詭異故事之鬼戲

1

你知道鬼最怕什麼嗎?倘若你問一百個人,那麼至少會得到一千種答案。倘使你問歸籌,他一定會昂著頭、挺著胸、瞪著那對公牛般有神的大眼睛,拉著戲腔告訴你:“鬼最怕鬼。”歸籌就是這世間最大的鬼,當然,這僅限於在戲台上。台下,他只是人人都可踐踏的窮酸鬼。

歸籌演鬼戲,從人生裡的第一場戲,到最後一場。

那時正值驚蟄,青黃不接,整個世界都充斥著一種蠢蠢欲動的蒼涼,蒼涼中又帶著些許曖昧。雖不至於伏屍遍野,卻四處遊蕩著覓食的饑民。人命很賤,有時還不值一碗清湯稀水的涼粥。然而比人命更賤的,是人心——這本是世間最珍貴的東西。

皇帝說沒就沒了,國家早就名存實亡了,所謂達官顯貴,比歸籌之輩更精通演戲之道,你方唱罷我登場。老百姓剛適應幾天沒皇帝的生活,又有人稱帝了,老百姓還沒來得及搞明白這位袁氏皇帝到底是何方神聖,皇帝又沒了。難怪當時有個很有名的、叫做“伍廷芳”的先生說:“北京現有的政府,只算得上是戲場,那些大大小小的官僚只算得上是戲子。我們看戲則可,若聽了戲子的話當真就不可……”這話歸籌只贊同一半,現在大家確實都不知道該聽誰的了,仿若蜂巢裡沒了蜂王,即便是殘暴的蜂王,在愚昧的蜂蟲心裡,有總比沒有好。可伍廷芳說戲子的話不能當真,歸籌是極不贊同的。

歸籌是個戲子,在所有人都不知道該信誰的規矩時,歸籌選擇信戲,戲裡全是規矩,上台幾步,下台幾步,何時哭,何時笑,何時擠眉,何時弄眼。信戲,就得活在戲裡,只不過歸籌在戲裡不是人,是鬼。

歸籌不但是個戲子,還是九福戲班的班主,雖然年紀輕輕,但在戲班裡頗有威信。可惜,他並不是角兒。在北平城裡唱成角兒的,要麼是有背景的,要麼是沒有背景找到背景的,可歸籌有的,不過是個魁梧蒼涼的背影。角兒們都喜歡唱《六月雪》,唱《霸王別姬》,唱《柳蔭記》,北平城裡的人喜歡看這種戲,在別人的悲傷裡尋找平衡。鬼戲是冷門,鬼戲唱的是除魔衛道,可那台下坐著看戲的,哪個不是魔?哪個的身後沒有背著一個面目猙獰的冤鬼?這樣易子而食的亂世,活著的都是鬼,死了的才是人,可死人不依舊是鬼嗎?總之,活著就是罪。

歸籌的九福戲班偏偏是專門唱鬼戲的,且,他們只唱鬼戲,唱《鍾馗嫁妹》,唱《鍾馗捉鬼》。

這幾日九福戲班的上座率更低了,有時還不到兩成。歸籌望著戲檯子底下那些突兀的、蓬亂的、蘑菇頭一般齊耳短髮,真想扛著大刀將他們一顆顆地切下來,放進窩裡蒸了、煮了、炒了、吃了、消化了、拉出來,就連拉出來的東西也要餵了狗,這樣方能解恨。

只是他們捧他的場,他為何還恨他們?難道只因他們的身體裡都住著魔鬼?想到這裡,他暗自為自己的氣急敗壞感到懊惱,於是一出《鍾馗嫁妹》唱得愈加賣力了。前面說了,歸籌在戲台上是這世間最大的鬼,他演鍾馗,鬼王。

伴著鼓樂,歸籌唱道:“女大當婚要出嫁,從此不能再回家,俺只見車輪馬足匆匆地趟去程……”每每唱到這時,歸籌都會忍不住蕩著淚花,而觀眾見了淚花,都會鼓得巴掌開出花兒來。這次也不例外,除了一個人。

