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市蜃樓

在距離下塘村十里地的地方,車子停了下來。江城走下車,獨自朝前走去。

眼前是狹窄的黃泥路,在今天,這樣無法通車的路面已經非常少見了。江城走在其間,眼望著四面的青山,有了點野遊的感覺。

下塘村是市政府十分頭疼的一個村莊,它位於交通閉塞的深山之中,附近沒有別的村落。因為無路通到外面,村裡經濟十分落後,是有名的困難村。市政府幾次出面組織他們搬遷,村民卻都死守在原地,而單獨為這麼個村莊開山修路,其投入產出比實在太低。就這麼僵持著,大家都對下塘村不再抱什麼指望,這村子基本處於自生自滅的狀態。

然而,這一次市政府例行檢查工作時,本縣新上任的縣長卻自稱已經解決了下塘村的貧困問題。這話誰也不信,工作組浩浩蕩盪開進了村子。一看之下,都目瞪口呆——原本破爛得像廢墟一般的下塘村,不知何時竟然到處都是新建的房子。村子裡的男女老少站在屋前迎接眾人,臉上帶著含糊的笑意。

這種變化讓所有的人都感到意外,離開村子後,工作組的組長不放心,暗中叮囑江城殺個回馬槍。

於是江城又回來了。

因為是半路折回,行色匆忙,忘了看時間。走了幾十分鐘後,天色慢慢暗了下來,江城看看時間,才發現已經是下午六點多鐘。秋天的夜晚來得很早,剛一出現點暮色的苗頭,那黑夜就如同墨汁浸染宣紙般,迅速蔓延開來,沒多久,天就差不多全黑了。幸好天上一輪圓月,照得四下裡銀光漫地,山坡上彷彿披了一層白霜,看不清楚細節,但見黑壓壓一座又一座龐然大物聳立在路邊,形成壓迫之勢。江城多年從事市委的宣傳工作,走村串鄉的也習慣了,藉著月光在蜿蜒的蛇形路上走得飛快。

又過了十多分鐘,忽然聽到一陣人聲喧嘩,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大聲談笑歌唱,似乎是一群人在聚會。江城聽到人聲,加快腳步朝前走。沒幾分鐘,山道轉了個彎。眼前出現了一個小型的集市。集市上分佈著大大小小的平房。房屋中央圍出一塊空地,一群人坐在空地上,卻沒有燈火,藉著月光只能看出房屋的輪廓。

江城覺得有些奇怪──這條路他走過多次,以前從來沒有發現過這麼一個地方,簡直算得上是小型的村落了,而且那些房屋外表華麗雄偉,竟然還是個相當富裕的村落。

莫非走錯路了?

江城在心裡喃咕了兩下,沒有多想,邁腿朝著那群人走過去。

剛邁過路口,便感覺有些異樣。

山道上一直有些涼風吹來,吹久了感覺有些寒冷。然而,一邁過路口,風便驟然停了,空氣變得異常悶熱。江城四面看看,原來這些房屋四周環山,形成合圍之勢,把所有房屋包圍在中央,風吹不進來。

他擦了擦沁出來的汗水,繼續朝那些人走過去。

走到差不多5、6米遠的地方,一個7、8歲左右的女孩發現了他,兩人目光一對,那女孩忽然發出尖叫聲。

江城嚇了一跳。

這女孩一叫,那些人都停止了說話,四周寂靜得駭人,連蟲鳴之聲似乎也聽不到了。許多黑乎乎的人影在月光下慢慢站起來,把身體轉向江城這邊,男女老少維持著同樣敵意的表情,直瞪瞪地盯著江城。

江城的汗水出得更多了,脊背上一股寒意油然而生。

“請問,下塘村是走這邊嗎?”他乾笑著問。

沒有人說話。

沉默了半天,那女孩點了點頭“是。”

江城抬腳朝前走,那些人自動分開站在兩邊,默默地為他讓出一條路來。他走在這條人群讓出的路中,心臟擂鼓般地跳動,卻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麼。他哆嗦著掏出打火機,準備點支煙來定定神,剛打出火,旁邊吹來一股風,火滅了。

