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廣闊,江水滔滔,一面孤帆飄於長江之上。船頭一支紅色三角旗迎風獵獵,旗上用金粉書寫四字,曰:“潛山太守”。旗下一位青年書生背手而立極目遠眺,頜下一縷黑鬚隨風輕輕飄動,全然不顧這凜冽的江風。時當乾隆十八年的二月,正是乍暖還寒時節,而立在船頭的這位男子雖衣著單薄卻毫無懼意,眼見一輪紅日逐漸西沉,將水天之際的雲霞染得通紅,這景色便如同畫裡一般,更將他看得是如癡如醉感慨萬千。這位書生便是當朝新科進士殷春彥,他本是浙江仁和人氏,自幼聰穎過人,讀書過目不忘,十年寒窗苦學不輟,終於在去年的會試中金榜題名,等到今年年初便被授予安徽潛山縣令的實缺,此番他帶著家僕乘著官船逆流而上,便是去皖地赴任的。
殷春彥站在船首,見那紅日半邊皆已沒入江水中,天色也逐漸暗起來。他眉頭一皺,回首向艙內道:“玉生,此刻天色漸晚,問問船家今晚至何處停泊?”話音將落,只見艙簾一挑,出來個面目清秀的少年,恭恭敬敬的回道:“老爺,方纔我已問過,說是前面二三里便有一個小鎮名叫劉家港,今晚我們就泊在那裡。”倪春彥聽罷,輕輕“哦”了一聲。又聽那少年道:“老爺,外面天寒風大,可別凍壞了身體。還是進艙裡來吧。”倪春彥笑道:“無妨,你若是怕寒就回去吧。如此美景平日難得一見,我還要再好好欣賞一下。”那名叫玉生的少年聽罷也不回艙,只垂手站在倪春彥身後默然無語。
行不多時天色將黑,一輪彎月已悄然躍上,江風愈大寒氣更濃,倪春彥見身後玉生瑟瑟發抖,正待讓他回艙中休息,忽見前方不遠處的江邊燈火點點,在黑暗中甚是耀眼。玉生也看見了,指著那裡大聲喊道:“老爺快看,前面莫非就是劉家港了?”此時江面上隱約傳來數聲犬吠,倪春彥讓玉生去問問艄公,艄公道前面正是劉家港。不消片刻船已至岸邊,艄公走得熟了自然知路,將船停在一個碼頭旁。倪春彥向岸上看去,發現這劉家港其實是個數十戶人家的小集鎮,碼頭旁只有一個小酒館,專供過往客商打尖用餐。他近日胃口不大好,肚中也不甚饑,於是便給了玉生幾錢銀子,讓他帶艄公及水工上岸吃飯,自己卻在艙中坐下,就著油燈看起書來。
不想剛翻得數頁,忽聽水面波聲響動,自己的船也隨之輕輕晃動起來。他挑開窗簾望去,卻見一艘官船停在了旁邊,一個黑衣水工正在繫著纜繩。倪春彥心中有些詫異,在這偏僻之地居然得遇同僚,卻不知是哪一位。他走出艙門向鄰船船首看去,只見一隻紅色三角旗赫然插在船頭,旗上也寫著四字,月光下看得真切,正是:潛山太守。除了這四個字是用黑墨所書外,其他與自己的官旗並無兩樣。倪春彥見狀始而大驚,繼而大悟:“聽說前任潛山縣令年事已高告老還鄉,必是此公才能與我官旗一樣,只是能在這裡相遇,實在是機緣巧合啊。”再轉念一想即是前輩,理應拜謁才是,何況自己要去接任,先從前任那裡瞭解下當地的風土人情討點經驗也是應當的。想到這裡,他便急急回艙取了自己的名帖,交給那水工遞了進去。
候不多時,即見一個黑衣小廝出來道:“倪老爺請進,我家大人正在艙中相候。”倪春彥整整衣冠,伸手挑簾而入。只見艙內有一木案幾,幾上一盞油燈甚是昏暗,一人坐在案幾之後,卻看不清容顏。倪春彥心道這即是前任了,他拱拱手道:“後學晚進倪春彥拜見大人。”那案幾後之人揮揮手道:“你我皆是同僚,就不用多禮了。”倪春彥聽這人聲音渾厚有力,似乎不是一個老人所發出的。他心中正有些驚異,又聽那人道:“倪大人請坐。”倪春彥走至案前盤膝而坐,抬眼望去,卻見對面之人一身灰袍,眉目甚是俊朗,只是這年齡無論怎麼看也只有三十左右,與自己年齡相若。他知前任潛山令本該是年過六旬的老人,可眼前之人卻明明是個年輕人,真是奇哉怪也,難道是自己想錯了不成?可隨即又想到船首那支官旗,心中更加疑惑,一時之間滿腹狐疑。
