娑河異聞錄之凶貓

“吵死了……”岳凌樓煩躁地在床上翻了一個身。這已經是他今晚第三次被窗外撕心裂肺的貓叫聲吵醒了。今晚是一個涼爽的夏夜,習習微風帶走皮膚表面的汗液,正是一個適合安睡的夜晚,但是岳凌樓卻被不知道從何而來的野貓折磨得輾轉反側,苦不堪言。

忍無可忍的岳凌樓披上衣服,推門而出,想把那些擾人清夢的野貓趕走。結果他前腳剛踏進院子裡,貓叫聲就戛然而止。他在院子轉了一圈,沒有發現任何野貓的身影,可是當他剛剛回到床上躺下,那一聲聲肝腸寸斷的慘叫聲就像專門跟他作對似的又嘹亮地響徹夜空。氣得他把頭捂在被子裡發出比野貓更歇斯底里的“啊啊啊——”慘叫聲發洩和控訴。

第二天,掛著兩個黑眼圈、精神萎靡不振、看到誰都想撲過去咬一口的岳凌樓召集耿府所有下人,發誓要把宅邸裡的野貓全都趕出他的地盤。結果這次“除貓行動”還沒正式開始就注定會受阻,一名平時伺候岳凌樓義妹耿芸的老僕語重心長地勸道:“趕不得,趕不得,這些貓都是芸小姐招惹來的。”

“我說怎麼突然出現這麼多野貓。”總算弄清楚其中緣由的岳凌樓徑直衝向耿芸的小院。還在走廊上就遠遠地看到耿芸正蹲在小涼亭的台階下低頭投食,腿邊足足圍了五隻小虎斑。

看到岳凌樓氣勢洶洶地衝到面前,耿芸詫異地抬頭問:“怎麼了?”岳凌樓直截了當地擺明來意,毫不客氣地要求耿芸立即把這群野貓驅逐出境。

耿芸委屈地說:“它們這麼可憐,你就忍一忍吧。”

無論耿芸的樣子多麼楚楚可憐,鐵石心腸的岳凌樓都沒有心軟,態度堅決地說:“現在不把它們趕出去,今晚我就到外面去睡。什麼時候它們走了,我什麼時候再回來。”

耿芸難過地咬住嘴唇,還想再說什麼,但卻被岳凌樓冒著怒火的目光嚇得不敢作聲。

就在這時,兩人身後的走廊上傳來急促的腳步聲。不等岳凌樓回頭看,隨從江城就已經滿頭大汗地來到面前,看樣子似乎是剛從外面急沖沖地趕回耿府的。

江城焦慮的神情預示著事態的緊急,岳凌樓擔憂地問:“怎麼了?”

江城一邊喘氣一邊回答:“公子,不好了。耿家雇的三個運藥的獵人全都死在城外的樹林裡,少爺讓我請你過去看看。”

當岳凌樓隨江城用最快的速度趕到時,耿家大少爺耿奕和衙門捕快周正通早已抵達現場。另外還有七八名身穿號衣的衙差和十多名耿奕領來的天翔門徒正在樹叢中忙忙碌碌地搜索著什麼。

時至夏季,杭州城裡陽光明媚,人流如織,但是山上綠樹蔭翳,枝葉蔽日,氣氛顯得十分幽靜。樹影掩映之下,岳凌樓遠遠地看到人群中有一名撐著傘的青年男子正蹲在地上檢查著什麼。

岳凌樓在心中納悶,天上既沒有下雨又沒有烈日,莫名其妙地撐把傘幹什麼?走近一看才發現,那人正在低頭檢查三具並排擺在腳邊的屍體。死者是三名三十歲出頭的中年人,穿著獵人的衣服。旁邊還擺放著弓箭、匕首、繩索等他們生前用的打獵道具。

看了屍體幾眼後,岳凌樓的目光又回到神秘男子的身上。這個人不僅行為奇怪,而且外貌也異於常人。滿頭髮絲潔白如雪,臉上和脖子上的皮膚雪白中帶著一點嫩粉。全身上下都覆蓋在衣物下,只從袖口邊緣下微微露出幾節指尖,也是白得不見血色。如果是在晚上看到他,岳凌樓肯定以為自己撞鬼了。

“他是什麼人?”岳凌樓一邊謹慎地打量著神秘男子,一邊走到耿奕身邊問。

剛吩咐手下去清點遺物的耿奕扭過頭來,言簡意賅地解答了岳凌樓的疑惑:“衙門的仵作,叫白靜言。”

“以前怎麼沒見過?”岳凌樓以前接觸過的仵作是一個髒兮兮的小青年。

“因為以前不用他出面,你見過的是他的徒弟。”

聽了耿奕的話後,岳凌樓下意識又多看了白靜言幾眼,若有所思地自言自語:“看不出還是一個高人。”

“聽說他身體有病,曬不得太陽。平時出門不便,所以一般都在停屍房裡做事。外人大多不知道他的存在。”

“那倒是很適合成天跟死人待在一起,難怪陰氣森森的。”看他白得像個雪人一樣,岳凌樓真擔心太陽把他烤化了。

議論完白靜言,岳凌樓終於想起還有正事了。他重新把目光移回屍體身上,問:“那三個死者是幹什麼的?”雖然來到這裡之前他就聽江城說死者是耿家雇來運藥的獵人,但是他實在想不明白運什麼藥需要專門雇獵人呢。

耿家是杭州最大的藥材商,身為養子的岳凌樓大部分時間都在吃喝玩樂,過著紈褲子弟該過的生活,只偶爾被派去執行一些臨時的小任務,而生意上的事情絕大多數都交由長子耿奕在打點,所以岳凌樓不知道這三個獵人的來歷也情有可原。

事情的起因要追溯到一個月前。

杭州的一個大地主萬貫金找上耿府,說要買一種名叫“熊心豹子膽”的藥。做了幾十年藥材生意的耿家人連聽都沒有聽說過這種藥,當然沒法賣給萬貫金。但是因為萬貫金出價豪爽,於是耿家就專門替他雇了兩隊獵人,一隊北上捕熊掏心,一隊南下獵豹挖膽。

這次的三名死者就是剛從雲南一帶返回的南隊,可惜還沒有進城就死在山上了。

岳凌樓聽後一陣唏噓。不知道萬貫金為什麼重金求買熊心豹子膽,如果沒有合情合理的理由,這三名獵人可就白白枉死了。

就在這時,一直在專心致志檢傷驗屍的白靜言忽然站了起來。看到他一動,岳凌樓和耿奕猜到他肯定已經得出結論,急忙快步向他走去。在一旁指揮衙差幹活的周正通也一起來到白靜言身邊,率先發問:“怎麼樣?是被什麼東西咬死的?”

