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暮冬,葉落山空,田地荒蕪,寒意沁人心骨。方圓數里,一片蕭條景致。唯有驛路邊稀疏的幾株梅花含著紅色的蕾兒,一枚一枚的欲訴著芬芳的心事。
薛遠塵扮做書生的模樣,卻也有幾分像。
推開朽落的園門,院裡的枯草漫過膝蓋。打量一番,亭台樓閣早已破損。池塘也積滿了廢墟,混濁的水中,還浮著幾枝殘敗的蓮梗以及一些枯枝。突立的假山被落葉覆蓋,像一座久經風霜的墳墓。有一條幽深的小徑通向後院,那裡的野草瘋長成林,在井邊還留有一株臘梅,妖嬈地綻放著。不知這兒曾經的主人是誰,能想像出多年前這裡雅致的景象。
旁邊的幾間廂房雖破舊,卻沒有倒塌,打掃一下,還可以住人。想必那些路過此地的外鄉人,也是在這躲避風雨。可為何這裡失蹤的一直是書生?這次薛遠塵就是來查清此事的。
薛遠塵打掃了一間廂房,雖然老房子腐朽的味道無法祛除。屋內卻也整潔乾淨,榻上纖塵不染。拾來枯枝,點火煮茶,看窗外灰蒙一片,今晚大概要下雪了。
寒夜悄寂,景致蕭索,必有深意。記得在山上教他驅鬼捉妖的師傅這樣說過。
茶飲三杯,薛遠塵不禁思索。以往在此借宿的書生都做些什麼?書生自然是讀書了。於是,他拿起攜帶來的《大學》《中庸》煞有介事的念起來。
夜過三更,仍無異樣。窗外飄起了雪花,他添旺了火,偎在桌角上睡著了。
二
清晨醒來,窗外一片瑩亮的白色,將整個園子裝裹得格外生動。昨晚那蕭條的景致蕩然無存,一縷臘梅的清香撲鼻而來。
為查明真相,薛遠塵打算暫時落居在此。於是,他掃去門前的積雪,拔去院裡的荒草。
陽光照射在園子的每個角落,朗朗乾坤,何來鬼怪?薛遠塵不禁微微一笑。不過俗話說無風不起浪,這裡面的玄機還是要參明白。
薛遠塵到桐州城買了酒菜,順便再找人打探關於荒園的事。風緊,寒意襲人,天又灰蒙,瞬間便飄起了雪花。薛遠塵趕到荒園時,夜幕已早早地降臨。
生火,酒菜暖身。幾盞飲下,已有醉意。想來究竟是哪兒出了差錯,是自己裝扮得不像書生?還是?不管如何,還是要靜待下去。
醉眼朦朧,薛遠塵翻開了一卷詩書。琅琅地讀起來:“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莊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鵑。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這是李商隱的「錦瑟」。真是好詩,連薛遠塵這個假書生,也讀出了其中的韻味與情感。
忽然聽到窗外一聲女子輕微的歎息,那聲音虛無飄渺,有著深入骨髓的幽怨。讓人心生淒寒,如在夢境一般。
薛遠塵想終於等到妖怪的出現,可想起剛才的歎息聲心裡又有些迷惘。
待他出門細看,已無蹤影。只有一彎淡月灑落在白色的積雪上,無比的寒涼。
梅花的清香沁入心骨,薛遠塵倚在桌上昏昏欲睡。
三
次日清晨,薛遠塵在園子裡走了一遍。唯有後院他一直沒有打掃,野草的林子,有些詭秘蹊蹺。還有那株臘梅花開得異樣的艷麗。
薛遠塵用師傅傳給他的法術,掐指一算,原來這株臘梅已有千年。昨晚的歎息聲,定然是她化成人身出現。
薛遠塵頓時大喝一聲:“你這妖孽,既已修煉千年,為何不一心向道,反而在人間殘害無辜生靈。”
