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行政區劃、地理方位,張閣村以一口石井為界,被劃分為張閣東隊和張閣西隊。我家歸屬東隊。
石井在張閣村正中央,在橫貫村子的大路之南。石井左右三十米,全是洋槐林,春天滿樹繁密的白色小巧花朵,靜悄悄,漫空噴吐甘甜芬芳。往南一百多米,直至水塘。水塘很大,東西長三里,南北寬一里多,汛期水滿,至邊沿,橫坐樹幹,可以腳潦水。石井直徑七八十公分,井壁石砌,長滿墨黑苔蘚,因為數百家鄉親們汲水不斷,井沿常年潮濕難干,水質清澈無異味。
1982年,暑假的一個夜晚,酷熱的白天我被娘圈在屋子裡寫作業,夜晚來臨,我和同學小四爬上水井南,水塘岸邊的洋槐樹。
洋槐樹樹葉細碎厚密,把我們遮蔽的嚴嚴實實。微風吹來甚是愜意。我們的閒聊沒有目標,隨便想到哪裡就說哪裡。先是說起前天偷梨園裡的西瓜,後來又說起偷瓜被逮的原因。一說起被逮的原因,原本和諧的氣氛一下子充滿了敵對情緒。
緊張氣氛是由小四營造的。他之所以感覺忿忿不平,主要是偷瓜被逮後,他被人家告狀,挨他爹狠揍了一頓。小四說,為什麼不逮你?我說我跑得快。小四說,你應該等我。我說,等你?等你我不也被逮了?小四說,關鍵時候不講情義,算什麼朋友?!我說,誰叫你一下子偷兩個大西瓜,你要是偷一個,保準逮不到你!小四這下有些氣餒,覺得我說的話有道理。我接著說,為了表示歉意,你被放回來後,我不也把我偷的瓜送給你吃了?再說,你偷瓜還不是為了給何美榮送一個,何美榮有什麼好看的,臉上還長幾個白麻子。何美榮是我們班的語文課代表,小四有些喜歡她。
我一提何美榮,小四覺得被說到要害,就更不說話了。我們就坐在水塘上方的洋槐樹杈,沉默起來。微風吹得樹葉窸窸窣窣。汛期尚未到來,腳丫夠不到水面。黝黑平靜的水面上,不時響起魚尾拍擊的聲音。我和小四,騎坐在洋槐樹上。那棵洋槐樹樹冠龐大,根植岸上,樹身傾斜一百六七十度,三分之二的樹幹都在水面之上。小四在前靠近水塘,我在後接近水岸,中間隔開一根小樹叉,稠密樹葉遮擋得彼此不見,不聞其聲,如不是同時相約而來,根本不知道還有另外一個人。因為剛才指責對方光顧偷瓜,不講義氣,話不投機,這時候都緘默許久了。因為一個女生,就把我對他的好忘得乾乾淨淨,我也生氣,扭頭不願意看見他。原先,我的臉是朝著他和水塘,是和他對面相談的姿態。現在,轉向岸上水井的方向。
等我的眼睛適應岸上的景和物,突然,黑暗中,發現一個人影,緊靠樹根,筆直地站在那裡,紋絲不動。從大路到岸邊,一百多米距離,他走過來,我們竟然一點都沒有察覺。這個人應該是在我和小四生悶氣,互不搭理的時間段走過來的。由路而岸,一片數米高洋槐林,樹陰匝地,暗夜裡密不見光,地面枯枝敗葉,破東爛西,人走其上,不會寂悄無聲。這個人怎麼過來的呢?他是誰?
