確實很奇怪。

我對她的背說:“太豐盛了,兩個人吃不了這麼多。”

她的背對我說:“沒關係,這是最後的晚餐。”

我奇怪,這句話似乎有玄機。說話間,我們已經面對面坐下了。

我問她最後的晚餐是怎麼回事,她突然用略帶憂傷的語氣說:“過幾天我就要離開這個城市,也許這是我們最後一次見面了。”

我一下呆住了,我和她剛重逢,甚至,目前為止我還沒有完全確定她就是她,她即使真的是一個騙子也還沒來得及做什麼對我不利的事情,她就說要走了?然而,我來不及多想,我必須堅強,以此帶動她的堅強。

我說:“中國面積再大也全在北半球,我們肯定還能見面的。”

她說:“我要去的地方剛好不在北半球。”

我驚歎,原來是要出國了。我想,搞不好這真的是我們最後一次見面了。我不願自己的腳踏在異國的土地上,她可能也不想自己的腳再踏回祖國的國土上。

她見我沉默不語,大概也猜到了我的想法,她馬上轉移了話題,“吃飯吧,菜都涼了。”

她又給我倒上紅酒,說:“我們喝兩杯吧。”

結果我們喝了兩瓶。我酒量不好,醉了。

當我醒過來的時候,我驚奇地發現自己好像被綁在了一張冰冷的鐵床上,四周黑乎乎的,我張大耳朵聽,連風聲都聽不到,好像身處密室。我不知道這究竟是怎麼回事?我想叫,可我的嘴被膠布給封住了。

我拚命掙扎,以示抗議。突然,黑暗中有隻手伸向我,那隻手冰冷,無情。那隻手觸碰到了我,一點點地從頭髮撫摸到脖子,我連腳趾都顫抖起來。突然,黑暗中有個打火機卡嚓一聲打著了。

那一瞬間,我看見一張女人的臉正面對面地貼著我,我的心抽搐了一下,頭皮都麻了。

正是她!她瘋了?

我被她摸出了一陣雞皮疙瘩,摸出了一層冷汗,她的撫摸很怪異,就像醫生在找一個容易下刀子做手術的口子。

這個我曾經日思夜想的女人,這個表面溫柔美麗的女人,這個口口聲聲說是我老同學的女人,她到底是誰?她究竟要對我做什麼?

我的思維快速轉動,我在想,某年某月的某一天,我和誰結仇了?

這時候,她突然背誦起一首詩來,那居然是我十年前寫下的一首情詩。

那詩是這樣寫的:

我不和你說話,

因為我怕一不小心就會說出我喜歡你。

我不牽你的手,

因為我怕我冰冷的手會凍傷了你。

我不看你一眼,

因為我怕看你一眼之後便會深深地愛上你。

這詩只有一個人知道,是我寫給她的。她叫凌小小,是我第一個戀人。

可惜,後來我移情別戀了,我迷戀上了這個聲稱是我小學同學的人藍雪冰。

要從十年前說起

十年前,我是一個來自鄉下的孩子,沒有人知道我,沒有人關注我。我的孤獨與敏感,我的歡笑與淚水,統統被那個城市忽略。我像水泥路的縫隙裡露出的一棵草,眼巴巴地望著城裡人忙忙碌碌的腳步,只有自卑自憐自暴自棄他們穿著各種顏色各種式樣的皮鞋,那些皮鞋的鞋跟與我微賤的生命一般高……

那時候,如你所知,我已偷偷暗戀著藍雪冰,你不知道的是,我暗戀她的時候其實已經有女朋友了,她就是凌小小。

凌小小從來沒有被我暗戀過,她對我是主動投懷送抱。我在這個城市裡的孤單和自卑令我毫不猶豫地接受了她。在一起沒多久,我和她就越了雷池,偷嘗禁果。

我不記得那天是哪月哪日了,只記得那天異常炎熱,我們抱在一起,大汗淋漓。

從那以後,我不管在什麼地方見到“禁果”二字,都會想起兩具光禿禿的身體和黏糊糊的汗水。

這是悲劇的開始,嘗試了第一次,我們斷斷續續地有了第二次,第三次……我們不知道原來做這種事需要些必要的保護措施,一個月過去了,兩個月過去了,第三個月來臨的時候,她的肚子已經凸出來了。

