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人家孩子

我想殺一個人,但是他很聰明,因此我沒有完全的把握。如若失敗,我會自縊,特此立下遺書。

上天作證,我恨你。

來自2015.07.22的遺書

1

宿奚皺著眉頭盯著屏幕。

“我想殺一個人……阿奚你想殺誰啊?”突然響在耳邊的聲音嚇得宿奚一震,他回頭發現站在自己身後的是欒無寂。

“這是我剛收到的陌生郵件,就寫著這麼一句話。”他也很困惑。

“可能是惡作劇吧,別管它了,你快點收拾收拾回家吧,晚了月姨又該著急了。”欒無寂邊說邊回頭把手上的課本塞進書包。

宿奚不自在地緊繃了一下。

“我先走了,你也趕快吧,快閉館了。”欒無寂背起書包走了出去。宿奚看著欒無寂的背影消失在門口,才關掉電腦離開了圖書館。

從市中心走到西南方的舊樓房,宿奚緩慢地爬上三樓,站在門前,猶豫了一下正要敲門,鐵門卻猛然被人從裡面拉開,宿奚週身的空氣瞬間湧進門內,衣擺也微微向前擺動,大開的鐵門猶如一隻張著血盆大口正準備吞噬一切的困獸。

門內的女人蓬亂著頭髮,一張曾經姣好的臉此刻正滿是怒氣。

“成績單呢?”女人對宿奚伸出手。

宿奚從書包中抽出成績單遞給她,當她找到一前一後的兩個人名之後,毫不猶豫地抽了宿奚一個巴掌。

“你看看!你睜大眼睛給我看看!你居然又考了第二名!從開學到現在,除了第三次月考之外,你都是第二名,你到底用沒用心?你的腦子就是個擺設!”女人把成績單甩到宿奚臉上,“你給我念!第一名是誰!”

宿奚面無表情地看著第一個小黑框裡的名字:欒無寂。

“你這個不中用的,你能不能給我用點心啊?我天天養你是為了吃白飯的嗎?你看看人家欒無寂,閉著眼睛考的也比你強,你到底什麼時候能追上人家!”女人氣急敗壞地拍著桌子,“要不為什麼你爸不要你這個親生的,卻找了那個瘋女人的小崽子,就是因為你比不上人家欒無寂!就你這樣我什麼時候能在那兩個人面前抬起頭?”

“宿月!你是不是就把我當成一個打擊報復他們的工具?你到底是不是我媽!”宿奚歇斯底里道。“你那麼喜歡欒無寂,你去找他做你兒子啊!你倒是看看除了我誰還會跟你!”

女人不甘道:“要是欒無寂真的跟我,哪還用得著你……”

宿奚直愣愣地看著她,突然自嘲地笑起來,笑聲越來越大,迴響在房間內。笑夠了,他轉身走進房間,砰的一聲甩上了房門。

宿奚坐在書桌前,攤開那張皺皺的成績單,他看著“欒無寂”三個字,再度笑起來。兩年前,他也姓欒,欒奚。

他也曾有個讓人艷羨的家庭,當年父母二人白手起家,隨著父親生意越做越大,應酬也越來越多。母親開始變得疑神疑鬼,一開始父親還寵溺著她的小性子,可母親卻愈演愈烈,忍無可忍的父親終於向她提出了離婚,並提供了大筆贍養費。但母親一意孤行,帶著他淨身出戶搬至西南的筒子樓。

母親為他改了姓氏,隨她姓宿。

這幾年,母親愈加暴戾。尤其當她知道父親的再婚對象也有個和他差不多大的孩子並和自己同班時,他的噩夢便開始了。她總希望他能考過無寂,好像這樣就能讓父親後悔一樣。或許是欲速則不達,他總是無法超過無寂,以至於宿月每次都會罵他一頓,說如果自己能比無寂強,那當年父親也不會變心。他每天都生活在無寂的陰影中,無寂的幸福和他的痛苦深深地交織在一起。

