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我的眼睛裡不小心飛進了一隻小蟲子,揉了揉就沒事了。我奇怪,我並沒發現把小蟲子揉出眼睛,難道是我的眼睛把小蟲子給吃了嗎?
1.
眼睛大並不是一件好事,尤其是在這種不知死活的季節。
當時,我開著自己的小車,像一粒風化了的蝸牛殼一樣,在馬路上慢慢地蠕動。一個愣小子不知死活地騎著自行車吹著口哨從我車頭和前面那輛車的車尾之間衝過,他灰藍色的校服在我眼前一閃,然後一隻不知死活的不明飛行物飛過開著的車窗衝進了我的左眼,對我進行了自殺式襲擊。
緊接著,追尾了。
前面那輛車的車主先是氣勢洶洶地衝過來,繼而拍著我的車窗。當他看到我淚眼朦朧地揉著眼睛時,對我說了那句話。
他說,眼睛大並不是一件好事——他的眼睛,細長,聚光,配上那尖尖的下巴,像極了一條帥氣的蟲子。
他說,別揉,閉上眼睛,流淚,衝出來。
於是我真的閉起眼睛流淚,可是不知怎麼的,越是想用眼淚把它衝出來,它越是往我的眼睛裡鑽。它就像多年前我心中的悲傷,越哭,越鑽心。
片刻後,我努力睜開眼睛,淚眼朦朧地說:“它好像已經出來了。”
隔著一層水氣,我看到他搖搖頭:“沒有,我沒有看到有任何蟲子出來。”
我不以為然,左眼已經沒有了不適,我內疚地看了看他那輛破舊的麵包車:“我賠你錢。”
他把手揣進褲兜裡,很紳士地聳聳肩:“算了,那破車,再多撞幾下也看不出來。虱子多了不怕癢。”
他說到這裡,突然很認真地打量著我的頭髮:“你的頭髮很黑很濃密。”
“謝謝。”我禮貌地笑笑。
“很適合長虱子。你小時候一定生過虱子。”他這一句話讓我對他剛才的好感盡失。
沒錯,我們的童年,頭上生幾隻虱子,肚子里長一窩蛔蟲,並不是什麼稀奇事。我現在還記得小時候,我和閨蜜小美一人拿一把梳齒細密的梳子替對方梳頭,每梳一下,那梳子上都會留下乳白色的卵,把卵放到拇指的指甲蓋上,輕輕一擠,嗝崩一聲,清脆無比,帶著生命離去的愜意。
那感覺刻骨銘心,我忍不住撓撓頭,盡量保持著禮貌的微笑:“後面的車催了,我們趕緊走吧。”
他點點頭,走了幾步,轉過身,不識趣地說:“小心那蟲子在你眼睛裡產卵。”
我乾脆關上車窗,不再理他。
2.
倒霉的事情就是糖葫蘆,不來則已,一來就是一串。
回到家後,我回憶著那個帥蟲一般的男人,愈加覺得他形跡可疑,我回憶起把手揣進褲兜的瀟灑,回憶起他不讓我賠錢的慷慨,愈加確信是他在我揉眼睛時偷走了我的手機。
是的,明明放在車裡的手機,不見了。這讓我發現,原來我們的生活是這麼脆弱,不過是丟了一部手機,就彷彿丟了全世界,所有的朋友似乎都伴隨著那部手機一併被偷走了——我懊惱自己對數字的遲鈍。
所以,在右眼生疼的第二天,我不得不獨自去看醫生。
“昨天飛進了蟲子是嗎?”醫生翻著我的眼皮。
“是左眼。可現在覺得不舒服的是右眼。你說會不會是蟲子順著左眼爬到右眼了?”
醫生大笑著給我開了幾瓶眼藥水:“你當你是地鐵啊?蟲子還能從左眼爬到右眼?”
“那蟲子去哪了?昨天我並沒有把它揉出來。”我嘟囔著。
那醫生繼續大笑著:“被你眼睛吃了唄!”