一個女子。

她一副官家小姐的時髦打扮,梳著兩根青蔥般粗壯的辮子,彷彿一放進油鍋裡,就能熗出好聞的香味兒來。歸籌在台上嚥了口吐沫,不時瞄著她蒼白冷艷的臉,眼睛裡的淚花凝聚在一起,落在臉上變成彩色的污水。

她的眼神,那麼像她——他那只演了一場鬼戲的小妹,她在那場鬼戲裡,把自己演成了真的鬼。

散戲後卸妝時,油彩洗進了眼睛,歸籌對著鏡子,看到裡面一盤圓圓的鍾馗臉衝他笑,笑著笑著就咳嗽起來,咳著咳著,就咳出一塊黏糊糊的黃東西。

他倉皇失措,鏡子裡的不是他,是附在他身上的鬼。鬼戲演得久了,歸籌覺得自己仿若真的能看到鬼,或許還能捉鬼了,甚至連他自己都變成了鬼。

2

歸籌第一次登台唱主角,是在他十歲的時候;他唱的第一齣戲,就是《鍾馗嫁妹》。那時他們還沒有進入北平,和現在相比,當時的境遇更為慘淡,甚至好幾天都吃不上飯。因此,當附近一個大戶人家請他們去唱堂會驅鬼辟邪、為小少爺沖喜治病時,老班主一口就答應了。

當時唱鍾馗的是另外一個叫四旦的孩子,歸籌只是演抬轎子的小鬼。可歸籌覺得四旦根本不配演那樣義薄雲天驅魔正道的角色,他根本就是個壞痞子,常常欺負在戲班做雜物的妹妹,還說長大後要將她納成妾,至於正室,當然是北平城裡的貴小姐,因為四旦堅信自己以後會成為數一數二的“角兒”。“角兒”也是歸籌的夢想,他覺得四旦不配。

開戲前,四旦突然不見了。戲班子裡的人心急火燎地找,卻怎麼也找不到。最後歸籌在地主家的柴房裡找到他。那時四旦正窩在牆角急促地咀嚼著什麼,嘴裡還散出年糕的香甜。老班主見狀,不由分說扯出房門,拽出院子,拉到後台的小棚子裡一陣暴打。在老班主的眼裡,咱雖然是唱鬼戲的,但得辦人事兒!人窮,但志不能短,尤其不能短到偷吃主人家東西的地步。

半個時辰後,四旦被兩個年長的師兄一人拖著一根腿拽出來,他的臉在地上歪歪扭扭地畫出一條帶血的土痕。拖到門口時,四旦的臉被高高的門檻磕了下,一塊黃黃軟軟黏黏膩膩的東西從他嘴裡掉出來。

他是被卡死的。

當晚的鍾馗由歸籌代替四旦,然而出乎意料的是,演鍾馗妹妹的,也由原來的一個旦角,換成了歸籌的親妹妹。

歸籌覺得有幾分奇怪,因為演戲時的道具轎子變成了真轎子,戲裡的新娘本無須坐進轎子裡,可妹妹卻煞有其事地坐了上去,更奇怪的是,主人家裡掛起了白色的燈籠,燈籠上貼著黑色的喜字,仿若整個宅院都變成了戲台——一場鬼戲變得半真半假,仿若真的藏了鬼。

歸籌並沒有細究,也無暇細究。他意氣風發地扮著鍾馗,帶著小鬼們抬著轎子,妹妹在裡面哭哭啼啼,竟然在轎子被抬到戲台中央時掀開簾子看了他一眼,那一眼哀怨悠長,可看在歸籌眼裡,卻覺得煞是丟臉。原來的戲文裡並沒有這一出,妹妹明明學過鍾媚兒的戲,為何這般不爭氣地令他丟醜?他哪裡知道,這一眼是自己和妹妹的永別。