在此之前,白靜言的徒弟就已經檢查過這三具屍體,得出的結論是被野獸咬死的。但是杭州附近山林中沒有食人野獸出沒,徒弟不敢相信自己的判斷,於是請來師父幫忙複查。

傘下陰影中的白靜言帶著有所疑慮的表情,不太確定地說:“確實是被一種非常兇猛的大型野獸咬死的。從傷口的形狀來看,兇手似乎是一隻很大的貓。”

“貓?”岳凌樓想起不久前才與耿芸因為貓而發生爭執,心中微微漾起一種難以言喻的異樣感。

多凶悍的貓才能把三個正值盛年的獵人咬死呢?聽了白靜言的結論後,耿奕和周正通也帶著滿腹疑問對視了一眼。

接下來,白靜言提出要把屍體和現場遺落的證物帶走做進一步檢查。幫忙搬運的周正通和其他衙差與白靜言一同離去後,血跡斑斑的現場就只剩下岳凌樓等耿家相關人士。

如果這片樹林裡真潛伏著什麼吃人的貓妖,還是不要久留為好。在路上和山上耗了大半天時間,現在天色已經不早了。本就陰沉幽靜的樹林中,光線變得更加暗淡。帶著涼意的山風輕輕拂來,令人不寒而慄。一行人決定立即打道回府。

崎嶇狹窄的山路上只能依靠步行,剛走了不到一刻鐘,天色就變成一片灰黑。岳凌樓無意間問耿奕:“我從小在耿家長大都沒聽說過還有熊心豹子膽這種藥。它到底能治什麼病?”

這也是耿奕百思不得其解的問題。當初萬貫金買藥時沒有明講,所以他也只能憑空猜測。“大概是治‘膽小如鼠病’用的吧。”說完輕輕搖頭,口氣帶著幾分玩笑色彩。其實他也覺得三名獵人死得太冤枉了。

“我倒真想看看豹子膽是什麼東西?”從來沒見過這種藥的岳凌樓忍不住有些好奇。蛇膽入藥祛風除濕,熊膽入藥清熱解毒,這些他都早有耳聞,可是豹子膽究竟有什麼用途呢?

耿奕遺憾地說:“如果那三個獵人沒死,我們現在就該看到了。”

被耿奕的話一提醒,岳凌樓驀然意識到他們遺忘了一件重要的事情:“就算獵人死了我們照樣也能看到。如果沒有得到豹子膽,他們就不會返回杭州。豹子膽肯定就在他們身上。”

“可是他們全身我都搜過,如果有早就發現了。周圍遺落的物品中也沒有看到類似豹子膽的東西。”耿奕說。

“如果沒有被貓妖吃掉,那就一定掉在什麼地方了。”說到這裡,岳凌樓慢慢地停下腳步,轉身向身後的山路望去。山路的盡頭消失在濃墨般的黑暗之中,被夜風吹動的樹枝彷彿陰森揮舞的鬼爪。在淡淡煙霧籠罩下,這條山中小徑看上去彷彿是一條通往冥府的道路。

“你想現在回去找?”耿奕一把抓住岳凌樓,從不敢置信的語氣中可以聽出他並不支持岳凌樓的決定。

“不然你準備拿什麼跟萬貫金交差?難道還要再派三個獵人去雲南?”岳凌樓甩開耿奕的手,重新踏上通往死亡現場的鬼路。

如果沒有發生命案,這片樹林就只是普通的樹林而已。因為不久前剛死了三個人,仵作說可能有食人怪獸出沒,這些情報令這裡的每一個細節都顯得格外恐怖。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岳凌樓總覺得黑暗中有一雙眼睛正注視著自己的一舉一動。

通常情況下,沒有餓得不顧死活的野獸都是怕人的。看到對方是將近二十個身強力壯、攜帶武器的成年男子,聰明一點的野獸就該乖乖躲在樹叢裡不要現身。

想到這裡,岳凌樓的膽子壯了起來。他從殘留在山林中的血跡找到獵人遇襲的地方。豹子膽應該就掉在這附近,他令眾人分開尋找。不一會兒,岳凌樓發現草叢裡掉落了一個皮囊。打開一看,裡面用黑布裹著一個橢圓形的東西,從淡淡的腥臭味可以判斷應該是動物的內臟。

這麼簡單就找到了豹子膽,岳凌樓感到有些不可思議。皮囊掉落的位置正是不久前衙差反覆搜索的地方,怎麼會沒被發現呢?

疑惑閃過的瞬間,岳凌樓感到掌心傳來異樣的觸覺。低頭仔細一看才發現皮囊外沾有透明的粘稠液體,像是動物的唾液,而且還有幾個孔狀的咬痕。

這一刻岳凌樓的心臟驀然下沉。他忽然意識到一個可怕的事實:這個皮囊之所以沒被衙差發現,是因為不久前它根本就不在草叢中,而被貓妖叼在嘴裡。不知道為什麼,貓妖故意把皮囊放在岳凌樓能找到的地方,彷彿是它設下的陷阱。

看來那頭貓妖不僅兇猛,而且還很聰明。敵人的棘手令岳凌樓更加戒備。他“噌”的一聲拔出劍來。也許是被突兀的拔劍聲嚇到了,不遠處的樹叢中突然傳來“沙沙”微弱響動。

岳凌樓反射性地扭頭望去,晦暗的光線中只看到金黃毛皮上鮮亮的黑色圓斑宛如電火般迅速閃了一下。他還沒有反應過來,就聽見斜後方傳來恐懼的嘶吼聲:“豹子!有豹子——”

猛地打了一個寒蟬,岳凌樓這才意識到剛才看到的東西是一頭花豹。原來這就是貓妖的真面目。他一把抓緊皮囊就向騷動處衝去,混亂的叫嚷聲中,看到有四名手下已經嚇得癱坐在地上。他們驚恐的目光全都匯聚到一個肩膀鮮血直流的傷員身上。

“豹子在哪裡?”岳凌樓急促地問被襲擊的傷者。

受驚過度的傷者還沒平復下來,嚇得全身哆嗦,只用茫然的目光望著岳凌樓,一個字都說不出來。岳凌樓急得皺起眉頭,正要繼續追問的瞬間突然聽見耿奕的一聲大吼:“小心!”