2

“你臉怎麼了?是不是月姨又為難你了?”無寂皺著眉頭端詳著宿奚臉頰上的紅印。

“還好,你要是有心的話下次就少考幾分吧。”宿奚不自在地拂開“罪魁禍首”的手,轉頭看向窗外,心中突然湧起一陣不安。

“那怎麼行?那樣我媽就不會親手煲一個星期的排骨海帶湯給我喝了。”無寂得意地說。

其實宿奚一直想不通,為什麼明明應該是勢不兩立的關係,卻因為種種原因變得亦敵亦友。兩人經常結伴出入,沒有人知道兩個人之間的關係,或者說沒想到這樣關係的兩個人可以成為朋友。

“說不定你就是一輩子要被我打壓著呢……老師來了!”無寂剛要說什麼,卻瞥見班主任走了進來,趕緊轉過身去。

很快,一個紙團扔了過來,宿奚攤開紙團,“別慪氣了,下次我幫你複習。七月二十五是你生日,爸爸希望你過來和我們一起吃個飯。”

喉間湧起一陣苦澀,好像被人灌了魚腥草制的中藥一般。宿奚深吸一口氣,斟酌著提筆寫下:“不用了,我跟媽媽過就行了。替我謝謝爸爸和阿姨。”

宿奚回想起數月前他跟無寂回家那次,三人之間那種幸福的互動是別人根本融不進去的,無寂不會沒有發現他的如坐針氈,但是這個元兇最愛做的就是揭開他的傷疤,生怕好的太快,並且最後還不忘撒上一把白花花的裹糖的鹽巴。

宿奚心中那種焦躁的無處排解的不安感讓他越來越煩躁,因為今天早上他又收到了一封和昨天一樣名為遺書的郵件,但內容卻不同。

夜色混沌的看不到盡頭,一隻白瑩如雪的愛琴貓踩著優美華麗的步伐走進黑暗。隨後一聲尖銳的貓叫劃破靜寂。

愛琴貓驚慌的逃出來,胸前帶著三道血痕。

那不是黑暗,那是一隻黑如墨洗的野貓。

“我在黑暗處等你。”

來自2015.07.23的遺書

3

午夜夢迴。

宿奚被驚醒,猛然坐起大汗淋漓。夢中,年輕的母親微笑著為他煲湯,突然門後傳來腳步聲,他回頭看去,是無寂、爸爸和無寂的媽媽,三人正談笑風生。他轉回頭,母親拿起菜刀,面目可憎地向自己撲來,他閃躲不及,刀鋒游弋至頸間,恍惚間他看到母親剛剛正在切的東西,是一隻瑩白如雪的愛琴貓……

宿奚深吸了一口氣,拿起手機想看一下時間,鎖定屏幕上卻顯示著有新郵件。宿奚心中驟然狂跳,顫抖著手輸入密碼,解鎖的聲音猶如來自地獄的一聲“歡迎光臨”。

第二天一早,當無寂走進教室時,等待多時的宿奚毫不遲疑地把他拉出了教室。

“你做什麼,等下就要上課了!”無寂掙扎著,宿奚卻一言不發,只是拉著他疾步走到了一處僻靜的花壇邊。

“你記不記得之前我曾收到過一封陌生的郵件?”宿奚嚴肅地問道。

無寂回想了一下,“是那個‘我要殺一個人’的嗎?”

“就是那個。我之後又收到了兩封,一共是三封,每天一封。”

無寂終於覺出有點奇怪,“你說有人每天都給你發郵件?而且你並不認識?”