他再次按下去,冒出一截火苗,又吹來一股風,火又滅了。

他又按了一次,火苗再次被吹滅了。

這回他發現了,風是從站在自己身邊的一個人嘴裡吹出來的。那是一個40歲左右的壯實男人,嘴角邊一顆鮮紅的痣,穿著白襯衫,朝他的打火機吹了一口氣之後,便面無表情地望著他。

“我點支煙。”江城訕笑著邊朝前走邊說。

噗。

另一個人又將火苗吹滅了。

他抬眼朝前望,幾十個人組成的夾道,前邊的每個人都努著嘴,做出吹風的姿勢。

看來,這打火機是點不燃了。

江城越來越覺得害怕。越害怕,就越覺得口渴,他掏出一瓶礦泉水,擰開蓋喝了一大半,順手把多餘的水倒在地下,剛傾倒瓶口,水瓶就被一個人奪走了。

他不解地看著那人,那人面無表情地望著他,一言不發。

他忽然看到那個人身後有一座圓乎乎蒙古包一般的東西,躲藏在山的陰影裡,看不大真切。

那好像是墳墓!

他起了一身雞皮疙瘩,不願意接受自己的猜測,什麼也不敢再說,加快腳步朝前走去,很快走出了人群的夾道,又轉過一道山口,這才敢回頭望望──那些房屋已經被山擋住,望不見了。

然而,這麼一回頭望,卻正好瞧見月光將半邊山坡照得通亮。他一眼瞧見漫山遍野大大小小的土饅頭。頓時嚇得頭髮直立。

那一個一個的土饅頭,全是墳墓!

月光灑在漫山的墳墓上,墓碑上的字跡都看得清清楚楚。有些墳前掛著紙幡,在風中發出畢剝畢剝的聲音。

江城再也忍不住,撒開腿就朝前狂奔。

月光將路面照得像溪流般發光,他沿著這些熟悉不過的路一路飛奔,跑了十多分鐘後,眼前出現了一道山口。

他邁過山口,全身一震,腳下一軟,坐在了地上。

他又回到了原地。

那些房屋安靜地立在月光下,人卻不見了。房屋的外牆發出閃閃的光彩,在群山環抱中,這些安靜的建築總有些無法言說的詭異色彩。

江城輕手輕腳地從地上爬起來,生怕驚動屋中的人們,小心翼翼地轉身要走時,腳下卻偏偏踩到一根枯枝。

卡嚓。

輕微的一聲響,在寂靜無聲的此際,聽來宛如驚雷。江城冷汗直冒,心臟幾乎跳出了咽喉,一動不敢動地站了一會,沒見到屋子裡的人有什麼反應。

剛吁了一口氣,耳朵裡響起“畢剝畢剝”的紙幡招展之聲。這聲音似乎從四面八方傳來。江城抬眼一看,頓時凝固在原地。

四面山上,被月光照得銀光閃閃,密密麻麻的墳墓如同黑色的珍珠浮現出來。每座墳前都有一幅紙幡,一堆篝火在幡下燃燒著,火光裡映出一個人影,不斷朝火中添加著什麼東西。江城口乾舌燥,原地轉了一圈──東面,南面,北面,西面,每座墳山上都是人,每個人守著一座墳墓,即使隔著遙遠的距離,江城還是能感覺到他們灼灼的目光。

他們都在盯著自己!

江城撒腿就跑。

身後傳來低沉的歌聲,四面山上的人在合唱──“魂歸東方,魂歸西方,魂歸北方,魂歸南方,魂兮歸來,食我之饗,著我之裳……”幾十人同聲合唱,聲音在山間來回撞擊。撞得江城胸腔憋悶,腳底下慌不擇路。

跑出那片圍在一起的山,風從身後吹來,一些灼熱的灰塵和未曾燃盡的碎片隨風附在他身上,他隨手一摸,摸了一手黑灰,那碎片用手一捻就碎了──那是黃草紙製成的冥錢。

江城一陣亂跑,十多分鐘後,漸漸見到往常熟悉的田地,前方浮現出下塘村的輪廓,犬吠之聲遙遙傳來,他這才覺得心定了一些。回頭望望,那幾座墳山已經不知被扔在何方了。他沿著田間小路朝前走,喘了一會粗氣,漸漸調勻了呼吸,身上的汗水也收了許多,只是仍舊手腳發軟。