我抓起藥方,有點慌不擇路。
我記得小時候,我和小美那麼要好,我們一起長虱子,一起生蛔蟲,一起長“搾菜”( 腮腺炎),一起得紅眼病,一起擁有那個年代幾乎每個孩子都會有的“倒霉事”。後來,在小美誇我眼睛大的後來,她就不見了。
她當時是這麼說的:“小燕兒,你的眼睛真大,大得能吃蟲子。”
小美不見了以後,我一度懷疑是自己的眼睛吃了她,並且從此對自己的大眼睛深惡痛絕。
醫生的眼藥水並不怎麼見效,直到一個禮拜之後,我的左眼才康復,我懷疑那並不是眼藥水的效果,而是那蟲子已經被我的眼睛消化了。
就在我眼睛康復了的那個週末,我在樓下看到了那輛熟悉的破麵包,繼而又在我家門口看到了那個蟲子般帥氣的男人。
他穿著髒稀稀的工作服,身上散發著奇怪的味道。他邊焦躁地按著我家的門鈴,邊打電話:“喂?物業嗎?不是告訴你們,要通知每戶人家都留人嗎?!”
他拿著的那部手機,和我丟的那部一模一樣。
我嚥了口吐沫,不知他的來意,也不知是否該揭穿他。
他轉過身,眼睛裡閃過一絲欣喜:“是你?”他望著我手裡的鑰匙:“這是你家。”
我點點頭。
“太好了!”他長長舒一口氣:“我是來除蟑螂的。你知道,這些小東西們喜歡串門,要除蟑螂,必須得整座樓一起除。”
我點點頭,不知是不是該引狼入室:“我家沒蟑螂。”
“我說有就有。”他霸道地說:“還愣著幹嘛?開門啊?”
於是,我竟然很聽話地開了門——大抵是因為我喜歡霸道的男人。
3.
他有些孩子氣,為了證明我家裡確實有蟑螂,他竟然親自展示給我看。
他惡狠狠地拍了幾下廚房的碗櫥,伴隨著碗筷的叮噹聲,幾隻蟑螂倉皇失措的竄出,又倉皇失措地四散而去,躲在了看不到的角落。
他壞笑著挪開了冰箱,冰箱下面積年的塵埃裡,密密麻麻,“人”頭攢動,我忍不住尖叫著後退幾步,撓著胳膊,繼而撓著頭髮,似乎那些蟑螂已經爬到了我的身上,刺骨的癢。
他得意地說:“看到了吧?”
嗯,看到了。
這麼多日子來,我和它們生活在同樣的屋簷下,甚至還吃著同樣的食物。
在整個除蟑螂的過程中,我一直一眨不眨地盯著他,並非懷疑他不夠專業,不夠認真,而是擔心他再次順手牽羊。
折騰了小半天,總算結束了。
他瞇起眼睛,於是那眼睛就更加細長了。他那黑眼珠藏在細長的眼睛裡,細細地盯著我的眼:“你的眼睛好了麼?”
“謝謝,好了。”
於是他的目光從我的眼睛裡移開,落在我的臉上:“上次見你,你臉上還沒有小豆豆。”
“你觀察真仔細。”我打開門,下了逐客令。
“那蟲子最後沒出來吧?”
“沒。”
“它鑽到你臉上的皮膚裡了。你皮囊裡有蟲子。”他把視線從我的臉上轉移到客廳的沙發、窗簾,細細打量著我家裡的佈置,繼續說:“你幾乎所有的家飾都是布的。”
“我喜歡布藝。”
他點點頭,似乎發現了什麼秘密似的,把臉湊到我的大沙發上,眼睛從一條縫瞇成一條線:“你沙發上有蟲子,窗簾上也有,被單也有,枕巾上也有,臉上也有……”
他說這些的時候,我條件反射地撓撓自己的臉,一顆豆豆破裂了,就像多年前破裂的那粒虱子卵。
“什麼蟲子?”我的聲音竟然有些顫抖。
“螨蟲。”他堅定地說:“世界上已發現螨蟲有50000多種,僅次於昆蟲。它們無處不在,遍及地上、地下、高山、你家裡的地毯、沙發、床單,以及你的皮膚裡。它們寄生在你皮膚表皮角質層間,吃你的角質組織,並且用爪子在你的皮膚表層下開鑿隧道,雌蟲就在隧道產出圓圓的、淡黃色的卵。卵孵化後,幼蟲仍生活在原隧道中,或另鑿隧道。它們晚上在你皮膚表面交配,白天則鑽到隧道裡享樂……”
“夠了!”我不停地撓著自己的皮膚尖叫起來,感覺自己的身體真的成了四通八達的地鐵:“你要沒事就趕緊走吧!”
