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5年,我在北京某大學考古專業讀研。那年5月,貴州黔西地區在施工過程中意外發現了一處清代古墓群,因我的導師劉教授是清史專家,黔西當地部門便邀請他前去指導發掘工作。這是一次難得的考古實踐機會,教授吩咐我們幾個研究生同行。
文物挖掘工作看似刺激,實則繁瑣又辛苦。我們每天蹲在墓群區,從早上忙到半夜,累得大腿都快要抽筋。這麼過了半個月,終於完成了挖掘及後續清理工作。大家向教授“撒嬌”討賞,教授大手一揮:行,放你們一周的假,好好休息休息吧。
在此次前來的一幫同學之中,我和劉元、歐永彪的關係最鐵,又都酷愛探險野遊。來之前聽說黔西不但山險林茂,而且是古代夜郎國所在地,肯定好玩。經過商量,我們三人決定到附近的烏蒙山脈體驗一番。
車子顛簸了兩個多鐘頭後,停了下來。背著大包小包,我、劉元還有歐永彪興沖沖進入一望無際的山林。
想欣賞別人看不到的風景,就要“不走尋常路”。三人仗著指南針侍身,專門撿一些偏僻小徑走。沿途果然風景秀絕,眼福大飽。就這樣磕磕絆絆,在日頭偏西時,我們來到了一片地勢稍平整的青槓林,實在走不動了,於是卸下睡袋,支起帳篷,準備在此過夜。
山林很靜,我們暢談著白天沿途的見聞,漸漸睡意湧來,進入了夢鄉……
一大清早,我的帳篷就被劉元扯開了。胖乎乎的劉元呼呼地喘著粗氣,像頭受驚的熊瞎子。
“怎麼了?”我驚問。
“你……你出來看看。”劉元臉色很難看。
我探出頭瞧了瞧天,挺好的啊,只是有點陰而已,不過這樣的天氣更適合野行。
劉元一跺腳,道:“什麼跟什麼啊,你沒發現?這裡根本不是我們昨晚安營的地兒!”
我往四周掃了一眼,不由愣了,昨天明明是青槓林,如今怎麼變成了桃樹林?我晃了晃腦袋,沒錯,眼前的確是桃樹林。
這時歐永彪也從帳篷鑽了出來,我們三人面面相覷。
劉元最胖,也最膽小,他面色煞白,顫聲道:“不會……不會是撞邪了吧?”
“別自己嚇自己,估計是哪個無聊的人跟我們開玩笑呢。”我拍了拍劉元的肩膀,給他壯膽。其實說實話我也底氣不足,深山老林的,誰會有閒工夫開這玩笑。再說,不聲不響地把三個活人連同帳篷挪到別的地方,得要多大力氣啊?
歐永彪覺得口渴,掏出水壺往嘴裡倒水,忽然“哇”地吐了出來,連連說:怎麼這麼酸。他把水從壺中倒出來,發現水色泛紅,裡面還有幾片發霉的桃花。
“昨天喝時還好好的,怎麼……哪個龜孫子這麼缺德?”歐永彪是川北人,矮個子粗線條,當場就罵開了。
這時,不遠處傳來一聲渾濁的咳嗽,把我們三人的寒毛都驚豎起來。
桃枝擺動,一個老婆婆走進了視野。那婆婆看樣子已七十多歲了,頭髮花白,佝僂著背,拖著一筐桃子,艱難地一步一步向我們走來。
劉元拽了拽我的袖子,低聲道:“看到沒有,這老太沒影子。”
“神經,又沒有太陽,哪來的影子?”我撇著嘴說。“這情節怎麼讓我不由想到了西遊記,你們說她是不是白骨精變的?”歐永彪開起玩笑。
上前一對話,老婆婆姓施,就住在這附近。我們三人充分發揚雷鋒精神,吭哧吭哧幫她把一筐桃子抬回了家。那是一座二進式的庭院,分為前院和後院。我一眼就瞅出這宅子有些歷史,那建築風格起碼是清末的。
“深山,古宅,老嫗,你們不覺得怪怪的嗎?”劉元總是及時地說出一些不合時宜的話。
我作勢踢他,說:“別神經兮兮的行不行?哪有鬼怪住在桃樹林呢?桃木辟邪知道不?”
歐永彪問道:“婆婆,您這房子可有些歷史了哦?”
“濕?哦,這裡常年陰雨,所以是有些濕!”
看來施婆婆年紀大了,聽力不好。鬼大爺鬼故事
我們剛邁進前庭,一個六歲左右的小男孩蹦蹦跳跳從堂屋躥了出來,抓起筐內桃子就往嘴裡塞。施婆婆打了一下他的手,嗔說:“虎兒,不懂規矩,沒看到來客人了嗎?”
