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一塊銀元
今年的夏天似乎比往年來得早很多,才四月中旬,幾乎和六月差不多熱。
二柱子偷看了一眼羅掌櫃,只見他挺著個大肚子,半躺在竹涼椅上喝茶,愜意得很。二柱子只有羨慕的份,像他這樣的小夥計,只能在店門口蹲著,還不能擋著門面。想進內堂乘涼,那是老貓聞鹹魚——休想!
這間羅記棺材鋪是小鎮上的獨一份買賣,店裡只有羅掌櫃和二柱子兩人。三年前,二柱子逃荒到這裡,要不是羅掌櫃收他做夥計,說不定現在骨頭都可以打鼓了。
二柱子見沒什麼顧客,一溜煙地跑到後院,從井裡打起瓢涼水猛灌了一通,才匆匆地跑到店門口,正好看見一個男人迎面走來。
見這男人穿一身長衫,二柱子連忙迎進門來。羅掌櫃也把蒲扇放到一邊,問道:“敢問貴客打哪兒來,有什麼可效勞的?”
“我是葉府的人。”那男人趾高氣昂地說。
“原來是葉府的老爺,柱子快上茶。”羅掌櫃甚是高興,葉府是本地的望族,出手又闊氣。
男人揭開杯蓋嗅了幾下,臉色終於舒緩開來。
羅掌櫃低著頭問:“敢問是府上哪位仙遊了?”
“是我們府上的丫頭,不過她生前很得二夫人寵幸,所以來給她選副好棺木。”
羅掌櫃點頭道:“這個您放心,上等棺木後院就有,價錢也實在。”
“嗯。”男人點了點頭,又說,“不過羅掌櫃還需辦件事,這場買賣才能定下來。”
“您請說,能辦的一定幫您辦好。”
“算不得大事,這丫頭是南山石墩村的人,人死講究個落葉歸根,所以二夫人希望把她運回老家安葬。不過我們騰不出人,所以想向羅掌櫃借個人手。”
那麼大的葉府怎會騰不出人手,不過因為大家都一樣是下人,沒理由幫一個丫環送葬。羅掌櫃自然明白這個道理,他看了看二柱子,說:“這個沒問題,就讓我這夥計去運吧。”
“他啊……長得倒是老實。”男人上下打量了二柱子一番。
羅掌櫃笑著說:“這小伙子能吃苦人又老實,在我店裡做了三年多,殮葬的事都清楚得很,讓他來辦這事您可以放一百個心。”
男人問二柱子:“你叫什麼名字,家裡還有什麼人?押運過棺材嗎?”
二柱子連忙回答:“回老爺的話,小的叫二柱子。爹娘死了,是逃荒到這裡的。我力氣大得很,押運棺材不是問題。”
“這樣的話,好吧,就這麼定了。去一趟石墩村也得兩天腳程。拿去置辦點乾糧,再去買身乾淨衣服,別給我們葉家丟臉。剩下的自個兒留著吧。”男人這才略帶滿意地點點頭,摸出個東西丟給他。二柱子慌忙接在手中,好傢伙,居然是塊銀元!
羅掌櫃喝道:“這是老爺打賞你的,還不快道謝!”