他像那天一樣,把手塞進褲兜裡,很紳士地聳聳肩,然後從兜裡摸出一張名片遞給我:“有什麼需要隨時打我電話。”
名片上有一大堆頭銜,什麼寄生蟲研究學者一類的,我對此並不感興趣。
我感興趣的是他的名字——陳小美。
一個男人竟然竟然叫小美!
一個男人竟然和我的閨蜜同名!!
我這時才發現,他不但和小美同名,連那細長的眼睛也和小美相似。
我記得小時候,小美總是苦惱地拿拇指和食指使勁拉伸著自己的眼睛,那拉伸後的臉異常詭異,她說:“小燕兒,你看我的眼睛!你看我的眼睛!”
我記得,就是他在拚命拉扯自己眼睛時,那只蟲子才乘虛而入的。
沒錯,蟲子飛進了小美的眼睛。
4.
陳小美離開很久以後,我才停止了撓自己的皮膚。他就像一條蟲子,似乎你只要看到他、聽到他、甚至想到他,都會渾身瘙癢。
此刻,我覺得家裡草木皆兵。我不敢坐沙發、不敢拉上窗簾,不敢像往常一樣坐在地毯上看書,甚至不敢躺到床上。
於是,我乾脆把家裡所有能洗的東西都洗了一遍,甚至包括我自己。我用浴鹽一遍一遍地搓洗自己的臉和身體,直到全身通紅,直到臉上那幾粒豆豆流出紅色的眼淚。
即便如此,我仍覺得不安。
晚上,我惶恐地躺在床上,翻來覆去,仔細聆聽著房間裡每一個細微的動靜,不敢閉上眼睛。眼皮那麼小,薄薄的兩片,但它卻能遮住整個世界。
黑暗裡,我感覺似乎有什麼東西在自己皮膚上爬行,它們那麼小,小到可以把汗毛當作參天大樹,小到可以把皮膚的紋理當作大地的溝壑。它們歡快地在我的皮膚裡進進出出,嬉鬧調情,快樂無比。
癢,我抓抓胳膊,又撓撓背,感覺自己像一隻滑稽的猴子。
這時,我看到了小美。
小美還是小時候的樣子,是她離開前一天的樣子,她戴著大大的墨鏡,那墨鏡遮住了她細長的眼,這令她看起來像一隻大眼睛的熊貓。小美緊緊抿著嘴,腦袋就像一隻受驚了的小鳥,不安地扭動著。她摀住嘴,於是那憋悶的聲音透過指縫傳出來:“蟲子!蟲子!到處都是蟲子!小燕兒,真的有蟲子,快把我身體裡的蟲子挖出來啊!”
床頭的電話跟著小美一起尖叫起來,我迷迷糊糊地摸起電話,是媽媽。
天亮了,晨光透過窗簾照進來,窗簾上密密麻麻的,似乎有什麼東西在蠕動。
“怎麼這麼久都不給家裡打電話呢?”媽媽埋怨。
“哦,手機丟了,所以號碼丟了。”我撓著肩。
“你這孩子,多少年了連家裡號碼都記不住。”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一直對數字很遲鈍的!對了,媽……”我嚥了口吐沫:“你還記得那個叫小美的女孩嗎?”
“哪個小美?”媽媽的聲音在電話裡虛虛的。
“就是小時候,在鄉下,每天都和我一起玩的那個小美啊!你忘了?她紮著兩個小辮子……”我提醒。
“哦……”媽媽恍然大悟:“他啊……你剛才說女孩把我說蒙了。他可不是女孩,是的臭小子。那時候他家裡怕他長不大,把當他當女孩養的,你提他幹什麼?”