虎兒捧著桃子,依次衝著我們恭恭敬敬地打招呼:“胖叔叔好,瘦叔叔好,不胖不瘦叔叔好。”
這一下就把我們三人逗樂了,我摸了摸虎兒的腦袋,笑著說:“虎兒真可愛,上學了沒?”就在這工夫,我看到虎兒的脖子上有一個桃花形的胎記,拇指大小。
施婆婆歎了口氣說:“這地兒偏,沒處上學堂,整天呆在家裡玩,沒出息。”屋子裝修得頗簡陋,我打量了一番,提出疑問:“婆婆,家裡其他人呢?”施婆婆說:“虎兒的娘跟人跑了,虎兒爹上京趕考去了,到現在還沒回來,家中就我祖孫倆相依為命。”
上京趕考?一聽此話,我們三人愣了。還是歐永彪反應快,接口說:“婆婆您可真會開玩笑,虎兒的爸爸到北京出差了是嗎?”
“睡覺?大清早的,我不睡覺。”
“……”
到施婆婆家沒多久,就落起了雨,我們只好暫在她家避避。施婆婆耳朵背,卻是個話兒癆,揪著歐永彪問東問西沒完沒了。虎兒則跟我比較玩得來,纏著我陪他踢毽子。我拿出足球場上控球的本領,把個毽子踢得好像用繩拴在了腳上一樣。劉元從進門就顯得心事重重,左顧右盼,坐立不安。
臨近中午,雨終於停了。我們向施婆婆提出道別,她和虎兒都顯得依依不捨,特別是虎兒,抱著我的腿死活不讓走。我摸著他的腦袋說:“乖小子,別這樣,哥哥回頭有空就來看你。”
我又轉身對耳背的施婆婆大聲說:“婆婆,虎兒也該上學了,整天呆在家裡可不行。”
歐永彪笑著對我說:“你家在北京比較有條件,不如你把虎兒認作乾兒子,然後帶他去北京讀書得了。”
我逗著虎兒說:“虎兒,願不願意去北京讀書啊?”
虎兒高興地點了點頭。
我說:“行,將來有機會哥哥帶你去北京讀書。”
離開施婆婆家後,我掏出指南針確定方向,卻發現指南針居然壞了。這破玩意兒,壞得可真是時候。辨不清方向,我們商量了一下,決定沿著地勢往上走,反正劉教授放給我們一周的假,這才過了一天,有的是時間。
走了將近兩個小時,還沒有走出桃林。歐永彪嘀咕道:“這鬼桃林到底有多大啊?”
劉元顫悠悠地說:“會不會遇到鬼打牆了?”
得,這傢伙又開始發揮想像力了。
又在桃林中摸索了大半天,歐永彪“哎喲”一聲,揉著肚子就往遠處跑去,一邊跑一邊說:“也不知是不是剛才在施婆婆家吃的那個桃子不乾淨,我去方便一下……”
我笑罵道:“你小子可要跑遠一點啊。”
趁著這空當,我掏出指南針準備修理一下。就在這時,劉元突地拍了一下我的肩膀,緊張兮兮地說:“你看那邊是什麼?”
我順著他的指頭望去,也就是歐永彪“方便”的方向,竟然瀰漫起似灰似白的煙霧。望著那些漸漸湧過來的怪煙,我腦子嗡了一聲:“瘴氣!”
要知道這黔西的深山密林,由於常年陰雨,又不見陽光,最易造成瘴氣。人一旦誤吸,輕則昏迷或發狂,重則有性命之虞。
我倆衝著歐永彪拚命喊,躲在一塊石頭後的他毫無反應,我這才想起這傢伙帶著隨身聽呢。這下我可著急了,屏住呼吸衝過去,拽著歐永彪就跑。
歐永彪提溜著褲子,一邊狼狽地跑一邊嚷著:“你搞什麼名堂?”
我指了指身後,吼道:“少嗦,遇到瘴氣了,不想死的就快跑。”
歐永彪“嗖”的一聲衝到我前面去了。
瘴氣藉著風勢,卷殘雲般地逼近。我們三個跟見了貓的老鼠一樣,拚命逃竄,一直跑到瘴氣蔓延不到的地方。抬頭一看,傻眼了,前面那座青磚宅子,不就是施婆婆家嗎?
山中黑得早,經過這麼一折騰,天色已黯淡下來。施婆婆和虎兒站在門口,笑吟吟地望著我們,那神色,似乎早知道我們會回來一樣。
施婆婆收拾了西屋供我們過夜。屋內只有一張單人床,劉元因體型大就佔了床位,我和歐永彪則可憐兮兮地打地鋪。到了半夜,歐永彪的呻吟聲驚醒了我。我掏出電筒,只見他臉色發青,豆大的汗珠順著腦額往下滾。我心裡咯登一下,糟了,怕啥事兒來啥事兒,估計是白天吸進瘴氣了。我趕緊來到施婆婆和虎兒住的東屋,準備討點藥。門竟然是虛掩的,我推門進去,拿電筒往床上照了照,沒有人。這大半夜的,他們去哪裡了?