“是,而且那些郵件都有一個共同的名字,叫遺書。”宿奚望著他,眼中一片荒涼。

“你認真的?”無寂聲音帶笑,臉上卻半點笑容也沒有。

宿奚拿出電話,找到郵件後扔給無寂。無寂快速地瀏覽了一遍,眉頭不自覺地擰起來。

“我本來在想或許是貼吧遊戲,你知道吧,就是那種樓主出個題目然後下面跟帖的就去給別人發,然後把對方的回復傳回樓裡的遊戲。”宿奚說。“但是我今天凌晨接到這個短信之後爬起來查電腦,搜索了所有的關鍵詞,都沒有符合的選項……也就是,最起碼這不是一個遊戲。”

無寂沒說話,默認了宿奚的話。

“第一封郵件說‘我要殺一個人,如若失敗,我會自縊’,也就是說發件人的意圖本來就不是要自殺,而是殺一個人。第二封郵件看似和第一封沒關係,但是在我看來好像是對情況的梳理,如果被殺的人是愛琴貓,那發件人就是野貓,發件人正在對被殺的人說‘我在黑暗中等你’。”宿奚語速緩慢地說出他想了兩天的結果。

“這太不正常了!我想或許是群發的惡作劇,並不是針對你,你別想得太複雜……”

“我都說了網上根本沒有符合項……”宿奚搖了搖頭。“你看最新的郵件。”無寂找到最新的一封郵件。

Lady的遺體出現在一樓平地,彎折的軀幹訴說著它被人從二樓推下的悲傷。

午夜十二點的喪鐘敲響。

沒有人發現二樓陽台一張落在塵土上的紙條。

“是誰殺了月光

是天狼的星芒

是流盡溪水的河床

是離鴉的喧囂

是樹上的熠陽”

“我在真相回望中等你,解不開謎題的你是兇手”

來自2015.07.24的遺書

“如果第一封是交代事情,第二封是交代情況,那這一封就是交代人物了。你仔細讀讀那首小詩。”

無寂在讀到第二句時靈光一現。“流盡溪水的河床,溪去掉三點水是奚!等一下,天狼是星宿之一,也就是宿奚。離鴉的喧鬧沒有寂靜可言,是無寂。樹是木,熠通亦,木上亦是欒,是欒無寂!?”

“是啊……如果只看前兩封我還能安慰自己這是個惡作劇,但這一封要怎麼解釋?影射了你我的名字,這也就是為什麼我要把這件事告訴你的原因。只是我還有個事情想不明白,Lady和月光如果被看做一個人,那會是誰呢?解不開謎題的你和我是兇手,是指我們沒能救了月光嗎?”宿奚沉吟道,這是唯一一個他沒有想明白的地方。

無寂順著宿奚的思路想下去,Lady是女士的意思,在早期現代英語中,Lady可代指一個家裡的女主人,比如在《羅密歐與朱麗葉》中,朱麗葉的母親就被稱之為Lady Capulet。那麼Lady月光的話……無寂猛然驚醒,一家的女主人,是月光,那豈不就是月姨?!

無寂手中宿奚的手機猛然響起來,是一個陌生號,無寂下意識地接起電話,對方快速地說了什麼,然後便掛斷了電話。

三聲“嘟”之後電話返回了郵件界面,白底黑字的那句“解不開謎題的你是兇手”此刻清晰得刺眼。橫隔在兩人之間的寂靜猶如時光縫隙中一陣走投無路的微風。

他迎著宿奚疑惑的目光,一字一句地說道:“月姨被人從二樓推了下去,現在在醫院。”

4

宿奚推開病房門時,映入眼簾的是宿月神色無常地削著蘋果,除了身上的幾處擦傷和打著石膏的腳踝之外,並沒有其他嚴重的問題。

“你來幹嗎?”宿月抬起頭看著宿奚,問道。

“醫院給我打了電話說你被人從二樓推下來了,怎麼回事?”