(二)
這個人不辨男女,說是男的,沒有粗壯的體格、高大的身材,斷定是女的,卻又沒有慣常所見的披肩濃密頭髮。
正疑惑時,這個人突然堅決地走到岸邊,逕直下到水裡,直至腰身處,倏然停止。只聽這人發出一聲深長的歎息。聲息好像不是通過喉嚨嘴巴傳出來,有些淒惻和悲涼,好像從他身體的某處傳出,又經過池塘水的過濾,含混不清。難道是傳說中的水鬼?這不約而同的想法,使原先互生嫌隙的我和小四恐怖至極,但又不敢輕舉妄動,怕萬一被水鬼拽下水去,連爹娘也見不著了。
那一刻,我爹和我娘平日諸般好處,聯翩在我腦袋裡顯影。小四大氣也不敢喘,只見他默不作聲,越過我們之間的那根樹杈,和我緊靠在一起。我和他各自環抱樹幹,好在水鬼拽我們的時候,能夠依靠堅固結實的大樹,聊作抵抗。這時,樹葉颯颯,天空起了一些微風,頭上的雲翳,開始稍作移動,可以看見斑駁的月影,原先平靜的水面,被風吹皺,一閃一閃,映著點點月色。水鬼站在齊腰深的水裡,默不作聲,他的兩手,垂在身側,腦袋耷拉著,水波受他身體的阻擋,形成圈圈漣漪,蕩出些聲響。
我和小四,互相聽得見彼此的彭彭心跳。我自小一緊張就發抖,現在抖得更厲害,大褲衩子碰得樹葉悉悉索索。小四身體雖然無異樣,說話時,卻結結巴巴:“你,別……別……動!”聲音雖小,在我聽來,也與大雷子炮、震天雷無異。看來,我們這麼躲在樹上,早晚得被水鬼拖下水去。我決定和小四不出聲,用啞語聯繫,伺機脫逃。
風大一些了,天上的雲彩移動得快,月亮時隱時現。啞語是我們在瓜田李下活動時,久經磨練自創的。食指指指小四,然後再指指我,是說我們兩個。接著,食指快速兩次,指身體外的某處,暗示我們兩個,朝某處方向前進或者逃跑,如果食指和中指在對方身體上交替爬行,就是匍匐前進。現在的情形,逃生是刻不容緩,不逃跑,非死即殘。這時候,水鬼又發出一聲歎息。這聲歎息,較之前的哀歎有所變化,聲音更為深沉,更為憤恨和幽怨。我娘說過,水鬼都是冤屈而死,看來因冤而死,發憤恨之聲理所當然。水鬼歎息之後,身體開始慢慢下沉,只留一個圓溜溜腦袋在水面上。頭髮鋪散水上。這個姿態使我覺得逃跑時機大好,水鬼站起向這邊撲過來,尚需一段時間,即便潛水偷襲也不能一蹴而就。我用啞語指示小四慢慢向樹根處爬行,準備從樹根那裡一躍而起,死命奔逃。行動開始,接近樹根的時候。忽然聽到水聲嘩啦,愈來愈靠近堤岸。我和小四屏息靜止,把恐怖緊張的氣息,壓縮成不均衡的若干段,慢慢釋放,像兩隻笨拙的大壁虎。完了,我想,水鬼肯定發現我和小四了。
我頭衝著堤岸,用眼角的餘光瞥著水面,雙腿緊緊夾著樹身,做著和水鬼拚死一搏的準備。但是,餘光中,水鬼的身影,並沒有朝我們走過來,而是徑直走上堤岸,站住不動了。他面朝西北,雙臂下垂,就這麼默不作聲,持續有十幾分鐘。他距離我們約有三米遠,起初為了不被他發現,和小四特意選擇側面爬行,重力作用把我和小四累他媽壞了。好在我們身下,各有一根斷杈支撐屁股,否則早就落入水鬼的魔爪。水鬼面朝西北,沉默有頃,忽然嚶嚶啜泣起來。聲音被他刻意壓制,時粗時細。
