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清以來,天津衛一直是京城下的第一通衢要道,不僅人口稠密經濟發達,而且集市貿易非常興旺,素有“十集一市”之說,每年逢到趕大會之時更是商賈雲集熱鬧非凡,一直要到足足滿一個月之後才會散去。話說乾隆年間,天津衛近郊連柯裡有個書生名叫劉鐘,他自幼聰明伶俐勤奮好學,及弱冠之年便考上了生員,長的也是眉清目秀一表非凡,英俊瀟灑風姿翩翩,是此間少有的美男子,一直尚未娶妻。只是他生性文靜,平時除了讀書之外也不出遊,只是為了應付學府考試會文之時方才進一次城。他家世代居住連柯裡,家中沒有田地也不太寬裕,所以便在村中開了一個小小的酒肆以博取每日的溫飽。劉鐘的父親擔心他為此荒廢了學業,於是便請了他的表哥駱生日常來幫助自己經營,和劉鍾暫時同居一室。
與劉家相鄰而居的是一家姓張的富室,家中頗為富足,可是老兩口卻膝下無子,只有一個芳齡二八的女兒名叫盈盈,也是生的明眸皓齒靡顏膩理,容貌艷麗遠近皆知。有一天她偶然與當地丐幫的頭領田二之母鄔氏在門口閒聊,忽見劉鍾從門口信步經過。她在旁低頭斜眼悄悄窺視,只見劉鍾身穿白衣長袍,腳踩青絲鞋履,手上還搖著一把青竹扇不急不緩徐步而行,可謂溫文爾雅玉樹臨風,不由將她看得春心暗動,一直悄悄看著劉鐘,直到目送他的背影遠去。鄔氏在旁將這一幕看了個滿眼,心中已然猜得她意,於是便開玩笑道:“劉學究倒是一表人才,也不知誰這麼有福氣生了他。不過老身聽說他還尚未婚娶,若是能和姑娘您作鸞鳳之配,那可真是一對天作地設的玉人。”
盈盈一聽此言當即面頰緋紅,忸怩半天方才責備讓鄔氏不要亂說,鄔氏見狀心中更加瞭然,她知張家有錢,於是又對盈盈道:“若是您能酬謝十匹絲絹作為老身的斂裝,那老身便能做你的媒人前去說媒,必定會一帆風順馬到成功的。”盈盈一聽羞不可耐,低著頭蓮步輕移急忙回屋去了,鄔氏在後叫得數聲也沒將她叫住,只好撫掌歎息怏怏而去。到得第二天一早,張母帶著盈盈到親戚家去作客,路過集市的時候,剛好碰見一群游手好閒無所事事的公子哥們,這伙惡少潑皮一見盈盈生的美貌便起了歹心,當即爭相上前故意擠撞,轉眼即將張母擠得不知所蹤了。盈盈見母親被人擠散,而諸惡少又將她圍著意欲不良,她心中不禁又驚又怕,一時手足無措不知如何是好。
正在焦灼不安四處找尋間,忽見道旁有間涼棚,一個老婦人正在涼棚下賣著茶水,她仔細一看,原來這老婦人正是賣油郎郭析的母親殷氏,也是住在她家附近的鄰居。此時她得見熟人猶如見到救星,急忙快步進入涼棚中躲避。殷氏一見便知緣故,於是大聲呵斥諸潑皮無賴讓他們離開,如此盈盈才稍感安心。殷氏見狀又問盈盈道:“小娘子為什麼要獨自一人出行呢?”盈盈回道自己本和母親一道去探親,不料半路被擠散了,殷氏聽罷一臉驚訝道:“真是危險之至啊。若是遇見不良匪人將小娘子搶走,那豈不是你的父母要痛不欲生了?幸虧老天有眼,今天遇見了老身,你且不要害怕,待集會散去老身就親自送你回去。”盈盈一聽眼前之際唯有如此,當即便謝過殷氏,自己坐在小凳上面向牆壁一言不發。
