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鬼宅
荊小川是一名推著板車走街串巷、搖鼓賣雜貨的貨郎,平時賣的東西,不外乎打蟲吃的藥丸、男人嚼的檳榔、女人用的胭脂水粉或者針頭線腦等什物,因本是西江南岸草埠村人,所以他的生意,一般只在西江南岸一帶走動。
然而今天,鬼使神差似的,一大早有同村的人僱船要到江對面去辦事,見他在路邊,便隨口招呼一句,他也就稀里糊塗地答應上了船。江對面的崇天塔、瓶隱巷一帶,原本人煙稠密,荊小川預料生意會不錯,哪知上午沿街走到日暮江山,也沒做成幾單生意,剛趕去碼頭時,船卻提早出水到了江中,眼看誤了時辰,今夜怕是回不去了,本地又沒親戚朋友,竟連宿歇的去處也沒有著落,荊小川不禁懊喪起來。
折回一里多,到白日間去過的瓶隱巷,他想趁著傍晚的余霞,看看有沒有可以借宿的人家。
瓶隱巷中,家家戶戶都亮了燈,但大多高牆密閉,荊貨郎去敲了幾處門環,卻連個出來應門的人都沒有。
“真是頭頭碰著黑!”荊貨郎氣得在人家門前啐幾口痰,只得另外再找。
終於見到一家籬笆矮牆,門扉板材很顯簡陋,但也透出寂寂的昏黃燈光,應是本地比較窮苦的人家吧。通常窮苦人家好相與一些,他鼓起勁兒又上去叩門。
“誰啊?”出來相迎的是女聲,隔著稀疏門縫,荊貨郎看清是一位布衣少婦,答道:“我是江對面南岸草埠村人,來江北賣貨誤了過渡的時辰,來瓶隱巷想找家借宿……或者給碗水喝也成。”
“哦,天雨路滑,如果不嫌棄請進屋歇腳。”少婦竟然開門並欣然答應了貨郎的請求,“板車請停在門裡,本地久無失盜事件,可請安心。”
荊貨郎端詳這少婦,說話聲音極弱,人生得削肩細腰十分清瘦,面容更是慘白憔悴,像是身子很弱,連忙千恩萬謝地照她話辦了,只是又覺得她說話有點奇怪,今日天氣還算晴朗,為何會說天雨路滑?
少婦引貨郎進屋:“我家男人出遠門未歸,你可隨意,我這就去給你倒水。”
貨郎有些萎縮地跟進正堂內,不曾想身後傳來一陣“嘩嘩”水聲,回頭一看詫異不已,外面在一瞬間居然真的下起了大雨。
貨郎想到一句俗話叫“下雨天,留客天”,眼前孤男寡女共處一室,多少難免讓人想入非非。
“你坐。”少婦一轉身即端來大碗涼水,“小婦人家貧,沒有什麼可招待的。”
“不、不,叨擾了。”貨郎侷促地按她所指,往灶台邊的板凳上坐,板凳居然也搖搖欲墜,他差點重心不穩歪倒在地。
貨郎手裡的水碗幾乎潑灑,嚇得趕緊穩住身形,但仔細去看自己剛坐的板凳,覺得哪裡不太對勁——
板凳看似竹編,但伸手一扶,輕飄飄的沒有重量,再偷眼環顧屋內四下陳設,除了自己手中的碗外,其餘無論桌子、椅子,還是一些器皿什物,都刷得五顏六色,且薄得像紙皮,身旁灶台也灰土蒙塵,好像很久沒使用過的樣子。
那布衣少婦卻仍是一副自然神情,逕直回到正堂旁邊一間屋內,點一豆油燈,燈下擺一籃女紅什物,她一邊拿起衣服繞線細縫,一邊口中又招呼貨郎:“你坐。”
“啊……嗯、嗯,好。”貨郎好歹也是走過些地方,有點見識的人,仗著年輕膽氣,重新坐回板凳上,又從自家的行裝裡拿出白日吃剩的兩個燒餅,就著涼水啃下一個。
這碗水喝完了,他又問:“可還有水麼?我想添點。”
婦人示意灶台旁邊:“那口大甕裡就是。”
貨郎按照她的話找到甕,發現這甕口已經豁了好大塊,連個蓋子也沒有,正好“滴答”一聲,有水從屋頂房梁掉下來,正落在甕中。貨郎抬頭望去,原來頭上的瓦頂早就殘缺,雨水不時滴落,才聚集成甕中的水。
想來方才婦人給他喝的就是這沒燒過的天水……這、這完全不像生人居所的習性嘛!