岳凌樓猛地回過頭去,還不等他看清楚到底怎麼回事,突然有一股巨大的力量迎面向他撲來。剎那間他就看到那頭黃黑相間的猛獸已經貼近到眼睫毛,濃烈的野獸氣息席捲鼻腔。他懸空的身體向後倒去,被黃黑色填滿的模糊視野一片混亂。

正好站在一個斜坡邊的岳凌樓在這股巨大力量的襲擊下,毫無反抗之力地順著斜坡向下滾去。翻滾中肩膀傳來一陣劇痛,好像是猛獸的利爪正撕扯著他的皮肉。他就像戈壁灘上被狂風刮得滿地亂滾的小石頭,不受控制地順著斜坡不停地向下翻滾。最後狠狠地撞到一截樹根,痛得他差點把胃液吐出來上才終於停下來。

突如其來的異變令冷靜的岳凌樓也亂了陣腳。皮膚與猛獸接觸的地方傳來毛茸茸的觸感,對方“呼哧呼哧”的急促呼吸聲就噴在他慘白的臉上。

嚇破膽的岳凌樓用盡全力想要推開猛獸,但是對方的力量卻大得出奇,把他壓在地上無法動彈。掙扎之中,摔得頭暈眼花的岳凌樓漸漸平復下來。目光的焦點冷靜地匯聚到猛獸的臉上,這才他才發現壓住他的不是真正的豹子,而是一個髒兮兮的少年。

少年大約十歲的年紀,身上披著一塊完整的豹皮。豹頭就在他的頭頂,彷彿是一頂帽子。花豹的皮毛覆蓋住他的整個背部,當他像野獸一樣匍匐貼在地面時,幾乎看不到一點人類的皮膚,宛如一頭真正的花豹。

少年臉上的黑色污漬厚得就像多長了一層皮。死死壓住岳凌樓後,他張嘴發出“嗷嗷”的威懾聲,露出血紅色的嘴巴裡兩顆尖利的獠牙。但是看到仔細看就可以看出那獠牙不是他長的,而是套在牙根上的假牙。其實他根本就不是什麼貓妖,也不是豹子,而是一個偽裝成豹子、力氣大得出奇又充滿野性的少年而已。

就算他不是真正的豹子也咬死過三個人,被他控制住的岳凌樓緊張得額頭上沁出一層細密的冷汗。如果他狠狠地張嘴一口咬下來,岳凌樓就算不被咬死也會被硬生生地撕掉一塊肉。

就在這時,少年忽然向岳凌樓湊近。岳凌樓以為自己死定了,反射性地閉上眼睛。但是,少年並沒有一口咬下來,而是在他的脖子和臉上反反覆覆地嗅來嗅去。

少年冰涼的鼻尖和柔軟的嘴唇從岳凌樓緊繃的皮膚上擦過,令他緊張得半邊身體都麻痺了。不知道為什麼,少年嗅了幾下後就起身離去,黃黑色的身影一眨眼就隱沒在樹叢中,不知去向。

“凌樓!”這時順著斜坡追下來到耿奕及時趕到,把全身佈滿擦傷和爪痕、模樣狼狽不堪的岳凌樓從地上扶起來。

依然有些腿軟的岳凌樓呆呆地凝視著少年離去的方向,紊亂的心跳在一次又一次地深呼吸中漸漸恢復正常。

“那頭豹子呢?”緊張地環顧了周圍一圈的耿奕問。

岳凌樓把視線移回耿奕身上,說:“他不是豹子,而是一個人。”接著他把剛才所見全都告訴了耿奕,還說,“他之所以沒有咬死我,是因為知道我不是掏走豹子膽的人。在雲南被那三個獵人殺死的豹子大概是他的親族吧。”

耿奕一聽恍然大悟,感慨地說:“我就奇怪為什麼杭州會有豹子,原來他是從雲南一路追來報仇的。”說著低頭看了看手中裝豹子膽的皮囊。剛才岳凌樓滾下時,失手把皮囊掉在山坡上,正好被順著山坡追下來的耿奕撿到了。

耿奕握緊皮囊,歎了一口氣說:“現在他的三個仇人死光了,希望他能乖乖返回雲南。”岳凌樓一言不發地望著豹孩消失的方向,憑直覺隱約預感到“一切才剛剛開始而已”。

第二天,岳凌樓和耿奕接待了聽到消息後迫不及待趕來登門取藥的萬貫金。事情因他而起,一頭花豹被殺,三個獵人為了完成他的奇怪要求而喪命,但是他的言談舉止之間卻沒有一點愧疚之意。他急迫地催促耿奕趕緊把豹子膽交給他,而且還焦急地催問北方的熊心什麼時候能送抵杭州。他急吼吼的樣子和對生命的漠視令岳凌樓對他冷眼以待。

耿奕說:“萬老爺,豹子膽現在就可以交給你,但是耿家要對死者的家人要有一個交代。你能不能實言相告,究竟為什麼要買熊心豹子膽?”

萬貫金本來十分避諱談及這個問題,當初提出買藥的要求時就隻字不提,但是現下看到死了人,他知道就算耿奕不問,周正通肯定也會找他問個究竟,所以他索性說出了實話。

原來萬貫金三個月前搬進了城郊新修的豪宅,本以為可以享受新居的愜意生活,但是自從住進去後每晚都會遭遇怪事。不是看到飄忽不定的白影,就是半夜聽見淒慘的啼哭。嚇得他只好搬回舊居,放著新房不敢住。一切只因為修築宅邸前曾經住在那片土地上的五戶人家都被大火燒死了。那群陰魂不散的惡鬼令萬貫金家好好的新房變成了一幢鬼宅。

萬貫金多次請來道士做法,但都無法祛除這群惡靈。就在萬貫金為此傷透腦筋之時,他終於遇到了一個高人。

大約就在一個月前,一名仙風道骨的雲遊道士告訴他:“俗話說:人怕鬼三分,鬼怕人七分。如果這群鬼魂能害死你,那你早就去閻王殿報道了,其實他們就只是嚇唬你而已。只要你不害怕,他們不久之後自然就會散去。”

道士的話令萬貫金茅塞頓開,他虔誠地詢問:“道長,那我要怎樣才能不怕那群惡鬼?”