“什麼怎麼回事!你還來問我,你該去問問對門那個瘋子!今天對門那個瘋子居然敢嘲笑我!說我俗氣,說我年老色衰,想當年我買當季新款的時候她還不知道在哪兒呢!要不是你爸那個負心人這麼對我,我哪會淪落到讓她嘲諷?還有,要不是你,我早就去找別人了,有你這麼個無能的拖油瓶誰肯要我!”宿月憤憤地咬了一口蘋果。

宿奚嘴角彎了彎,接到電話匆匆趕來,心中的擔心在此刻悉數被她親手熄滅了,他轉身推門走了出去。

坐在病房外的長椅上,宿奚試圖整理思路:遺書已經收到了三封,從第三封遺書可以看出這並不是玩笑,而是有針對性的某種預告。今天宿月被推下樓的事,無論是巧合還是某種蓄意,都是在給他敲響警鐘,這個發件人開始行動了。

“宿奚!”

宿奚轉頭,走廊的盡頭,逆著光的是西裝革履的爸爸和穿著名校校服的無寂,幾乎有那麼一個瞬間,宿奚以為那個站在爸爸身邊的孩子是自己。無寂的媽媽從樓梯上來,把手中的飲料遞給無寂,爸爸則從錢包裡拿出一張卡放到了無寂的口袋裡。

宿奚垂下頭不想再看,可無寂的腳步聲卻由遠及近,最終停在他面前,“飲料給你。”

宿奚沉默地伸手接過。

“鏡泊……”

“阿寂……”

他轉過頭去,是爸爸和無寂的媽媽在跟無寂揮手道別。正午的光暈模糊了兩人的輪廓和笑容,但是他知道爸爸的笑容是給無寂的。

“去吃午飯?”無寂晃了晃手中的信用卡。

“好,反正屋裡那位看起來精神抖擻根本不需要照顧。”宿奚站起來,“對了,剛才阿姨說鏡泊,是在叫你嗎?”

“是媽媽起的小名。”無寂微笑著瞇眼看向遠處,“快走吧,中午吃飯的人很多。”

5

宿月的傷並不嚴重,只是還需要留院觀察幾天,所以宿奚沒有留在醫院,而是回了家。一切照舊,噩夢和遺書如約而至。第二天早早到了學校,宿奚把手機遞給無寂,無寂迅速讀完,若有所思。

我滿心歡喜地站在門前,等著她的到來。

門開了,隨之而來的是她驚艷的眼神。

多麼美麗的愛琴貓,她感歎。

她的手在我柔軟如絲的皮毛中穿梭,我承受著她的撫摸。

儘管這並不屬於我。

我是野貓,我每天都痛苦地看著她對鄰居那家的愛琴貓關愛有加。

你問我怎麼成為了愛琴貓?

我割下了愛琴貓的皮,披在了自己身上。

“我在未知的終場等你,如果你還記得陽台上的半闕”

來自2015.07.25的遺書

“想到什麼了嗎?”昨天宿月出事後,兩人對這件事都開始認真起來。

“野貓和愛琴貓是第二封中提及的,以此推論下來,野貓是發件人,愛琴貓是會被殺的人……”無寂欲言又止。

“想說什麼就直說。”

“其實也沒什麼,只是這封遺書中愛琴貓和野貓的關係,讓我想起來前兩天在新聞上看到的熱門話題,是說‘別人家孩子’的,莫名的覺得有些異曲同工,但是又不盡相同。還有就是‘痛苦’,不是嫉妒不是難過而是痛苦,不知道為什麼有點微妙的違和感。”無寂分析道。

“我在想最後一句,陽台上的半闕,宿月已經在醫院,如果月光不成立了,那就只有宿奚和欒無寂了吧。”宿奚說。

“你是想說如果存在目標,那就是你我中的一個,但是只說半闕而沒有說上下所以不清楚是誰?”無寂略顯震驚地說道。

“這是我能想到的唯一解法。”宿奚笑了笑。“我都想好了,如果這個發件人是任何嫉妒你我的人,最終目標是你我中的一人的話也很好解決。因為遺書的區間是一天,今早到明早,所以如果有行動也只會是今晚,我們只要分開找一個地方呆著,然後仔細防備就可以。雖然這個想法有些天真,但是殺個人也沒有那麼容易。怎麼,害怕了?”宿奚調侃道。

“是你太冷靜了。”無寂橫他一眼。

“也沒有,只是想通了而已,如果真的被殺也沒什麼,反正……算了。”宿奚欲言又止沒再說話。氣氛變得沉悶,無寂也沉默下來,背過身去若有所思。

放學後,宿奚買好蛋糕去了醫院,卻在醫院門口被迎面而來的女人叫住。

“你就是宿月那個崽子吧?我告訴你,她掉下去是自作自受,我被訛了醫藥費沒告她已經不錯了,不要再讓你同學來找我!”