過了片刻忽然來了一個二十多歲的男子,一見盈盈坐在裡面有些吃驚,待殷氏上前對他耳語幾句之後他便來到盈盈身旁將她細細打量一番。盈盈不知這是何人,被他看得心中發毛,於是斜著眼睛用餘光偷偷窺視,只見此人腳穿一雙麻履,身著開襟短衫,胸口還有一團亂毛猶如刺蝟般,一雙三角小眼死死將她盯住,表情猥瑣可惡。盈盈見狀心中更加害怕,於是便閉上眼睛不敢再看。男子將她上下打量一番便回身和殷氏又耳語了數句方才轉身離去,殷氏隨即對盈盈道:“還請姑娘代老身看一下紅泥爐,不要讓茶沸了出來,老身有點事情去去就來。”盈盈見剛才那男子和她耳語已然有些疑惑,此時聽罷此言心中不由起了疑念,怕她將會對自己不利,於是便先假意應允下來,待殷氏前腳一走自己後腳便急忙從涼棚後鑽出逃走了。
待她抬頭放眼望去才棚後是一片荒野之地,周圍俱是沒腰深的野草,地下荊棘密佈凸凹不平,她四顧茫茫不辨道路,只有信步而行。這一路也不知走了多久,雙腳也被荊棘刺的鮮血淋漓,可是她還沒找到回家的路。盈盈心中驚懼萬分,仍是忍痛前行。此時已是夕陽西下新月掛樹,眼看著天色逐漸暗了下來,盈盈心中愈發著急,正在四處張望間,忽見一翩翩少年迎面而來。她不知來者何人,急切間連忙伏下身子躲在草叢中一動也不敢動。待少年走至近前,盈盈藉著月光看去,真是無巧不巧,這少年郎正在自己心儀已久的劉生。原來劉鍾今日正好又逢會文,所以剛從城中準備返家,因為看天色已晚,所以便抄了一條捷徑。
盈盈一個單身少女,此時又在荒郊野外迷了路,心中慌亂恐懼無以復加,忽見劉生直如同見到救星一般,當下也顧不得羞澀,站起身便向他呼叫道:“劉郎止步!”劉鍾低頭正在疾行,不妨野草中忽然站起一人,口中還呼叫著讓他留步,著實將他嚇了一跳。待他定神一看,此人居然是自己的鄰居盈盈姑娘,心中更覺驚訝萬分,當即便問道:“姑娘怎麼會在這裡?”盈盈便將隨同母親探親不料卻被擠散之事說了一遍,然後哭泣著說自己不識路徑,請求劉鍾能帶她回家。劉鍾聽罷才知緣由,他本是個俠義好善之人,再說盈盈又是他的鄰居,所以當即便應允了下來,於是自己便在前面帶路,讓盈盈跟在後面踏草而行。
只是這片荒草地頗為坎坷,走不多時盈盈便嬌喘吁吁香汗淋漓,纖步挪移之間常被絆倒,步履蹣跚屢行屢仆,真是苦不堪言。而劉生在前卻是一直和她保持數步的距離,即使看見她跌倒也不上前攙扶。兩人又走了片刻盈盈心中微怨,忽對劉鍾說道:“劉郎莫非很憎惡妾嗎?如若不然眼看妾如此狼狽為何忍心不施援手?”劉鍾聽後急忙回道:“不是小生不願意,而是此刻你我二人孤男寡女瓜田李下,理應辟嫌才是。”盈盈一聽不由嗔怒道:“此時夜黑風清,若是有人看見男女同行,誰還信我們之間是清白的?況且現在妾身這番模樣,除了你也不會有人知道。你即便是憎惡妾,妾也願意以身相許。”劉鍾一聽此言不由驚喜萬分,其實他心中也早已對盈盈的美貌仰慕已久,只是因為家中貧窮和張家門戶所差甚大,所以一直不敢做非分之想,此時忽聽盈盈願意以身相許,不由心花怒放喜不自禁。
可他轉念一想自家和張家卻是貧富懸殊,即使是盈盈願意只怕他的父母也不願意,於是便對她道:“能得到你這樣的佳人為偶這也是我心中的夙願。只是你我兩家貧富懸殊門戶迥異,倘若中途有變那該如何是好呢?”盈盈聽罷咬牙毅然說道:“妾仰慕郎君文才出眾英俊儒雅,所以才願意委身下嫁。此念心中所藏已久,非今日才有。我們此刻能邂逅與此,可見這也是天作之緣,若是日後中途有變,妾唯有一死而已。”說畢便眼泛淚花低聲哭泣起來。劉鍾聞聽此言不由大為感動,一邊回身從袖中取出手巾替盈盈擦去臉上的淚珠,一邊對她說道:“你的深情小生已銘記肺腑,明天小生就央請媒人上門提親。”盈盈聽他此言心中這才放下心來,於是便向他要過手巾作為定情之物,還將自己手上所戴的碧玉戒指脫下送給了劉鍾作為信物,這時劉鍾方敢攙扶著她擇路而返。