那灰袍人見狀笑道:“實不相瞞,我姓李名允儒,此番是去潛山上任的。”倪春彥不聽則已,一聽更是心中駭然。之前他本以為此人必是潛山前任,不料現在卻說也是和自己一樣去赴任的,一個縣令怎麼會有兩個人同任,難道是借自己的旗號招搖撞騙的不成?可方才自己將名帖遞進,若是宵小之輩必然會嚇得收旗而走,而此人卻像渾然不知一般,莫不是膽子大的包住了天?念及此處他抬頭看去,卻見那李允儒兀自笑吟吟的看著自己,面上一點驚懼之色都沒有。倪春彥心中一動,笑著問道:“不知您的部憑可在?能否讓我一見?”李允儒沒有說話,只揮一揮手,那黑衣小吏便端著一個盤子走了過來,李允儒將盤中之物拿起遞給倪春彥,倪春彥打開一看,正是委任的部憑,這上面任所也是潛山縣,而姓名卻是李允儒。
倪春彥心中更驚,暗自思索道:吏部既然已經委任我為潛山縣令,為何又要放他去赴任?難道是其中有什麼誤會不成?想到這裡,他便問道:“不瞞您說,我也是剛被委任為潛山縣令的。可是看您的部憑居然和我一樣,這其中難道有什麼不對的地方嗎?”李允儒哈哈一笑道:“您也是赴任,我也是赴任,不必因此而多慮。”倪春彥聽罷更是一頭霧水,正待仔細追問,忽聽外面一人高聲叫道:“老爺,老爺,您去哪了?”聽聲音正是玉生。李允儒道:“即是有人相尋,我就不留客了,若是有緣明晚我們再聚。”說畢便起身送客。倪春彥稀里糊塗的出來,看見玉生正站在碼頭上四處張望,滿面皆是焦慮之色。原來他和水工們吃完飯回來,卻未見到主人,自是著急萬分,四處找尋,唯恐他有什麼意外,直到此時見到倪春彥方才放心。
待倪春彥回到艙中,將剛才的事情給玉生說了,玉生也是驚訝萬分,非要自己去看看。等他出了船艙,卻見相鄰之船果然如主人所言掛著一樣的官旗,唯此刻船上一片靜寂,燈火全無。此時江面上起了一層薄霧,逐漸將船隻籠罩,倪春彥縱有千般疑問也難抵旅途疲憊,當下便招呼玉生睡了,只待明日早起再登船詢個究竟。不想第二日天亮起來,卻發現那官船不在了,倪春彥連問了幾個水工也不知是什麼時候開走的。他尋思半響也不知究竟,索性也不再多想,吃過早餐後便起錨揚帆而行。到了晚上又停泊在一個小港灣,只是這次還沒入港玉生便看見了昨晚那艘官船竟然正停泊在港中,船首上的旗幟依然迎風飄揚,甚是乍眼。
他急忙進艙稟報,倪春彥聽說驚詫萬分,剛剛出艙查看卻見一人站在船首笑道:“你我果然有緣啊。今晚略備薄酒,若不嫌棄,還請過來一敘。”定睛看去,卻正是李允儒。倪春彥心道如此最好,待我再去一探究竟。當即囑咐玉生將船工安頓好,自己去了李允儒的艙中,只見案幾上已擺好了酒菜,倪春彥客氣數句二人便喝將起來。席間李允儒言談精妙,語如連珠,詩書子經皆為精通。倪春彥也是滿腹詩書飽學之士,幾杯酒下肚深感遇見了知己,聊到後來二人大有相見恨晚之意,便各以兄弟相稱。李允儒大了一歲是為兄長,倪春彥即為弟。等酒過三巡,倪春彥趁著酒意問道:“弟有一事不明,還請兄長明示。你我二人皆是潛山赴任,可職位卻只有一個。莫不是吏部因為其他的過錯免了弟的職位而讓兄長代替不成?”