這一刻,我想起了名片上的陳小美,心裡莫名地一抽:“他……後來怎麼樣了?是不是死了什麼的……”
媽媽在電話裡笑了笑:“整天胡思亂想什麼呢!他那個時候總說自己看到蟲子,還說自己眼睛里長了蟲子。後來大概被他父母當瘋子關起來了吧!”
“哦……”
掛了電話,我慌亂地翻出陳小美的名片,那一串的頭銜裡,有一個是:“國際莫吉隆斯協會中國分會會員”——很奇怪的頭銜。
5.
陳小美就像他口中的寄生蟲一樣,無處不在。
中午我在美容院做除螨護理的時候,又遇到了他。
他說,那些蟑螂一類的居家害蟲最近跑到美容院那些開了瓶的護理品去了。他真的是一隻害蟲,他說的每一句話話,似乎都像一條蠕動著的寄生蟲,令人產生瘙癢感。聽到他的話,剛剛做完護理的我,頓然覺得臉上一陣發麻,似乎爬滿了看不見的蟲子。
他湊近了我,身上依舊帶著難聞的藥水味兒:“你把豆豆都擠了?”
我後退兩步,點點頭。
“結痂的傷口,好像長出纖維了,白色的,細細的。”他嚴肅地說。
“騙人!”我拿出小鏡子,仔細審視著自己的臉,確實。一個豆豆結痂的地方,有一根細細的線,用指甲尖輕輕捏住,然後扯一扯,那線周圍的皮膚也跟著微微抖動:“大概是晚上睡覺時,傷口在結痂,枕巾的纖維蹭上去,粘在那裡了。”這是常有的事情,比如繃帶纏在傷口時,結痂就會把繃帶的一部分也順帶“結”進去。
可是陳小美搖搖頭,一臉認真地說:“不,那根纖維是從你皮膚里長出來的。我也有。”他邊說邊不管不顧地扯開自己的襯衣,指著自己的胸口:“你看我胸口的傷口,癒合後也長了纖維。”
我捂著嘴,驚恐地後退了一步,那胸口上佈滿了傷痕,橫七錯八,大小不一。可是,我卻沒有看到纖維——如果胸毛算纖維的話。
陳小美扣上衣扣,細長的眼睛裡透出神經質:“你最近有沒有覺得有蟲子在自己皮膚上爬行,或者,它們不是在皮膚上爬行,而是在皮膚裡?”
我搖搖頭,隨即又點點頭,那種感覺令人困擾,令人覺得自己已經千瘡百孔。或者,我們本身也是寄生蟲,生活在一個不明生物的巨大腦袋上,我們在“他”的皮膚裡挖掘隧道,在“他”的皮膚表面盡興生活,而那個不明生物也在為我們的存在而煩惱。
雖然有這樣的困擾,但我並不相信陳小美的鬼話。
他是個瘋子,他小時候是小瘋子,現在是大瘋子。
陳小美如臨大敵般的注視我的眼睛:“你的眼睛還是像小時候那麼大。”
“你認出我了?”
“嗯,從看到你的第一眼。”他繼續注視著我的眼睛,那目光似乎穿透了我的瞳孔:“過不了多久,你的眼睛裡也會長出蟲子……”
陳小美的話有魔力,因為在他說完這句話之後的那一秒,我眨眼的瞬間,似乎看到眼皮裡有什麼東西蠢蠢欲動。
那一刻,我突然想起,小時候我曾用舌尖舔他的眼睛,為了用唾液粘出他眼裡的蟲。倘若他說的是真的,那麼,或許我在那個時候,就感染了他體內的蟲子。
呸呸呸!我甩甩頭,都說我不會相信他的鬼話了。
6.