老班主為了戲班能有飯活命,竟將妹妹賣給了剛剛死了的小少爺做鬼妻,戲裡戲外,鍾馗的妹妹真的嫁了。只是連老班主都沒想到,這戶人家娶的鬼妻,是用來和小少爺同時下葬的——一生嚴謹的老班主,原本還以為給妹妹找到了一個活路,還以為妹妹在這裡,起碼能吃上一口飯。

老班主愧疚之下一病不起,五年後一病歸西,並將戲班子交給了歸籌。

3

這幾日的戲唱得磕磕絆絆,原先扮演鍾媚兒的福禧,仗著自己有幾分俊朗的姿色,跑到堂子裡做“相公”陪酒去了。“相公”是什麼?北平城裡有名的八大胡同是幹什麼的,“相公”就是幹什麼的。不過八大胡同裡的都是女人,“相公”卻是比女人還柔媚的男人。這真是九福戲班的奇恥大辱,倘若老班主還在,定然會像打四旦一樣將他生吞活剝。歸籌沒有老班主的威嚴和氣魄,只能將他逐出戲班放任不管。鍾媚兒的角色自此由另一個臨時演員代替,於是上座率又低了些,茶樓的老闆已經下了最後通牒,眼見著戲班就將三餐不保,唱鬼戲的就將真個變成了餓死鬼。

最後一場戲時,那個官家小姐又來了,依舊站在昨天的位置,依舊不哭也不笑,不鼓掌也不搖頭,就那麼木木地站著,目光緊緊粘在鍾馗身上,仿若歸籌妹妹在轎子裡的最後一瞥。

歸籌在台上看得心裡顫顫的,有那麼一刻,似乎還看到妹妹坐在台上的轎子裡掀起簾子,那目光絕望,又欲說還休。他就這樣恍惚著,險些唱錯了詞兒。

一散戲,茶樓老闆就下了逐客令。可歸籌此刻顧不得這些,他的眼裡全是那個女子。他看到她幽幽地走上台、幽幽地掀起簾子、幽幽地靠近他,然後幽幽地問:“你真的是會捉鬼的鍾馗嗎?”

歸籌說:“那是戲。”

女子說:“你演得那麼真,真的鍾馗來了也會自覺遜色的,定然也能嚇走那些冤魂惡鬼。”說到這裡,她的聲音低了下來:“鍾馗不是吃鬼的鬼麼?”

歸籌覺得這最後一句話有點彆扭,可又聽不出什麼不對,她的眼神令他覺得親切,當她看著他時,他甚至都能聽到自己靈魂碎裂的聲音。於是他忍不住問:“小姐是不是有什麼難處需要歸某幫忙?”

女子一聽,低低地抽泣起來:“我想請歸老闆屈尊到寒舍唱一出鍾馗捉鬼,只你一人去就好了。”她將嘴湊到他的耳邊:“捉真的鬼。”

歸籌的臉立刻在油彩下面抽搐起來,若不是那厚厚的油彩遮著,此刻的他一定看起來像白臉曹操。但是,當他看到女子手裡的錢袋,聽到裡面脆生生的銀元碰擊,又不由心動了——多美妙的聲音吶,單是聽聽就能管飽。

他回頭望了一眼戲班裡眾人那乾巴巴的眼神,又看了看茶樓老闆決絕的神情,咬了咬牙說:“我試試吧。”繼而,他接過女子手中的錢袋,遞給一個小鬼扮相的武丑,說:“六旦,我去這幾天,戲班就交給你了。”

說罷,他提起化妝箱,帶著一臉的豪氣,昂首挺胸地跟著女子出了門。

鍾馗本是吃鬼的,但倘若這滿世界都是鬼,那又會是誰吃誰呢?