我略換姿勢,抬眼望向西北,看看那地方有什麼令水鬼黯然神傷?從水鬼的方位往西北,穿過數棵洋槐,再避開石井,就是貫穿村莊的黃土大道,越過大道,是一個退休礦工燒的木炭窯,深秋的時候,木炭窯的上空就會飄蕩白色的煙霧,現在沒有生火,寂靜無聲。再過去,就屬於張閣西隊的住戶,再過去就是成片的梨園,現在青澀的梨子,尚不能成熟享用。這個方向上,多年來並沒有人被水淹死。沒有,打我記事時就沒有。這個水鬼,難道是一個西北方向的外鄉人,淹死在張閣村的水塘裡。在這暗沉沉的夜裡,思念起他的家鄉來?尖利的樹杈穿過我的褲衩子,死死刺著我的屁股,正疼痛難忍,堅持不住的時候,忽然,水鬼朝岸上的樹林走去,他的腳步依然闃無聲息。
(三)
水鬼漸行漸遠,走到水井跟前,卻又停住了。我和小四翻身趴騎在樹幹上,終於可以均勻地喘口氣了。但是也還沒有掉以輕心,要想逃離水塘,這個地段只有通過水井旁邊,由水井兩側的樹林間穿過,雖然可行,卻免不了被地面的殘枝斷刺戳傷腳丫子。
這時,水鬼在淡月透過枝葉影影綽綽的光影下,慢慢繞著水井轉圈子。我和小四此時已經蹲在岸上,伺機奪路而逃。可是水鬼始終在水井邊逗留。小四三番五次,建議從右側的樹林離開,但我一想起同學吳玉節在這樹林裡捉清水鳥時,被劃爛的血淋淋腳後跟,就不寒而慄。
正焦急萬分,忽然看見水鬼轉向了大路,似乎向黃土大路走了幾步,我欣喜若狂,正要站起,水鬼卻又轉回來,倏地跪在水井邊,扒著井沿,半個身子探向井口,並發出嘔嘔的聲音。這個舉動把我和小四嚇個半死,水井裡的水鬼,爹娘嘴裡的形象比水塘的水鬼要醜惡、殘忍得多。我只要接近水塘,或者在水井邊有所逗留,我娘就神色嚴峻,說,水塘的水鬼拖拽你下水時,你尚可以掙扎著竄出水面呼吸幾次,水井裡的水鬼,根本不給你絲毫喘息的機會,一拽到底。我們戰戰兢兢,渾身象灌了冰涼的水一樣,認為這回非被拽進井裡淹死不可了。小四已經開始咧嘴抽搐,似有喊爹叫娘之勢。我也六神無主,渾身癱軟。
這時候,東北方向,屬於張閣東隊的地界,突然火光沖天,隨即腳步聲咚咚直響,鐵皮水桶互相碰撞,叮叮噹噹,救火聲四起。“老少爺們,快點救火!張連登家失火了!”“老少爺們提水桶,拿扁擔,趕緊上水井挑水救火啊!”張閣東隊百十戶人家,都姓張,牽籐扯襻,都是親戚,一家有難全村啟動。瞬間人聲鼎沸,齊往水井奔跑。終於來人了!我延頸展眼,只見數只手電筒,搖晃著雪亮光柱,朝這邊奔來。這火失得好啊!我由衷地高興,不由地站起來,大叫起來:“來人啊!救命啊!”被救火大軍擾亂了視線,眼睛再看水井旁的水鬼時,只覺一個黑影縱身一躍,鑽進洋槐樹林,不知逃往哪個方向了。
拎水救火的隊伍拖拖不斷,手電燈光上下翻舞,水井的石壁和水面,不斷被鐵皮桶碰砸出光當、撲通的響聲。也有到水塘裡拎水的,但水塘坡度大,二三米坡度之後,陡然就是十餘米深溝。近處水桶拎不滿,遠處水深不敢去,所以極多數人都圍在水井旁等待。我的叫聲沒人理會,小四的褲襠濕淋淋的,顯然被水鬼嚇尿了。嘈雜人群中,看見我爹捲著褲腿,赤著腳,彎腰用力,從水井裡拎水桶。我擠到他跟前,說,我看到水鬼了!我爹看看我說,一邊去一邊去,別碰著!我爹有些急躁,頗不耐煩。燈光下,他滿腦門都是汗珠子。兩隻鐵皮水桶,掛在扁擔兩頭,一下腰,扁擔上肩,飛奔去了。小四的爹,排在救火隊列裡,在等前面的人從井裡拎水。小四說,我看見水鬼了。小四的爹說,別說瞎話,趕緊閃開!