有時候,我們覺得別人是瘋子,而事實上,我們才是瘋子。瘋子是什麼,瘋子就是——世人皆醉我獨醒。
在離開美容院的那個下午,我一邊開著車一邊聽著音樂一邊像豬一樣在車座靠背上蹭著尖癢的背,在這個天空藍得很假的下午,我透過車窗,看到了一群飛舞著蟲子。
目光落在哪裡,哪裡就有蟲子。它們似乎在隨著我的視線移動,又似乎無處在。它們就像不願散去的陰魂,緊緊繚繞在我的周圍,帶著至死不渝的悲壯。
我確定那絕對不是幻覺,雖然給我開罰單的交警疑惑地說沒看到,雖然小區門口的保安說沒有蟲子,雖然樓下提著菜籃子的阿姨也說沒有那一團團飛舞著的蟲子,雖然如此,但我確定那不是幻覺。
它們在光線充足的地方顯露原型,又在陰暗的地方的隱身,它們就像被子上的塵埃,只要在陽光下輕輕拍打,就會獰笑著群魔亂舞。
它們,在我的眼睛裡,所以只有我能看到。或許,它們是那麼微小的飛蟲,寄生在我的眼睛裡,我看到的,只是它們投射在光線下的影子。
這一刻,我相信了陳小美,相信了小時候看到蟲子的陳小美,也相信現在三句不離蟲子的陳小美。我必須相信他,因為我必須相信我自己。
有時候,有些事,我們必須懷疑;而又有些時候,又有些事情,我們必須相信。尤其是,當那些我們之前不相信的事情,那麼真切地發生在自己身上的時候。
此刻的我,已經成了蟲巢,不僅皮膚上爬滿了小蟲,也不僅皮膚裡四通八達有蟲子開通的隧道,就連眼睛裡,也寄生了蟲子!
任憑我洗澡,任憑我抓破皮膚,任憑我滴在眼睛裡的眼藥水都流進了嘴裡,也無濟於事。我能看到眼睛裡那些細微的蟲,就像是顯微鏡下的某種病菌。
此刻我唯一能做的,就是給陳小美打電話。
陳小美。
小時候,我們彼此捉虱子;小時候,我們比賽誰拉出的蟲子多;小時候,他嫉妒我的大眼睛,說眼睛大容易有蟲子鑽進去,而蟲子沒有鑽進我的眼睛,卻鑽了他的。
此刻,我的大眼睛終究是難逃一劫。
陳小美來了,臉上帶著某種得意和放“馬後炮”的愜意,彷彿自己的預言被驗證了的先知。
他問,那蟲子是不是有翅膀?
我說,是。
他問,那蟲子是不是灰黑色的?
我說,是。
他問,是不是只有你自己能看到?
我說,是。
然後,他緊緊握住我的手,就像找到了失散多年的同志:“不,我和你一樣,也能看到它們,它們從小時候開始,就伴隨著我。”
“怎麼辦?”我含著淚,只要一想到眼睛裡那些意氣風發的蟲子,就覺得全身都癢了起來。
陳小美無奈地搖搖頭:“沒辦法。它們應該不會傷害我們,傷害我們對它們一點好處都沒有,因為它們只有寄生在我們的眼睛裡才能生存。”
“可是!它們會不會繁殖?要知道,我眼睛裡容不得沙子……”
陳小美胸有成竹地說:“我認識一個人,能把蟲卵從你眼睛裡揉出來。”
7.
其實我更願意去看醫生,但是陳小美認為去醫院是個愚蠢的辦法。那些被教科書喂大的自負的傢伙們,只會把你關進精神病院,他們習慣把他們解決不了的疑難雜症,歸結為心理疾病。他們不相信你所看到的、感覺到的,他們會認為那只是你的幻覺。
陳小美信誓旦旦地說,他會證明,我們所經歷的絕對不是幻覺。
他把我帶到一個破舊的居民樓,坐在樓下擇菜的一個老婦見到他,臉立刻聚集成一朵菊花的形狀:“小美,你又來捉蟲子啊?”
陳小美說:“我前不久剛捉過了,這次是為她捉。”
老婦揚著菊花臉細細地打量了我幾秒,然後搓搓手上菜泥,站起來:“走吧,到屋裡裡去。”
老婦的屋裡很暗,但有一種清香的菜籽味兒。只見她從廚房拿出一雙表面光滑的塑料筷子,又搓了搓手,用近乎神聖的語氣對我說:“坐下來,我要開始了。”
我垂下眼簾,眼皮條件反射般抖動著。她先是用筷子在我眼睛兩側輕輕敲了敲,然後又在我的眼皮上輕輕摩擦,眼睛就像久未獲得母親擁抱的孩子,愜意地顫抖著。
片刻功夫,老婦指著筷子上那些乳黃色的蟲子說:“竟然這麼多!”