年紀輕輕的我就要當爸爸了,而我依然一無所知。

偏偏這個時候我移情別戀了,我愛上了光芒四射的藍雪冰,我決心和凌小小分手。

於是,我開始漸漸疏遠她,我在她面前變得沉默寡言;我不再牽起她的手,走在放學的路上;我甚至連餘光都不瞄她一眼。

終於她開始猜測,開始抱怨,最後用近乎威脅的語氣對我說:“你一輩子都別想離開我,我已經懷了你的孩子。”

原來她偷偷跑去看過醫生。

我只好妥協,我安慰她:“別瞎想了,我這輩子都不會離開你。”

第二天我就寫了那首虛偽的詩送給她,她笑成了一朵花。可惜這朵花對我來說毫無美感。

不久,我們就畢業了,她挺著飽滿的肚子打算和我遠走高飛,我欺騙了她,在火車站找了個理由溜走了。

那時候,我們家住的房子是租的,我早就編好了理由讓我的父母心甘情願地找了另外一個房子搬進去住了。那地方屬於郊區,她不可能找到我。

那段時間,我最怕的就是有人前來敲我的家門,我怕透過貓眼看到的是一個臉色紙白,哭喪著臉的她的臉。

所幸的是,這一切都沒有發生。

一個月過去了,兩個月過去了,一年過去了,兩年過去了,她沒有出現過,她沒有找到我。開始的時候,我去哪裡都小心翼翼,躲躲藏藏,後來我搬去了另一個城市,沒有通知任何一個認識的朋友,凌小小徹底從我的世界消失了。

也許是我的敏感,自從我搬到這個新的城市,我反倒覺得處處都是凌小小,人人都是凌小小。

有句話說得真對:

“如果你心裡有一個一輩子都不敢見面的人,那麼,對於你來說,這個世界就小得成了一個籠子。一個,一個就夠了。因為,那個人可能出現在任何一個地方。”

當然,這一切都是我不切實際地的想罷了。

在這個新的城市裡,我成為了一名優秀的學生,平靜地上完了大學,攀上了現在這個女朋友,最後走上了社會,走上了工作崗位。

一切都有條不紊地發展著,誰也不知道我有一段那樣無恥的過去,我也以為過去的一切都結束了。然而,事隔十年,她還是找到了我。可是,當年的她方臉,小眼,現在卻是標準的瓜子臉,洋娃娃般的大眼睛。

我又開始懷疑,這人真的是凌小小?如果不是她,還能是誰呢?

這時,黑暗中的她再次開口了,我的思緒被她打斷,記憶像逝去的青春一般,遙不可及。

2

她們是誰?

她在向我講述一個故事,我的思緒在她的陳述之下,置身於十年前的天空下,置身於十年前的火車站。

在她的陳述中,我彷彿看見一個虛弱的花季少女在人來人往的車站裡挺著三個月大的肚子,她的表情在17歲的臉上顯得異常無助和焦急。

站了很長一段時間以後,約定中的男人的爽約終於宣告了這場等待的結束。於是,那個女人來到一家小醫院,在醫生粗糙的技術和儀器之下,一團血球,一個正在孕育之中的生命,徹底消亡了。

她別無選擇。

她在陳述行將結束的時候,突然失聲哭了出來。她的哭泣一下把我的思緒拉回到了十年之後,拉回到了這個密室之中。她的故事已經使我肯定,眼前這個女人,就是當年被我拋棄的凌小小了。

她走過來,一下把我嘴上的膠布撕下來,她想聽我的懺悔:“小小,你放過我吧!我知道錯了,我一直都在為這件事感到後悔!”