道士說:“其實說來也簡單,我給你開一劑藥,名為熊心豹子膽。只要你吃下這兩樣東西就再也不怕任何妖魔鬼怪了。”

受到道士的點化,一直壓在萬貫金心頭的難題迎刃而解。他重金酬謝道士後立即向耿家提出買藥的要求,於是才引出了後面的故事。耿奕果然猜得不錯,熊心豹子膽還真是治療“膽小如鼠病”的,只不過不知道是否真有療效。

當晚三更,岳凌樓睜著眼睛一動不動地坐在房間裡。不是因為被屋外野貓吵得無法入眠,而是因為他正在等候一名也許會出現的“客人”。

身旁一張紅木嵌雲石圓桌上擺著裝豹子膽的皮囊。其實他白天交給萬貫金的豹子膽就只是一小截染過色的豬大腸而已,真正的豹子膽一直留在自己身邊。

今晚從半個時辰之前就再也聽不見一聲貓叫了。自然不是因為野貓都乖乖睡覺去了,而是因為它們已經從夜風中嗅到了緩緩逼近的可怕氣息,都嚇得不敢作聲。

隔著虛掩的窗戶,岳凌樓聚精會神地盯著院子的方向,不敢有一絲鬆懈,下意識把手中長劍握得更緊。他知道外面的“客人”正在等候他鬆懈的瞬間,雙方的角逐早就已經開始了。

這樣的沉寂不知道過了多久,就在岳凌樓剛要移目去瞥沙漏時,窗外突然傳來“嗷”的一聲凶悍獸嚎。虛掩的木窗瞬間就在“啪啦啦”的巨響中被撞得四分五裂。

飛濺的尖銳碎片從岳凌樓耳邊擦過,他已經全然顧不上躲避了,因為最可怕的敵人不是這些碎木,而是已經撲落到圓桌上的豹孩。

豹孩在窗外就已經瞄準了桌上的皮囊。他剛落到桌面上要去抓皮囊,桌子突然“匡當”一下傾斜倒地。不是因為他撲得太猛,而是因為桌腿早就被岳凌樓鋸斷了兩條。

摔得“嗷嗚”慘叫的豹孩差點就要重新站起來時,岳凌樓的右腿膝蓋就毫不留情地死死壓在他的背上,把他重新壓回到摔裂的桌面碎塊中。與此同時,冰冷的劍鋒貼著他的脖子從天而降,伴隨著岳凌樓的一句低聲警告:“不要動。”

普通人身處這種危境,早就嚇得不敢動彈,但是不知道豹孩是不怕死還是不知道刀劍的厲害,居然還敢使出渾身蠻力掙扎。拚力氣不是他對手的岳凌樓壓不住他,被迫起身後退。兇猛的豹孩抓住機會,雙腿猛地在地上一蹬,迎面又向岳凌樓撲去。

狹小的房間中無處躲避的岳凌樓立即開門向外逃去,沒想到剛跨過門檻就撞到一堵肉牆上。這堵肉牆正是聞訊趕來的耿奕,結果他還沒搞清楚什麼情況就被撞得眼冒金星。

緊接著,發出“嗷嗚”狂吼的豹孩已經撲到他倆身上,把他倆都壓倒在地。被壓得難以動彈的岳凌樓拚命抓住豹孩的利爪,耿奕則死死地抱住豹孩的頭,不讓他的尖牙有機會落下來。糾纏中兩人一起翻到豹孩背上,用全身體重壓下去,終於勉強把他控制住。

就在耿奕一手卡住豹孩的喉嚨,另一手拔劍即將刺下之際,岳凌樓突然大喊一聲:“住手!”於是耿奕猛然收力。仰面朝天的豹孩睜眼看著刺向自己鼻尖的劍在快要破皮的瞬間突兀地硬拐開,插在距離脖子不到一根頭髮絲遠的地方。

被嚇壞了的豹孩驚恐地瞪大眼睛盯著耿奕。耿奕丟開劍,改用胳膊勒他的喉嚨,一直把他勒暈了才鬆手。這一系列的動作把耿奕累得“呼哧呼哧”地直喘粗氣。

雖然過程驚險,但總算制服了這頭“猛獸”,稍微冷靜下來的耿奕抬頭問岳凌樓:“為什麼不殺他?”

在剛才的糾纏中手臂被抓出幾道血痕的岳凌樓捂著傷口,踉蹌地從地上站起來,只回答說:“留下來,我有用。”

耿奕翻開豹孩披在身上的厚厚皮毛,確定他不是人面豹身的怪物後又接著問:“他不是在山上嗎?怎麼會在這裡?”

“是被豹子膽引來的。”岳凌樓說著用目光示意混在房間中木桌碎塊裡的皮囊。

發現豹子膽還在房間裡,耿奕驚訝地脫口而出:“那萬貫金那裡……”不等岳凌樓回答,他剛說了半句就自己猜出實情,焦急地一拍腦袋說:“哎呀,你騙誰也不該騙他。他是出了名的有仇必報,如果事情穿幫了絕不會善罷甘休。”

岳凌樓低頭拍了拍衣服上的灰塵,不以為意地說:“如果把真的豹子膽交給他,今晚這頭豹子就該出現在他家。就算他知道真相也該感謝我的大恩大德,哪還敢恨我呢?”反正吃豹子膽壯膽一聽就是騙人的,量萬貫金那個被神棍哄得暈頭轉向的笨蛋也發現不了。

岳凌樓費那麼大力氣捕獲豹孩,耿奕還以為他有什麼精巧機智、無與倫比的計劃,結果……

“你所謂的‘有用’,就是用來當寵物嗎?”當耿奕看穿岳凌樓的真實意圖後差點暈過去。

岳凌樓沒有把豹孩交給周正通正法,也沒有用他做什麼有意義的正事,而是首先給他取了一個名字叫“花花”。給流浪動物取名就是收當寵物的第一步,於是再也無法再坐視不管的耿奕出動了。