荊貨郎的手有些顫抖,側目再去看那婦人,她仍毫不在意地縫著東西。貨郎硬著頭皮拿碗舀出一點,倒沒什麼泥污臭蟲。只得縮著腰坐回板凳上,卻如坐針氈,焦慮地再望外面,雨勢越來越大。
便又萌生試探婦人的念頭,他把吃剩的燒餅舉起問:“承蒙收留,你可吃過晚飯?我這還有一塊餅,如不嫌棄請你吃?”
沒想到那婦人放下手中的活,望向貨郎手中的餅,幽幽歎出一口長氣:“你若有心給我吃,就請放到那個碗裡,然後拿來放到這邊地上。”
貨郎依言行事,把餅碗放在地上後,又趕緊縮回坐好。那婦人放下針線活,走到碗前拿起餅,在手中端詳,卻不送入口中,只是深深嗅了幾下,才緩緩道:“死後三年,才第一次得到食物供養,多謝貨郎你了……”
“啊啊!”
貨郎饒再膽大,此刻也三魂不見了七魄,一屁股跌坐在地,又連滾帶爬退到門邊,恰好門外“轟隆”打過一道響雷,貨郎面無人色地背貼在門框上:“你、你是……”
那婦人倒沒有露出猙獰面目,而是飄然朝貨郎一拜:“小婦人三年前在此宅中重病身亡,因是遠嫁來到本地,丈夫出門經營許久未歸,不知生死,小婦人沒有親族照看,所以鄰人暫將屍身停殯在後院,當時只有一碗水酒供奉……三年來蟲咬鼠嚙,寒食、中元也從無食物祭祀,忍饑挨餓慘痛得無以言表,今日得貨郎賜餅充飢,不勝感激涕零。”說到這,婦人又抽泣起來,“只是小婦人還有個不情之請,望貨郎幫忙。”
“鬼、鬼……”貨郎幾乎就要嚇得昏厥過去,但無奈又不能真的昏死,只能抖著喉嚨說,“你、你有怨就去找怨的報,何、何苦嚇我來……”
婦人卻自說自話:“在陰間,沒有入土為安的停殯之魂,就不能得到閻羅審判以及輪迴的資格,所以小婦人惟一願望是能得到棺槨收斂屍身,並有一套壽衣加身,也就滿足……三年前小婦人曾在前面一里外的禹門坊崔氏家中為傭,崔氏妻善妒,見我貌色稍佳,就幾次藉故虐待或剋扣工錢,我在崔家工作將近一年,原議一月三百薪錢,卻統共只領過三月工資,幸好老夫人有些心疼,曾送我木簪銀環,你拿這簪環去給崔家人看,他們自會知曉,還望貨郎成全,獲得薪錢但求回來收斂下葬奴身則個……”
說到這裡,屋內光影浮動,婦人望向貨郎的雙眼中,陡然流下兩行鮮血,貨郎哪還禁得住,一路“嗚哇”慘叫奔出那戶家門,雨夜中慌不擇路地逃奔而去。
二、崔家
一大早,香巧起身到天井裡準備洗漱,就聽得頭頂響動,抬頭望去,正好看到主母站在樓上,將一盆熱氣騰騰的水傾倒下來,嚇得她“哎呀”往旁邊牆上一撲,整盆水潑到腳邊,濺起滾燙的水花,還好只沾了一點在腳背上。
“太、太太!”香巧顧不得疼,“您、您怎這麼早就起來了?”