男人懶懶地揮了揮手:“不用,把這事給我辦好就成。你先去準備一下,半個時辰後就上路。羅掌櫃,你跟我到後院去選棺材,這天氣拖不得。”
2溺水逃生
二柱子出了小鎮。一直行到酉時,又熱又累,全身上下被汗水洗了好幾遍。
好不容易走到一處樹林,一條小溪出現在面前。二柱子心中一喜,把板車固定好,就衝到了溪邊。
灌了一肚子甘甜的溪水,二柱子還覺得不過癮,見周圍沒人,脫掉衣服跳進去,魚一樣游了起來。
待到夕陽西沉,天空上蒙起了青黑色,二柱子才朝岸邊游去。快游到岸邊時,他突然感覺腳下一緊,似乎有什麼東西纏住了自己的腳踝。他把頭仰起來,保持住身體的平衡,卻感覺腳上的東西越纏越緊,似乎要把他拉進水底。
二柱子有些慌了,聽人說在水裡淹死的人,想要投胎轉世只有去抓人做替死鬼。他動作也亂了。再加上累了大半日,沒撲騰幾下就脫了力,隨後腳上一麻,全身抖了幾下,便沉入了水中。
就在那一瞬間,二柱子透過蕩漾的水面,看見了一個白衣女人正平靜地站在岸邊。
“救我……”二柱子喊道。冰冷的水流猛地倒灌進口中,把他憋住的最後一口氣也消耗殆盡了。
所幸的是,那白衣女人似乎聽見了二柱子的呼救,她俯下身,將手伸進水中。二柱子擠出最後一絲力氣抓住了她的手,掙扎著爬到了岸上,一頭倒在草地上。
歇了好久,二柱子才緩過勁來,想起要謝謝救命恩人。可當他抬起頭尋找那女人時,卻發現周圍沒有一個人影。更令他驚訝的是,原本固定在遠處的板車,不知道幾時出現在岸邊,板車上的棺材居然一頭掉進了溪水裡。
來不及想板車怎麼到了溪邊,二柱子馬上跑過去將棺材扶好。要是出了什麼差錯,不只是羅掌櫃那邊不好交代,葉家更不是吃素的主。出鎮子的時候,二柱子聽幾個閒人說,這姑娘其實是被葉家老爺看上了,二太太吃醋不過,生生逼死的。
一陣山風吹來,二柱子打了個噴嚏,連忙穿好衣褲,拉起板車就走。出發前他曾問過行腳客,過了樹林有一個叫做吳家村的村莊,他準備在那裡歇上一宿。
走著走著,身後突然響起一連串“嘀嗒、嘀嗒”的聲響,在這寂靜的樹林分外清晰。二柱子聽得頭皮發麻,難道……難道水鬼一直跟著我?他長吸一口氣,加快了腳步,小跑起來。
跑了一段路,他緩下步子剛歇口氣,卻駭然發現那“嘀嗒”聲依舊如影隨行。
二柱子的心“咚咚”地狂跳著,心裡一發狠,猛地回頭看去。
奇怪,什麼也沒有。可是水聲還在繼續。他循聲找去,這才發現是棺材在滴水。二柱子臉色大變,棺材底兒有一個小孔,這是讓鬼魂投胎時進出的地方,如果進了水,裡面被這麼一泡……
二柱子從包袱裡取出香爐紙錢石灰,點上三炷香,向棺材拜了三拜,口中念道:“有怪莫怪,這也是為了姑娘好。”說完連忙打開了棺蓋。
棺蓋打開,二柱子心中陡然一跳一一內中躺的是一個白衣女子,生得分外美麗,要不是她的面色青白,二柱子幾乎要以為她還活著。
二柱子只覺得臉上一片燥熱。他這個年紀正是氣盛,平日裡也偷看過金雀巷那些窯姐。眼前這個女子比那些窯姐好看多了。
二柱子回過神來,羞愧地抽了自己一巴掌,口中連連賠著不是,把頭探進棺材中仔細檢查。
棺材中並沒有什麼不妥,可二柱子卻發現那女子的左手濕漉漉的,像剛從水裡撈出來一樣。他倒吸一口涼氣,難道救自己的白衣女子是這個……二柱子害怕地打起哆嗦。可是待他再看向那張美麗的臉時,心裡又莫名地安定起來。
“不管怎樣,她總算救了我,不然我早淹死了。”想到這裡,二柱子心中還生出一絲感激,平心靜氣地拭乾她的手,把石灰撒在浸濕的地方,這才蓋上棺蓋,撒出漫天的紙錢,說道:“多謝姑娘救命之恩,願姑娘早日投胎轉世,也請一路上多加照顧,順利到達石墩村。”
就在這時,一絲若有若無的歎息突然傳來。二柱子全身一顫,重重地叩了三個響頭。
3夜宿吳家村
不到一個時辰,二柱子終於看見了吳家村。好說歹說,他向一位獨居老人借了一間破柴房,將棺材停了進去。
二柱子累了一天,一躺下就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夜裡,他聽到一陣細碎的聲音,像是老鼠在啃什麼東西。二柱子一個翻身坐了起來,可別讓老鼠啃壞了棺木啊。