乾燥平整的黃土官路,被救火的大部隊踩踏過後,一片泥濘。我和小四失魂落魄,一則受了驚嚇,二則受了驚嚇卻不被信任。我們爬上我家屋後高高的楝子樹。按照慣例,趁亂轟轟的關口,是我們下瓜田、竄梨園的大好時機。諸如紅白事、鄰里吵架、夫妻格鬥、茅屋失火等等,恁般需要聚集大量人口的事件,我們都欣喜若狂。可是今天這個夜晚,我們沒有一點兒興趣。去他娘的西瓜吧!我坐在高高的楝子樹梢,小四光屁股騎在樹杈上,把他的濕褲衩抖在半空中,讓漸起的風使勁吹。張連登家的房子,就著風勢愈燒愈旺,慨歎尖叫聲此起彼伏。我站在樹杈上尿尿,一陣風刮來,小四捂臉說,你他娘的泚我一臉。尿完,提好褲衩子,我忽然想起了一件事,我說:你的數學作業寫完沒?小四還在擦臉上的尿,心懷不滿地說,做好了,你幹嘛?我說,明天提前開學,拿來我抄抄。
(四)
黃屯小學,開學第一天,拉桌子扯板凳,灑水掃地,同學安靜下來,滿室泥土腥臊氣。班主任張穎,開始收繳並檢查作業。
她走到我的座位前,我正和小四東拉西扯
“你家種小表嗎?”張穎把作業本垂在小腹那裡,看著我。她這麼一問,我有些找不著北。我左右看看,大家都納悶,眼光聚過來,不知道何以種小表?
“你不吃小麥,吃小表嗎?”張穎一下子把作業本甩在我頭上。我拿起一看:一畝地平均收小表800斤,小明家收了4800斤小表。問小明家種了多少地?原來我把字抄錯了。張穎教我們數學,做作業的時候,一定要把題目原封不動抄下來。我表麥不分,這下把她激怒了。但這不是使其動怒的主要原因,也不足以使她大發雷霆。歸根結底,是我把小四的作業抄錯了。我抄小四的作業之前,已經把所有題目謄寫完畢,並在下面留好了空間,拿來小四的數學簿,按順序謄下來,就可以了。誰知中間小四從第二題開始做起,我把他的第二題當成第一題按順序抄起,這下把我坑壞了。小錯小誤倒還罷了,但這是原則性問題,張穎劈頭蓋臉把我熊死了。又給我臉上,一個大耳刮子,把我拽到講台前,黑板下,整整站了一上午。以前張穎熊我,我還引以為榮,現在我卻在眾人睽睽目光下,飲泣吞聲。但是這還不算完,張穎聲稱還要找我爹去。
上完了兩節課,她又改變了主意。使她改變主意的,是三組的吳玉節。吳玉節不是做錯了作業,也不是抄了別人的作業,而是吳玉節根本沒有來上學。張穎老師坐在講桌後面,講桌在講台正中央,上面佈滿粉筆白灰和數根粉筆頭。張穎老師背對黑板,黑板上寫滿上學期最後一節課的拼音和阿拉伯數字。我們這學校,上課從一年級到五年級不換教室,各科老師帶班一帶到底,轉圈來回。
“三組的吳玉節呢?”張穎伸長脖頸,朝著三組的位置問。
“報告老師,吳玉節沒有來上課!”組長站起,回答。
“你中午放學去他家找他。”張穎向他佈置任務。
“我不和他一個莊……”三組組長囁嚅說。
“哦,你在趙平坊,不在張閣……”張穎突然轉過頭,對著我,“你,中午去吳玉節家,叫他來上學!”