我回到西屋,從自己的包裡翻出一盒牛黃解毒片,給歐永彪餵了幾片。其實這藥對解瘴毒根本沒什麼作用,可我暫時也沒別的法子。
外面漸漸雨大如注,我默默守在歐永彪的身旁,腦海裡浮動著施婆婆和虎兒的怪舉,暗暗升起一股寒意,隱隱有不安的感覺。劉元可能是白天太累了,竟打起了鼾,我沒去叫醒他,這人膽小,怕他醒來又七想八想。
到了第二天,雨還沒停,歐永彪的情況更嚴重了。他告訴我,剛才去小便,尿出來的竟然是黑色的。我以前讀過這方面的資料,這是瘴毒惡化體現出來的黑尿病,再拖下去歐永彪肯定就危險了。
這時,施婆婆和虎兒從東屋走了出來,天曉得他們昨晚是什麼時候回屋的。施婆婆瞧了瞧歐永彪的病情,寬慰我說:“不要緊,我去煮點草藥,連喝三天就沒事了。”
我不知道施婆婆熬的是什麼藥,但是歐永彪喝了一碗之後,氣色果然好了許多。下雨天行山路太過危險,看來只好留在這兒等歐永彪病癒了。
其實,我對施婆婆祖孫的疑慮並未打消。當晚,待劉元和歐永彪熟睡之後,我再度悄悄來到東屋,屋內果然又無人。我轉身走出前庭來到後院,卻見後院的門緊閉著。好在院門不高,我鼓足勁,踩著門鼻翻了過去。後院比前庭要小一些,我轉目打量,看到有一間屋內隱約有燈光,還有嘩啦的水聲,便躡手躡腳溜到窗下。
透過窗縫,我看到了一幕終身難忘的情景 ……
屋內滿地都是厚厚的桃花。施婆婆蹲在一個木盆邊上,認真地為木盆中一個雙目緊閉的孩童擦洗身子。虎兒待在旁邊,無聊地踢著毽子。我定睛瞧去,那被擦洗的分明是一具屍身,居然正是—虎兒。虎兒旁邊靜靜地躺著另外一具屍身,瞧那相貌,不是施婆婆又是誰呢?
我頓時頭皮發麻,捂著快要蹦出來的心,沿著原路悄悄退出後院,而後匆匆奔回西屋,把劉元和歐永彪拽起來,說出了剛才所見。劉元臉色變了,渾身禁不住哆嗦,嘀嘀咕咕直轉圈,埋怨道:“我早就說這老婆婆有問題了,你不信,這可怎麼辦,這可怎麼辦……”
“現在不是埋怨的時候,我們趕緊離開這裡,永彪,你身體支撐得住不?”
歐永彪點了點頭,罵道:“邪性了,桃樹林中也能撞到這種事兒!”
冒著傾盆大雨,我們三人跌跌撞撞不顧一切地往桃樹林外闖。老天保佑,這次似乎沒有遇到什麼鬼打牆。奔跑了大概兩個半鐘頭,遠處隱隱顯出微弱的光亮。我們歡呼著,喘著粗氣往光亮處衝去。就在衝進光亮的一剎那,身下一空,便像滾葫蘆一樣滾落下去。天哪,山崖!
當我醒過來時,卻吃驚地發現,自己竟然是躺在帳篷內。鑽出帳篷一看,外面蔥蔥翠翠,正是第一晚紮營時的青槓林,難道這一切只是一場噩夢?劉元和歐永彪也先後醒了過來,三人一談論,夢境遭遇赫然一樣。
到底是夢還是確有此事?我們被整糊塗了,但當前不是深究這個問題的時候,我們匆忙收起帳篷,原路返回。
經過山下的村子,遇到一家簡陋的飯店,我們便進去歇腳。三人放下背包,這才有工夫議論此次奇怪的遭遇。飯館老闆在旁邊聽了半天,忍不住湊了過來問:“你們是到青槓坡了吧?那裡有瘴氣,還經常鬧鬼,村裡人都不敢去。”
“鬧鬼?”
老闆打開話匣子,講述了一段往事……那還是清代宣統年間的事兒。當時青槓坡附近住著一戶姓施的人家。當家的施書生上京趕考,不巧科舉被廢除,但他走運,被一個大官看中,招為女婿。這施書生貪圖榮華富貴,隱瞞了還有妻子老娘的家境。為了不節外生枝,他登身豪門之後,狠心斷絕了與家中的來往。施書生的老婆後來輾轉聽說了這消息,一怒之下改嫁了他人,剩下施婆婆和六歲大的孩子相依為命。後來青槓坡連年陰雨,孽生了瘴氣,祖孫倆不幸罹難,死後卻冤魂不散。
回到縣城,我們到當地醫院做了身體檢查,竟然查出中了瘴毒。好在中毒時間並不久,經過一個星期的治療就痊癒出院了。
研究生畢業後,我在北京一所高中當了歷史老師,並與一個教音樂的同事相戀結婚。一年之後,妻子被推進了產房,為我生了一個胖兒子。當我衝進產房時,兒子正被妻子抱在懷中,她奇怪地招呼:“哎,老公,你看,這是什麼?”
我湊過去一看,差點兒暈厥:孩子的脖子上有一塊桃花形狀的胎記,拇指大小,似乎正衝著我眨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