待行至張家門口已是二更時分,劉鍾向盈盈辭別便欲離去,盈盈又拉著他叮囑了半天,眼見他的背影消失在了黑暗中方才轉身輕輕叩門。張母自盈盈走失之後四處尋找不得,心中又急又怕只好涕泣而回。盈盈的父親聽說後更是急得如同熱鍋上的螞蟻,不僅派遣眾僕人出去到處找尋,還將她的母親一頓訓斥。正在二人焦灼不安心神大亂之時忽聽有人叩門,待開門一看門外卻正是自己的掌上明珠,張母頓時喜極而泣,一把將女兒抱在了懷中,而張父此時心中也才鬆了一口氣。待得三人返回屋中,盈盈便將今日之事詳盡告知了自己的父母,並且說道若不是劉生相送今日恐怕就回不來了,她的父母聽罷才知緣由,心中也對劉生感激不已。而劉鍾回到家中也將此事告訴了自己的父母,父母一聽也都很高興,第二天一早便托了個媒人上張家提親。
張家見劉家托人提親,雖說老兩口很感謝劉生,但是張母終究對此有些懷疑,況且劉家也不富裕,害怕女兒嫁過去會跟著吃苦,於是張母便對盈盈說道:“這可事關到你的終身幸福,你可要仔細考慮。千萬不要象卓文君賣酒一樣被人恥笑的時候才後悔啊。”盈盈低頭羞澀的說道:“女兒知道您是怕女兒嫁過去受苦。只是貧富皆有定數,女兒看劉郎骨秀神煥,似乎終究不是池中之物啊。”張母聽罷已知女兒心意,等給盈盈的父親一說他也就同意了,於是兩家便立了婚約結為秦晉之好。劉生更是歡喜萬分,自此以後便開始打掃庭院清掃堂屋,將新房準備好,而張家也趕做嫁衣備置嫁妝,就等著算一個好日子給二人完婚。
劉張兩家聯姻的消息不到數天就傳遍了連柯裡,眾人聞聽之後都覺得郎才女貌甚是相得,紛紛上門恭賀,唯獨田二之母田鄔氏自上次和盈盈說過以後正等著她家上門找自己做媒提親,如此一筆豐厚的謝禮唾手可得,不料張家卻這麼快和劉家結為了胭親,這願望自然就是竹籃打水一場空,失望之餘不由暗生怨恨,心中道這麼一個不諳世事的小妮子居然敢繞過老娘自許婚姻,害的老娘連身衣服都沒得到,實在是可恨至極。而賣油郎郭析的母親郭殷氏上次在涼棚中本擬借此時機將盈盈先騙至自己家中,讓兒子捷足先占,待生米煮成熟飯後再送回張家,到時張家不同意也得同意。沒想到如意算盤雖好,卻沒想到卻因為自己的一時疏忽,竟然讓本已入了虎口的肥羊逃掉了,反而為他人作了嫁衣裳,成卻了一段好姻緣,自然也是咬牙切齒妒恨交加。
一次二人偶然相遇閒聊,說起此事都是摩拳擦掌恨恨不已,於是便一拍即合起了壞心,埋頭紮在一起竊竊私語商量了半天,準備同作鴆鳥來破壞劉張二人的婚姻。一日田鄔氏眼瞅著盈盈隨父親去了親戚家,於是便先和郭殷氏商量好,然後上門假意找張母借針線,閒聊間故意問張母道:“大娘覓得如此乘龍快婿,真是羨慕死老婆子了。只是不知道劉家可曾下過聘禮嗎?”張母笑道:“暫時還沒有,只立了婚約。”鄔氏聽罷似乎張嘴欲言,可看看張母又將話嚥了回去。張母見她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心中有些疑惑,於是便欲問個究竟。鄔氏躊躇再三,忽然拍掌說道:“老婆子幾乎忘記了,佛經上曾經說過:破壞別人婚姻者,要永墮拔舌地獄啊。”張母見狀心中更加疑惑,更加追問不已。