崔文氏好像有些驚訝:“原來你在下面,我沒看到你。”
“不妨事的太太。”香巧抹一把頭髮,“是不是水太燙了?我再去給您燒一壺?”
“好啊,叫文媽煮粳米粥的時候放點白蓮子,老太太最近有些心火旺。”崔文氏放下水盆,好整以暇地去挽起腦後的長髮,盤作一個髮髻,“哎,是該像城裡人那樣梳個‘蘇州撅’吧?”
說時眼角撇向樓下,香巧杵在那又打個激靈,趕忙低頭:“我這就去廚房!”就“登登登”跑了。
去美人面上雀子斑秘方,是摘未成熟的白梅五錢,經鹽醃漬過,梅肉搗碎時再依次加入櫻桃枝五錢、小皂角五錢、紫背浮萍五錢,末為濃稠後,攪一點灰汁收貯瓷瓶裡,日用洗面,據說三月其斑盡去。
崔文氏孜孜地對著鏡,朝臉上打著圈抹這瓶秘方,這時香巧端著水盆上來,還是怯怯的樣子:“太太,洗臉水來了。”
忽然外面遠遠傳來嘈雜,香巧手下略停了停,崔文氏沉聲道:“前廳出了什麼事?”
香巧點頭:“老夫人好像有事找老爺商議。”
崔文氏冷笑:“什麼事?又張羅媒人幫老爺娶姨太?”
香巧乾笑:“不、不會吧。”
“媽也太肯操心,乾脆我讓老爺收你如何?”崔文氏反問。
“太太……”香巧一驚,幾乎後退一步,惶恐地看著崔文氏。
“我講笑呢,看你嚇成這樣。”崔文氏自己接過毛巾擦好臉。
前廳裡,老太太和崔老爺正在用餐,管家崔貴突然朝屋裡探一探頭:“老太太,老爺,這裡有個人……想見老太太。”
“想見老太太?”兩人不無疑慮。
得到允許,管家拉了一個失魂落魄的男人進來:“早上到坊外地頭上買菜,這人抓住個路人就問崔家在哪,我將他拉到一旁,他卻拿出這給我看,這不是前些日子老太太房裡找不到的幾件首飾嗎?我聽他說的話,只好把他帶回來了。”
管家說著,從懷裡拿出一方帕,裡面包著檀木簪和一對銀手環、一滴珠耳墜,崔老爺接過來仔細一看,臉上有點變化,回頭看看母親:“娘,上月您說早晨起來,發現床頭妝奩盒子裡的幾樣常用的老物件不翼而飛,這不正是麼?”
崔老太太也已看清那首飾的模樣,頓時轉向那人:“你是何人?這東西哪裡來的?”
來人正是荊貨郎,他一夜驚魂甫定,現在仍心有餘悸:“我、我是南岸草埠村的人,姓荊……昨天夜裡誤了最後一班渡船回不去……”他說話時嘴唇還在顫抖。
崔老爺端詳他的神情:“管家,給他倒碗熱茶。”
荊貨郎喝了茶,順一口氣:“於是昨天晚上走到瓶、瓶隱巷,就想找一戶人家借宿,誰知、誰知那一家裡的女人……是鬼!”
“鬼?”在場的人都止不住發出一聲驚呼。
“老爺……”崔貴看看左右,確定沒外人,才靠近一些道,“我讓他遠遠地帶我去看了看,他說的那戶人家,是荒廢了好幾年的……阿辛家。”
“是,”荊貨郎連忙接口,“昨夜那女鬼露出可怕模樣,說死後停殯在家,三年得不到供奉也不能入土為安,惦記著生前曾在您崔家做活,好幾月薪錢未領,因此竟拜託我拿著這幾樣首飾作為憑證,還、還說老太太是位善人,這些都是老太太賞的,讓我替她討到薪錢後重新裝殮入土……”
“胡說!”老太太從崔老爺手中接過首飾端詳一下,生氣地打斷荊貨郎,“這幾樣東西,明明是我房中上月才丟失的物件,我在阿辛生前並未賞給她這些首飾,她怎可能這般說話?”