宿奚仔細一看,是住在對門的阿姨,“你說我的同學?”

“對!就是那個曾經來找過你的男孩子,你們是好朋友吧?居然還不讓我跟你說,我憑什麼不說……”女人還喊著什麼,宿奚卻沒有繼續聽下去,來找過自己的同學只有一個人。

無寂,你為什麼要來問宿月被推下樓的事情?

6

宿奚走進病房時,宿月正在看電視。

“你怎麼又來了?”宿月一臉不耐地問道。

雖然並沒有抱希望她會記得自己的生日,但是這樣理所當然的疑問還是讓宿奚有點難過。他把蛋糕放在桌上,打開盒蓋,頓時起司的香氣溢滿房間。他切下來兩塊蛋糕,一塊放在她面前,一塊自己端著。

“沒什麼,吃就可以了。”

宿月撇撇嘴說:“等下你去幫我問問醫藥費結清了沒有,昨天好像聽醫生說我二十七號可以出院,如果那個女人沒結清藥費我可不會出院!哼,讓她推我!”宿月憤憤地咬了一口蛋糕,突然愣住,轉頭看向宿奚。“後天是二十七號?今天是二十五號,你生日?”

“唔。”宿奚含糊地點了一下頭,雖然不想承認但是心中還是不可抑制的有些期待。

宿月看了看蛋糕,大笑起來,“你這是在跟我慶祝生日?不要搞笑了!你知道我這輩子最後悔的事情是什麼嗎?第一是當時沒有及時發現你爸出軌,第二就是生了你!”

宿奚的心一點一點沉下去,整個人好像站在西伯利亞的風口上,塵土喧囂塞滿耳朵,可宿月的聲音卻還是毫無阻擋地傳了進來。

“宿奚,難道你沒發現你每年的生日我都很討厭嗎?你是我兒子,我最瞭解你,你一定對我還抱有希望,但是你怎麼不去想想,在你破壞了我和你爸的婚姻後我怎麼可能還會喜歡你?要不是你事事無成,要不是你總是失敗,你爸怎麼會和我離婚?你知道我有多討厭你嗎?你知道我一次一次的看著沒用的你鬥不過欒無寂有多麼痛苦嗎?你知道我痛苦到想在你的飯菜裡下毒毒死你的程度嗎?當然,我沒有那麼做的原因是因為我還要看你,你爸爸,欒無寂和那個瘋女人,我要看著你們一個一個死去!只有你們痛苦我才會好過!我還記得你小一點的時候跟我說過你很痛苦是吧,你知道什麼是痛苦嗎?是和自己心愛的男人奮鬥半生,卻被別的女人鳩佔鵲巢坐享其成,是看著自己的兒子像個扶不起的阿斗一樣一次一次的敗在那個女人的孩子手上,是看著就因為比你優秀,你爸爸就對那個毫無血緣的繼子百依百順!”

宿月喘了一口氣,接著說:“不過我也有高興的時候,比如看著你一次一次被我傷害,比如想著有一天我能看著你們死去,比如踐踏你心意的時候。”

她笑著看著宿奚,然後把蛋糕摔在了地上。

宿奚幾不可聞地笑了,總是喜歡把她自己的錯推到他身上,總喜歡把兩人離婚的原因歸咎於他。宿奚閉了閉眼睛,他清晰地聽到自己的聲音說:“我才十八,要死也是我看著你死。”