他點亮蠟燭仔細檢查一番。沒發現什麼。本想繼續睡覺,但這麼一驚,睡意淡了許多,腦海裡又不免浮現出那張美麗的面孔。二柱子的手不自覺地放上了棺蓋。“我……我只是看看有沒有鼠蟲鑽進去,就只看一眼。”他心中打著鼓,揭開了棺蓋。
那張美麗的臉還是如此恬靜,一種獨特的香氣瀰漫在整個房間裡。二柱子從未嗅過這麼美妙的氣味,以前聽人說,美麗的女子身上總會帶著與生俱來的體香。這味道令二柱子浮想聯翩,不自覺地伸手撫摸她的臉,指肚在那絲綢般光滑的皮膚上劃過,感覺到一絲異樣的彈性。
二柱子突然從迷幻中醒悟過來,連忙收回手,卻不小心把幾滴燭淚濺進了棺木之中。他慌忙把頭探進去,想要擦掉,不想慌亂之中腦袋正好撞到了橫板上,兩眼一花,昏了過去……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二柱子睜開眼卻嚇了一跳,原來他昨晚就這樣和那棺中的女人臉貼臉睡了一夜。日光從門縫中擠進來,二柱子恰好能看見她臉上細細的絨毛。
4嫁葬
一路無話,等到達石墩村的時候,已經是當天的黃昏了。
因為葉府派人捎了信,女子的家人已經布好了靈堂,就等棺材運來。二柱子這才知道女子名叫小蘭。和小蘭的家人交接完了差事,二柱子便要離開。小蘭的家人說天色已晚,怎麼也要留他歇上一宿。二柱子見盛情難卻,又發現飯桌上已經擺上肥雞美酒,於是半推半就地留了下來。
作陪的是小蘭的兩位老舅,席間又是恭維又是敬酒。一直喝到二柱子昏昏沉沉。他從睡夢中醒來時,發現自己已經睡在了床上,耳邊依稀傳來打齋的聲音。二柱子下了床,拖著步子出了門,朝靈堂方向走去。
也不知道為什麼,他總想再見見小蘭,明天就要離開了,就算只看一眼心裡也踏實。靈堂門口的空地上,幾個神情木然的女人往火堆裡不斷添著紙錢,還有個似僧似道的傢伙閉目念誦經文。
二柱子悄悄地溜進靈堂,小心地揭開棺蓋,癡癡地看著躺在棺中的女子。她身上那股迷離的香氣擴散開來,如醇酒一般令人沉醉。
二柱子輕撫著她的臉,有種奇妙的感覺——她沒有死,只是睡著了。
二柱子突然有個瘋狂的念頭,他想躺在她的旁邊抱一下她,就算只是片刻也行!這個想法填滿了他的腦袋。理智、羞恥、擔憂一時間全被拋在了腦後。他向外張望了一下,便小心地爬進了棺中,然後合上了棺蓋……
這是多麼美妙的感覺!二柱子把頭埋在小蘭的脖子裡,貪婪地嗅著。可是這時,耳畔突然傳來一聲重響,緊接著前後左右同時響起敲打聲,二柱子心中陡然閃過一個不好的念頭,連忙推了推棺蓋,棺蓋紋絲不動。
他依稀聽到外面有人說話,慌忙喊道:“別,我還在裡面!”
“嘿嘿,我們知道你在裡面。你這上門女婿還挺心急的,還沒請你就自己鑽進閨女床裡了。不過這樣也好,省了我們一番功夫。”二柱子聽得清楚,說話的是小蘭的老舅。
“你們,你們到底想幹什麼?放我出去!”
“小子,聽說過嫁葬嗎?你大老遠地把媳婦背回來,難道以為只吃一頓酒就結了?我們家閨女的樣貌你也見過了,配你不虧。這都要感謝葉家二夫人厚賜。”小蘭老舅的聲音從外面傳了進來,緊接著他又扯著嗓子道,“謝葉家二夫人厚賜!”
然後是無數的聲音應答道:“謝葉家二夫人厚賜!”
二柱子拚命地掙扎起來,卻發覺手腳似乎被什麼東西綁住了。他駭然地發現,小蘭那修長而白皙的手正死死地扣在他的手腕上!她那原本安靜平和的臉上,不知道幾時多出了一抹滿足的笑容……
5結尾
“老爺,事還辦得順利吧?”羅掌櫃滿臉堆笑,把剛沏好的茶放在男人的面前。
“嗯,二夫人很滿意。”男人點點頭,臉上是一副悲天憫人的表情,“唉,小蘭這丫頭命苦啊。讓她黃泉路上有個伴,走也走得安心些,不會生出什麼事端。”
“老爺說得在理。二夫人就是菩薩心腸。不過……可惜了,那可是個好孩子啊,幹活兒也麻利。我養了他足足三年。”羅掌櫃煞有介事地抹抹眼淚。
男人冷笑一聲,在桌上重重地一拍:“別假惺惺了,這是你的。這年頭有錢還買不到人命嗎?”
羅掌櫃驚喜地看見,桌上平躺著一排銀元,在陽光下閃著冰冷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