4

原來那女子名叫鍾小惠,她並不是什麼官家小姐,而是一個有錢人家的少奶奶。可嚴格來說,她也算不上什麼少奶奶。她出身貧寒,十八年前,為了活命,年僅七歲的她被家人賣到一個大戶人家做鬼媳婦,賣身契上說好了,作為小少爺的鬼妻,她得恪守婦道,為丈夫守靈祈福十八年,十八年後她就不但可以恢復自由之身,婆家還會為她準備一筆可觀的再嫁嫁妝。這十八年來,她被幽禁在一個偏僻的獨門小院,每日守著牌位為亡夫祈福。眼見著期限將至,不想最近宅院裡卻鬧了鬼。她本想忍過了這幾天,待期限到後就帶著婆家給的嫁妝遠離這是非之地。可她婆家的人不知是想賴掉她的嫁妝還是怎的,偏說若她院裡真個鬧鬼,定然是因她做了什麼不潔之事才招惹穢物上身,到時不但會人財兩空,只怕她還會變成真的“鬼媳婦”。

知道了她的身世,歸籌心裡不由又和她親近了幾分。若不是當年他和六旦一起偷偷把妹妹的屍首從那戶人家的墳地裡挖出來,親自挖了坑另行安葬,他差點兒就以為鍾小惠就是自己朝思暮想的妹妹了。

兩人說著話,轉眼就到了鍾小惠的宅門前。宅院不大,雖然門庭冷落,佈置得卻很精緻。進門前,鍾小惠輕輕扯住歸籌大紅色的鍾馗戲袍,望著他威嚴的鍾馗裝扮,輕聲說:“我不想瞞你。之所以請你來,是因為家中那個鬼,和鬼戲裡的鍾媚兒扮相一模一樣,且是個六七歲大的小女孩。每到入夜,她就在院子裡遊蕩,嘴裡還不停地叫著‘哥哥’……”

歸籌只覺得身體像吸滿水的海綿,沉甸甸的、軟綿綿的,全身的力氣都跑得無影無蹤。

鍾小惠似乎並沒有注意到他的異樣,繼續說道:“我琢磨著,鍾媚兒的哥哥不就是鍾馗嗎,想到這兒,我就開始四處找演鬼戲的戲班,於是就找到了你,你是最出神入化的。”

這樣的恭維絲毫沒有為歸籌帶來欣喜,他不知道自己是怎麼走進院子的,更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坐在了梳妝台前。他神情恍惚地補著妝,看到鏡子裡的四旦從裡面探出來,他依舊是十一二歲的樣子,扮相裡帶著幾分稚嫩的戾氣。他嘴裡一邊急促地咀嚼著,一邊說:“好兄弟,知道我空著肚子演不好戲,還特意偷了年糕給我吃。你待我太好了,我決定不讓你妹妹做妾了,讓她做正室,等我成了角兒,就給她榮華富貴!哈,我知道你最在意的就是她!”

突然,鏡子裡四旦的臉劇烈扭曲起來,臉譜變成了充滿怨恨的曲線,他一邊痛苦地呻吟著,一邊鼓著塞滿年糕的嘴,含糊不清地說:“師父!我沒偷!真不是我偷的!我不是小偷!”繼而,他不再吭聲了,臉上的油彩變成花乎乎的一片,眉頭緊緊糾結在一起。最後,他絕望著從鏡子裡望著歸籌,蠕動著雙唇,慢慢擠出一塊年糕。

四旦從鏡子裡消失了,歸籌一愣,眉毛吊偏了。他心事重重地將臉湊近了,胳膊肘支在梳妝台上,一點一點地修補。不想,肘下一滑,桌上赫然有一小塊濕漉漉的年糕,再一抬眼,有個紅色的影子從鏡子裡閃過。

鍾小惠推門進來,拿手帕捏起那塊年糕,柔聲道:“莫不是我做的年糕不好吃嗎?歸老闆怎麼又吐了出來?”

歸籌看了看梳妝台旁那小碟裡的年糕,僵硬地笑了笑:“開始捉鬼吧。”

5

這是歸籌第二次將戲演到現實裡。第一次,他“鍾馗嫁妹”卻將妹妹送進墳墓;這一次,他“鍾馗捉鬼”難不成要把妹妹當做戲裡的小鬼吃掉嗎?