我不能刺激她,我要盡量在她面前表現出一個弱者的姿態。

出乎意料,她給了我一個若即若離的眼神,說:“誰告訴你我是凌小小的?”

我一下呆住了:“什麼?你不是小小?那……你究竟是誰?”

她依舊是那副深邃而不可知的模樣,說:“你覺得我是嗎?你覺得是,我就是,你覺得不是,我就不是。”

我的毛孔一下就縮緊了,之前的判斷,瞬間灰飛煙滅,我已經沒有心思再思考這個女人究竟是誰了。反而有一種更可怕的感覺,如同跌進深邃黑暗的地洞之中,沒有方向,不可停止地一直墜落。

你一定不曾體會過,這種沒有重心的飄忽之感,比摔在地上、血肉模糊的感覺,還要可怕。

接下來,我們都沉默了,像兩具屍體一般,一動不動地僵持著。

她又點了煙,朦朦朧朧的黑暗中,星火在她的嘴尖,忽明忽暗,鬼鬼祟祟地像一隻眼睛。

我知道,無論如何,這個女人是來者不善的,也許,等她吸完手上那根煙,我的生命,也就宣告結束了。但命運又一次捉弄了我,她居然從床邊站了起來,帶著那鬼祟的眼睛,向門口走去,繼而消失。

我變得無助,片刻之後,開始大叫:“你放了我!你究竟是誰?!”

從小到大,從大到老,我們都會有一種感覺,一種對時間的感覺。從小到大時,我們總覺得時間過得如老牛拉破車,慢得心煩;從大到老時,我們換了觀念,開始覺得時間過得飛快,如白駒過隙。

此時,我在黑暗中,已經失去了一切感覺,不知道自己被困了多久,不曉得外面是星月滿天,還是艷陽高照。

我出了一身冷汗,黏糊糊的。就像和凌小小當初的放縱,似乎感覺,有一具看不見、摸不著的東西趴在我的身上,撓著我的耳朵,咬著我的胸膛。於是,我拚命掙扎,越掙扎,流的汗越多,汗越多這種感覺便越強烈,越強烈便越掙扎……

就這樣,我不知被綁了多久,漸漸失去了知覺。我覺得,我快死了!

我來到了另一個世界,不!應該說是我曾經的世界。

火車站上空曠無人,只有我一個人呆呆地站在那裡。有風從我臉頰襲過,不是微風,馬力挺強的那種風我在等凌小小。

凌小小終於來了,羞答答地,滿面含笑,她說:“你等我很久了吧?”

我說:“沒。我也剛到。”

凌小小突然冷下了臉子:“可是,我已經等你很久了。”她說著,捧著一團空氣,一邊笑一邊說,“等了你十年啊!你看,這是我們的孩子,是個男孩喔!”

我不停地顫抖,風好像越來越大了!

凌小小的背後,一輛火車,正轟隆隆地駛進站台。我突然改變了主意,我要離開!我必須離開!可是,凌小小的手,如同一隻鋼爪一般,死死扣住我的手腕。

火車鳴笛的聲音,如同一個女人撕心裂肺的乾號。刺穿了我的身體,滲透了我的靈魂。

“我們走吧!”凌小小牽起我的手,鬼魅般地笑起來,她居然拉著我跟她小跑了起來,我第一次覺得她的手力如此驚人!她的另一隻手一直虛抱著一團空氣,那是我們的“骨肉”!“我們一家子總算在一起了!”她說。