正在給被鐵鏈鎖住的花花喂燒雞的岳凌樓不顧快要發瘋噴火的耿奕,略帶著幾分得意說:“自從有了這隻大貓,院子裡的小貓就消失殆盡,我總算可以睡個好覺了。”

“你為了驅貓而養一頭豹?”就連親口說出這句話的耿奕都不敢相信天底下居然會有這種事。原來岳凌樓聰明的腦袋也有被門擠壞的一天。

對於花花這個突然出現的危險半獸人,耿家上下一致反對收留他,唯獨岳凌樓處處維護花花,堅持要留他住下來。也許是因為感受到其他人對自己的敵意,花花對所有人全都齜牙以對,不許他們靠近,但唯獨在岳凌樓面前卻變得像小貓一樣溫順乖巧。

剛開始的兩三天,花花被牢固的鐵鏈鎖在岳凌樓房外院子的太湖石假山上,一日三餐都由岳凌樓親自餵食。來到陌生環境又不習慣吃熟食的花花餓了一天後才開始接受岳凌樓的饋贈。

吃飽後當然就要排泄。第三天早上岳凌樓發現花花煩躁地繞著太湖石轉來轉去,東嗅嗅西聞聞,偶爾還用爪子刨幾下土,用困擾無助的眼神望著岳凌樓。從來沒有飼養過動物的岳凌樓憑著自己的直覺,一下就猜到花花想幹什麼。

這可怎麼辦?耿家上下除了岳凌樓之外沒人可以靠近花花三步之內。無法寄希望於其他人的岳凌樓經過天人交戰般激烈的思想鬥爭後,只能硬著頭皮牽著花花去了茅廁。

過了這一關後,岳凌樓感到自己已經進入所向無敵的狀態。在照顧花花飲食起居方面已經沒有任何難題可以阻擋他了。漸漸地,溫順的花花令岳凌樓放鬆了警惕,岳凌樓白天不再用鐵鏈鎖著他,而是任由他在院子裡活動,只在晚上把他鎖在太湖石上。

結果吃飽喝足,精神狀態和體力都恢復正常狀態的花花哪是鐵鏈鎖得住的?他震脫鐵鏈在岳凌樓房門外轉來晃去,發出可憐巴巴的叫聲,而且還一下接一下地撲門撞門,急起來還用爪子一通亂撓,並發出彷彿被開腸破肚般令人毛骨悚然的慘叫。

最後被吵得頭痛欲裂的岳凌樓只能認輸投降,開門放他進來。剛開始他還好好地蜷縮在牆角里安靜睡覺,結果半夜岳凌樓突然夢見被鬼壓床,迷迷糊糊地睜眼一看才發現,不知道什麼時候他已經跳上床跟自己擠在一起睡了。

如果只是擠一點岳凌樓還可以忍受,可是令岳凌樓無法忍受的是花花身上濃烈的騷臭味。畢竟是在野外日曬雨淋沒有洗過澡的半獸人,那股野獸的氣息熏得岳凌樓幾欲死去。

無奈之下,岳凌樓只能拖著睏倦的身體起床。半夜三更下人都睡了,他就親自燒水伺候花花洗澡。由於花花不肯脫下豹子皮,他只好連皮帶人一起洗。總共換了三盆水才終於把花花身上積了十年的污垢和豹皮洗得乾乾淨淨。

接著,他又替花花修剪了頭髮,幫花花把豹皮擦乾再梳理整齊。整個美容過程完成後,已經是日出時分了。整宿未眠的岳凌樓掛著黑眼圈,憔悴得就像變了一個人。

整件事以閃電的速度傳遍了耿府上下。已經開始懷疑岳凌樓是不是中邪了的耿奕火速找到耿芸商量。

“你知不知道我剛才看到了什麼?我看到那頭豹子居然在舔凌樓的臉,而且居然還沒被一劍劈成兩半!我還聽說昨晚他們不僅一起睡覺而且還一起洗澡!他們到底還有什麼沒有做過?”一通咆哮後被山呼海嘯般的精神崩潰感擊敗的耿奕雙手撐地,跪在地上再也起不來了。

結果耿芸卻只是淡然地問了一句:“這又怎麼了?”

欲哭無淚的耿奕頭朝下望著地面,不甘心地說:“我跟凌樓一起生活了十年,他從來沒有和我一起洗過澡。”

然後耿芸再輕描淡寫地回了一句:“你跟寵物爭風吃醋幹什麼?”

一句話嗆得耿奕心痛如絞,好半天擠不出半個字來,最後在一陣“啊啊啊”的狂吼聲中撒腿衝出了耿芸的院子。

耿芸望著哥哥悲壯可憐的背影,同情地搖了搖頭。做人真不如當寵物啊。

當然,岳凌樓在養花花的這五天裡也遇到很多麻煩。自從鐵鏈再也拴不住花花後,岳凌樓就任由他在院子裡活動。結果院子狹小的空間很快就無法滿足他的好奇心了。岳凌樓一不留神,他就越牆而出。

耿府的其他人一見到他就鑼鼓喧天地喊打喊殺,他的尖牙利爪又是碰則見血的利器。每次大戰後都落得兩敗俱傷的下場,要不是因為有岳凌樓的袒護,他早就被眾人剝皮抽筋了。

五天後,岳凌樓最擔心的事情發生了。花花在被耿府下人追打時慌不擇路地翻出圍牆,跳到了大街。他從來沒有見過這麼多車流和行人,行人也從來沒有見過披著豹皮的猛獸小孩。

因為雙方都受到了驚嚇,場面頓時失控。混亂中花花咬傷了四五個行人,自己也被車輪碾傷了腿。最後還是周正通率領衙差匆忙趕到,圍追堵截把花花制服。他早就聽說耿家養豹的流言,立即押著花花去向岳凌樓興師問罪。

正在氣頭上的周正通劈頭蓋臉地怒斥岳凌樓:“你怎麼能把這頭傷人的猛獸留在家裡?今天的事情就是一個該讓你好好反省的教訓,再這樣下去他必定還會闖下大禍。”

岳凌樓不甘示弱地反擊道:“無論你怎麼看他,他在我眼裡都是一個活生生的人。濟弱助困、匡扶正義難道不是你的職責所在?你怎麼能對他見死不救?”