這時,院內一陣窸窣,鍾小惠臉上的肌肉立刻緊緊繃在一起,她推了推歸籌,聲音裡充滿了不安:“歸老闆……哦,不,鍾馗大師,她……她來了……”

鍾小惠話音剛落,只聽得院內一聲淒婉清脆的童音唱腔:“趁著這月色微明——趁著這月色微明——曲灣灣繞遍荒蕪徑——咳。——俺只見門庭冷落暗傷情——”

歸籌一愣,在《鍾馗嫁妹》這出裡,這段唱詞是鍾馗死後被封為“驅邪斬祟將軍”,為替妹妹和恩人杜平說親,回到昔日家中時唱的。可這段本該是鍾馗的詞兒,怎麼被門外的“鍾媚兒”搶了去?轉念一想,歸籌不禁悲從心來。戲裡哥哥是鬼,妹妹是人,這現在卻顛倒了過來——妹妹是鬼,哥哥是扮鬼的人。這時,只見門外晃動著一個小小的人影,對方依舊用戲裡的音調念道:“哥哥,開門!”

歸籌一聽,提起一股氣,拿起架勢,道:“來了——”緊接著,他唱道:“聽譙樓早已報初更——刁斗無聲寂靜—— 孤苦鰥夫(本是寡女,因鍾馗唱了鍾媚兒的詞兒,歸籌就把寡女改成了鰥夫)有何事扣我柴門。”

門外淒聲道:“你妹妹在此——”

歸籌一跳:“啊——呀!”繼而唱道:“我聞言戰兢——喪黃泉復現生時影——”

直至這裡,這門裡門外、一人一鬼,一搭一唱,演的是《鍾馗嫁妹》的戲,只是兄妹顛倒,陰陽倒置。鍾小惠在一旁看得心驚膽戰,似乎生怕門外的冤魂會破門而入,她扯扯歸籌,小聲提醒道:“別把戲搞錯了,今兒演的,可是鍾馗捉鬼啊!”

歸籌輕輕推開鍾小惠,望著門外,眼神裡不但沒了恐懼,反而多了一分期待。因為下面的戲文裡鍾馗將訴說自己變成鬼王以及到這裡的來意,如今死去的妹妹站到了戲裡鍾馗的位置,他想聽她訴說原委。

果然,門外頓了頓,繼而馬上提起氣唱起來,只是詞兒由原文的傾訴寬慰,變成了充滿怨恨的痛斥:“哥哥,害我好苦。我為成全兄長,強扮鬼媳,身不由己,以致後豪門捐軀殞命。原望陰間能成人婦,豈料兄長將我墳墓掘,自此無依成孤鬼。為此引你前來,與你相會。痛訴心中憤懣,一併索你性命。”

歸籌心中凜然,他本該唱:“呀,原來如此,妹妹在哪裡?”只是這句詞兒已經無法和妹妹的詞兒對上了。門外妹妹的冤魂似乎也並不等歸籌應對,自顧唱道:“哥哥在哪裡?”唱罷,門“呼啦”一聲被推開了,一個嬌小瘦弱的鮮紅身影應聲而入,她還是七歲時的樣子,依舊是當年的小小嫁衣,依舊是當時清麗精緻的花旦扮相。她伸出冰冷僵硬的手,一把扼住歸籌的手腕,唱道:“啊呀——哥哥啊——”

捉鬼的鍾馗被鬼捉住了雙手,不停地顫抖著。他張了張嘴,一頭栽在地上。

6

歸籌的眼前一直晃著一幅淒涼的水墨畫,漫無邊際的荒野,灰的天,灰的土,灰色的天地之間,微微凸起一堆小小的墳頭。墳頭上沒有墓碑,沒有祭花,甚至長年累月都無人前來祭奠,它那麼小,那麼孤寂。歸籌看著看著,眼淚就掉了下來。他突然想起了和妹妹同一天死去的四旦,那個壞小子到了陰間,定然也不忘欺負妹妹吧?沒有哥哥的保護,妹妹該是怎樣的絕望和無助?或許當初把妹妹挖出來重新埋葬是一個徹底的錯誤,倘若一直讓她躺在那裡,她起碼還在某個大戶人家的祖墳裡,起碼還有某個小少爺做夫君,起碼不至於在陰間孤苦無依,更不會變作今日的冤魂野鬼。