這是世界上最詭異的一場奔跑。

鐵軌裡是另一個世界,黑暗如地獄。沒有疼痛,只能聽見一陣“咯崩咯崩”的聲音,瞬間即逝,那是骨頭被碾碎的聲音。

這當然是個夢,雖然它過於真實,但我慶幸,它畢竟是個夢。其實,我們的生活,就是一場夢,只是,當我們發覺這是夢的時候,已經將死。

我從來沒有發覺,我現在的女友,是那般可愛,那般完美。

這個時候,我已經脫離了黑暗的地獄,回到了溫暖的人間。

女友守在我的身邊,緊緊抓著我的手,她累了,睡得正香,洋娃娃一般地甜。

我突然感覺,自己很無恥,有這麼漂亮的一朵家花等著我,倚著我,我居然還出去尋花問柳,姑且不算尋花問柳,但那個或是凌小小,又或是藍雪冰的女人,的確讓我心動過。

想到那個女人,我的身體,不由自主地抽搐了一下。

敏感的女友被驚醒了,她看著已經清醒過來的我,如釋重負地說:“你醒了!太好了!”眼淚同時奪眶而出。

我弱弱地問道:“你怎麼找到我的?”

女友垂下頭:“是一個女人打來的電話,我按照她說的地點去找你的,趕到那裡時,你已經昏死過去了。”

我急切地詢問:“那個女人有沒有說她是誰?!不!有沒有說她叫什麼?”

女友搖搖頭,結結巴巴地說:“你……和那個女人是什麼關係?”

我又是一陣抽搐。是的,我害怕!如果沒有女友,我根本就是個一無所有的窮小子,她給了我工作,給了我金錢,給了我別人可能需要幾十年努力才能換來的一切物質。

而現在,我可能因為多年前的一個謊言,而失去一切!

我張口結舌,說不出話來,腦瓜疼得像要炸開。

女友突然摟住我,她說:“算了!算了!我什麼也不問了!只要你沒事,只要你還在我身邊,一切都無所謂了!”她紅腫著雙眼,“我這輩子都不會離開你!”

又是一陣沒來由的戰慄,讓我懷疑自己的承受能力,是不是真的變得連小孩子都不如。

我想起,多年前,我曾經一字一頓地對凌小小說過同樣的話,現在,我這可愛的女友又對我說出同樣的話,時間點雖然迥然不同了,但我卻恍惚起來。

恍惚覺得,女友已經變成了凌小小,我們穿越時空的一對一答正在延續那段未完的打情罵俏。

正如我前面提到的:十年,可以令你模糊很多東西。

十年以前,我和女友互不相識,她的世界對我而言,一片空白;她的哀樂對我而言,形同虛設。誰知道十年以前的她做過什麼?也許,她也曾經是方臉、小眼,後來,通過整容,改頭換面了;也許,她也曾經挺著三個月大的肚子,癡癡地守在車站裡,足足等了某個負心的男人三個小時;也許……

這種想法,讓我開始懷疑身邊的每一個女性,我見鬼一般推開女友,怯怯地問:“你……你究竟是誰?”

女友一臉驚訝:“我?我就是我啊!”

一句廢話!

我突然不敢再問下去,有時候,問題不可怕,可怕的是答案。

在醫院裡住了幾天,我已經沒有大礙了。女友天天來看我,看來,她對我的感情似乎並未因為我和那個神秘女人的關係,而有所改變。

我也想忘記過去的一切,可人這種動物真是奇怪,越想忘記某種東西,那東西便鑽心刻骨地留在身體裡,於是,趁女友不在的時候,我常常給那個神秘女人打電話。

有時候,我一天能給她打幾十個電話,鬼使神差。

我要問問她,她究竟是誰?為什麼這樣對我?

電話總是無法接通,後來,我才想起來,女人曾經說過,她要離開中國了,而且,離開北半球。想到這,我突然憤怒異常,有種被人戲弄的感覺。

幾天後,我出院了。身體沒事了,心還懸著。光陰就像打狗的肉包子,一去不復回;人卻像吃了肉包子的狗,遲早會回到主人身邊的。走在大街上,我常常會不由自主地轉過頭去,看一看身後,是否跟著她,或者她。

女友看出了我的惶惶不安,她給我辦理了長假,打算陪我去散心。

我挺感動的,有這樣一個全心全意愛我的女人,是我的運氣。我說:“我們去哪呢?”