“娘,您老別生氣。”崔老爺是個孝子,趕緊起身給老太太撫肩拍背,“我看這位兄台也不像訛騙說謊的模樣,這件事就交給兒子去處理,您就別煩心了。”
說著崔老爺向管家打個眼色。
李冰人是個六親不認、唯利是圖的五十歲女人,她為達目的,可以舌綻蓮花,把蛤蟆說成天仙,聖人說下地獄。
崔文氏這輩子最恨的就是她那樣的人。數年來,要不是自己偷偷給李冰人塞了不計其數的銀子,她早就拉著十里八鄉最標緻的姑娘往崔家送了!
三個月前,就因為玩牌輸了錢,李冰人還藉故到崔家坐了一回,幸虧她趁老太太不知道就給拽進自己房裡,李冰人擺出為難的樣子說,老太太問過她好幾遍,要物色一些好人家的姑娘給崔老爺做小,她都為了崔文氏著想,一直搪塞說沒遇到好角色,就這麼拖著云云,她陪著好茶好飯好臉色,送了十兩足白銀錠,才算給打發走的……想不到沒安生幾天,今天又來了!
這回,崔老太太身邊的王媽要回家伺候她病了的老伴,得買個房裡伺候的人。老太太也算給足面子,崔文氏不敢再說個不字,只好去了李家。
李冰人聽說是崔文氏來,趕緊屁顛屁顛引入內屋。
然而崔文氏一進屋,卻一眼看到抱著包袱,坐在板凳上的女人——二十五、六歲模樣,穿一身洗得發白的澆花布衣裳,雖低著頭,但露出的手精瘦而粗糙,崔文氏放下一半心,但再看頭髮,倒是烏黑濃密,後腦挽著利索的銅簪髮髻,崔文氏頓時氣不打一處來。
“崔家太太,喝茶?”李冰人看崔文氏的臉色就知道,連忙先發制人,“她啊,小名點兒,今年二十五了。那天老太太傳話讓我找人頂替王媽做點粗下活,這我不能推脫吧,況且我已經事先跟老太太說過了,這點兒的男人死了,她又從小身子弱不能生育,家裡容不下她,就一個人出來,是我老鄉,所以來投奔的。”
“哦?不能生育?”崔文氏的臉色又緩和些,香巧趕緊將她扶到椅子上坐下。
“聽著名字和遭遇倒是可憐,叫點娘?抬頭看看?”崔文氏接過李冰人遞來的茶。
女子抬頭,雖然生得還算清秀,但確實臉頰削長,面色蒼白,膚色更黯淡無光,像個病秧子。
“生得倒也順眼,你這就跟我回去吧。”崔文氏放下心,口氣鬆了下來,李冰人當下歡天喜地收銀子,送人出門。
三、點娘
點娘剛進崔家這天晌午,天又下起大雨。
西江沿岸的雨勢,總是挾著大風,吹得門窗都“砰砰”作響。
太太崔文氏的房裡,飄出怪異的氣味。她癡迷駐顏秘方,今天據說炮製的生香長髮油,是用平時家裡下人僕婦以及自己的脫髮,攢到五兩的數量,拿一斤芝麻香油煎,據說這五兩亂髮煎到微焦,就離火研磨成油膏狀,然後再下入香油一斤,泡五錢花椒、二兩零陵香、一兩菊花等,用以梳頭,能生黑髮且光滑水長。
主母們都在午睡,其他人就坐在屋簷下閒磨牙,目光齊刷刷看那新來的點娘默不作聲走過去,從廚房的水缸盛出一桶水,又提著水回老太太屋去。
“今早那個貨郎,管家帶進來的,說看到有個女鬼,要找咱崔家太太要工錢……你們聽說沒有?”雜役小六問。
廚娘嗑著瓜子:“我家的死老鬼出去買菜,聽說就是這樣,貨郎昨晚跑到瓶隱巷那間荒廢很久的鬼屋去,碰到三年前……”
說到這,她壓低聲音,“那時候你還沒來崔家,所以是不曉得!哼哼……”說到這冷笑笑起來,“三年前那個來打過短工的阿辛,在崔家做過差不多一年,她不是本地人,嫁到了瓶隱巷。她男人在老爺一位相熟的朋友家中聽差,婚後沒幾年就跟那家大人去外省跑生意,據說走那一項貨物值上萬兩銀子,原說一年半載就回,誰知阿辛病死後停殯在家,到現在三年過去,他都不見人影,保不齊在外面另立家室了,老爺倒也沒提起過那位朋友如何……這阿辛命苦,瓶隱巷的舊家一直空著,阿辛的屍首就停殯在後院,難怪昨晚那個倒霉貨郎說,阿辛朝他哭訴自己三年來蟲咬鼠嚙,連碗水飯都得不到祭奠,陰魂不散就想叫人來崔家要當初沒領的工錢咧!”