此時鄔氏才作不得已狀對她道:“日常經常受大娘照顧,即使是舌頭被拔掉也不敢不說啊。盈盈是富家女子,向來嬌生慣養受用慣了,而劉家連一碗稀粥都不能周全,且劉生每日在外尋花問柳,時常還在一些蕩婦家中留宿,而且患有肺癆症,經常咳血不止。若是將盈盈嫁過去不是等於將她送入火坑嗎?”張母聽罷不由半信半疑,因為此事她卻從未聽人說過,所以一時不知真假。鄔氏見張母臉上陰晴不定,顯是不甚相信,忽然厲聲說道:“大娘尚且蒙在鼓中嗎?實話告訴您,上次你們母女二人被衝散之事,就是劉生和他的同學所為,這樣他才有機可乘,讓你全家感激他的恩德,否則的話,像你們這樣富貴之家的千金,怎麼會心甘情願的委身下嫁給這個窮小子呢?”張母之前對此事本就有點懷疑,此時聽鄔氏說的真切心中不由信了大半,當即便勃然大怒。
鄔氏見狀心中暗喜,反而假意安慰張母道:“大娘切勿動怒。以盈盈的容貌品德,何愁找不到金龜婿。這事就包在我老婆子身上,你就放心好了。”張母聞聽口中連連稱謝,並送給她了一匹上好綢緞。鄔氏推辭了一番便收下了,隨即又閒聊兩句起身告辭出門而去。而郭殷氏在此同時也去酒肆中找到劉父,一見他面便故作驚訝道:“我看你年齡不算大,為什麼變得如此昏庸糊塗呢?”劉父一聽莫名其妙,便問她何來此言。郭殷氏道:“我聽說你家賢郎聘了張家的小姐,有沒有這回事?”劉父聽罷點了點頭,仍是一臉不解。郭殷氏又道:“我還聽別人說,您家夜裡挖掘地窖得到了斗大的黃金,不知有沒有此事?”劉父一聽更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當即哈哈一笑道:“哪有此事。若果真有這好事我還會在這裡開這營生不成。你可千萬不要瞎說啊。”
郭殷氏聽罷正色道:“既然沒有此事,你家怎麼敢聘盈盈呢?這小妮子雖然貌若天仙,但如果穿得不是錦繡必然會磨破她的嬌嫩的肌膚;吃的要不是山珍海味必然會將碗摔破哭鬧不休,若是偶然得個小病,光那人參茯苓之類的補品沒有萬錢是萬萬不可的。且她日常只知蓬頭散髮和家童踢球斗蟲,既不會作家務也不會女紅,真要是娶來當畫中人看看還是可以的。而您家中貧窮沒有田地,只靠著這酒肆來搏得些蠅頭小利,若是真是讓賢郎娶了她,只怕將來她進門之日就是你被氣死之時。”劉父一聽大怒,當即便將媒人叫來,讓他去張家辭婚。媒人一聽很是為難,便問是什麼原因以致於要退婚。劉父正在氣頭上,便隨口答道:“就說我兒得了重疾。”媒人聽罷答應了一聲便來到張府,對盈盈的父母說明了來意。
此時張母早將鄔氏所言告訴了丈夫,可盈盈的父親還是有點不信,於是張母便問媒人道:“劉生是有肺癆症嗎?”媒人聽罷便隨口稱是。張母對丈夫道:“如何?我所言非謬吧。”張父見狀心中也無疑意,當下便點頭同意了,於是瞞著女兒毀了婚約。過了十數天,盈盈在家中見父母忽然不提成親之事,而劉家又遲遲沒有上門商議,於是便去詢問母親。張母不忍見女兒傷心,言語間支支吾吾閃爍其詞,盈盈見狀心中疑竇叢生,待回到閨房中又去詢問貼身婢女,婢女對此事略知一些,便悄悄告訴了她。盈盈聽罷只覺一個晴天霹靂,瞬間萬念俱灰傷心欲絕,哭得是梨花帶雨死去活來。