我驚訝的張大了嘴巴,是啊,竟然這麼多!它們就像楊梅上的蟲子,細小而柔韌。看到了它們,我頓然覺得眼睛一鬆,彷彿卸掉了陳年的垃圾,連那些在眼睛裡飛舞著的蟲子,似乎也安分了許多。
“連眼裡的飛蟲都感覺少了很多!”我欣喜地對陳小美說。
陳小美並沒有像我那麼喜形於色,他彷彿早已對這種事情習以為常:“別高興得太早,它們一會就出來了。”
陳小美說的沒錯,從老婦家到我家的這短短三十分鐘裡,它們又回來了。它們飛舞在白色的牆壁上,飛舞在透明的落地窗上,飛舞在我視線所及的任何地方。
它們就是固執地冤魂。
陳小美的嘴角略微抽動著,繼而整張臉都抽動了起來。他撓著自己前胸、後背、大腿以及任何他能撓到地方,指甲在皮膚上留下濕漉漉的、鮮紅的足跡。
他焦急地甩給我一把鑰匙:“它們來了!它們來了!快!快到我車的後座上拿工具箱!快!”
我來不及多問,撿起鑰匙,慌不擇路。在奔出家門的一瞬間,我腦子裡竟然閃過一個可笑的想法——陳小美會不會趁我下樓的時候偷我家的東西?
當然,這個念頭只是一閃而過;當然,這個念頭確實很可笑。
因為當我拿著他所說的工具箱回到家後,發現陳小美已經面目全非。他握著廚房切肉的鋸齒小刀,惡狠狠地在自己的左臂隔開一個不大不小的傷口,但他的臉上卻看不到任何疼痛的神情,不但不疼痛,那張扭曲的臉,反而帶著一絲快意。
他把刀子甩在地上,無奈而落寞地笑了笑:“它們一開始會寄生在皮膚裡,然後會滲入都皮肉、血液、骨髓。你能理解我的痛苦嗎?那種癢到骨頭裡的感覺,那種寄生蟲在骨肉上爬行的感覺。”
我邊搖頭,邊撓著自己的胳膊、肩頭、以及頭髮。
癢。
我痛恨這種感覺,這種異物在皮膚裡爬行的感覺。
8.
陳小美的工具箱裡琳琅滿目,有各種型號不同的刀具,還有一些貼著英文標籤的瓶瓶罐罐以及顯微鏡等等,就像一個微型的實驗室。
他拒絕我為他包紮傷口,他說他喜歡看著那些充斥著寄生蟲的血從身體裡流出來,這讓他覺得輕鬆、快意。他絕望地望著我,從我的沙發套上剪下一小塊布,放到顯微鏡下,然後讓我看。
於是,我真的看到了。
我看到了它們!
它們在顯微鏡下顯得那麼泰然。它們有4對足,一對觸鬚,身體是融合為一囊狀體,它們口器尖利,軀體和足上有許多毛,有的毛還非常長。
我直起身子,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然後開始拚命地抓撓自己的皮膚——癢!癢在皮膚裡,癢在血肉裡,此刻我,是個全身駐滿蟲子的、噁心的女人!
陳小美嚴肅地說:“我只是隨便從沙發上剪了一塊布而已,你能想像到整個沙發上有多少嗎?整個床單上有多少嗎?整個地毯上有多少嗎?你能想像到,你的身體裡有多少嗎?”
撓,直到頭破血流,可還是癢,我恨不能把手伸進自己的五臟六腑,把心肝肺也撓個遍。
“小美!救我!小美!救我!我感覺它們開始向我的血管進攻了!”我邊歇斯底里地哭鬧著,邊瘋狂地撓著自己。
陳小美也含著淚:“你怕疼嗎?”
“不怕!不怕!”