李允儒端起一杯酒放在嘴邊正欲飲下,聞聽此言不由怔了一怔,面上神色甚是古怪。倪春彥暗自道:看他這神色莫不是其中牽涉什麼官場隱私?若再要逼問,則顯得我心太小,反正一到潛山便知真曉,現在何必非要要強人所難?於是也端起酒杯笑道:“兄長若有不便之處就當我沒問過,來來來,我與兄長一醉方休。”李允儒凝思片刻,將酒一飲而盡,正色道:“昨晚賢弟便問過一次,我怕說出來你不信,故此隱而未言。此刻你我即是兄弟,若再隱瞞則愧對兄弟情誼。其實你我皆是任職潛山,這其中並無差錯,只不過賢弟你是陽間的縣令,而為兄卻是陰間的太守罷了。”倪春彥聽罷雙眼大睜驚愕萬分,一時呆呆說不出話來。
李允儒急道:“看看,為兄就怕說出實情驚嚇到你,此刻果然。”倪春彥半響才回過神來,心知這李允儒便是潛山縣的城隍神,心中不僅不懼反而甚喜。心道能在此地見到城隍也算是我福緣深厚,急忙站起身拱手道:“不知兄長即是城隍真神,小弟失敬。”李允儒哈哈大笑將他一把拉住道:“賢弟果然有膽有識,不懼我是幽冥之人,你我當再飲三杯才是。”當下二人盤膝而坐秉燭夜談,直至天際微白倪春彥才起身告辭。臨別之際李允儒對他道:“明日便到潛山,你我二人陰陽相隔不便再見。賢弟才思敏捷卓爾不群,必是當地百姓的福氣。若是日後有為難之處,可到城隍廟祈書禱告,為兄當在夢中與你一聚。”說畢一直將他送至案上方返身回艙。
倪春彥回到艙中,玉生尚在酣睡,他正待躺下小憩片刻,忽聞空中笙歌大作,推窗看時,李允儒的官船已消失得無影無蹤了。倪春彥嗟歎良久,方才叫醒玉生,做了早飯揚帆啟程。下午太陽尚未落山便到了潛山,案上早有衙役相候,將他們接入縣衙安頓了下來。這潛山縣本是古皖之源,素有皖國古都禪宗之地的美譽,境內七山一水,阡陌縱橫,良田相連,頗為富足。倪春彥精明強幹素有大智,到任不過半年,便將潛山縣治理的井井有條,可謂物阜民熙四方安樂。又將上任遺留的疑難雜案一一梳理宣判,斷案結果無有不服,兼之潔身自好,公正廉明,因此深受民眾愛戴,都稱他做“倪青天”。過不多久他將老母妻子也一併接了過來,平日家事都交由玉生打理。玉生自幼父母雙亡,倪春彥將他收養,他聰穎過人手腳勤快,深得一倪家上下喜愛,雖是家僕,實則待如親人。
待得第二年春天玉生已滿了十八,倪春彥見他一人孤苦,便托地保給他做媒,娶了周邊三里村的農家女何氏為妻,平時就住在縣衙幫著打理雜事,不忙的時候便回三里村去與何氏相聚,日子過得倒也愜意。轉眼夏去秋來,寒風漸起。這一日玉生忙完,對倪春彥道想回家看看,倪春彥想著近來府衙中瑣事眾多,這玉生也有近十天沒回家了,於是便同意了,還讓夫人給了他一匹布讓他帶回去,臨別之際吩咐他早去早回。玉生感激萬分道:“多謝老爺。我明日便趕回來。”倪春彥笑道:“都說小別勝新婚。我看你也不必著急,我准你兩天假,後天回來也不遲。”玉生一聽喜笑顏開,忙不迭的道謝不已,拿著布匹便高高興興回了家。