張母得知後趕緊前來相勸,並道這是劉家因病主動上門毀約的,盈盈也不聽她說,只將自己鎖在房中哭泣,整整兩日不飲不食。第三天早晨張母起來隔窗呼她,可叫了半天房內也沒動靜,她心中很是不安,於是便急忙派人去將自己的丈夫叫來,及至張父趕到和她一起破門而入卻為時已晚,只見盈盈已用三尺白綾將自己懸於樑上了。二人及一眾家僕手忙腳亂的將她從房梁解下,張母用手一摸雖然身體尚有餘溫,可口鼻卻沒了呼吸,顯是懸樑自盡未久。夫妻倆是悲從中來嚎啕大哭,心中均是悔恨不已,可是此時人死不能復生,說什麼也沒用了。待老兩口哭畢便命人買來棺材將盈盈入殮,並將她日常所戴的金飾玉釵都盡數放在棺內陪葬。
郭殷氏和田鄔氏聞聽此消息之後不僅不悲反而心中大快,還故意去買來紙錢專程上門祭奠。郭殷氏假意撫棺痛哭之時,不經意間看見了棺內的陪葬物頗為豐厚,她當時便心中大動貪念頓生,待傍晚盈盈下葬之後,她一回家便迫不及待的和兒子商量起來,謀劃好今晚去掘墓,將棺中的黃白物都席捲一空。接著她便去村頭沽酒買肉,讓兒子吃飽喝足,然後郭析便趁著酒意踏月荷鋤而往。待郭析到得盈盈新墳一看,只見墳頭白幡飄動紙錢零落,好不淒涼。他用手一探泥土甚為鬆散,當即便使足力氣挖了起來,不多時便將黃土移去,將棺蓋打開,看見棺內果然如母親所說金銀首飾不少。他心中大為歡喜,將棺內陪葬之物盡數搜走放入腰囊中。
正準備離開之時忽見盈盈一身斂衣皆為錦緞所製,若是拿來賣掉可值不少錢財,想至此處他便伸手去剝斂衣,不料才將盈盈屍身搬動得幾下,忽見她全身一震,隨即口中發出一陣似有似無的呻吟,臉上睫毛跳動數下,眼睛似乎馬上就要睜開。郭析一看這是走屍了,直嚇得是魂飛魄散屁滾尿流,轉身便落荒而逃,奔入旁邊的樹林裡連大氣都不敢出。過得片刻,只見盈盈忽從棺中站起,隨即搖搖晃晃的走了出來,站在棺旁呆立片刻,又慢慢坐在地下輕聲喘氣,好像力氣不支一般。郭析躲在樹後窺視了一會,發覺這似乎不像是走屍,於是壯起膽子從樹後走出,對盈盈遠遠呼道:“盈姑娘莫非是死而復生了麼?”原來盈盈當時懸樑未久,只是一時閉氣,父母卻不知曉,以致於將她活埋,幸好泥土鬆散不至於隔絕空氣,而郭析晚上盜墓打開棺蓋流進新鮮空氣,兼之剝斂衣時又將她左右晃動,她這才還了魂醒過來。
可此時連她自己也不知所在何處,正茫然坐在地下喘氣之時忽聽有人相問,抬頭一看相距甚遠也看不清此人相貌,於是便對其說道:“我此刻如夢方醒,實不知身在何處。若是你能背我回家,我家定然會有重謝。”郭析一聽大喜,馬上便點頭應允了,上前將盈盈負在背後便走。可行至半路他忽轉念一想道:自己本是為了盜墓掘金而來,若是她家人知道了可是罪名不小啊,別到時候賞金沒拿到卻吃了官司,那可就虧大了。想至此處他停下腳步轉頭對盈盈道:“你家所陪葬之物都在我的腰囊中,還請姑娘千萬不要告訴別人。”此時烏雲散去月光皎潔,剛好正照在他的臉上,盈盈低頭一看不由心中大駭,幾欲叫了出來,原來這人正是當日在涼棚中不住打量自己的粗莽大漢,此刻在這深更半夜又見到他,如何能讓自己不害怕。
她半響方強自鎮定對郭析道:“我之所以能復活,全是你的恩德。感謝你還來不及,又怎麼會去說這件事呢,你就放心好了。”郭析聽罷這才安心,可走了一會他又覺不妥,對盈盈道:“深更半夜背著一個女子行路,要是被巡夜的人遇見豈不是說不清了?”盈盈道:“那你意欲何為?”郭析想了想道:“此處倒是離我家不遠。以我看不如先去我家,你和我母親先將就一晚,待明日再送你回去。”原來他心中對盈盈的美貌仍是念念不忘,此時又起了歹念,想要故技重施。盈盈聽他說畢,知道他心存不良,本不想答應,可一想這荒郊野外四下無人,若是惹惱了他用強,自己可就叫天不應叫地不靈,到時只有逆來順受的份,萬般無奈之下只好先應允下來。郭析見她同意心中歡喜萬分,當即背著她大步流星的向家中趕去。