“嚇!真有什麼猛鬼?”小六直吐舌頭。
這時,遠處傳來一聲拖長的慘叫,眾人唬得都站起來——
崔文氏院子的天井裡,香巧趴在青磚地上,旁邊翻了一口鍋,一地滾油冒著煙氣,而香巧一隻手舉在空中,已經燙得整張臉紅腫起泡,她卻只曉得“咯咯”地倒吸著氣,痛得五官眉頭都抽搐變形。那崔文氏正從二樓的台階下到一半,立在那裡也嚇得面無人色。
小六趕緊過去拉起香巧,她的大半手臂衣袖上都沁著熱油,廚娘喊:“快帶她去泡冷水!”
“哦哦……”小六慌不擇路地架起香巧出去找水。
崔文氏看到廚娘望自己,就說:“我叫她看著煎頭髮的鍋,她自己撞倒了,我下來的時候……誒?”
她說到這,好像又想起什麼,一手扶額,瞪圓了雙目,“不對不對!剛才我下來的時候,眼花一閃,有個人影好像閃過去,正好撞到香巧,鍋就翻在她身上了……五嫂、五嫂……”她說著,腿就軟下來。
“太太……您別嚇我?清明節前後,話不能亂說!”廚娘五嫂頓時背脊一陣寒氣,“您許是眼花了、眼花了。”
五嫂這邊勸慰一會,天井外面的院子裡人聲腳步也喧雜起來,好像是香巧哥哥巧漢的聲音,他也在崔家做工,是大門裡的門房。
廚娘回頭看看崔文氏的樣子,微歎一口氣,雖然平素大家都知道崔文氏太太善妒,對香巧和崔老爺的關係也像防賊一樣,剛才她心裡還轉過念頭以為是崔文氏害的,但看她現在這模樣又不像……也許是香巧自己不小心吧?回頭再看那崔文氏,已經躲回自己樓上房間去了。
老太太確實沒看錯,這新來的點娘,為人勤懇話又不多,還很懂得體貼家裡上下的心思。
因為崔文氏太太房中香巧受傷的事故,家裡一下少了個人手,內宅的活兒也就多起來。
點娘懂得討老太太的歡心,中午就泡下杏仁,沏茶時好像事先已知老太太的喝茶習性,在茶蓋碗裡放了幾顆枸杞子和桂花干。
她出去端茶,剩下老太太和崔文氏默默不語地相對吃飯,氣氛正沉悶著,忽然——
好像風一樣輕幽幽的哭聲,從外面飄進來。
“誰?”老太太有些吃驚,與崔文氏面面相覷。
緊接著房門和窗都“咿呀”地慢慢闔上,但很快又“咿呀”打開。
屋外的天色早就暗下來,這時崔老爺還沒回家,整座幾進的大宅內,只有守外門的小六和廚娘、點娘在家。
哭聲持續不斷,且漸漸升高,好像哭的人在邊哭邊走,已經靠近老太太的院門外。
“你出去看看。”老太太示意崔文氏。
“娘,我不敢……”崔文氏縮起肩膀,“今天白天香巧受傷的時候,我就看到一個白色人影一閃……”
“叫你去看看你怎那麼多話呢?”老太太也急躁起來,“難道要我這老身子骨出去嗎?”