我和吳玉節,都在張閣村,但不在一個隊。我在張閣東隊,吳玉節在張閣西隊。張閣東西兩隊,雖說同屬一個村莊,卻因為“東西”兩字,人心都隔閡了,兩隊村民基本互不往來。我和小四是東隊的人,和西隊的同學也很少說話,相互看做外人,不打交道。現在班主任張穎讓我去找吳玉節,有些不情願。中午放學的時候,我十分鬱悶,還沒有從沮喪中緩過神來,小四卻還在回味昨晚的水鬼事件,執意要說一說。我對他做作業漏題耿耿於懷,他不漏題我也不會出醜,眼下還有被我爹揍的潛在危險。因此,情緒十分消沉。小四喋喋不休,一路上屢次講談水鬼,我不堪其擾,正欲煩躁,忽閃一念,說,你幫我去找吳玉節,問他怎麼不去上學,完了,去我家探探,看張老師到我家對我爹說抄作業的事沒?
“到你家探探可以,吳玉節,我不和他玩,我不去。”小四說。
“吳玉節,你咋不和他玩?上次他還借你的橡皮用。”我揭露他。
“借橡皮用就熟悉了?”小四說。
“借橡皮不算熟,什麼算熟?我還沒有跟他說過話呢!”我說。
“好吧,明天挨黑你去南沙河逮螞蝦,得帶我去!”小四說。
“好!”我說。“去吳玉節家,完了就去我家探消息,我在你家豬圈裡等你。”我叮囑小四。小四家的豬十多天前賣了,新小豬秧子還沒有買來。豬圈在房後,一米高,雙坡脊,上搭麥秸稈,躲在裡面,很安全,我爹遍尋不著。
(五)
小四家豬圈面朝村裡的黃土官道。靠近官道,有一塊宅基地,夯了地面,圍了二三十公分石頭牆基,但它擋不了視線。太陽明晃晃地照著,四鄰的煙囪在燥熱中,直直冒著黑的白的柴煙。豬圈四平見方,無窗,我靠牆,坐在裡面,熱得額頭沁出密麻麻細小汗珠。這時,聽見官道上傳來拖拉機的噪聲,突突啦啦。我蹲起來,想看看它。在豬圈圍牆上,探出頭,鐵傢伙已經竄過視域,看不見了。有些失望,準備再次坐下去,剛一縮頸,一個人影出現在大路上。如果是尋常人,也就罷了,可她使我的腦袋恍惚了一下,打個激靈,我站了起來。
不長的一段黃土路上,走著一個瘦小婦女,她走得不快,齊頸黑短髮,頭上包一塊白藍寬幅頭巾,灰白斜襟短褂,腰間曲左臂,上墜一原色荊條小籃子。我面南,她原先是從黃土官道左面,慢慢走進我的視線。從她出現的一瞬間,到走至與我視線垂直的交點,我始終被一種奇怪又驚慌的感覺支配,我覺得這個人,一定與我有關係。果然,她一走到我視線的中間位置,我終於明白為什麼被她驚慌失措地吸引了。這個婦人的行走舉動,與我昨天,在水塘邊看見的水鬼太像了,還有,這婦人和張閣村的一個女人,雙胞胎一樣,形神畢似。張閣村的這個女人我肯定不常見,剛才只在我腦子裡,清晰地閃現了一下,卻又不見了,她一定存在於面孔千變萬化的成人世界裡,但只要見了面,我能確鑿無疑認出她來。
婦人走在黃土官道上,步幅較小,這一點,可以與印象中張閣村的那個女人區分開。這個馬上就要走出我視線的婦人,近年來,在張閣周邊村莊,巡迴討飯,說著一口非常古怪的語言。有一段時間,我和小四曾攛掇他家的長毛狗,狂吠追咬,卻被她一桿竹節小棍打得轉圈哀號。把討飯婦女此時與昨夜水鬼聯繫起來,張閣村立刻變得神秘莫測,豬圈霎時寒意頓生。難道這個近來突然出現在張閣村的討飯花子,真的就是夜晚現出真身,白晝化身人形的恐怖水鬼?我既害怕又興奮,盼望小四快點返回,好讓他分擔一點如此令人心慌的消息。