很快就進入了下塘村,村裡點點的燈火,讓他終於完全擺脫了恐懼。

循著記憶中的路線,他朝村長家走去。才走了幾步,他就感覺十分不對勁,似乎這村子發生了某些變化。然而,放眼望去,月光之下,下塘村家家戶戶的房屋顯出黑沉沉的輪廓,看起來十分安靜祥和,又說不上有什麼變化。

但那不對勁的感覺卻越來越強烈。

等走到村長家門口,望著眼前這房子,他終於知道自己為什麼會有這種感覺了。

村長的家離村口不遠,是入村後的第一家。雖然是村長,房屋卻相當破舊,泥磚砌的牆壁上,用黑色的牛糞修補過多次,顯出黑一塊黃一塊的寒酸樣,屋上的瓦被風揭走了一大半,漏的地方就用厚厚的蓑樹樹皮覆蓋著。屋子周圍用細竹子和樹枝編了一圈籬笆,這倒是這屋子最齊整的部分。

這樣一棟房子,很符合下塘村作為永久貧困村的身份。

倘若江城不是剛陪市委的領導來巡視了一番,面對眼前的情況,他絕不會有任何不對勁的念頭。然而,不久之前的巡視,與眼下所見到的一切,完全是兩回事。就在上午的巡視中,他們所見到的下塘村,家家戶戶都是新建的房子,房屋裝飾華麗,外表顯得寬敞,內部也十分整潔,完全不是目前這副破敗淒慘的局面。

不到一天的時間,那些新建的房子就從下塘村消失了,就像是《灰姑娘》裡的咒語,下塘村恢復了破舊貧困的原貌。然而房子畢竟不是衣服,若說在這麼短的時間裡有誰能讓那麼多嶄新的建築消失得毫無痕跡,江城是死也不會相信的。

他驚疑不定地在村子裡轉了一圈,到處都是破敗的景象,找不到絲毫新建築曾經存在的證明。

幸好,他的包裡仍舊留著上午洗出來的照片,他掏出照片,就著月光仔細看了看。沒錯,是這裡,一棟棟房屋簇新地矗立在田地之間,和眼前的村子比起來,就像是兩個村莊,完全看不出任何相似的地方來。

但照片上山和田地的輪廓,卻和眼前實在的村子一模一樣。

照片上的人,也的確就是村子裡的人。

就在第三張照片上,他看到了村長。村長滿臉幸福地站在一棟紅磚綠瓦的新房子前,手搭在磚砌出來的籬笆上。

他又轉回到村長的屋前,前後左右打量了半天,確定方位和地點準確無誤,便推開籬笆,敲了敲門。

敲了半天,門打開了。開門的人睡眼惺忪,身上穿著一件破了洞的汗衫,一雙水泡眼裡帶著血絲,正是村長,和照片上一模一樣,只是穿得寒酸了許多。

“你是誰?”村長打著哈欠問。

江城介紹了下自己,村長的瞌睡立即醒了。

“市裡來的?”他的表情從朦矓的睡意轉變為一級戒備狀態。

江城點了點頭。

“上午不是來過了麼?”村長眼睛骨碌碌地轉著說。一看他這表情,江城就知道有問題。

“上午這村子不是到處都是新房子麼?”江城說著掏出了照片,“看,這不是你的房子嗎?怎麼不到一天就打回原形了?怎麼回事?”

村長半天沒說話,腦門上沁出了細細的汗珠。

“這不是我的房子。”村長說。

“這不是你麼?”江城指著站在房子邊的那人問。

村長搖了搖頭。

江城哭笑不得,沒想到他居然能當面說謊,而且居然還一點沒變臉色。

“那這些呢,”他索性把所有的照片都掏了出來,“這些都不是你村子裡的人?”