可自他這一去直到第三日也沒見回來,倪春彥心中暗道:玉生平日一向謹慎守信,對自己所言更無半分違逆,為何此次卻遲遲未歸?莫不是貪圖溫柔之鄉忘了歸期?待他回來定要好生問問。到第四日上玉生仍是不見蹤影,倪春彥有些焦急,便讓一個衙役去三里村何家去叫玉生回來。不想這衙役尚未出門就見三里村的地保急匆匆走進府衙大堂,噗通一聲跪在地下道:“大人,不好了,玉生昨夜死了。”倪春彥坐在堂上猝不及防,聞聽此言只覺一陣天昏地旋,以為自己聽錯了,半響方問道:“你此言當真?”那地保不住叩頭道:“小老兒專程是來報信的,絕不敢有半分謊言。此刻玉生屍體還躺在何家,就等大人前去察看。”倪春彥心中想那玉生出門之際還活蹦亂跳,怎麼好端端的就會暴病身亡,又問地保道:“玉生是如何死的?”地保抬頭道:“聽他妻子何氏說是中邪暴病而亡,可具體緣由小老兒也不知。”倪春彥聽罷心中更是驚駭,扭頭吩咐衙役道:“快叫上仵作,和本縣一起去三里村。”
那三里村離城只就三四里,不消一個時辰便已趕到。地保在前領路一行人來到何家院落前,遠遠便見門口白幡迎風飄動。倪春彥急急搶入院中,卻見院裡正中擺著一張床板,板上一人雙目緊閉動也不動,正是自幼便跟隨自己的家僕玉生。倪春彥撫著玉生,只覺觸手冰涼,顯然已死去多時。他心中至此才相信玉生確是死了,不由悲從中來心痛萬分。床板旁還坐著一個身著白布麻衣的年輕俊俏女子,此刻正哭的死去活來,一見倪春彥便跪在地下聲淚俱下道:“老爺,玉生不在了,可讓未亡人怎麼活啊。”倪春彥認得她是玉生的妻子何氏,急忙讓她起來,問她道:“玉生前日離去之時尚且好端端的,怎麼幾日不見就死了?他到底是如何死的,你且細細道來。”
何氏揮袖抹抹淚水道:“前日玉生回來心情甚好,還給了我一匹布,說是夫人送的,到了晚上又讓我燙了一壺酒喝了才睡下。半夜時分他起來如廁,不想出去沒多久我便聽到院中一聲驚叫,那聲音特別滲人,我急忙將門打開,卻見他站在門口目光呆滯滿面煞白,口齒顫抖說不出話來。我也被他那模樣嚇壞了,趕緊將他扶到床上,不想他在床上翻來覆去,滿嘴胡話,盡都是有鬼索命之類的言語,我心中更加害怕,便將左鄰右舍都叫來,不想回來一看,他,他,居然已經氣絕身亡了。”說畢又低頭哭泣不已。倪春彥聽罷心中駭異萬分,想著怎會有此咄咄怪事,實是難以相信,可再一問附近所居鄰居,皆說聽到了那聲大叫,等趕過來玉生已經死了。
倪春彥心道,現今首要是需將死因查清再說,當即揮手道:“仵作,你速速檢驗屍首,查明死因。”那仵作上前一番探查,將玉生前胸後背頭頂腳掌都一一檢視過了,又用銀針探入喉嚨,方才回稟道:“大人,經我詳細檢查,這玉生屍體上並無外傷,也無中毒跡象。”倪春彥問道:“那依你看,他是如何死的?”仵作滿面疑惑之色道:“依小人看,不是暴疾身亡便是……”言辭間吞吞吐吐,不太敢說的樣子。倪春彥怒道:“有何不敢說的?”仵作遲遲疑疑道:“小人的意思是,他也可能是撞邪死的。”此言一出,圍觀的村民皆鴉雀無聲,一個個面露驚恐之色。倪春彥見狀大怒,呵斥道:“而今太平盛世,國泰民安,有何邪孽?你休得胡說八道!”仵作低聲道:“是,是。那就恐是暴疾身亡。”何氏聽到這裡,又忍不住嚎啕大哭起來。
倪春彥心中淒惻,對何氏道:“你也不要過於悲傷。這恐怕是玉生福薄命短,天數使然。他自幼便在我家,實有莫大苦勞,而今身故,當由我來善後。”言畢便吩咐將夫人叫來與何氏一起主持玉生後事,又在山側買了一塊地將玉生厚葬了,待諸事完畢才回到縣衙。過了數日,倪春彥晚間正在書房中批閱公文,忽聽外面寒風大作,將窗扇吹得匡當直響。他下意識道:“玉生,快去將窗戶關上。”可叫了數聲卻無人應答。怔了片刻方才想起玉生已經不在了,又想起他跟隨自己鞍前馬後不辭辛勞,眼看成了家有了媳婦,不料卻福薄命短客死他鄉,不免又是一番長吁短歎。耳聽窗外風聲漸厲,便欲起身關窗,正在此時忽聽“怦”的一聲,書房的門居然被吹了開來。倪春彥心中一驚,抬眼望去,只見黑暗中一人渾身是血跪在門外,頭上黑髮披散下來將面容遮住,正伏在地上緩緩向他磕頭,那血跡由頭至腳流淌不停,滴滴答答的落在了地面上。倪春彥只覺口乾唇燥喉嚨發堵,一股涼意從後脊升起,額頭冷汗不覺涔涔而下。