“但你可以現在就死啊!你自殺啊!”宿月大吼大叫起來。

他站起身,把手中吃了一半的蛋糕扔進垃圾桶。

“我現在就去。”他低聲說。踏出病房之前,他喃喃道:“其實我也很後悔,第一是你居然是我媽,第二是我居然跟了你。”

晚上八點,走廊裡只有應急燈在微弱地亮著,寂靜得只有他的腳步聲和醫院的老式鐘錶走針的聲音在迴盪。

“嘀”“嘀”“嘀”,一聲一聲,好像是通往地獄的倒計時。

7

“鏡泊,這麼晚你要去哪裡啊?”身後傳來媽媽焦急的聲音。回答她的卻是防盜門被關上的聲音,以及隱約的“去找宿奚”。

確定沒有人跟上來之後,無寂截了一輛車去城東的秘密基地,那個秘密基地是他和宿奚在一年前發現的,是溪山山腰上的一座木屋,平時被用作當地人爬山時候的歇腳處,所以即使是晚上也不會上鎖。

進屋後,無寂熟門熟路地燒了水,突然身後發出了細微的聲響,一陣勁風向他頸後襲來。他迅速地側身避過,來人正是宿奚。見宿奚沒有要繼續攻擊,無寂故作淡定地倒了兩杯熱水放在桌上,卻不難從顫抖的指間發現他被剛才宿奚的動作嚇得心有餘悸。“其實我早就確定是你了。第一次懷疑你是在提到Lady時,羅密歐與朱麗葉的結局每個人都知道,但是其中的故事十之八九沒人仔細讀過,而你,這個讀遍英文莎士比亞的人卻肯定知道。第二次是今早,那個別人家孩子,與你我的近況符合得太過巧合。第三次是明明知道有人要傷害你我,你卻說去哪裡躲著而不是在家呆著,這不是很奇怪嗎?”

“就這些?”

“當然不止,我一直疑惑為什麼會有人給你發這個,你這個老好人實在沒有得罪過人,根本沒人會找你麻煩。我知道自己沒有發遺書,那就只剩下你。排除所有不可能,唯一剩下的只有可能。雖然這個推理過於片面,或許發件人的目標是你身邊的人,但是我發現你雖然被這個遺書困擾,卻並不是很擔心,給我的感覺更像是自己在跟自己糾結。所以今天我來了這裡,因為你知道如果我不在家,圖書館閉館,這會是我唯一的去處,如果我的推斷正確,你一定會出現,而你現在站在我面前,就代表我是對的。”無寂嘬了嘬熱水,山裡好冷。“說說吧,為什麼要寫那個遺書?”

“為什麼?!為什麼你會不知道?為了殺你,為了殺掉你這個毀了我希望的人!”宿奚激動地說道。

“我還記得剛剛離開爸爸身邊時,我每天都過的很辛苦,我一次一次地期待著回到家時爸爸會和媽媽挽著手等我,但是這種希望一天一天地破滅掉!小學畢業,初中畢業,每年的生日,爸爸從未為我慶祝,就好像從來沒有我這個兒子一樣,可是每到那些重要的日子,我還是會忍不住地期待。直到我上了省重點高中,直到我發現同班裡有個比自己成績還好的人叫欒無寂,直到那一天爸爸開著車來接你!”宿奚眼中流光閃爍,他永遠忘不了那次他在校門口看到爸爸一臉微笑倚在車旁等著無寂的表情。“那天之後,我才大徹大悟,從此不再期待。”

“我本以為,沒有什麼會比每天看著爸爸來接你更糟了,但是我的人生總會刷新我對‘糟糕’的理解,本來只對我打罵卻不管不顧的宿月,得知了你的存在後,她開始干涉我的學習,一定要比你高,她只希望當你把成績單拿回家時,能讓爸爸知道她教育的孩子還是贏過了他的,她想讓爸爸後悔。我想宿月的瘋狂,你的快樂,都不會停止。我唯一能終止的,就是我自己。你和我,本來就不該同在一個區間裡,一定要死一個!”