於是陳小美從工具箱裡拿出一把刀,在我肩膀上輕輕一劃——疼!但不癢了。
笑比哭好,疼比癢好。
陳小美重重地歎口氣:“看來,我們感染了同樣的蟲子……”
“那是一種怎樣的蟲子?”
“沒有人知道這是一種怎麼樣的蟲子,也有人懷疑它們或許是一種外星寄生蟲,或者新型變異的寄生蟲。它們會尋找機會飛進人的眼睛,然後寄生在皮膚,繁殖、壯大後,它們會遍佈寄主的全身,包括眼睛。它們不會在頃刻殺死那個人,但會無止境地折磨他,直到他死去,然後它們會尋找下一個寄主。感染了這種蟲子的人,會全身發癢,並能感覺到蟲子在體內爬行,甚至看到滿眼飛舞的蟲子。被抓破的傷口,會長出彩色的纖維,就像我,就像你。”
“那怎麼辦?”我驚恐地蜷縮在地上,任憑肩頭的血染了衣服。
“別擔心,雖然有些醫生說我們是精神疾病,但是我們國際莫吉隆斯協會的會員裡也有很多醫生,他們遲早會找到治癒的辦法!”
“國際莫吉隆斯協會?那是什麼?”
陳小美耐心地說:“你還不知道嗎?他們把我們的症狀稱作莫吉隆斯症,你,還有我,我們都是莫吉隆斯症患者,這在目前,還是不治之症。”
我徹底絕望了。
我只不過在開車時眼睛裡飛進了一隻蟲子,竟然就會因此患上不治之症。
9.
我和陳小美又回到了小時候。
我們一起窩在家裡,像小時候互相捉虱子一樣,挖掘彼此體內的蟲子。
我們一起做飯。每一片菜葉子都要用燒開後的熱水洗上無數次,因為那些看似洗乾淨了的菜葉子在顯微鏡下那麼面目可憎;
我們一起燒水。水開的時候,陳小美會問,你聽到了什麼?我就會回答,我聽到了水裡蟲子的悲鳴。是的,水加熱過程的中聲音,就是蟲子們臨死的哀嚎。每當我回答這個問題時,都會非常痛恨自己小時候喝生水的行為。
我們一起止癢。每當那刺骨的癢從身體的某處漸漸漫延開來,我們就拿出工具箱裡鋒利的小刀,在對方的身體上留下愜意的記號。
我們一起刮去傷口的纖維。沒錯,我現在能看到陳小美胸口的彩色纖維了,因為我也擁有了它們,它們就像一團亂糟糟的麻線,從我尚未癒合的傷口長出來,任何輕微的扯動,都能帶來周圍皮膚的劇痛。
我們一起到小區除蟑螂,一起去老婦那裡揉蟲子,我們什麼都一起。
我們彼此安慰,彼此鼓勵,廢寢忘食,企圖找到神秘寄生蟲的根治方法。這樣的生活,雖然痛苦,但卻充斥著某種難以言語的激情。
倘若不是母親的到來,我們這樣同心同德地除蟲生活,或許可以持續到終老。
可是母親來了。
她拿著家裡的備用鑰匙打開了房門時,我正癢得撕心裂肺,而陳小美正拿著一把鋒利的小刀,隔開我手臂上唯一一塊沒有損傷的皮膚。
母親手裡的鑰匙掉在地上,她尖叫一聲,隨手抓起門後的墩布,向陳小美衝去。
我哭喊著抱住母親的腿,陳小美趁機落荒而逃。
10.
再次醒來,是在醫院裡,白色牆壁上、白色的床單上、以及護士的白色衣服上,飄飄忽忽地飛舞著蟲子。
我不安地挪動了下身子,感覺在皮膚和被單的縫隙裡,密密麻麻爬滿了蟲子。我想伸出手撓,可發現手被固定在了床的兩側。我想用腳撓,可連腳也被固定了。
我呲牙咧嘴地在床上扭動著,蹭掉了被單,看到自己傷痕纍纍的身體上,覆蓋著一層彩色的纖維。
“我癢——”我哭喊著。
旁邊的護士冷冷地說:“癢?忍著!”