歸籌突然覺得臉上一熱,他緩緩睜開眼睛,恍惚間似乎見到妹妹在笑。他一把抓住身側的手,接著昏厥前的戲,喃喃地唱道:“啊呀——妹妹呀——”

鍾小惠推開他的手,拿去敷在他額頭的熱毛巾,略帶不滿地嘟囔道:“真是戲癡。倘真的癡了傻了入了戲變成真鍾馗也就罷了,偏偏到了節骨眼兒就不癡了、不中用了。昨夜若不是我拿出觀音像,你這吃鬼的鍾馗早就讓鬼吃了!”

歸籌坐起來,望著窗外微明的天色,只覺得腦中似乎住進了一個聒噪的鑼鼓隊,每敲一下就生生的疼。

鍾小惠將盆中的污水倒進院子裡,轉身道:“讓你演鍾馗捉鬼來了,你卻和那鬼一起唱起了鍾馗嫁妹,唱唱也就罷了,最後竟被鬼嚇得暈了過去。你倒是要不要捉鬼啊?若不想捉,我也不勉強,今日便將錢退了我!”

歸籌掐著眉心重重地歎了口氣,說道:“捉!今天我肯定捉!”錢肯定是不能退的,說不定師兄弟們昨夜就已經將那些錢換了柴米,他拿什麼退啊?這一刻,他內心深處徹底原諒了老班主。十幾年前老班主為戲班有飯活命,賣掉了妹妹,歸籌知道老班主是疼她的,因為疼才會賣掉她,他不要她和我們一起餓死,在那樣的大戶人家哪怕做牛做馬,起碼有口飯吃;十幾年後,依舊是為了戲班不被餓死,他卻不得不連妹妹的冤魂也要傷害。

歸籌起身重新穿好戲袍,撫摸著打鬼的折扇。這折扇只是道具,地攤上買的。

鍾小惠說:“我看你還是換一把真能捉鬼的大刀吧?否則你這假鍾馗拿著假法器怎麼去捉一個真正的鬼呢?”

歸籌想了想,覺得她的話有幾分道理,於是連衣服也沒換,他就晃蕩著戲服起身前往市集,準備買一把真正的大刀,鋒利的,驅鬼的。

選好了刀,他不顧路人詫異的目光,自顧急匆匆地向鍾小惠家走去。在市集的盡頭,他看到六旦樂滋滋地從一處曖昧的堂子裡走出來,肩上扛著米,手裡拎著一大塊豬頭肉。霎時間,他心中湧出各種滋味,欣慰、酸楚、疑惑。

六旦看到他,也是一愣,見鬼一般。繼而他小心地湊上來,問:“師兄,鬼捉得如何了?”

歸籌沒有回答他,轉而問道:“你去那種地方做什麼?你忘記師父的訓導了嗎?別人可以看不起我們梨園行的人,但我們自己得看得起自己!唱戲就是唱戲,怎能去做那種齷齪下流的勾當!”

六旦訕訕地笑著:“你這一走,戲班連個頂梁的人都沒了。我正好路過這裡,就去看了看福禧,問問他肯不肯重回九福戲班。”

歸籌罵道:“我捉完了鬼便會回去,我還在!怎麼就成了沒頂梁的了?!況且福禧已經被逐出戲班了,就是我們被逼到窮途末路,也不會求他回去!”

六旦道:“師兄,你也別太想不開,如今的角兒有哪個不是從堂子裡混出來的?剛才福禧說了,堂子裡有好多達官顯貴,等找到好的靠山,他就回去重振九福戲班,讓大家都成角兒!”