女友神秘地笑了笑:“秘密!你一定會喜歡那裡的!”

火車轟隆隆地前進,車窗外的世界,光影般飛速後退,模糊得一塌糊塗。當我的記憶隨著外面的風景,一點一點清晰起來的時候,我已經沒有退路了。

我驚慌失措地說:“我們這是去哪裡?”

女友宛然一笑:“你的家鄉啊!這麼多年沒回來了,你一定很想這裡了吧?”

我突然站了起來,愣愣地望著女友,足足有五分鐘。我感覺又一次被戲弄了,恍然中,我感覺她的臉變了,慢慢地變成了一張熟悉又陌生的臉,那是凌小小的臉!

“誰告訴你我想念這裡了?誰說的?”我像瘋了一般抓著頭髮,手腳好像不聽使喚了,竟然向車窗外鑽去。

同車廂的乘客都嚇壞了,幾個男人過來死死拉著我,終於將我拽回到座位上。我瞪著大眼,用力地吸著氣,耳朵裡轟隆隆地一陣鳴叫。女友的眼睛,瞪得比我還要大,顯然,她被我嚇壞了。

許久之後,我終於安靜下來。

我聽見旁邊有女人細碎的聲音:“瘋子!怎麼瘋子也能上火車啊?!”

瘋子?我瞪了她們一眼。她們不知道,正是女人,把我變得如此瘋狂!她們才是病原體,她們才是真正的瘋子!

女友的眉頭皺了起來,她遞過來一杯水,說:“你……是不是想起凌小小,或者藍雪冰了?”

我吸了口涼氣,死死地盯著眼前的女人:“你……你怎麼知道她們的?”

女友苦笑:“如果我說,是那個神秘女人告訴我的,你相信嗎?”

我忙問:“她都跟你說什麼了?”

女友抬起頭,不再看我,轉而盯著車窗外的世界,有風襲來,她的頭髮四下飛舞,像個披頭散髮的女鬼。她說:“如果你真想知道,我就告訴你。那個神秘女人給我打電話去救你的同時,還給我講了一個故事。據說,那個女孩叫凌小小,你們曾經是關係很要好的同學。”她說著,望了我一眼,“後來,她懷孕了,和你相約一起離開,為愛走天涯。可是,你逃跑了。凌小小很傷心,她毫無辦法,只有打掉這個孩子。她身心俱傷地去了醫院,打掉了孩子。那段時間,一直有一個人在照顧她,就是藍雪冰。她在照顧凌小小的時候,得知了一切,於是,她開始恨你!”

我傻了,顫抖著問:“藍雪冰她為什麼要恨我?”

女友抓了抓頭髮,無所謂地回答:“因為,藍雪冰愛的人是凌小小。”

這是個令我震驚的答案,我馬上想起了那個神秘女人:“那個神秘女人,究竟是誰?她是藍雪冰嗎?”

女友還是那副無所謂的表情:“你覺得呢?你覺得她是凌小小,她就是凌小小,你覺得她是藍雪冰,她就是藍雪冰。”

我突然產生了一種衝動,我想掐死眼前這個女人。她居然聯合別人,來戲弄我、恐嚇我!我恨恨地問:“那個女人現在在哪裡?你一定知道的!”

女友聳聳肩膀,說:“她可能已經自殺了。”

我把臉和她貼近了些,說:“什麼叫可能自殺了?!”

女友說:“她給我打電話的時候,就說自己打算離開這個世界了,她說,她要去另外一個世界旅遊,至於,去沒去,誰也不知道。”

我這才明白,原來女人所說的離開,是另一種“離開”的意思。

我發著愣,女友忽然貼過來,柔柔地說:“別想那麼多了,一切都過去了,只要你記住,我愛你,我一輩子都不會離開你就好!”