“你沒看到我傷口都癢得長毛了嗎?”我繼續喊。
那護士依舊冷冷的:“沒。你傷口上只有繃帶。”
這時,母親推門而入,她明顯蒼老了許多,紅紅的眼睛被黑眼圈包圍著。我彷彿見了救星:“媽!快幫我撓撓!”
“忍忍,孩子。”母親哽咽著,坐在我的窗邊。
“陳小美呢?”我問,不知道他現在好不好。
母親說:“你在昏迷中還一直叫著他的名字。我特意托人找到他,他在外面。我叫他進來。”
於是陳小美進來了,細長的眼睛,魁梧的身軀——但,他不是陳小美!不是我認識的那個像蟲子一般帥氣的陳小美。
“他不是陳小美!”我堅定地說。
“我是陳小美,小燕兒。”這個陳小美叫出了我的名字。同時,他褪去上衣,前胸後背上有許多細細的陳年傷疤。
母親歎口氣:“我還以為你小時候的寄生蟲妄想症已經好了,沒想到會在現在復發。而且還這麼嚴重……而且還讓那個陌生的男人傷害你……”
我固執地閉上眼睛:“那不是什麼陌生的男人,那是陳小美!”
這個陳小美說:“你認錯人了,小燕兒,我才是陳小美。你還記得我小時候特別羨慕你的大眼睛嗎?你還記得那時候,你非說我身上有寄生蟲,要把我的皮膚割開把蟲子取出來。後來我媽媽發現了我身上的傷口,再也不讓我跟你玩了。”
我記得,我記得我和小美一起大叫著“蟲子”,在昏暗的雜貨屋興奮又痛苦。可是,那個和我在一起那麼久的陳小美又是誰呢?
是了,那個陳小美不過也叫陳小美罷了。
那個陳小美不過對我說:“你的眼睛和小時候一樣大……”而我就以為他認出我了。如果我小時候是個大眼睛,現在當然還是。
一切不過是我自以為是罷了。
就像我自以為是地認為自己身上爬滿了蟲子。
在住院的這段時間裡,醫生一直對我說,不要拿著顯微鏡去看世界,否則你就沒辦法在這個世界上活著了。
記住,不要拿著顯微鏡去看世界!
11.
我出院了。
但我確實得了“不治之症”——飛蚊症。
醫生說這無傷大雅,只是偶爾會在光線明亮的地方看到類似蟲子飛舞的黑影而已,這種症狀無法治癒,我只能忍著。
又是堵車,每一輛車都成了風化了的蝸牛殼。我翻出報紙,有一則新聞很有趣:
甌海公安分局新橋派出所張警官來信:5日下午,3名湖北籍中年婦女來到甌海新橋金蟾大道一家服裝店,對女店主說:“你眼睛裡有蟲子,我可以幫你抓掉,收費只要80元錢。”見女店主將信將疑,那中年婦女就說先免費幫她抓“眼蟲”。女店主同意後,那中年婦女拿出一雙小棒 ,在女店主的眼皮上摩擦,不一會兒,只見幾條“蟲子”被擦到棒子上。女店主覺得很驚奇,開始相信她們的話。3名婦女以為“試驗”取得成功,便起勁地向旁邊的人招徠生意。這時一位過路人看到後懷疑是騙局,向警方報了警。後來這3人在派出所裡交代,這些蟲子並非真的蟲子,而是一種草的草籽,草籽經開水浸泡後,其形狀、顏色、柔韌度都很像真的蟲子,一般人很難辨出真假。她們給別人治病“抓蟲”時,將泡好的草籽藏在手心中,用小棒在別人眼皮上摩擦時快速轉移到小棒上。
我合上報紙,道路依舊堵塞。
我不耐煩地下車,走到前面,原來前方發生了汽車追尾事故。
一個眼睛細長如蟲子般帥氣的男人正在為一個女車主吹眼睛,邊吹,邊不動聲色地拿走了她的手機。
吹完了眼睛,他把手揣近褲兜,紳士地對她說:“你的皮膚和小時候一樣白。”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