若不是在大街上,歸籌真想給他一記耳光。他恨恨道:“六旦!你給我聽好了,我今晚捉了鬼,趕明兒就回去。在此之前,你們都給我老老實實待著。”

六旦縮縮脖子,扛起米,一溜煙不見了。

8

歸籌一直跳著,直到被關進牢裡等待死刑時,亦不能停歇。

其間,六旦來看過他兩次。

第一次來的時候,他告訴他:“我和四旦雖然不是親兄弟,卻情同手足。當年的事我全看見了。為了代替四旦成為主角,為了陷害四旦讓他在師父那裡失寵,你故意偷了年糕給四旦吃,可憐的四旦竟然到死都以為你待他好,寧願被打得皮開肉綻都不肯供出年糕是你偷的!可憐的,就那樣生生被你偷來的年糕卡死了!只是你不知道吧?”六旦得意地笑著:“事後,當氣憤不已的我正準備告發你的時候,卻被你妹妹攔住了。那麼小的孩子,竟那麼懂事……她對我說,師父曾問她願不願嫁給那戶人家的小少爺做鬼媳,她拒絕了。她說寧願餓死,也要和哥哥死在一起。她說,如果我願意保密,她就答應師父,用自己的一生來給大家換飯吃。我知道,你是最疼她的,失去她,這是對你最好的報復!”

聽到這裡,歸籌突然不跳了,他木然地腆著乾裂的鍾馗臉譜,看到妹妹掀起紅色轎簾,淚眼婆娑地望著他,那目光裡充滿了不捨和愛護。

六旦第二次來,是在歸籌行刑的前一天。他衣著光鮮、容光煥發。六旦春風得意地說:“你當初不讓我們到堂子裡陪酒,簡直是斷了我們的財路!你不知道吧?福禧師兄現在成角兒啦!到哪兒都有人捧著,我們這些師弟們,也跟著沾了光!”

歸籌呆滯地凝望著牆壁,四旦的臉從牆裡探出來,他咧著嘴笑:“好兄弟,我知道你待我好。等我成了角兒,就讓你妹妹當正室,享不盡的榮華富貴!”

歸籌癡癡地笑著:“角兒……角兒……”

行刑的那天早晨,北平城掌權的又換了人。新換來的官兵們一件件地查牢裡犯人的案宗,越查越沒耐心,查到歸籌這裡,發現他就是一個戲瘋子,殺了費子彈,留著費糧食,就將他趕了出去。

歸籌瞇著眼睛走在大街上,宛若落魄的鍾馗,他左手牽著妹妹,右手拉著四旦,一邊不知疲倦地跳著驅鬼的舞,一邊癡癡地笑。

一對衣著精緻的男女挽著手從他身邊走過,那男的說:“瞧,戲瘋子!”

女的回過頭,食指伸到唇間做了個噤聲的動作:“噓,若不是他,我們怎能在我先夫家裡人發現前,不動聲色地除掉那個小孽種呢?”說到這裡,她嬌嗔地擰了男人胳膊一下:“都是你造的孽!要不是你不小心留下了種……”

男人輕笑著打斷她:“我不是已經將功補過了嗎?若不是我在堂子裡認識了福禧,怎能想出這樣的計策……”

歸籌轉過身,一眼就看到了鍾小惠,他開心地衝她笑了笑——哦,他可不是對鍾小惠笑,而是對她,那個緊緊牽著媽媽衣角的紅衣女孩。

誰都不知道,在他的驅鬼刀砍中那女孩脖子的一刻,他就真的能看到鬼了,到處都是鬼,每個人的身上都附著鬼。那些鬼與死去的人無關,而是活著的人心裡滋生出來的。那些鬼,都是他們不願記住卻不得不記住、努力忘記卻怎樣也無法忘記的人。

在那樣的世道,每個人的身上,都附著鬼,每個人的生活,都是一出鬼戲,戲如人生。

《民間鬼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