待他欲將靈符附在臘梅樹上時,那株臘梅頓時化做人形,變成一個粉艷嬌柔的女子。微風拂過,她宛若一個綽約的仙子,有種斷然的清絕與令人不敢逼視的風雅。
她雙眸含淚,楚楚動人。薛遠塵不禁看癡了。
想來這梅花精莫不是有難言的苦衷,再回憶起師傅曾經囑咐的話,切不可妄殺生靈。薛遠塵收起了靈符。
再次端視梅花精,思量再三。
薛遠塵留下一句話,“今夜,你到我廂房來。”便逕自離去。
又是那尾歎息聲,幽怨綿長。
四
入夜,寒氣將這個荒園浸染得更加幽深。
薛遠塵早早地生了火,讓屋子裡的氣氛溫暖些。煮好清茶待客,他居然把梅花精當成客人了。
一陣風來,虛掩的門扉被“吱”的一聲推開,一股清香拂面而來。走進一位娉婷纖巧的女子,垂低著頭,髮髻上斜插一支梅花簪,白色的紗衣上也鑲著幾朵梅花。
她抬頭的剎那,薛遠塵有些恍惚。那是一張極度美麗的臉,有幾分嫵媚,有幾分幽婉,外加幾分冷漠。
莫說是風花雪月解盡風情的書生,想來世間任何的男子看了都會為之所動,包括修煉多年的薛遠塵。
“你有什麼苦衷現在就告訴我,但是你必須要說清楚這裡為何失蹤了那麼多書生。”薛遠塵語氣平和。
“我在這已有千年,當年這裡是一片荒郊,我和我的姐妹們在這裡快樂地生活。不知是哪一年,城裡有個員外在這建造園林,於是我便在這清幽的後院繼續修煉。直到我變成人後,與這園中的公子相識相戀。”梅花精哀婉的聲音娓娓道來。
“後來怎樣了?”薛遠塵的直覺告訴他,這應該是段淒美的人妖戀。
“這公子乃儒雅書生,我們花前月下,吟詩作曲,恩愛了幾個月。後來被員外發覺欲強行拆散我們。公子因思我成疾,病死了。他家人便將他葬在後院的竹林裡,怕睹物傷心,便舉家遷走了。從此,我便再也沒有離開這,我發誓要與他長相廝守,永遠陪伴他。”梅花精已熱淚盈盈。
薛遠塵沉沉地歎了一口氣。原來妖也是有因果情緣的,一個癡情的妖。
“那你能告訴我那些失蹤了書生的下落嗎?”薛遠塵說到這不免嚴肅起來。
“不知道。”梅花精一臉的茫然,她的心還飄在那些從前的記憶裡。
那模樣那眼神看不出有絲毫的偽裝,薛遠塵感到迷惘。
“喚我梅娘吧,當年他就是這樣喚我。”梅花精幽幽地說。
“我是薛遠塵,從小便拜師學易,近年來,四處捉鬼降妖,造福蒼生。”薛遠塵覺得好笑,難不成要和妖交朋友。
五
雪落無塵,夢囈繾綣。這幾日,薛遠塵與梅娘相處,感覺到她純潔完美,不失為一朵傲世的臘梅花。
夜裡,薛遠塵窗下吟詩,儼然一書生模樣。
而梅娘總是癡癡地看著他,那眼神讓人心動又心酸。
這是段快樂的時光,儘管梅娘只是懷念心中的那個他。可薛遠塵卻被她的癡情震撼,沉浸在她美麗的愛情裡。
他發覺自己已經莫名地愛上了梅娘。這是件荒唐的事,在一切真相還沒有查清之前,薛遠塵不能容許自己有這種感情存在。
薛遠塵記得下山時師傅給過他一面寶鏡,此鏡能照見妖魔鬼怪的過去未來。倘若他要知道梅娘的清白,只要用寶鏡一照就可以知道答案。這些天他一直躊躇不定,他怕看到那些書生失蹤是與梅娘相關。
在梅娘的眼神裡,看得出她是清白的。
是夜,他徘徊在後院。想起梅娘說那個公子當年就是葬在後院的竹林裡。滄海桑田,事過境遷,竹林早已不復存在,只剩下大片的荒草,一丈之高,堆積得根本尋不到當年的墳墓。
他掐指想算自己的未來,才想起師傅說過道士是算不到自己的命運。師傅只是說:“世間因果皆有定數,若逃過情劫,便遠離顛倒凡塵。”所以他的名字叫遠塵。
又是梅娘的歎息,她修煉了千年,終究逃不過情劫。那個男子,真的值得她生生世世地沉淪下去麼?