村長頭上的汗水明顯地朝下淌,沿著深刻的皺紋形成一條條水路。

他堅持搖頭。汗水隨著搖頭的動作甩了出來。

他們兩人說話的聲音並不小,此時已經驚動了幾家鄰居,有些愛看熱鬧的人圍了上來,江城從他們中間認出了不少照片上的人,現在。他們早已經脫去拍照時穿的新衣服,身上的衣服都是穿得如同醃菜葉一般亂七八糟。

“什麼事啊?”有人問。

江城把剛才對村長問的問題又問了—遍。

所有人的臉上都露出了同樣的表情,似乎是有些恐懼,恐懼之中又帶著興奮,甚至還隱約有些幸災樂禍。

“這不是我們村。”那些人傳看過照片後,肯定地搖了搖頭。

“這不是你嗎?”江城指著照片上的—個人問。

那人搖了搖頭:“不是。”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江城望著四週一片黑壓壓的人臉,心頭泛起了異樣的感覺。

“這真不是我們村,也不是我們村裡的人,”一個女人插話說。“今天上午,你們來的時候,不是還說回去要解決我們的困難問題嗎?”

“什麼?”江城徹底懵了。是自己的腦子出了毛病嗎?上午發生的事情,怎麼和村子裡的人的說法完全不同?

難道全村的人都在撒謊?

他覺得寒意從腳底驟然升起,不由打了個冷戰。

村長盯著他看了一會,歎了口氣,把他拉進屋,關上了門。

屋裡比屋外更加破舊,牆壁上的石灰大片大片的掉落,傢俱也都缺胳膊少腿,看來用了不少年頭了。村長找出一條四肢健全的椅子給他坐下,倒了點熱水遞給他,又歎了口氣。

“你別怕,”村長說,“我們這裡有時候會發生些說不清的事。”

“什麼?”這話讓江城想起了來的路上碰到的那一群人,心裡咯登一下。

“你聽過‘鬼市’嗎?”村長探過頭來,露出發黃的牙齒笑著問。從他身上傳來一股汗餿和頭油混合在一起的味道,江城連忙朝後傾了傾身子,搖了搖頭。

“我們這裡,經常會出現‘鬼市’。”村長笑著說,“要是有人半夜走山道,經過墳山的時候,會看到很多特別漂亮的房子,還有很多人,但是他們都不點燈……”

江城的冷汗淋漓而下:“那又如何?”

“那些人都不是人。”村長壓低聲音說,“要是有人跟著他們進了屋,早上起來。就會發現自己睡在棺材裡。有一次,我們清早出山,突然聽到墳山上有人辟啪辟啪敲棺材,上去一看,聲音是從一座墳裡傳來的,挖開墳,把棺材蓋揭開,村裡的二猛就蹦了出來,說他前一天晚上碰到了‘鬼市’,後來連續病了好多天,不信你可以去問二猛。”

江城的汗水更多了,他用手掌擦了擦額頭,望著村長意味深長的表情,他忽然感覺,這間破敗的房子,也和山路上遇到的那些房屋一樣詭異。照村長的說法,跟著那些“鬼市”的人進了屋,第二天就會發現自己睡在棺材裡。那麼,現在自己進了這間房子,會不會也發生同樣的情況呢?

村長彷彿看出了他的心思,嘿嘿笑道:“我們村可是實實在在的村子,不過你們上午照的那些照片,可能真是照到了‘鬼市’了。”他伸出手,示意江城把照片給他。江城不敢拒絕,把照片拿出來,堆在桌子上。

“你看,這真不是我們村。”村長看了一陣之後說,“要不怎麼連一個小孩都看不到呢?我們村有40多個小孩呢。”

他這麼一說,江城看看照片。果然,幾十張照片上,一個孩子的影子也沒有,他回想起來。上午來巡視的時候,似乎的確沒有看到任何一個孩子。

難道,上午他們遇到的真是鬼市?