他心中駭極,正待大聲呼叫來人,忽然一種異樣的感覺忽從心底升起,半天都張不開嘴。正在此時一陣寒風又湧了進來,吹在身上有如針刺,倪春彥不禁猛打了幾個哆嗦,待風停時再看,那地下的血人居然不見了蹤影。他緩了緩神,只覺後背濕了一片,再到門口看時,地下卻很潔淨,並無半分血跡。倪春彥心中驚疑萬分,又將院外值守的衙役叫進來詢問,那衙役回道並沒看見有人進來。倪春彥揮手讓他出去,將門關上獨自一人發怔,尋思道剛才莫不是自己看花了眼?念及此時他心中一動,忽想起那血人的身影似乎有點像死去的玉生,怪不得方纔之時雖感駭懼,心中卻總覺異樣,難道是玉生掛念舊主,回來看他了?只是若真是玉生的魂魄,為何又是那番模樣?想到那鮮血淋漓之態,他心中又是一凜:莫非玉生果真是撞邪橫死心有不甘,因此來找我申冤不成?正自苦苦思索間,忽聽房門咚咚數聲有人敲門,倪春彥將門打開,門外之人卻是夫人駱氏。
原來駱氏見時近三更夫君還在書房,怕他累壞了身子,因此專程前來讓他休息的。不想進門即見夫君滿面疑惑之色,似有什麼難決之事,待她問清緣由,不禁也嚇了一跳,顫聲問道:“老爺,剛才你不會是看書累了做了個噩夢吧?”倪春彥心知定然不是,卻也不欲讓她擔心,便安慰她道:“或許太累看花了眼也未可知。時候不早了,就先歇了吧。”一邊說著,一邊挽著駱氏回了偏房,心中卻暗自道,明天定要再去何家村,看看有沒有什麼端倪可尋。待得第二日一早,他準備好香燭紙錢,便騎著馬帶了兩個精明的衙役又去了何家村。那地保是個年約五旬的老頭,得到通報急忙前來迎接。倪春彥問他道:“自玉生病故後,這附近村上之人可有談論此事的?”地保小心回道:“稟大人,小老兒未曾說過什麼閒言碎語。只聽說有些不明事理的渾人,私下說玉生死得不明不白,多半是被惡鬼索了命去。”說到這裡,看倪春彥臉上微有怒色,急忙又道:“不過這都是鄉下人胡言亂語,當不得真。只是玉生正當壯年忽染暴疾而亡,也著實可惜,卻苦了何氏日日在家以淚洗面孤苦伶仃。”言畢不住搖頭歎氣。倪春彥聽罷也很傷感,反而安慰他數句,道:“即是如此,我們就再去她家看看。”
地保在前帶路,不多時便來到何氏屋前,在外叫得數聲,屋裡卻無人應答,地保道:“大人,這何氏恐不在家,待我再去鄰家問問。”倪春彥搖搖手道:“即是不在就算了。我去玉生墳上看看他。”說畢勒轉馬頭便欲離去,此時忽聽“吱呀”一聲房門輕啟,何氏一身素衣款款而出。地保急向她道:“原來你在家,怎的剛才叫了數聲都不應答?倪大人來了,還不快快拜見!”何氏輕移蓮步走至馬前,跪在地下道:“小女子方纔正在後院洗衣,迎得遲了,還望大人莫要怪罪。”倪春彥翻身下馬道:“不用多禮,起來吧。”何氏起身低著頭站在一旁。倪春彥道:“玉生自幼父母雙亡,隨我也未享過什麼福。此番西去,我心悲痛實不亞於你。昨晚我夢見他回到府裡相見,故此今日專程前來給他上柱香。”這番話還未說完,何氏身子一顫,接著又嗓泣起來。地保道:“你莫要再哭了。還不趕緊帶大人去上香。”何氏止住哭泣抬起頭來,倪春彥見她一雙杏眼滿是淚水,臉上兩道淚痕甚是醒目,當下便讓地保與她走在前面帶路,自己與兩個衙役騎馬跟在後面。