“你和你爸真的好像。”無寂繼續喝著熱水,再抬頭看他時臉上是苦澀無比的笑容。

“什麼?”宿奚愣住。

“我說,你和你爸好像。月姨一直想要讓爸爸喜歡你而不喜歡我對不對?我告訴你,這根本沒意義,因為爸爸自始至終最愛的人都是你,你所謂的那些重要日子他都買了禮物,現在全都堆在家裡你的房間,哦對了,我一直住在客房,因為你的房間爸爸根本不許我去住。你覺得爸爸從未聯繫你,所以你也從沒有嘗試著聯繫他。月姨經常恐嚇爸爸說你恨他入骨,讓他不要出現在你面前你大概也不知道吧?”雖然是疑問句,無寂卻很篤定。自從他住進欒家,就成了爸爸傾訴的對象,因為他像宿奚,爸爸大概覺得告訴了他,就等於告訴了宿奚。

“後來你編出這個遺書,我就猜出了我就是那個愛琴貓,也明白了你的意圖,更樂得陪你演下去。”

“你為什麼不揭穿我……”宿奚尚震驚在無寂的話中,下意識地問道。

“很簡單啊。”他又喝了一口水,越來越冷了呢。“因為我不想活了。怎麼樣?要不要聽聽我的故事?”

8

“你雖然恨我,但是我們卻意外的經常在一起,你有沒有想過這是為什麼?”無寂笑著問道。

宿奚沉默,這個問題他想過無數次,每次和宿月交鋒之後他都會告訴自己絕不會再和無寂說話,但是第二天他就忘記了自己的誓言。他甚至好笑地想這簡直就像是一個想要減肥的少女每天在學校裡發誓回家不吃東西,但是一旦到家便會胡吃海塞一樣。而他得出的唯一結論就是,那些別人不懂的,只有無寂懂。

“我是個被人拋棄的孤兒。”無寂語出驚人,滿意地看著宿奚瞬間瞪大的眼睛。“我從小在孤兒院長大,學到的第一件也是唯一一件事情就是,討好。任何時候有人來認領孩子,都要一臉微笑的去討好。你從未見過我發怒或者大吼是不是?因為我只會笑。九歲那年,我成功的被媽媽認養走,後來我知道媽媽因為剛剛丟了一個孩子,所以才會去孤兒院領養。那個孩子叫鏡泊,媽媽覺得我不配和她的孩子叫同樣的名字,所以給我起名無寂,意思是吾忌,也就是我的禁忌。不過她卻會喚我鏡泊,她覺得我不能用鏡泊的名字活在這個世上,但是我是她身邊的替代品。她對我很好,除了只叫我鏡泊和總覺得鏡泊會更好之外。十二歲時我進了欒家,我變成了欒無寂。我從爸爸那裡得知了你的事情,他授意我去接近你,他怕你孤獨。於是我帶著微笑接近你,然後我發現,你就好像是另一個我。”

宿奚驚訝地看著他,他居然也有和自己一樣的感受?!

“我能感覺到你的痛苦,還記得那個‘別人家的孩子’嗎?我是你的‘別人家的孩子’,你何嘗不是我的呢?月姨總想讓你超過我,可是作為第一名的我呢?爸爸看見了只會說‘阿奚好厲害’,然後才如夢初醒般的對我愧疚地說句‘阿寂也好厲害’。媽媽看見了只會透過我看向遠方,然後說,如果是鏡泊大概會更好吧。然後爸爸給我兩份獎勵,說一份你帶給阿奚。媽媽會煲一個星期的排骨海帶湯,據說是鏡泊最喜歡的,那麼作為鏡泊的替代品,我就必須喜歡。”無寂笑著喝了口熱水,但是握著杯壁的泛白的指節卻暴露了他的情緒。