他只覺得暈頭轉向,完全不明白發生了什麼事。村長見天色晚了,安排他在一間客房裡睡下。客房十分狹小,擺了一張床後,就只能再放把椅子。房裡四壁凋零,天花板上開了一扇天窗,正好將一輪圓月攏進窗中。江城一晚上翻來覆去,各種鏡頭在腦海裡翻過,始終不曾睡著。

好不容易挨到天亮,聽到屋外傳來雞鳴,他連忙起床,走出屋子一看,自己並不是在墳墓裡,這才鬆了一口氣。

早晨的下塘村依舊破敗不堪,但看起來少了幾分詭異的感覺。他想起以前很多次來這村子,看到的都是這副景象,心頭安定了不少,但對於鬼市一說,仍舊將信將疑。

吃過早飯,他便往回趕去。中途,路過昨夜的墳山時,那些房屋和人已經不見了,漫山遍野仍舊插滿紙幡,墳前燒紙錢剩餘的黑灰落得山路上到處都是。原來分佈著許多房子的那片空地只剩下一座大墳,地面上滿地都是金光閃閃的紙屑,江城拾起來一看,那紙又薄又脆,正是製作冥屋和紙人所用的紙張,回想起昨夜之事,那些眼下已經突然消失的房屋,令他對“鬼市”的說法更加相信了幾分。

回到家中,江城疲憊不堪。正要洗個熱水澡,忽然傳來敲門聲。

“誰呀?”他一邊問一邊打開了門。

門口站著兩個人,雙方一照面,都愣住了。

那是一個40歲左右的壯實男人,嘴角一顆鮮紅的痣,穿一件白襯衫,旁邊站著個7、8歲的女孩。

江城對這兩人印象太深了,就算忘記了一切,至少這男人嘴邊的紅痣,他是絕對忘不了的。

這兩人就是昨天夜裡在山道上“鬼市”裡遇見的人!

他們怎麼找上門了?

江城驚疑不定,站在門口,什麼話也說不出來。

“原來是你啊。”男人訕訕地一笑,“請問,周老師在家嗎?”

江城搖了搖頭。

“哦,那我們回頭再來。”男人和女孩轉身就走,走了兩步,男人回過頭來,“你能告訴周老師嗎?我們家裡亂,就不要來家訪了,我可以上這裡來,老師有什麼話直接跟我說就行了。”

江城點了點頭。

那兩人下樓了,蹬蹬的腳步聲慢慢遠去,江城半天才回過神來。

這人找周老師,也就是江城的老婆。難道這女孩是她的學生?

不管怎麼說,這兩人身上都透著古怪,不說別的,光是那麼多的房屋在第二天一早就完全消失不見,就值得人懷疑。

想到這,江城趕緊出門,輕手輕腳地下樓,跟在那父女兩身後。

他並不確定自己要幹什麼,但眼下青天白日,他心裡倒是一點也不害怕,就是想跟著,看看到底怎麼回事。

那兩人一點也沒懷疑有人跟蹤自己,在樓下兩邊房屋夾出來的巷子裡左轉右轉,最後轉進一家店,就再沒出來了。

那是一家香燭紙馬店。

江城在門口等了—會,慢慢地走進店裡去。

店子不大,10來個平方的一間屋,一覽無餘。一個30歲左右的女人在櫃檯前麻利地紮著元寶,屋子裡擺著無數花圈和紙人。

“買什麼?”女人見江城進來,站起來問。

“隨便看看。”江城隨口說。

女人疑惑地看著他,又坐了下去。江城覺得有點尷尬。自己的話說得古怪,這又不是超市。有誰會沒事跑到這種店子裡隨便看看。但既然這麼說了。他也就真的只好隨便看看了。

到處都沒看到那兩父女的影子,他們一進來就彷彿消失了。

“剛才那一對父女哪去了?”江城問。

“剛才沒人進來。”女人頭也不抬地說。

江城心裡咯登一下,依稀感覺到一絲恐懼。

紙人紙花圈之類的沒什麼好看的,江城正要退出來,目光不經意掃過一個紙人,不由渾身一震。

那紙人扎得活靈活現,宛若真人,而那張臉,分明就是剛才那男人的臉,甚至連嘴唇邊的一顆痣,也是一模一樣。

江城捏緊了拳頭,全身冰涼。

在那男紙人的身邊,還有一個小女孩形狀的紙人,那張臉也和剛才那女孩一模一樣。

他一一看過店裡的紙人,發現所有的紙人,竟然都有幾分面熟。好幾張臉都是昨天夜裡在山道間的“鬼市”上見過的人。

而最可怕的是,其中一張紙人的臉,竟然就和櫃檯邊扎元寶的女人一模一樣!