一行人出了村口來到山腳下,遠遠便見一堆新土,這便是玉生的墳了,此時墳頭的招魂幡尚在風中搖擺。倪春彥將香燭點燃插在墳前,閉上雙眼心中默念道:“玉生啊玉生,你自幼隨我,雖是主僕名分,實則比叔侄還親。若你真有何冤屈,當再顯靈以示。”心中剛念完,忽聽地保一聲驚叫,倪春彥睜眼看去,卻見墳頭上居然盤著一條赤練小蛇,口中紅信吞吐不停,目光湛湛甚是可怖。衙役見狀怕傷到上司,急忙拿起手中的哨棍想要將那小蛇挑開,那蛇卻並不畏懼,仍盤在墳頭盯著倪春彥,眼看棍將及身,忽哧溜一聲鑽進墳裡去了。此時又聽一聲嬌呼,轉頭看時卻是何氏嚇得花容失色幾欲跌倒,幸虧地保在旁將她一把扶住。倪春彥愕然良久,方對幾人道:“一條小蛇而已,不必大驚小怪。”又吩咐地保將何氏送回家,自己帶著兩個衙役回了府裡。晚間用過飯他一人待在書房,想著白日之事心中總覺忐忑不定。若說玉生墳頭小蛇出現只是偶然,為何自己祈禱之前卻並未見到,而剛剛默念完畢那條蛇就出來了,而且只盯著自己看,最後卻又鑽進玉生墳裡?這難道只是巧合嗎?不是,決然不是,這其中定有緣故。莫不是玉生的墳裡還有什麼古怪不成?
思來想去,如要探出端倪,非要把玉生墳墓挖開才行。只是大清律法中規定,若非有因,不得無故掘墳挖骨,否則便犯了律條,即使是自己也吃罪不起,輕則丟官而去,重則即時下獄,一世清名也勢將付之東流。他在房中來回踱步,一時不能自決。想了良久方下決心道:“身為當地父母官,即應明察秋毫絕無疑案,更何況死去的又是玉生呢?若不能將此事弄清楚,又有何面目為官?縱是拼卻頭上這頂烏紗帽不要,我也要將此案查個水落石出!”決心下定,他反而感到一身輕鬆,當下早早的睡了,待得第二日一早便去了知府衙門,見到上司陳大人稟告了此事。陳大人便問他可有證據,他回道暫時還沒有。陳大人皺眉道:“雖說死去之人是你府中人,但僅憑猜測不足為據,若是一意孤行,到時又無證據,恐引發民怨不好交待,你可要三思啊。”倪春彥慷慨道:“下官絕非因個人親情而假公濟私,實因玉生之死確有些蹊蹺,故下官才欲行此冒險之事,還望大人准允。”陳大人思慮片刻道:“即是如此,我也就不再相勸。只是國法無情,若是到時沒有證據,我當依律治你。”倪春彥喜道:“多謝大人。只是下官還有一個請求,希望大人再多寬限些時日。”陳大人沉吟片刻道:“你我即是同僚,自當多行方便,那就給你七日如何?”倪春彥拱手道:“一言為定,若是下官未能查得證據,任憑大人處置!”
待辭別上司回了縣府,他命人傳來仵作,道:“你帶上家什,隨本官去趟三里村。”那仵作開始以為三里村又發生了命案,待弄明白縣太爺是要去開棺驗屍,不由遲疑道:“大人,上次在下已經細細查驗過一次,並未查到可疑之處。此次重新開棺不知是否有新的憑據,否則……”說到這裡欲言又止。倪春彥知他心意,皺眉揮手道:“此事你無須擔心。有本官在,但開無妨。”仵作聽了不再言語,心中卻仍不免有些嘀咕。當下倪春彥又點了五六個身強力壯的衙役,命他們帶上鋤頭等工具,隨自己一起去了三里村,先將裡正及何氏叫來,告知要重新開棺驗屍一事。那裡正一聽滿頭霧水,想著下葬之前剛驗過屍,怎麼這才十數日又要開棺再驗,不知縣太爺到底賣的什麼藥?