周正通見岳凌樓毫無悔意,語氣變得更加嚴厲:“他野性難馴,不能留在世俗。岳凌樓你不要忘了,他還是咬死過三個獵人的兇手。我本來可以直接把他關押候審,我是看在耿家的面子上才給你一個反躬自省的機會。”

“周大人,冤有頭債有主,你算賬應該從頭算起。要不是因為他的同族慘被殘害,他也不會一路追殺至此。你要對他繩之以法,那他被剖屍取膽的同族又該到何處去伸冤?”

針鋒相對的兩人你瞪我我瞪你,誰都不肯退讓。劍拔弩張的氣氛中,其他人也跟著緊張得連大氣都不敢出。眾人腳邊被繩索五花大綁的花花彷彿感受到什麼,悲傷地低下頭露出知錯悔悟的表情。

長久的對視後,周正通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他鏗鏘有力地說出最後決定:“你要麼承認他是豹,把他送回雲南去,此前所有事我都不予追究;要麼就承認他是人,那他咬死三個獵人的案子該怎麼審就怎麼審。他該死該活自有王法定奪。”

聽似留給岳凌樓兩條路選擇,但其實已經是把岳凌樓逼入絕境,除了把花花送回雲南之外別無他法。因為野獸傷人從來都是不問青紅皂白地一律打死。雖然花花介於人獸之間非常特殊,但是岳凌樓沒有把握可以在訴訟中保住他的性命。

漸漸冷靜下來的岳凌樓迎向周正通剛毅不屈的目光,喉嚨微微哽咽了一下,不情不願地說:“我會考慮一下。”

送走周正通周,岳凌樓一言不發地幫花花鬆綁,然後又拿出從前那條鐵鏈把他鎖在比太湖石更牢固的廊柱上。知道自己犯了錯的花花萎靡不振地耷拉著腦袋蜷縮在地,一動也不敢動。

岳凌樓靠在欄杆邊,一邊輕輕撫摸花花的金色豹皮,一邊反覆思考著周正通留下的兩個選擇。過了一會兒,滿面愁容的江城快步走來向他稟告:“岳公子,萬貫金說豹子膽是假的,找上門來討說法。少爺快要招架不住了。”言外之意就是請岳凌樓趕快去幫忙。

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岳凌樓疲憊地抬頭望了江城一眼,什麼都沒說,默默地跟著去了。禍根是他埋下的,他不能在真相暴露後就閉不見人。

就在不久前,萬貫金被千里迢迢從京城請來的大廚告知千金買來的豹子膽只是一截染過色的豬大腸,頓時氣得全身血液逆流入腦。面對恨不得生拆耿奕的的萬貫金,面對希望他能機智地安撫萬貫金的耿奕,岳凌樓只是心不在焉地冷淡應付說:“豹子膽早就掉在山上,找不到了。”這樣的說辭無異於火上澆油。

“找不到了?”憤怒到極點的萬貫金反倒不再亂吼亂罵,只是陰狠地冷笑著,“錢我反正已經付清了,你們找不到也要找。真要找不到我好心幫你們想個辦法,聽說府上就養著一頭活豹,三日之後不見豹子膽,我帶他回去活剝了把膽挖出來下酒吃。”

聽到萬貫金惡狠狠的威脅後岳凌樓帶著滿臉的厭惡盯著他,但就是不應聲。最後還是耿奕承諾一定會送上真正的豹子膽後,萬貫金才罵罵咧咧地悻悻離去。

“我就說會出事吧。這下怎麼辦?”萬貫金一走,焦頭爛額的耿奕就一屁股坐在椅子上,累得連站起來的力氣都沒有了。

岳凌樓沒想到事情會變成這樣。偷換豹子膽確實是他的錯,萬貫金會發火也在意料之中。在周正通和萬貫金的雙重壓力之下,他只能做出一個決定。

“擇日把花花送回雲南吧。對萬貫金就說我們去雲南重新再獵一頭活豹挖膽奉上。”

害怕岳凌樓突然變卦的耿奕擇日就擇了翌日。此行加岳凌樓和耿奕在內一共十人十馬,裹了一件漆黑斗篷衣的花花與岳凌樓共騎。一行人馬不停蹄地一路向西,十天後終於抵達花花生長的密林。

好心的當地樵夫看到他們後還提醒說這片密林有猛獸出沒,林深葉茂難辨方向,擅闖者都是九死一生,勸他們不要以身試險。岳凌樓謝過樵夫後,義無反顧地進入密林。

幸好一進入密林他們發現了當初獵殺豹子的獵人留下的尋路記號,一路上有驚無險地漸漸深入到豹子出沒的地方。

耿奕不斷地催促岳凌樓就在這裡把花花放生,但是岳凌樓卻堅持要繼續深入,因為他必須把花花放生到一個連亡命之徒都不敢擅闖的禁地才能安心離去。

漸漸地,他們脫離了獵人當初的路線,來到密林核心處。遮天蔽日的繁茂植物令密林中的天色黑得更快,正午剛落不到一個時辰就已經暗如傍晚。馬隊中的其他人都帶著不安的神色緊張地四處張望,任何微小的動靜都令他們草木皆兵。

終於,岳凌樓決定就在這裡把花花放生。重歸密林的花花不但不興奮,反而疑惑不安地注視著馬背上面無表情地投下冷漠目光的岳凌樓。短暫的對視後,岳凌樓突然掉轉馬頭,猛地一夾馬腹向來路疾馳而去,耿奕等其他人反應過來後立即緊隨其後。

耳邊呼嘯而過的疾風中,岳凌樓聽見了花花追來的聲音。在無路無徑的密林中,馬兒奔跑起來阻礙重重,一直沒能甩掉窮追不捨的花花。

就在岳凌樓考慮是否要停下來把花花綁在什麼地方再走時,他突然聽見身後傳來花花的一聲慘叫。猛地勒住馬韁回頭一看,赫然發現有五個手持弓弩的黑衣人包圍了花花。花花的肩膀上已經結結實實地中了一箭,正弓著背對射傷他的黑衣人發出威懾的低吼。

岳凌樓低吼道:“你們是什麼人?”