我僵硬地笑了笑,這算什麼?打一個巴掌,給一個甜棗!

可我又能怎麼辦?無解。

終究是安分守己地和女友在家鄉玩了幾天。有些事情說來真是怪異,多年來一直恐懼的地方,一直不敢涉足的地方,其實真正來到了,也就那麼回事。

在吃吃喝喝中,我似乎忘記了所有恐慌,還帶著女友去了母校。

母校越來越老了,門前還立著那塊“高高興興上學來,平平安安回家去”的牌子。

女友站在牌子下,突然說:“知道嗎?那個女人告訴我,你的兒子,就埋在這牌子下。”

我僵住了,突然感覺一陣噁心,彷彿看見一具不成形的嬰兒屍體正慢慢地蠢蠢欲動,準備破土而出。我一把拉起女友,發瘋一般逃離了母校。

還是那句老話,其實,不是忘記了,而是藏得更深了,是不願意再觸到那些恐怖的曾經。我發誓,那一刻,我真的快瘋了,我對自己說:忘記凌小小吧!忘記藍雪冰吧!守著面前這個女人一輩子就好!

回到家,我立刻向女友求婚了。她沒有掙扎,沒有猶豫,乾乾淨淨地回答道:“我答應你。”她的爽快出乎我的意料,似乎一切的糾結都已經化解了。

我想,總算過去了,我會做一個好丈夫,好父親。凌小小和藍雪冰,她們二人的死活,我不會再過問,也不會再在意了。

婚禮是盛大的,女友家有的是錢,我們像所有新人一般,笑得嘴巴咧到後腦勺子。只是,那一刻,我忽然覺得女友很可怕。忽然覺得這段婚姻是個巨大的陰謀,這樣一個知道了我不堪回首的過去的女人,居然毫不在意我曾經的無恥和決絕,居然還敢嫁給我?

這恐怕是任何一個女人都無法做到的!

之後的生活,變成了王子公主般的童話世界,一切美滿。故事,似乎到這裡應該結束了,然而……

一個月後的夜晚,妻子突然把我叫醒了。

妻子說:“我想給你講個故事。”

我說:“什麼故事?這麼晚了,明天再講吧。”

妻子搖搖頭:“現在,我是你的妻子了,我覺得是時候講出來了。還記得凌小小和藍雪冰嗎?其實,凌小小那年,根本就沒懷孕,那個漸漸隆起的肚子,不過是多塞了些棉花。她早就知道你暗戀藍雪冰的事情,所以,只好出此下策。可惜,即便如此,你還是走了,一個孩子,根本無法挽回你的心。至於藍雪冰,你覺得她來過嗎?”

妻子的故事,講得有頭沒尾,或者說,沒有結局。

月光陰森,我感到手足無措,渾身冰涼,我把身體往後挪了一些,問:“你怎麼知道這些的?你到底是誰?凌小小還是藍雪冰?”

妻子笑成了一朵花:“這已經不重要了。現在,我是你的妻子,我是你一輩子的妻子!”

我望著妻子那張瓜子臉,卻是小眼睛的面孔,不禁微微顫抖起來。繼而,我兔子般跳了起來,逃命般衝了出去。

幾天後,妻子杳無音信了。我四處尋找,卻毫無頭緒。

日子不受影響,它該走還是走。一年、兩年、三年,凌小小和藍雪冰還有妻子,本應該隨著時間,漸漸流逝而去,可她們反而越來越真實了,走在大街上,我經常會認錯人。後來,我甚至覺得,她們三人早已經死了。

夜半時分,我變得噩夢連連,經常夢到三個女人站在門外,貓眼裡,可以看見她們三個慘白的面容。

可是,我卻分不清,她們誰是誰。

凌小小?藍雪冰?妻子?

凌小小!藍雪冰!妻子!

《都市鬼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