(六)
這時候,遠遠近近,傳來大人們敦促小孩“回家吃飯”的叫喊聲。小四還沒有從吳玉節家回還,我從豬圈裡跨出圍欄,跑到黃土官道,遙遙望見吳玉節家的大門口,聚集了圍成弧形的一群人,從那裡傳來高亢的叫嚷。實話說,我之所以讓小四代我去找吳玉節,有一部分原因是怕吳玉節的姐吳秀英,她太凶悍了。
吳玉節的家庭人口結構甚為複雜。如何複雜,我還是聽小四說的。小四的祖上,幾輩是老張閣人了。誰家的歷史淵源,逸聞趣事,小四從他爹那裡摸得一清二楚。小四善於和他爹拉呱,我爹卻從來不與我講談村裡東家長西家短。吳家人口情形是這樣,一個四十歲婦女,一個二十一歲少婦吳秀英,三十多歲吳秀英丈夫老陳,膝下一對雙胞胎,再者就是吳玉節。血緣關係是另一番模樣。四十歲婦女我不知道名字,我娘有一次提到她,叫她秀英娘,我就記住了。吳玉節不是秀英娘親生的,秀英娘的弟弟、弟媳得病死了,剩下一個三歲男孩。她弟弟臨終托孤,起名就叫吳玉節。和秀英娘母子相稱。其時,秀英娘的丈夫,已經過世差不多有多年。秀英娘只生秀英一個閨女。秀英長得有些醜,個子矬不說,上下身也都很短,大臉盤,暴突眼,豬拱嘴。秀英爹死了,留下很多家業,兩匹棗紅馬,一公一母,會下小馬駒,一頭牛,家裡很富有。一座白牆青瓦四合院。秀英雖然很醜,但是家有財產,房子很寬敞,老陳就倒插門,入贅。老陳身板很好,一下叫秀英生兩個兒子。村裡人說,老陳原先低眉順目,一早起來倒尿罐子,現在好了,不僅不倒尿罐子了,路上行走,還大聲吐痰。秀英娘模樣很周正,慈眉善目,她死去的丈夫可能很醜,不然不會生下如此這般的秀英。不能排除秀英娘當年圖人錢財,才和人家結的親。吳秀英嘴巴很厲害,秀英娘的臉上也從沒有過笑容。
上一年秋天,張閣西隊的劉小胖對我說,吳玉節家屋後頭梧桐樹上,有一個黑老鴰窩,小老鴰黃嘴還沒有褪盡,連窩端,一下子能逮好幾個。我爹以前也養過這種鳥,從小喂熟了,出門它就蹲在肩頭或者草帽上。把它放到身外之物上,嘖嘖一聲,它就飛到手上。黑老鴰,我喜歡。開始的時候,聽劉小胖說,還很興奮,後來一想,這麼好的小鳥,為啥他不去逮?當時沒有答應他,只說改天吧。放學的路上,把這事跟小四一說,小四當時就把劉小胖的詭計擊穿。小四說,劉小胖出陰招,他不去抓黑老鴰,一是怕吳秀英,梧桐樹是吳秀英家的,吳秀英會罵大街,罵人三天三夜都不帶歇喘的,她家地上,連個草棒子你也別想拾。二來,即使避過吳秀英的眼,劉小胖也爬不到樹上去,黑老鴰蟲窩結在一根細樹梢上,劉小胖,是個大胖子,一百八十斤,爬到半路就得把樹枝壓斷,掉下來摔個半死。黑老鴰,我太喜歡了。我對小四說,村長張連登家,瓜那麼難偷,咱們都凱旋歸來,還怕這點小困難。小四被我說得技癢,說,管他媽個巴子,動手。