為首一人早就知道岳凌樓,態度囂張地答道:“我們奉命來殺這頭怪獸取膽,同時幫老爺帶一句話給公子——這次就不用你們出面了,由我們帶回去的豹子膽他才能吃得放心。”

岳凌樓冷笑一聲說:“原來是萬貫金的走狗。”說完立即取下背上長弓,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於弓弦處搭三箭同時射出。

“刷刷”飛出的三箭凌厲地插在包圍花花的五人腳邊,把他們向外逼退三步。花花趁機縱身一躍,跳進密林深處,眨眼間就消失不見了。

丟失獵物的五人急忙要去追趕,岳凌樓抬手一聲令下:“攔住他們!”早已做好準備的耿奕等其他天翔門徒立即抽劍跳下馬背,與黑衣人短兵相接,拖延時間。

經驗豐富的五人兵分五路追向花花逃走的方向,天翔門徒被迫也只能分散去追。岳凌樓獨自留在原地守著馬和行李,結果半個時辰過去了,居然沒有一個人回來。不知道他們是迷路了,還是在纏鬥中無法脫身。看著天色越來越暗,聽著寒風送來遠處飢餓的獸嚎聲,岳凌樓留也不是走也不是,不安之情浸染心頭,漸漸開始焦急起來。又過了半個時辰,密林徹底被黑夜籠罩,岳凌樓生了一堆火原地等待,希望迷路的門徒能順著火光找回來。

不知道等了多久,就在岳凌樓有些昏昏欲睡之時,他突然聽見稍遠處的林子裡傳來“沙沙”的輕響。藉著火光遙遙望去,隱約看到葉縫間藏著一頭長著半圓形耳朵的野獸。

“花花?”岳凌樓以為是花花逃而復返,壯著膽子慢慢靠近過去。距離那頭野獸只有十步之遠時,岳凌樓終於看清黃黑色的獸頭下不是花花熟悉的臉,而是白森森的獠牙。

那不是花花,而是一頭真正的花豹!它金色的眼睛在黑暗中釋放出冷冽的凶光,死死地盯著不遠處的岳凌樓。與它對視的瞬間,岳凌樓全身都打了一個冷戰,想逃卻又拔不開腿。當他好不容易反應過來,轉身向回逃時,豹子已經猛地一躍而起,在“嗷嗚”狂叫聲中張開鋒利的爪子向他的後背撲來。

岳凌樓瞬間被一股巨大的力量壓倒在地。鐵鉤般的爪子深深地嵌入他背部的血肉中,劇痛帶來的麻痺感剎那間侵襲全身,他覺得自己就像肉鋪裡被掛起來的一塊生肉一樣。就在他要拔劍反抗的瞬間,飢餓的豹子已經張開血盆大口向他的脖子咬來。

岳凌樓再快也快不過豹子的速度。死亡降臨的瞬間,突然有一團黑色的影子從旁邊嘶吼著衝過來。與此同時,壓在岳凌樓身上的重量突然消失。背部的傷口因為鐵鉤猛然拔出而皮開肉綻。鮮血染紅了白衣,瀰散在空氣中的血腥味令岳凌樓有些喘不過氣。

驚魂甫定的岳凌樓拖著發軟的雙腿艱難地站起來,用慌亂的目光向前望去,只見兩頭豹子正慘烈地撕咬在一起。岳凌樓一眼就認出其中一個身影正是花花。生與死的界限就只在眨眼之間,岳凌樓剛喊了一聲“花花”,花花的脖子就已經被另一頭豹子咬斷。

花花的頭部和身體就像一根被折斷的稻草,從脖子上流出的鮮血染紅了豹子的下巴,“滴滴答答”地落在地上。頭頂朝下,細柔的髮絲垂落到地面的花花虛弱地睜著眼睛,望著不遠處被眼前這一幕嚇得無法動彈的岳凌樓。他的眼神寧靜而柔和,就像淡淡的月光,沒有對敵人的畏怯,也沒有對死亡的恐懼,只有對與他朝夕相處十餘天的岳凌樓的一絲眷念。

不一會兒,就連這一絲眷念都變成了空洞的凝望。不再散發出任何神采的眼珠僵硬地凝固,緩緩下降的沉重眼皮切斷了岳凌樓與他最後的對視。岳凌樓的視野瞬間被忽然湧上的朦朧水光覆蓋,晶瑩的折射下彷彿看到與花花共處的每一個點滴。

雖然出發前他早已做好“生離”的準備,但卻沒有想到最後看到的卻是一場“死別”。

聰明的猛獸一般不會同族相殘,也不會去挑戰其他強大的肉食動物,因為無論是否可以取勝,他自己都無法逃過受傷的命運。在殘酷的野生環境中,一旦受傷等待他的就是如影隨形的死亡。在花花短暫的生命中,他的豹子母親應該早已教會他這個道理,但他依然義無反顧地撲向了明知道無法戰勝的敵人。在他做出這個決定的瞬間,他就已經坦然接受了死亡。

狩獵成功的豹子丟下悲痛欲絕的岳凌樓,吃力地拖動著花花的屍體向密林深處走去,尋找地方享用這頓美餐。還沒有從驚嚇中回過神來的岳凌樓望著它遠去的背影,望著從生靈變成食物的花花,這一刻他的腦海中一片空白。一切彷彿都只是一場噩夢,沒有一點真實感。

就在豹子即將消失在黑暗中的時候,呆呆凝望著它的岳凌樓忽然看到從旁邊的樹林中“刷刷”飛出幾支箭。岳凌樓陷入停滯的腦袋無法對這些箭的來歷做出任何分析,他只是呆呆望著發生在眼前的一切。

接著,他看到豹子側身倒下後,從箭飛出的地方走出來幾個黑影……

十日後的杭州,落日餘暉斜斜地掠過屋簷,把房屋輪廓印在行人匆匆歸家的街衢上。快馬加鞭的黑衣人逆人流而上,在急促的馬蹄聲中徑直趕往萬貫金的舊宅,獻上一個冰涼刺骨的木匣。

萬貫金打開匣子後首先看到滿滿的半透明冰塊,用手指撥開冰塊向深處尋找,好不容易碰到一塊軟軟的囊狀物。這時他才心滿意足地笑了起來,一邊把木匣交給身旁的下人,一邊問黑衣人:“耿家那群人和那頭假豹呢?”