正尋思著,卻聽撲通一聲何氏已跪在了地下,淚水漣漣道:“玉生剛剛入土屍骨未寒,大人卻要再來驗屍,如此又怎能讓未亡人心安?”倪春彥溫言道:“數日前玉生剛剛托夢於本官,因此本官心中一直惴惴,總覺得這其中有些蹊蹺之處。兼之鄉野愚民流言不斷,儘是些撞邪遇鬼之類,故而更要查個明白,如此方能平息謠言穩定人心。”何氏聽罷俯首默然片刻,又磕個頭道:“即是如此,妾不敢不從,只可憐夫君死後仍不得安生,遭此暴屍之罪。”言畢又嗚咽不止。這時裡正也在旁小聲勸道:“大人,小的以為若以托夢為據啟人之棺翻覆屍骨,倘再查無實據,恐怕於大人您有不利啊,還望大人三思。”此時附近的村民聽說此事也紛紛趕來,圍在一起交頭接耳議論紛紛,面上皆帶疑惑。
倪春彥見狀索性對眾人大聲道:“玉生之死殊為怪異,究竟是暴疾而亡或是撞鬼遇邪也未可知。為查個究竟,本官決定重新開棺驗屍,如檢驗無據,本官甘心坐罪!”此言一出,眾鄉民皆鴉雀無聲,倪春彥也不再多說,帶著衙役仵作即去了山腳下,裡正與何氏及眾鄉民也緊隨其後。待一干人來到玉生墳頭,倪春彥先點燃香燭默默禱告一番,一來希望玉生九泉之下莫要怪罪,二來企盼此次開棺能有新的發現,不枉他冒的這番風險。待禱告完畢,他便命衙役將墳掘開。幾個衙役揮鋤挖土輪番上陣,倪春彥在旁卻隱隱有些不安,自上次在玉生墳頭看見那條赤鏈蛇之後,他總擔心掘墳之時那條蛇又會竄出,因此雙眼一直緊緊盯著,可說來奇怪,這次直到浮土掘盡棺木露出,也沒見到那蛇的蹤影。
此時已是夕陽西斜,倪春彥見時候不早,當即起身告辭,成大勤挽留不住,也由他去了。待回到府衙,倪春彥急速升堂,命衙役去將成大勤帶來。過得小半個時辰,衙役便領命而回,那成大勤伏在堂下,戰戰兢兢不敢仰視。倪春彥笑道:“你抬起頭來,看認得我麼?”成大勤小心抬頭看去,忽全身大震,跪在地下不住磕頭,口中叫著:“小人死罪,請大人寬恕!”倪春彥安慰他道:“本官不會怪罪你。如果你肯為玉生申冤作證,本官還會重重賞你!”成大勤聽罷急忙叩頭道:“小人願意,願意!”倪春彥當即又飛簽命人將何氏拘來,又讓里長及族人前來觀案。及成大勤當眾述說完畢,眾人皆是大駭,唯有何氏高聲喊冤,言道這都是成大勤的胡言亂語。倪春彥道:“即是如此,當重新開館再驗一次,到時真相便會水落石出。”當下連夜帶著衙役仵作等人將玉生棺木打開,待仵作劃開肚腹一看,只見腸中果然有條死去的小赤鏈蛇,便如同倪春彥祭祀之時所見一樣。
至此真相大白,何氏在旁面色煞白,默無一言。倪春彥將她帶回府衙,尚未用刑她就盡數招供了。原來自她與玉生成婚後,玉生大部分時間都在縣衙,與她聚少離多,原本未出嫁時她就有一相好,是鄰村男子吳城,相貌雖是英俊,唯獨整天游手好閒不務正業。何氏成親後本已收斂,只是日子長了耐不住寂寞,便又與吳城勾搭在一起。到得後來,更嫌玉生礙事,便謀劃將玉生除掉,兩人做個永久夫妻。吳城膽子小,知道玉生是倪縣令身邊的人,生怕事有不慎引火燒身,而何氏卻很果斷,一番深思熟慮之後想出一條毒計,先將迷藥放入酒中讓玉生飲下,再趁玉生昏迷不醒之時用小蛇置之於死地,手段不可謂不毒,心計不可謂不深。只是人算不如天算,行兇之日恰被成大勤撞見,兼之城隍示夢,終至水落石出。倪春彥又命人將吳城拿來,那吳城一見何氏便知東窗事發,雙膝一軟便在地下癱作一團。倪春彥具案上報,判將何氏凌遲,吳城斬立決,終為玉生報仇雪恨。又感謝義兄示夢,備上牲品專程去城隍廟祭拜一番。而那成大勤因為揭發有功,特賜賞金二十兩,為其娶妻,不到數年,果連得二子,眾人皆說這是上天給他的回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