宿奚此時已經做不出任何表情了,他想過無數次無寂會說的故事,卻萬萬沒想到會是這樣。

“很多時候我都在想,這人生就是場鬧劇。你羨慕我,我羨慕你,你恨我,我恨你,你活在我給你的痛苦裡,我活在你和鏡泊給我的痛苦裡。不過好在痛苦只有在開始幾年才會如同蜿蜒在你手臂上的玫瑰刺一般扎得你鮮血直流,再過不久它就猶如一支寄居在你皮下的玫瑰籐蔓,只有在生長的時候才會痛。最後它會和你融為一體,從你的眼眶中開出一朵鮮紅的花。我們都一樣,一樣的痛苦。如果我們一定有什麼不同,那就是我們面對痛苦的方式不同,你的沉默我的微笑,都只不過是掩蓋我們乾涸悲傷的方式。這也就是為什麼我發現了這個遺書後卻沒有揭穿你的原因,我說了,我已經不想活下去了。我想的很清楚,生命來之不易,但是我已近二十,假設我的人生有六十歲,那麼我的三分之一滿是痛苦。我和你想的一樣,你我真的不該同時存在……爸爸愛你,媽媽思念鏡泊,這些都不會停止,我只能停止自己了。但是他們都對我有恩,我不能就這樣去死,多虧你對我起了殺心我才能借此死去。”

宿奚哭了,他也不知道為什麼會哭,但是眼淚就這麼流了出來,他甚至來不及阻止。他一直恨的無寂,想要殺掉的無寂,是別人家孩子的無寂,如此痛苦的無寂,永遠微笑的無寂……

“如果我們之間只能活下來一個人,那會是你。因為你至少有個真正愛你卻不知如何表達的爸爸。你總是不夠果決,就算是寫了那樣瘋狂的遺書,白天見到我時卻真的依賴我,就算你心裡充滿恨意,卻還是把我當成唯一的朋友,所以,就由我來為你做決定吧。”無寂喝光了最後一口熱水。“淺江高中榜首由於學習壓力過大,在家留書後自殺於溪山的小木屋內。而你,榜眼,因為和母親吵架氣得回家待了一晚,在第二天得知最好的朋友去世的消息後大慟。”

宿奚終於有了反應,對著無寂吼道:“什麼死不死!要死也是……”

話被無寂截住,“來不及了,這熱水你一滴沒喝我卻喝了個精光,是鈴蘭,購買單據就在我的衣服裡。你已經沒有猶豫的機會了,我替你死。”無寂突然難受地拽起胸口的衣服。“你快走吧,小心點不要被人發現……如果可以,不要再留在月姨身邊了,我的痛苦無法停止,但是你至少可以回到一直等你的爸爸身邊。”

無寂把宿奚推出去後鎖上了門。宿奚猶豫半晌,最終還是沿著山路跑了下去,直到跑到山腳時,才再次回望那個木屋。

無寂,我原以為你我之間,漫長得沒有盡頭。

現在我才知道。

原來我所以為的漫長,其實都,並不漫長。

9

後來他回到了欒家。

他看到了堆滿一個房間的禮物盒子,並回頭對手足無措的爸爸真誠一笑。

他見到了阿姨,她一遍一遍地喚著“無寂”。

再後來宿月在路上被車撞出十幾米,據路人說,她死前一直在叫阿奚。

最後無寂已經變成了每個人心中的一片遺跡。

你覺得什麼是痛苦?

身患絕症的無能為力?身陷窘境的滿目絕望?

你怎麼知道被搶了一塊橘子硬糖不是痛苦?你怎麼知道獨自走在校園中安慰自己“我不孤單”不是痛苦?你怎麼知道父母離異不是痛苦?你怎麼知道沐浴在爭吵中不是痛苦?你怎麼知道被母親拿來與別人比較不是痛苦?你怎麼知道那悲傷無力不是痛苦?你怎麼知道那些在你看來微不足道的痛苦不是痛苦!

你呢?

痛苦嗎?絕望嗎?悲傷嗎?憤懣嗎?

你也有個別人家的孩子嗎?

怎麼樣?

殺了他還是成為他?

《都市鬼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