“娘,”崔文氏又往老太太身邊靠了靠,“今天管家帶來那個人說的,難道真是三年前那個阿辛?還拿著娘您給她的簪環做憑證……”
“你再說?”老太太氣得打斷她,“你聽了這些話就虧心?那你當初還……”
點娘端著兩盅杏仁茶不知何時走進門來:“老太太,五嫂問您還要不要姜水泡腳?”
“誒?”老太太怔了怔,“你剛才進來,看到誰在外面哭?”
點娘一頭霧水的樣子:“沒人哭啊?”
崔文氏盯著點娘的臉,她尖尖的下巴素淨的臉頰,目光平和沒有浮腫,確實沒有哭過。
“哦……你剛說什麼?泡腳?嗯,五嫂煲完姜水就可以回自己家去。”老太太點頭。
然而就在這時,廚娘五嫂驚慌失措地跑進來,先朝老太躬一躬身,然後招手:“點娘,你剛才過來幾次?你剛拿走杏仁茶,我又看到一個瘦長的白影子從門口飄過去,然後不知躲在哪裡哭得好瘆人,我到處去找也不見人影……”
崔文氏嚇得幾乎要錯亂,圓瞪著眼珠子望向五嫂身後的門外:“那、那是什麼?”
黑魆魆的院牆,半開的院門,什麼也沒有,當眾人都屏息循著崔文氏手指方向望去時,就聽外間“乒鈴乓當”一串好像木質搭架或房梁瞬間倒塌的巨響,老太太也忍不住閉眼抱頭發出一聲驚叫:“啊——”
五、結尾
第二日時近正午,地方巡檢司領著官差衙役來到禹門坊,押走了崔林中與崔文氏。
巡檢司看到點娘時,訝異道:“你就是那個扮成女鬼,嚇得崔文氏說出真相的跳月人?”
點娘微笑頷首:“是,大人。”
她已經重新束起頭髮,穿著乾淨的布衣裙,臉也白皙乾淨,街坊們站得遠遠的,想到她昨夜披頭散髮、滿目血淚的樣子都心有餘悸。
“我姓徐,你別怕。今晨來的路上,我們就說禹門坊當真奇事不斷,這一路回衙門,你倒是說說具體如何?”巡檢司對點娘充滿好奇,“等開堂審案時,你的話也是最有用的口供。”
點娘走時,不忘向禹門坊的街坊一抱拳,朗聲道:“各位街坊,小女打擾大家了,抱歉!”
點娘其實不是她的真名,她在“跳月人”戲班中,藝名長玉,是西江上游籐縣人,只因當年家貧,家中起先把大女兒小梅賣給崔文氏的娘家,也就是給崔文氏做了丫環,崔文氏出嫁後也就把她帶到崔家。
誰知小梅沒兩年就死去,屍首送回時,家人發現她的臉上竟像牢裡的犯人一般黥面,身上新傷舊患亦不計其數,但崔家給了一筆不小銀兩私了,小梅的父母也就認了,而這長玉當時被送入“跳月人”戲班學技,知道其姐死有冤屈,又因在戲班中生存,自有一身江湖兒女氣概,當年竟立志要為姐報仇,只是等待時機。倏忽十年過去,直到前些日子,因為跳月戲班到崇天塔進行數日的演技,她隨班期間,便在禹門坊一帶順勢摸熟地形,又閒聊式的從一些街坊口中,探聽到許多關於崔家的事:崔文氏與崔老爺感情不和,卻性情乖僻善妒,經常懷疑家中丫環勾引老爺,因此常施以謾罵虐待, 尤其是三年前在崔家做短工的阿辛,忽然病死,長玉直覺她死得蹊蹺,懷疑是被崔文氏虐待而死,於是她另尋時間告假回鄉,實際是悄悄回到禹門坊,阿辛舊宅處潛伏下來。
其後,又仗著身為“跳月人”的如燕功夫,夜裡翻牆到老太太房中,盜取她的幾件不值錢的木簪銀環首飾,便點燈靜候在阿辛家宅中,只待遇到探看的街坊或甚人,就以女魂口吻將簪環給人,並請人去代領生前月薪云云。