不消片刻他就來到家門前,先舉起拳頭將門擂得數下,可裡面卻無人應答。郭析正待開口叫門,忽聽村外巡夜之人的柝聲不絕,且這聲音越來越近。他心中焦急,便放下盈盈隨手在地下摸起一塊石頭擂起門來,可等了一會門內仍是沒有動靜。郭析知道老娘還在家中,可這麼半天居然沒聽見自己的叫門,莫非是睡得太沉?此時耳聞柝聲越來越近,他生害怕被巡夜人看見說不清,心中急怒之下後退數步,舉起右足便向大門踢去。這一腳勢大力沉,只聽一聲悶響,大門便轟然倒下。郭析將盈盈一把拉入房內,隨即到處找尋母親,卻始終不見。等到巡夜之人遠去之後他方才敢點上蠟燭四處查看,待他尋到門口卻見門板下壓著一人,看裝束正是郭殷氏。
郭析見狀大驚,急忙將門板抬起,只見郭殷氏頭破血流的躺在地下,早已去見了閻王。原來郭析晚上走後郭殷氏便將剩餘的酒喝了,可是又不勝酒力,於是就靠在門後睡著了,連郭析回來砸門都沒聽見。不想郭析見無人應答急怒之下舉足將門踢到,倒下之時不偏不斜正砸在她的腦門上,當即便一命嗚呼,連腦漿都崩了出來。盈盈見此恐怖之景不由雙腿發軟面色煞白,躲在一旁瑟瑟發抖,而郭析更是又驚又悔,面色鐵青不發一言。過了片刻他回過神來,轉頭便問盈盈該怎麼辦。盈盈見他面色鐵青目有凶光,心中自是駭懼萬分,但她素有急智,於是溫言對郭析道:“我現在死而復生本就駭人聽聞,與其驚嚇別人,還不如嫁給你算了,反正現在我的棺材還在,你現在就可以將你母親的屍首埋了進去,我們再一起遠走高飛。如此神不知鬼不覺豈不是更好?”郭析一聽此言正合他意,當即便點頭同意了,隨即便囑咐盈盈在家守候,自己則背上殷氏的屍體帶上鋤頭出了門,直奔盈盈的新墳而去。
盈盈眼見郭析的背影消失在黑夜中,急忙起身奔出,好在這裡離家不遠,道路也還認識,於是便摸黑蹣跚而行。待她深一腳淺一腳的走到村頭,遠遠便看見前面有一堆火光,還有一人在火前低聲嗓泣。她走近一看,發現這人一身素衣,手持蠟燭正燒著紙錢,火光將他的容貌映得分外清楚,正是自己朝思暮想為之魂牽夢縈的劉郎啊。盈盈見他心中大喜,急忙揮手呼道:“您是前度劉郎嗎?妾已經復生了,自此弦斷可續破鏡能圓,千萬不要以為我是火光中的魂魄。”劉生自聽說盈盈自盡之後心中悲痛萬分,他知盈盈之死全是為了自己,可是卻又不敢違背父親的意願,只好晚上偷偷到村頭來燒紙祭奠盈盈。正在傷心時卻忽聽有人喚他,待抬頭一看發現這人一身白衣長髮散亂,面如黃紙身似紙鳶,正是前日為自己殉情而死的盈盈。
這一下將他駭得是毛髮豎立汗濕衣衫,當即大叫一聲從地下一躍而起,口中結結巴巴道:“毀約都是因為父母之命,可萬萬怨不得小生。”盈盈見他把自己當做了鬼魂,於是急道:“妾真的活了。”劉生聽罷卻堅執不信,對盈盈道:“世上難道還真有返魂香嗎?卿即使是想學焦桂英,可小生卻不是王魁啊。”(戲劇故事人物,出身妓女。善良多情。曾多方幫助落難的王魁,結為夫婦,不料反被拋棄,憤而自殺。死後鬼魂活捉王魁,達到了復仇的目的。故事最早見於宋張幫幾《侍兒小名錄拾遺》和羅燁《醉翁談錄》。明王玉峰《焚香記》也寫其事,但情節有所不同。)盈盈聽罷更覺淒惻,於是便想上前拉住他的手細說,不料劉生見她欲拉自己,以為她要前來復仇索命,驚呼一聲便轉身而逃,盈盈緊隨其後苦苦呼喚,他卻腳下如飛頭也不敢回。