初秋,天還火燥,我和小四趁吳秀英家吃過飯,睡午覺的空當下手。吳秀英家和別家不一樣,四合院外還圍了一圈土圍牆,牆距離房屋兩米多,屋後的梧桐樹就在牆與北屋之間。牆很高,我搬來數塊碎石爛磚,站在上面,把小四頂到牆上。只見小四在牆上略矮了矮,斜身一縱,來個餓虎撲食,壁虎一樣釘在樹身。稍一冷靜,飛快地攀援到黑老鴰的所在,平手一托,就把鳥窩端下來。我聽見唧唧咋咋一陣小鳥叫。小四騰出手,把汗衫掖在褲衩子裡,將小鳥往懷裡一塞,回頭看看牆頭和我,搖搖頭,示意,跳不過去了,準備從吳秀英家院子裡走。我原準備走外圍,在吳秀英家大門外接應。後來一想不夠義氣,忙下腰,往上一用勁兒,翻牆入內。小四在前,我殿後,順著牆屋之間的巷道,魚貫而出。院子裡靜悄悄,大門卻插得緊緊。我們這時候已經來到院子當中,是死是活不管了,預備躡手躡腳,拉開門叉,奪路而逃。誰知一聲暴叫從天而降。
“該死的,誰讓你們進來的?!”
吳秀英站在堂屋門口,雙手舉一根擀面杖。
(十三)
吳玉節家的喪葬事宜,結束大約三個多月後。我聽小四說,吳秀英好像被判無期徒刑。但這事絲毫沒有緩解,我對水鬼的恐懼心理。
水井、水塘、小河,對我來說,就是死亡的代名詞。夜晚噩夢,總是被披頭散髮的水鬼,拖拽著醒來。即便在自家院子裡的水缸用水,我也小心翼翼,生恐有水鬼潛伏缸底,伺機躍出水面。深秋到來,一個星期天,我爹去城裡賣棉花。看看日影西斜,涼風漸起。我娘說,你去大路上接你爹去,看看給你帶啥好吃的。
接我爹,要沿著西去的黃土官道,穿過張閣西隊,繼而右拐,就是一條寬闊的,通往縣城的柏油馬路。
我出家門,走上門前的黃土官道,加快步子。經過吳玉節家門口的時候,我發現前面,朝吳玉節家大門,走來了一個婦女。心裡有事,我沒有細看。只瞟了一眼,可是這一眼,把我嚇了個半死。這個婦女竟然是秀英娘,左鼻凹一個黑痣!我的腳步一下子粘連起來,邁不開。我甚至聽見秀英娘的叫門聲,和老陳在門後爽快的應答。“來啦來啦”,我聽見老陳說。我返身往家跑,氣喘吁吁,腳步凌亂。我娘放下手裡的鍋鏟,問我,怎麼啦?我說,我看見鬼了!我娘說,見鬼了,哪來的鬼?
我說,娘,我看見吳玉節的娘了。我娘半天沒有吭聲,她把平日不捨得用的電燈拉亮,廚屋也點上煤油燈,把堂屋門推開,院子裡一下敞亮起來。
我娘說,你在家呆著,我看看去!我娘去了沒多久,就走回來了。她臉色憂鬱,神情困惑。她說,秀英娘是回來了,那死的人又是哪一個呢?
我坐在電燈下的板凳上,既往片段,連番映現。一條被扯往樹林的提水繩,那個稍微跛足的要飯花子和“來啦來啦”,老陳爽快的應答聲。不大功夫,我爹回來了,我並沒有像往常那樣,把他的口袋翻個底朝天。我爹誇我說,小傢伙長大了。
吃了飯,外面寒風吹窗,撩起糊窗紙,噗噗塔塔響。上床睡覺,偎在我爹身邊,困意朦朧間,聽爹娘說起秀英娘,話不多,都沉默不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