臉上蒙著黑紗,全身都被黑色覆蓋的男人淡漠地回答:“我們把天翔門徒騙進密林深處,令他們迷失方向。十日過去,就算他們沒有落入野獸腹中,也早該餓死了。至於那頭假豹,它已經被真豹咬死。剛才送來的豹子膽,便是從那頭真豹體內取出來的。”

萬貫金聽後陰狠地點頭微笑,誇讚道:“我果然沒有看錯你。這下我總算可以安心享用豹子膽了。”說完揮揮手,示意黑衣人去領酬勞。黑衣人行禮告退,消失在萬貫金的視線中。

這天晚上,大廚把耿家三天前送來的熊心與豹子膽一起熬成湯,萬貫金終於吃到令他牽腸掛肚兩個月的驅邪神藥。他把兩塊內藏吃得乾乾淨淨,連一滴湯都沒有剩下。他感到全身輕盈而舒展,體內微微發熱,那感覺說不出的舒服。

趁著興頭,萬貫金坐轎子去了鬧鬼的新居。他迫不及待地渴望早點試一試藥效。時間已是兩更,腦袋暈暈沉沉的萬貫金軟綿綿地躺在床上,不一會兒就進入一片似夢似幻的仙境。

突然,腳下的雲彩中猛地冒出一團火焰。不等萬貫金反應過來,熊熊燃燒的烈火從四面八方包圍過來。熾熱的火舌舔著他的皮膚,把他裹成一個火人。萬貫金尖叫著掙扎,在地上打滾滅火,結果一翻身就“撲通”掉下床,把他徹底摔醒了。

滿頭冷汗的萬貫金趴在地上,半天爬不起來。他向門口喊道“來人啊,來人啊”,但是沒有聽到任何應答。忽然一陣陰風拂過,門扉“吱呀”裂開一道縫隙。縫隙間出現的不是人,而是一縷飄渺的白煙。白煙漸漸幻化成手,向萬貫金的方向飄來。

“鬼呀,鬼呀!”汗如雨下的萬貫金慘叫著癱倒在地。恍惚中他突然記起道士的話:“人怕鬼三分,鬼怕人七分。”沒錯,吃過熊心豹子膽還怕什麼?他閉上眼睛不停默念:“我不怕你我不怕你……”念了很久沒有一點動靜,以為冤魂已經散去,睜開眼睛一看卻看到十多個燒得焦黑的屍體正睜著佈滿血絲的眼睛盯著自己。

“啊——”萬貫金慘叫著抱頭蹲在地上,一邊磕頭一邊求饒,“別殺我,別殺我。我當初只想一把火燒光房子,沒想把你們全都燒死呀!”

嚇破膽的萬貫金無意間說出了自己的罪行。五年前的火災不是天災而是人禍,幕後主使正是萬貫金。他為了把住在這片地上的五戶人家趕走而令人偷偷放火。也許是因為良心有愧,他自從住進新居後就開始疑神疑鬼,所以才總是看到鬼影在周圍飄來飄去。

哆哆嗦嗦的萬貫金突然聽見門口傳來一聲獸嚎,嚇得猛抬頭望去,竟看到一頭腹部被剖開的豹子張開血盆大口,向他的腦袋咬來。

“啊——”淒厲的慘叫聲中,萬貫金被豹子撲倒,倒在地板上再也不動了。

時間在寂靜中流逝,過了一會兒,房間中忽然傳來“喵嗚”的輕叫聲。其實壓在萬貫金胸口的動物根本就不是豹子,而是一隻四足踏雪的虎斑貓。這時虛掩的房門被人由外推開,不該出現在此處的黑衣人悄然走入。他俯身抱起虎斑貓,無聲無息地離開,消失在夜色中。

直到黑衣人離開後很久很久,萬貫金依然一動不動地躺在地上,身體已經僵硬了。

第二天,萬貫金猝死的消息傳遍杭州。仵作白靜言驗屍後得出“死者中毒身亡”的結論,毒素來自萬貫金昨晚喝下的那盅湯。於是“熊心豹子膽有毒不能吃”的教訓深深地烙刻進每個聽故事的人心中,從此以後再也沒有人敢提要吃熊心豹子膽了。

周正通在萬貫金舊宅查驗湯盅時,昨天剛與耿奕等人返回杭州的岳凌樓也趕來湊熱鬧。他在人群中看到白靜言,別有用意地靠過去問:“大人,你能驗出萬貫金中的什麼毒嗎?”

白靜言瞥了他一眼,抿嘴淺笑。深邃的銀白色眼瞳彷彿可以把他的心思全部看穿:“其實說毒也不毒,只是致人產生幻覺的迷藥罷了。因為心中有鬼才被猛鬼嚇死,說到底都是他自作自受。”說到這裡突然話鋒一轉,笑意變得更深了,“其實死者死於禁藥‘花獄火’。”

聽到這個答案後岳凌樓的表情驀然堅硬。他警惕地看了白靜言一眼,見對方沒有窮追不捨的意思後,自己灰溜溜地離開了。他本以為白靜言虛有其名,想趁機考驗他一下,沒想到白靜言真的什麼都知道,而且還刻意隱瞞真相,把迷藥說成是毒藥,引導所有人都把毒源聯想到熊心豹子膽上。但是,凡是接觸過禁藥花獄火的人都知道,耿家就是這種藥唯一的賣主。

返回耿府後,岳凌樓望著院子裡熟悉的一景一物。鐵鏈、太湖石、門上牆上的爪痕、被撞壞的窗欞、殘留在被褥上金色的短毛,樣樣都令岳凌樓回憶起為了救自己而慘死的花花。每當回憶花花時,腦海中最後一個畫面始終是他緩緩閉上眼睛的瞬間。他死去前從容坦然的表情是岳凌樓心中唯一的安慰。

這天晚上,岳凌樓特別交代膳房多蒸了一條魚,並且親自端到耿芸的閨閣外。正在喂貓的耿芸以為又要挨罵了,沒想到岳凌樓卻把盤子輕輕地放在一隻四足踏雪的流浪虎斑面前。

耿芸好奇地問:“凌樓哥,為什麼單單餵它吃魚?”

岳凌樓但笑不語,輕輕摸了摸虎斑的腦袋。虎斑撒嬌地叫了一聲,蹭了蹭岳凌樓的手。

這是他們永遠的秘密,天知地知你知我知——還有白靜言知。

《民間鬼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