待劉生一路狂奔回家,一進門便返身將門緊緊拴住,倚在門後大口喘氣。與他同住的駱生見狀驚詫萬分,便詢問他為何如此慌張懼怕。劉生雙股戰慄抖如篩糠,唯有手指窗外戰戰兢兢道:“盈盈變作厲鬼索我性命來了。”駱生一聽大驚,急忙來到窗前向外看去,透過窗紙果然看見外面有一女子的身影,還伴隨著一陣嚶嚶哭泣之聲。駱生見狀不由毛骨悚然,急忙返身從牆上取下獵槍,從窗隙中悄悄瞄準女鬼開了一槍,只聽霹靂一聲巨響,女鬼應聲而倒作了聻(鬼死所變)。這時團頭田二正和保正在村外巡夜,忽聽槍聲傳出不知發生何事,於是便循聲來到劉家房前,一眼便見地俯臥著一個女子動也不動,顯是已然斃命。
待上前敲門詢問,駱生在屋內回道用槍驅逐女鬼。田二怒道:“我見這女子明明是人,怎會是鬼?你休要騙我,人命關天,豈能由你胡說。”駱生和劉生一聽都很驚訝,於是便出門來查看,一看之下盈盈有形有質,哪是什麼鬼物?駱生面色慘白,知道自己誤殺了人,劉生更是痛悔不已大哭起來。田二見狀以為他是心虛膽怯,於是便讓保正去官府告官,自己留下看守著他們。不多時駱生便拉著劉生回到了房中,田二找來一床破蘆席先將屍身蓋住,自己搬來一張長凳坐在旁邊,轉頭一看牆角的木架子上還放著幾罈酒和一些醃製的小菜,於是便將抱過酒罈將就小菜喝了起來。剛喝了數口忽想起聽人說過凡是新亡之人最容易走屍,於是又找來一根碗口粗的木棍放在手邊以防走屍,這才放心大膽的喝起酒來。
待一罈酒喝了個底朝天,他已經是醉眼惺忪頭暈眼花,不知不覺便靠在凳旁沉入了醉鄉。說來也巧,田二的母親田鄔氏本是個接生婆,這天晚上適逢有人相請,待接生完畢已是半夜三更,回來之時路過此地,一眼便見自己的兒子正耷拉著頭抱著酒罈坐在地下鼾聲如雷。鄔氏一見又驚又氣,知道兒子又喝醉了,心中擔心他夜深受涼,於是便上前使勁搖晃他想要將他叫醒。不料方用力搖得數下,田二忽的睜開眼睛,一見鄔氏便滿臉驚恐之色,不待鄔氏說話順手便拿起手邊的木棒當頭一棍劈頭蓋腦地打了下來。這一下出其不意猝不及防,鄔氏哪裡能躲開,當即便被打在腦門頂上,連叫都沒叫就倒在了地上。田二見她倒地,又照著頭上補了幾棍,直到見她不動了,方才提著她的腳將她拖入了蘆席下,隨即又搬過一罈酒喝了數口,這才靠著凳子繼續沉沉睡去。
到天亮的時候,縣令聽保正前來報案,便派幾個衙役將駱生劉生及女屍一併帶到堂下,先將駱生和劉生傳來細細詢問,兩人皆將事情原委一一說明,劉生最後跪在地哭泣著請求用自己的命來抵盈盈之命,以此了卻前生的冤孽。正在這時仵作也將屍體查驗完畢,上前稟告縣令道:“此女屍頭頂顱骨裂開,這顯然是鈍器傷而不是火器所為。”眾人一聽不由大奇,保正也急忙前去查看,卻發現這具女屍居然不是盈盈而是鄔氏,他當即驚得面無人色,結結巴巴的向縣令回稟道:“大人,此,此人並非盈盈,而,而是田鄔氏。”縣令聽罷也覺得匪夷所思,於是便又轉頭問地下跪著的駱、劉二生,兩人聽得如此更是面面相覷,不知屍體為何忽然變成了田鄔氏,皆是一臉茫然之色。