他驀然回首,那女人正好抬起頭來,對著他微微一笑。

這笑容分明有幾分詭異!

江城再也不敢多留,慌忙退了出去。經過那女人身邊時,他生怕女人會攔住自己,幸好對方只是禮貌地微笑著,什麼也沒說。

走出店,江城忍不住回頭望望,但見裡頭紙人一個接一個排列著,有幾分陰森的感覺。

他快步離開了。

回到家中,江城心跳仍舊未曾平復,腦海裡全是—個一個的紙人,他想起昨夜見到的情形,又想起下塘村莫名改變的房屋,還有村長所說的“鬼市”……難道,這些“鬼市”裡的人,本身都是紙人?這想法讓他坐立不安,還沒完全理清思緒,電話鈴響了。

“喂?”他拿起話筒心不在焉地說了聲。

“江城啊,我今晚要去學生家家訪,不回來吃飯了。”老婆在電話那邊飛快地說完,眼看就要掛電話,江城連忙喊住了她。

“你去哪家訪?”他想起剛才來訪的那對父女,心裡打了個突。

“一個女學生,”老婆說,“這孩子性格有點怪,我得跟她家長談談。”

“怎麼個怪法?對了,剛才有個女學生和她爸爸來了,說是讓你不用家訪,他們上咱們家來……”

“我知道,她剛才打電話給我了,不過我想著怕打擾你寫東西,還是上他們家去吧,他們也同意了。”老婆打斷了他的話。這話讓他更加不安,這對古怪的父女,如果真的是紙人,那麼老婆的這趟家訪,倒是很讓人擔心呢。

“你剛才說那女學生性格古怪,怎麼個怪法?”他又問。

“也沒什麼,就是特別怕水和火,連自來水都怕,一下雨就躲起來,甚至請假,好像心理有點毛病。”老婆說。

怕水和火?他猛然想起,昨天夜裡,在那山間的房子前,那些人不斷吹滅打火機上的火苗,而且還奪走了他的礦泉水──現在看來,這些人也許都是紙人,紙人不就是最怕水和火的嗎?他原本對此還有懷疑,一聽這話,幾乎可以確定,那女孩的確就是紙人。這個想法讓他汗毛倒豎,然而,當他把這事告訴老婆時,老婆卻說什麼也不信,始終不肯放棄這次家訪。左說右說也說不通,他又氣又急,卻又無可奈何,只好打聽那女孩的住址,老婆報了個地址,他吃了一驚:“啊?那裡不是一片空地嗎?”

“是嗎?你記錯了吧?我要上課了。”不等他再說什麼,老婆已經掛了電話。

江城心裡的不安漣漪般擴大,他仔細想了想,確定自己沒弄錯,那女孩的住址是一片空地。想想不放心,他出門打了個的,直奔那地方而去。

很快,車子就開到了郊區的那片空地上,地面上堆滿了亂七八糟的東西,四周都是正在修建的房屋,看起來亂糟糟的,沒有一棟完整的房屋。

那麼,那女孩會住在哪裡呢?

他站在空地中央四望,找不到可以住人的地方,向附近工地上的人打聽,誰也沒聽說過這樣一棟房子。

他仔細捋了一下這兩天的遭遇:昨天上午,下塘村裡的房屋變得嶄新,但晚上再去時,又都變成了破爛的房屋,而且村民完全不知道自己的房子曾經煥然一新過;昨天晚上,在山道上,他遇到了那些奇怪的人和一大片不該出現在山裡的房屋,今天早晨再去看時,那些房屋和人都完全消失了。

