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隻風箏

1

老許今年六十了,在鎮子上的化肥廠看大門。工作清閒,收入微薄。他每天早晨起來都要步行來到工廠,中途要穿過一條臨海公路。公路就在他家附近,站在公路旁放眼望去,可以看見淺藍色的大海和金燦燦的沙灘。

老許祖居漁村,他老婆是外地人,求學時和老許相識,便死心塌地地跟著老許定居在此。

老許三十五時,老婆給他生了一個女兒。老婆孩子熱炕頭,那一年,老許全有了,他很知足。只是,生活往往喜歡捉弄人。或許,是幸福得連老天爺都看不下去了。在女兒四歲時老許夫婦的天塌了下來他們的女兒死了。那是一場交通意外,幼兒園組織孩子們去春遊,回來的路上和一輛大巴相撞。

車上有三十個孩子,死了十五個,活了十五個。老許老婆也在車上,她是幼兒園老師。女兒死後,她在醫院昏迷了三天三夜,

醒來後瘋了。她是親眼看著女兒嚥氣的。哪位母親能承受如此大的打擊,從那之後,她總是捧著一隻紙風箏,發呆、吃飯、睡覺都不離手。

那只紙風箏是老許女兒最喜歡的玩具,是夫妻二人合力做的。以前,每到星期日,他們都會拉著女兒去海灘上放風箏。老許在前面跑,老婆抱著女兒在後面追。

現在那東西成了老許心頭的痛。

在女兒剛剛夭折時,老許曾想丟掉那只風箏,可老婆連摸都不讓他摸。漸漸地,隨著時間流逝,他學會了隱忍和麻木,學會了睹物思人。但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老許老婆突然變得有些恐怖了。

她不僅僅是瘋癲,而且變得神神叨叨的了。她每天早晨起來,都要對著風箏說話,吃飯時也總是叮囑老許多擺一副碗筷,就連睡覺也開始和老許分床了,她習慣在女兒的臥室睡。深更半夜時老許經常會聽到她唱歌。那是以前,她哄女兒睡覺時唱的搖籃曲。

這些老許都能忍受,他唯一擔心的是另外一件事自從她變得神神叨叨之後,還增加了另外一個怪癖:她每天下午都要去海灘上放風箏,常常是到了半夜才摸黑回來。開始,老許很擔心,怕老婆出事。

後來,他發現每一次老婆都能找回家來,也就放下心來。久而久之,漁村的人也和老許一樣,逐漸習慣了他老婆的瘋癲行為。人們上班下班、上學下學時,總能看到他老婆坐在沙灘上盡情地放風箏。她笑得很燦爛,跑得很帶勁,好像她女兒已經回來了,就陪在她身邊,一直沒走。

2

有一天晚上,老許回家時照例去海灘看了看老婆,老婆還在放風箏,回家後,他做了晚飯,將老婆的那份留出來,便早早睡下了。

老許睡得並不沉,不知道什麼時候,他聽到老婆回來了。和往常一樣,老許老婆很乖順地坐在桌子前吃完飯後,便徑直回了女兒房間。

可她並沒有睡。老許聽見,房間中隱隱約約傳來老婆說話的聲音,不是自言自語,像是在教訓孩子。他好奇地爬了起來,躡手躡腳地來到了女兒房門前。

老許打開了一道門縫,屋內雖然沒有亮燈,但並不黑,月光照進窗子一片銀白。他老婆果然沒睡,正坐在炕頭上比手劃腳地說著話,她指著對面虛無的空氣,嚴肅地說道:“媽媽說過你多少次,以後不要再來晚了!你得學會守時”

老許皺起了眉毛,他望了望老婆對面老婆竟然在對著自己的影子說話。他深深歎了口氣,心裡很鬱悶,都說孩子是娘身上掉下來的肉,是和娘一體的。他現在徹底相信了。

這不過是個瘋子的瘋言瘋語,但那天晚上,老許就是覺得不尋常,總感到後背麻麻的。

翌日,早晨起來,老許照例準備了三個人的早飯,呼喚老婆出來吃飯時,老婆望了一眼桌子,顯得很生氣,她像個鬧脾氣的孩子一般指著碗說:“碗!碗!碗!”