“你該忘記!”薛遠塵沉重地說。
“有些人,有些事是永遠無法忘懷的。”梅娘低語,一字字都像在歎息。
“你還有很長的歲月,有朝一日,還可以修成正果。”
“只羨鴛鴦不羨仙。”
…………
六
冬天接近尾聲,梅娘告訴薛遠塵,立春後她身上的香味將慢慢散去,來年再綻芬芳。但是她依然守侯在此,陪伴著地下長眠的他。
薛遠塵留在園林已有數日,理由雖是說查找失蹤書生的下落。但是這些日子以來一直沒有異樣,除了梅娘的出現。難道真的與梅娘有關?
薛遠塵不願相信,梅娘的癡情與貞潔是不容人去疑惑的。
寶鏡還裹在行囊裡,遲遲沒有取出來用。
再等些時日吧,薛遠塵這樣安慰自己。
依舊夜裡讀詩,薛遠塵在詩中讀出了很多感人的句子,自古以來為愛情神魂顛倒的人真是太多了。梅娘為一個死人放棄了千年的道行,薛遠塵為一個妖精忘記了自己身為道士的責任。
荒園裡積壓多年的懸案,終究還是要沉澱出謎底的。
七
立春這天,下起了雨,輕柔如絲,沾了癡者的眼淚。
薛遠塵早早地趕到桐城買回酒菜,今天是梅娘愛人的生日。那個已逝去多年的公子,在幽冥境界可知道有個女子這般地為他守侯?薛遠塵與梅娘一道一妖,卻無法找到他的魂魄,是投胎轉世?還是魂飛魄散,不得而知。
在那間曾經盛載她與他纏綿歡情的房間裡,薛遠塵與梅娘痛飲起來。酒入愁腸化作相思淚,不如一醉方休。
不知飲了多少杯,他們頹然地倒在床榻上,沉沉地睡去。
一陣涼風將薛遠塵吹醒,他看著躺在身邊的梅娘,面容貞靜,秀美動人。薛遠塵心裡頓生一念,此刻拿寶鏡對著梅娘一照,就可以徹底地還她清白。說不定還可以照到她的未來有著與自己相關的故事。
迷糊中,薛遠塵取出寶鏡,梅娘以前的一幕幕在眼前閃現。
此時的梅娘在夢囈中撫摸著薛遠塵的身子,口齒噙香,軟軟地呢喃。薛遠塵頓時全身酸軟,發覺自己已經無法清醒去看寶鏡裡發生的事。
不可抑制的將梅娘擁入懷裡,月光輕柔地灑落。薛遠塵聞到沁骨的幽香,仿若梅娘要將芬芳散盡。就在他最是銷魂蝕骨時,梅娘瞬時將他抱起,逕直往後院走去。
在離開房間的那一幕,薛遠塵看見了寶鏡裡梅娘正這樣抱著另一個男子往後院走去。薛遠塵只是疑惑,他不明白梅娘究竟會幹什麼。
梅娘抱著薛遠塵穿過長長的野草,來到一座墳墓前。原來野草的後面藏著當年那個公子的墳墓,墳墓四周清淨無塵。
月色悠然,這是一個如詩的夜。
“我們永遠長相廝守,永不分離。”梅娘喃喃地說。
“是的,永遠長相廝守,永不分離。”薛遠塵終於明白梅娘要做什麼。他彷彿看到寶鏡在演著他們此刻的這一幕。薛遠塵有些傷感,梅娘永遠無法忘懷那個公子,所以在每年他祭日的這天都會帶上一個書生入他的墳墓。
她揭開墳後的蓋,抱著薛遠塵委身鑽入。
八
薛遠塵沒有想到墳墓裡會有那麼多的骸骨,更沒有想到會是這樣的結局。
梅娘太想念那個他了,所以在這天她會無意識地重複做這樣一件事,那就是帶一個書生來到他的墳墓,與她同葬。
不知榻上的寶鏡此刻正在演著哪一幕的情景。
梅娘割破了薛遠塵身上的筋脈,他的氣息漸漸地微弱。看到殷紅的血染透她白色的裙衫,像一朵朵妖嬈的梅花綻放。
薛遠塵又想起了師傅說的話,“世間因果皆有定數,若逃過情劫,便遠離顛倒凡塵。”
他最終還是沒有逃過情劫。
薛遠塵使出最後的力氣從袖子裡找出那道符,貼在梅娘身上。
“我會永遠陪伴著你。”是的,薛遠塵會永遠陪伴在梅娘身邊,不再讓她寂寞,不讓她再度走出墳墓,去傷害更多的生靈。
一道一妖,薛遠塵與梅娘微笑地閉上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