縣令見二人不似作偽,況且保正來報案的時候也說是盈盈被火器所斃,便命保正去將田二找來詢問。待保正和兩個衙役到劉家一番找尋,這才發現田二坐在地下尚在黑甜鄉中,於是一個衙役上前用力拍著他的肩膀想要將他叫醒。不想田二眼睛一睜便如瘋子般抓起手邊的木棒劈頭蓋臉的打將下來,好在這個衙役眼明腳快這才躲開,田二卻不甘罷休,追著他便欲繼續擊打,餘下二人見狀大吃一驚,趕緊上前制止。三人合力好不容易才將他制服,將他用繩索捆綁起來,木棒也被奪下仍在一旁。田二卻依然拚命掙扎,口中還大聲喊著:“有鬼,有鬼!”,如同中邪了一般。三人費盡氣力將他帶回公堂,田二卻依然狂叫不已,縣令見狀不由勃然大怒,命人先將他用鞭子笞打二十下,又打來一桶井水從頭澆下,這才讓他清醒了過來。
他一見縣令坐在面前,不待發問便上前滔滔不絕的說了昨晚駱生殺盈盈之事,並道夜半忽見盈盈走屍,被自己數棍擊倒,這才不至於被其所害。縣令聽罷不住冷笑,只讓衙役帶他自己去看。田二一見蘆席下的屍身並非盈盈而是自己的親母鄔氏,當即是張口結舌呆若木雞,半天才撫著母親的屍體嚎啕大哭起來。此時忽見郭析的鄰居匆匆趕來,一到公堂上便說清早起來見郭家大門傾倒,進去一看屋內母子二人皆失蹤不見,門下還有大灘的血跡,所以才前來報案,請求縣令前去查看。縣令聞聽便派了兩個衙役隨同前去,不料剛出衙門就見郭析扛著鋤頭正在街上買花燭,滿面皆是喜悅之色。衙役上前不由分說便將他拿住,一看他肩頭有血面上粘土,帶回堂上問他母親郭殷氏所在何處,他卻是全身戰慄是口不能言。
縣令見狀正欲對他用刑,忽見盈盈之父帶著一個少女走上公堂來。眾人一見莫不驚歎,原來這少女卻正是已然斃命的盈盈。劉生本已萬念俱灰傷心欲絕,此時忽見盈盈死而又生自是驚喜萬分,當即目不轉睛的盯著盈盈,盈盈也脈脈含情的看著他,兩人似有千言萬語卻又不能訴說。張父隨即便告說女兒死而復生,卻被歹人盜墳掘金,所有陪葬物均被席捲一空,請求縣令追拿歹徒。縣令派人前去查驗,可打開棺木一看,裡面葬的卻是郭殷氏的屍體,縣令聽得回稟後大奇,便將盈盈傳上詢問。盈盈這才一五一十的訴說了昨晚發生的一切,並道自己當時並未被槍丸擊中,只是因為身體本就虛弱,又受了槍聲的驚嚇方才倒地暈厥,眾人慌亂之下均未查驗,以為她被槍擊斃命,待田二睡著自己便醒了過了,尋路自行回到了家中。
此時眾人一聽方才恍然大悟,而劉父聽說此事也早已趕了過來,待和張父一說才知毀約皆為殷、鄔兩個長舌婦人所為,於是都是後悔不迭。而當時圍觀之民約有千人,聽罷莫不拙舌。縣令對眾人道:“報應昭昭,絲毫不爽。雖說兩個逆子都是誤殺了自己的母親,但是也不必詳辦,本官擬將其杖斃相抵,你們看如何?”眾人一聽都大聲喝道:“好!”於是便立即將兩個逆子杖斃與公堂上,屍體拖出棄於荒野以儆傚尤,此案便準備結案了。這時眾人一起上堂請求道:“佳人雙還魂實乃天津衛一大奇事。只是盈盈本應和劉生為天作之合,只因惡婦挑唆才致如此。雖說現今婚約已毀,我等卻不願見其銀河相隔為終身憾事,所以還請父母官能玉成怨曠成人之美,也算是我天津衛的一段佳話。”縣令聽罷哈哈大笑道:“就依你們所請。”於是當即便命兩家準備好鼓樂花燭,讓劉生和盈盈換上吉服,自己親自來到劉家為他們主婚,然後才返回府邸。而劉生和盈盈雖說受盡劫難,最後卻有情人終成眷屬,除了他們情感堅貞的原因,恐怕是上天也在保佑他們吧。(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