照村長的說法,這種情況是“鬼市”。

這空地上根本不可能有一棟住人的房屋,而那女孩卻又偏偏提供了一個這樣的地址給自己的老婆,如此看來,老婆今晚要家訪的房子,只怕也是”鬼市”。

這想法令他煩亂不安,在原地轉悠了幾圈,看看時間,才上午11點多鐘,暫時也做不了什麼,只好回家去了。

在家裡好不容易挨到老婆下晚自習的時間,他匆忙趕到學校門口,正看到老婆慢悠悠地出來,身邊還跟著一個女孩。儘管隔著好幾米的距離,在黑暗中看不清臉,憑直覺,他還是認出,那女孩就是那個“紙人”。

“喲,你怎麼來了?”老婆看到江城,有些驚訝。

“這麼晚去家訪,我不放心,跟你一起去吧。”江城說。

老婆斜眼看著他:“我以前也這麼晚去家訪,沒見你不放心啊。”

“這不是忽然覺悟高了麼。”江城打哈哈道。

“來,劉雨,叫江叔叔。”老婆也沒多想,轉頭讓那女孩叫人。那叫劉雨的女孩拘謹地喊了聲叔叔,就低下了頭。

三個人乘車趕到了江城白天去過的那塊空地,一下車,江城就忍不住張大了嘴──白天還是空蕩蕩的地方,赫然矗立起—棟平房,看上去華麗結實,立在空地上,被四周工地上的水銀燈照得雪亮。

鬼市!鬼大爺鬼故事

江城腦海裡閃過這個詞。

他斜眼看看劉雨,那女孩正好也朝他望過來,兩人一對視,他便感覺那女孩的眸子格外漆黑深沉,似乎一個黑色的漩渦,看得他心悸,連忙把目光又轉開了。

老婆完全沒察覺到這些,抬腳就朝門內走去,江城扯了扯她的胳膊,她回過頭來問:“什麼事?”

那女孩也回過頭來,凝視著江城。

江城什麼也不敢說了,搖了搖頭:“沒事。”

三個人就進了屋。

屋裡總算是有了燈光,電線裸露在牆壁外,繞過天花板,晃晃悠悠的,一盞白熾燈掛在頭上。燈泡功率很小,照得屋裡慘黃慘黃的,什麼都看不大清。那嘴角邊有顆紅痣的男人迎上來,讓江城和他老婆坐下,卻沒有給兩人倒水。

江城的老婆坐下來,就開始詢問劉雨的生活情況,做父親的問一句答一句,而劉雨一直什麼也不說,低著頭靠牆站著。

江城無聊之中,用腳在地上蹭來蹭去,漸漸地將地板蹭得起了皺。

昏黃的燈光下看不真切,但江城感覺到地板彷彿是紙做的,正要低頭細看,劉雨蹬蹬蹬走過來,將一張板凳放在起皺的地方,自己坐上去。和江城面對面望著。

江城又不敢動了。

他只希望家訪快點結束,好帶著老婆離開這兩個古怪的人,以及這棟古怪的房屋。但老婆沒完沒了地說著,似乎沒有結束的意思。

正在著急,忽然耳朵裡聽到辟啪作響的聲音。他還沒明白是怎麼回事,劉雨和她父親已經雙雙跳了起來。

“下雨了!”劉雨瞪大眼睛,驚恐地說。

那男人也露出了驚恐的表情,兩父女對望了下,劉雨便上來用手推江城他們:“劉老師,下雨了!”

“對,下雨了,你為什麼這麼怕下雨?”老婆還囉嗦著想問清楚。

“快走!”那男人也伸手來推。

辟啪聲越來越密集,江城和老婆被推出屋外之後,正好進入瓢潑大雨之中,兩人在瞬間被淋了個通透。

劉雨和她父親也跟了出來,四個人站在雨裡,不到一分鐘,就都變成了水人。

江城起先提心吊膽,以為這兩個紙人被雨水一淋,必然會化掉,誰知他們一點事也沒有,仍舊好好地站著。

難道他們並非紙人?

江城心裡嘀咕起來。

但是,若他們不是紙人,又為什麼這麼怕水和火?那店裡的紙人又為何和他們一模一樣?還有,眼前這棟突然出現的房屋,又是怎麼回事?