老許不明白老婆什麼意思,捧著碗說:“這碗怎麼了?這是女兒最喜歡的小碗啊!”

老許老婆狠狠瞪了老許一眼,陰沉著臉說:“你一定是故意的!已經二十年了,女兒早長大了,你還拿這種碗給她吃飯,她能吃飽嗎?”她說著,氣鼓鼓地坐在了椅子上,一把就將老許手裡的小碗掃到了地上,又異常認真地重複道:“女兒,已經長大了!”

老許望著一地的碎片,一股火氣衝上了腦袋頂:“你鬧夠了沒有!女兒早就死了!”

那天,老許和老婆大吵了一架,與其說和老婆大吵了一架,不如說他實在受不了了,他覺得自己的承受力快到達頂點了。可老婆依然故我,完全當他不存在。發過火後他還是乖乖地給老婆做好了午飯,準備好了藥,照常上班去了。

在廠子裡,老許心情好了很多。中午無聊時,他和幾個午休的小伙子下起了象棋。中途,一個小伙子客氣地問:“許叔,林阿姨最近身體怎麼樣啊?”

老許頭也沒抬地說:“還是老樣子,天天抱著那個風箏。”小伙子輕輕咳嗽了一下,似乎有什麼秘密想告訴老許,但張口結舌了一陣,還是沒有說出口。直到下班時,老許走到臨海公路上又一次遇見了那個小伙子。他像是刻意在等老許。

“有事嗎?”老許主動問道。小伙子抓了抓腦袋,這才湊到老許身邊,壓低聲音說:“許叔,我說了你可別生氣,我也是聽別人說的。最近,有好幾個人跟我說,晚上他們經過這裡時,常常看到林阿姨和一個二十多歲的女孩在一起放風箏”

聽到這句話,老許像被雷擊了一樣。但很快就冷靜了下來:“不可能!誰大晚上願意陪個瘋子去放風箏。”“我也是這樣想的。”小伙子點了點頭,“所以,我覺得這事有鬼。”

3

小伙子後面的話沒有說出口,但老許已經心知肚明。老許轉過頭去,將目光鎖定在海灘上。黃昏時刻,海灘上已經沒有什麼人了,夕陽的光芒照得海水金燦燦的,他老婆坐在海灘上,一邊拉著風箏線一邊神情專注地望著一望無際的海邊,像是在等什麼人。

老許突然想起老婆說的話女兒已經長大了。老許想起小時候常常聽老人們講,水是奇妙的,它屬陰,它是連接另一個世界的入口和出口。這種玄妙的說法,在這個漁村尤甚每到清明時節,一群一群的人會聚集在海灘邊上,為死去的親人燒紙。

他們相信,這深不見底的海水就像電話線一樣,可以將他們的思念之情傳達到另一個世界去。

那晚,老許徹夜未眠。一周之後,關於老許老婆的事情已經傳得盡人皆知,這話自然也傳到了老許耳朵裡。人們說得很恐怖。人們說,那是老許女兒的魂魄。她從海裡來,她一點一點地從最深處游來,像條擱淺的魚一般從海平面上顯露出來。她陪著自己的母親一起放風箏,一起玩耍。最恐怖的說法是,人們說她是來接人的,是來接老許老婆和她去另一個世界團聚的。

幾天後,老許再也憋不住了,在一個陰沉沉的夜晚,他跟著老婆一起來到了海灘,老婆放風箏,他則躲在了一旁的岩石後。可那晚他什麼都沒看見。

老許開始覺得,這都是騙人的謠言。但事實是,大家不僅沒有制止這種謠言,反而說得越來越邪乎,越來越多的人自稱見過那個女孩,有些甚至連那個女孩的容貌都說得頭頭是道。老許乾脆充耳不聞。但老許錯了。一個星期之後,老許老婆出事了她跳海了。老許老婆和老許不一樣,她從小生活在內陸城市,根本不懂水性,進了海就如同進了油鍋。她平時很聽話,即使瘋了,也從不進海,沒人知道她那晚為什麼跑到了海裡。