當崔家人看到這些莫名失蹤的首飾,聽說是女鬼請人來討債的,必然會有所反應。同時,打探期間,聽說崔家老太太身邊正想買人幫傭,她立刻找到李冰人,給了些銀兩請她幫忙引薦,順利地進入崔家做工。
最後說什麼裝鬼嚇人,那對於“跳月人”來說,實在是容易不過的技巧了。“跳月技”本身就擅用攀爬,憑一段特製繩索或白練,即可飛簷走壁,加上障眼特效放幾把磷火,或趁人不備,抹些妝面的紅色油彩,就是血淚模樣,一切駕輕就熟。
只是……點娘長玉,也萬萬沒想到兩點:原本擔當崔家前門小廝的巧漢,會在當晚尾隨崔林中和崔貴的行蹤,進而發現他們將荊貨郎殺人滅口的事實,而那長期被欺負壓迫的香巧,更是在當晚出現,和她哥哥一道,力主大家把崔家夫婦告上官府,也算長期受害而終於憤激起來報仇雪恨了吧。
然而,崔家裡竟還有更大的案件——
阿辛真是個苦命人!
禹門坊人都在議論,那瓶隱巷的周家,是城裡開絲綢行的掌櫃,原本跟崔家老爺要好,阿辛的男人就是在周家做事。
那一年崔林中也在外省參與綢緞買賣,卻被外人坑走一大筆錢,正好遇到周家掌櫃同在外地辦貨,價值近萬兩的上等綢緞竟使得崔林中生出邪心,畢竟沒人知道他們兩家曾一道同路,於是崔林中在偕同歸途中,居然將周家掌櫃及幾個同行隨從都殺害了,只是沒想到阿辛的男人在被害前幾日,曾請人寫過一封家書給阿辛,當中提到路上與崔家相遇之事,等崔林中回到禹門坊家中,阿辛不見丈夫回來,便找崔林中詢問,崔林中這才驚覺。為防阿辛尋根究底,幾番軟硬寬慰恐嚇不成,崔林中就讓心腹管家崔貴幾次出外,少量買來烏頭砒霜一類的毒藥,分次下在阿辛的飯食裡,使得她一月之間,斷續出現頭昏、瀉痢等病症,起初不能做活只得回家靜養,但很快也就死在家中。
又因身邊沒有親人幫扶,崔林中假裝拿出一些銀兩買副薄棺,將她停殯於宅中,待丈夫回來下葬,不曾想一停也就三年過去,若不是長玉裝鬼引起崔林中驚慌,又把傳話的荊貨郎暗地裡殺死,此次罪當無可出脫,州府縣衙立即將崔林中定了個斬立決,崔文氏則因多年前虐待婢女小梅致死,暫判了絞監候。
長玉後來還回來過,幫忙運送荊貨郎的屍首回南岸草埠村下葬。
她到底是個有情義的江湖兒女,說若不是自己將荊貨郎拉下這淌渾水,他也不會死於非命,然而荊貨郎兄弟幾個,就他還未成立家室,於是她將自己生辰、名字另刻一塊牌位,與荊貨郎一道下葬,並當著眾人面發誓說,自己要嫁給荊貨郎為妻,此生絕不二嫁,以後將跳月賣藝所得錢數,也會交給荊貨郎父母晚年生活。
荊家起初對她不假顏色,但後來看她堅持以未亡人的身份披麻戴孝,靈前下跪三天三夜痛哭,漸漸也就由著她去了。
禹門坊人都說,百年禹門坊皆是淳龐質樸的風氣,有富貴不欺貧賤的良聲,不曾想竟出了崔家這一門的禍害,還好天道昭昭,看顧孤寒,歹人總有被天理收去的一刻,方圓一帶人可引以為戒,將這段公案流傳後人,勸毋再重蹈覆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