這些問題在他腦海裡打架,但很快,他就什麼也顧不上去想了。

眼前出現了令人吃驚的一幕。

雨水不斷澆到那房子上,就見那房子慢慢地傾斜、變形,漸漸地,彷彿融化了一般,慢慢朝下矮去,它的牆壁和屋頂都在緩慢地融化著,整棟房子不斷扭曲,最後終於完全倒塌,在雨水中成為稀爛的一堆。

“這是怎麼回事?”老婆在一邊驚訝地喊。

江城什麼也沒說,他忽然就明白了一切。他把頭轉向劉雨和她的父親,他們兩人緊靠在一起,默默地站在雨中,就這麼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家徹底消失。

回家的路上,江城和妻子兩人心情都很沉重。江城耳邊似乎又聽到了劉雨父親的那番話──“你們聽說過鬼市嗎?”

說這話時,他們仍舊站在雨中,誰也沒有避雨的意思。劉雨的父親顯得格外疲倦:“從很久以前開始,不記得是哪個朝代,我們這一行當就出現了。我們專門給死人扎房子,扎紙人,這屬於下九流的行業,手藝再好,也還是難以餬口。我們雖然給死人紮了很多房子和金銀財寶,自己卻常常沒地方住。後來,也不知道是這行裡的哪個,突發奇想,設計了一種可以拆裝組合的紙屋。這樣我們走南闖北的,隨時可以把房屋拼湊出來,也就算有了安身的地方。只是這房屋再結實,也還是怕水火,也怕風吹。而且到底有忌諱,每次一組裝好,我們就得給附近的死人燒紙,以免被死人佔了屋子不吉利。就因為這樣,被一些人遇到了,就說我們這是‘鬼市’。”說到這裡,他無可奈何地一笑,“到今天我們還是沒地方住,平時都租房子住。但劉雨這孩子好強,聽說老師要來家訪,怕租的房子太寒磣,死活要我給她扎這麼一棟屋子出來,免得丟人,本來挺好的,要不是這雨……”他沒再說話,四個人都抬頭望著天,瓢潑的大雨不斷從天落下,那棟紙紮的房屋越來越破爛,最終成為一攤爛泥。

“我看到你們進了一家紙人店,那裡的紙人,好像都是用活人做模特?”江城問。

那男人點了點頭:“因為我們住紙屋,所以經常把自己紮成紙人,也是辟邪的意思。”他有點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腦袋:“昨天晚上,我們從下塘村出來,時間晚了,就在背風的地方紮起屋子住,沒想到正好被你碰上,還嚇了劉雨一跳──你被嚇壞了吧?”

江城笑著點了點頭。

“我們在下塘村幹活的時候,那些村民怕小孩把這事說出去,就把小孩都送到別的地方去了,你們在那裡沒遇到小孩,沒覺得奇怪嗎?”那男人問。

“我們還真沒留意這個。”江城說。

“其實你今天上午一進我們幹活的店子,我們就知道了,那店子裡有個地窖,平時就是我們睡覺的地方,不過一般人都不知道。後來看店子的女人說你好像很害怕,劉雨還偷偷笑了好一陣子呢。”男人笑起來。

“原來如此。”江城點了點頭。

他沒再追問下塘村的事,很明顯,下塘村那地方從來就沒有擺脫過貧困,但新任的縣長為了邀功,就請了這些扎紙的藝人。用他們祖傳的紙屋來演了一場戲給上頭檢查的人看──這種荒唐的事情還要上演多久呢?有的地方用人扮演綿羊,有的地方用綠油漆把山嶺塗綠,而下塘村則用紙屋來掩飾貧窮,一切都是為了應付上頭的檢查,而這些住紙屋的人們,以及下塘村那些被逼著掩蓋真相、實際上仍舊住在破屋子裡的人們,什麼時候才能真正有自己的房子呢?

在車上,他一直沉默著,雨水辟啪澆注在車頂上,兩邊的建築變得如此模糊,就像是海市蜃樓,似乎隨時都可能從眼前消失。

《聊齋鬼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