萬幸的是,她被人救了。

老許趕到醫院時,老婆還在搶救。半個小時後,醫生通知他,他老婆已經脫離危險。他急匆匆地衝進了急救室。急救室中,老許老婆目光呆滯地望著頭頂的燈泡,手裡還緊緊抱著那只風箏。

風箏已經不能飛了,被水泡了後,紙面脫落了一大半,只剩下了空空如也的竹架子。

老許急切地問老婆:“大晚上的,你跑到海裡幹什麼去了?”老許老婆結結巴巴地蹦出三個字:“撿風箏。”老許穩了穩心神,繼續問:“你是不是看見什麼人了?”老許老婆驀地笑了,神神秘秘地說:“我告訴你,我看見咱們女兒了!”老許深深吸了一口氣,如釋重負地坐在了椅子上。就在他剛剛坐下的剎那,病房大門突然被幾個警察推了開來,為首的是一個二十多歲的女孩,她面無表情地望著老許,對警察說道:“就是他想要殺掉自己的老婆!”

老許望著那個女孩,目瞪口呆。老許被警察帶走了,罪名是故意殺人罪。在警察局,老許無可奈何地招認了自己的罪行。他確實想殺掉自己的老婆,幾十年了,他覺得活得很累,他覺得那個瘋瘋癲癲的女人是個巨大的累贅,他再也不想這樣過日子了。

殺掉老婆的念頭是瞬間出現的。當他聽說那個恐怖的謠傳後他想到了這個主意。他覺得沒有人會知道這件事,在外人眼裡,他一直是一個好老公,別人只會同情他。於是,那晚他偷偷摸到了海灘上。

當那只風箏飛上天時,他咬牙剪斷了風箏線。那只風箏飄飄忽忽地落在了海裡。老許老婆見狀,毫不猶豫地衝了進去,她的心裡早已別無所有,只有那只視如生命的紙風箏。而當她頭也不回地跑進海裡時,老許早已溜之大吉。

可惜的是,老許做夢也沒想到,他做的這一切,都被另外一個人看得清清楚楚。

正是那個傳說中的鬼女孩。這個女孩自然不是鬼,她也是漁村人。這還要說到那起車禍,那時她和老許的女兒一起在幼兒園上學,那次春遊她也參加了。翻車時她和老許女兒同時被壓在了車座下面,而老許的老婆卻選擇先將她救出來。

就因為晚了幾分鐘,老許的女兒再也沒有睜開眼。這不是一個普通人能夠做出的決定,它的意義已經遠遠超過了責任。女孩雖然

還小,但她永遠記住了救她的這個女人。之後,女孩離鄉求學,學成回鄉後她想到了報答。她打聽到了老許老婆的近況,感到很愧疚。

為了報恩,每到夜晚,女孩沒事時總會來海灘陪伴老許的老婆。而那一次,老許跟蹤老婆時女孩恰巧有事,沒有出現。一切就像冥冥之中注定好的。當那天晚上,女孩親眼看見老許剪斷風箏線,看到老許老婆跑進海裡時,她驚呆了。在老許飛快地逃離海灘之後,她奮不顧身地跑進了海裡,將老許老婆救了上來。

4

事情真相大白,老許進了監獄。進監獄那天,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懊悔,老許哭得很痛。可惜世上沒有後悔藥可買,不管你是一時衝動,還是預謀良久,終究要付出代價。而從那天起,人們對老許的印象徹底改觀,誰都沒想到,恩愛幾十年的夫妻居然會走到這步田地。

而老許的老婆,從此多了一個真真實實的女兒。夕陽西下時,人們總會看到一個年輕的女孩攙扶著一位鬢髮霜白的瘋女人,在海灘上放風箏。親情是什麼?有時候,它真的就像風箏一樣,飛得再高也攥在手裡,而掌握它的卻是一根細細的線。

千萬別讓自己的線斷了。

《都市鬼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