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她想,臨死之前,至少看一下這世間美麗的風景。於是,她隨便上了一輛旅遊大巴,跟隨汽車輾轉。
隨著人潮下車,她往遊客們相反的方向走去。她沒有目的地,只想走得越遠越好。
終於,四周越來越暗,她在一塊倒在地上的爛樹幹上坐下休息。
只要喝掉隨身攜帶的這瓶農藥,她就可以與天地化為一體,再也不需要為塵世間的苦痛而煎熬了。
突然,她發現薄薄的落葉下面有一些奇怪的東西。她翻開一看,原來是一些證件鈔票之類的東西撒落了一地,另外還有一個女式挎包。
她站了起來,隱隱覺得頭頂有東西在搖晃。一抬頭,她微微一驚,卻並沒有驚恐之意。
原來,已經有人捷足先登了。
1.醉酒
電梯門開了,樓道裡的日光燈讓醉醺醺的沈安頭暈目眩。他勉強移動身子,擠出了電梯。
他摸索著走到家門口,抖抖索索地掏出鑰匙,幾次都對不准鎖眼。
這時,門開了,隔著一條安全鏈,有個女子怯生生地問道:“你是誰啊?你有什麼事嗎?”
門只開了一條縫,看不清女子的相貌,只有一頭烏黑的頭髮很是顯眼。沈安眼睛一亮,驚喜道:“凱倫!是你回來了!是你回來了!快點開門啊,是我啊。”
那女子似乎受到了驚嚇,急忙要掩上房門,沈安硬是將一隻腳擠了進去:“凱倫,我知道是我對你關心不夠,可是這段時間我很想你啊,你回來就好,讓我進來啊。”
“我不認識你!我不認識你!”女子用盡全身的力氣推搡,醉酒的沈安終於體力不支,神智模糊間力道一鬆,女子趁機將門狠狠關上。
沈安順著牆壁緩緩坐下,困頓得想馬上睡去。在他即將失去意識時,恍惚間聽見女子似乎在打電話:“保安嗎?我這裡是1503室,你快上來一下,我家門外有個很嚇人的醉鬼……”
等沈安再次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躺在醫院的急診病房裡,身旁坐著熟識的公寓保安阿海。此時夜已深,阿海正垂著腦袋打瞌睡。
沈安頭痛欲裂,起身的時候驚動了阿海。沈安問:“這是怎麼回事?”
阿海遞上一瓶水,解釋道:“沈先生,你真是喝太多啦,怎麼連家門都找錯了呢。幸虧向小姐是個好人,不但沒有追究,還和我一起送你來醫院呢。”
“向小姐?”
“是呀,還是向小姐墊付的醫藥費呢。”
模糊的記憶讓沈安隱約想起,似乎是自己眼花多按了一層電梯,難怪鑰匙怎麼都打不開房門。依稀是有個女子面對自己的叫嚷驚慌失措,大約是自己將她當成了離家出走的妻子凱倫。
2.失蹤
沈安出國公幹兩個月,回來後卻不見了妻子凱倫的蹤影。
他生活如常,照常上班,照常回家,直到三天後,他才想到報警。
經過警方的調查,凱倫在他出差後的一周左右,突然提取了自己賬戶裡的所有存款約一百多萬元,然後買了張前往江蘇的火車票,接著就不知所蹤了。
沈安想到凱倫在浙江有一個遠親,但是經過聯絡,對方說凱倫根本沒有來過這裡。
想想也是,這趟火車的終點是江蘇與山東的交界處,期間停靠好幾個站,凱倫可以在任意一站下車,根本不知道她的目的地是哪裡。
“你去了國外兩個月……”警察用狐疑的眼神打量沈安,“居然到現在才發現妻子不見了?”
沈安無言以對,經過這次報案,他才發現自己根本不瞭解妻子。
“你們夫妻之間感情怎樣?”
“很……好。”沈安艱難地吐出這句話,以前他深信不疑,如今卻連自己都不能說服自己了。
兩個多月來,經過警方的調查,凱倫工作順利、沒有外債,也沒有和別人結仇,完全是個普通的已婚女子。同時,她的朋友們也不知道凱倫的去向,並且凱倫沒有對任何人流露過離家出走的想法。
基於她是一個成年人,又是主動帶走了一筆巨款,警方唯一的判斷就是這位妻子想要離開丈夫而已,至於為什麼不告而別,這就要問凱倫自己了。
凱倫到底哪裡不滿意自己呢?沈安百思不得其解,他承認自己是個工作狂,可這一切不是為了讓凱倫過上舒適安逸的生活嗎?他承認自己平時很少和凱倫交流,可這不是為了尊重彼此的隱私嗎?
極度頹唐的沈安在老友阮文的陪伴下大醉了一場。於是,他按錯樓層,開錯房門,引起了一場不大不小的風波。
心懷感激的沈安帶著鮮花和禮物拜訪向雲,出乎他意料的是,向來不擅長與人交往的他,竟與向雲相當投契。
向雲是個有故事的女人。
她說自己出生在江蘇的一個小城市,父母疼愛、生活無憂,二十五歲之前,生活堪稱一帆風順。然而就在她二十五歲生日那天,父母意外過世,而本已談婚論嫁的男友,竟被她發現早有妻室。
“一時之間,我以為天都塌了。”向雲抿了口紅茶,嫣然一笑。
“後來呢?你是怎麼走出陰影的?”
向雲笑容燦爛,彷彿只是在說別人的故事:“後來我決定去別的城市生活,一段時間下來我習慣了在不同的城市穿梭。在一座自己心儀的城市工作一段日子,厭煩之後重新出發去另外一個城市。”
“這次你選擇了這裡?”
“嗯,我覺得這次是我選擇最正確的一次。”她的目光熱情而不加掩飾,這讓沈安偷偷紅了臉。
向雲找了一份百貨公司櫃員的工作,一天需要站立十二個小時,可是每天她回家的時候,都會記得為通宵加班的沈安帶一份宵夜。
“公司附近的鮮蝦粥很好吃呢,你熬夜要補充營養。”
接過向雲送來的鮮蝦粥,沈安在寒冷的夜裡心中一暖。
3.找人
凱倫走了已經有大半年,沈安覺得自己徹底將她放下了。他決定再過一段時間,就單方面向法院起訴離婚。
事實上,就在不久之前,他已經和向雲開始了正式交往。同事都說,自從和向雲交往之後,沈安臉上的笑容多了。
眼看到了下午五點,再有半個小時就可以下班,突然門外傳來一陣喧囂的吵鬧聲。
前台小姐的聲音很慌張:“等一下先生,你不可以這樣闖進來的,你到底要找誰啊?”
“找我老婆!”一個三十多歲的男人衝進辦公室,左看看右看看,嘶吼道,“阿雲!阿雲你出來!我承認我錯了,我對不起你!你出來呀!”
沈安畢竟是公司主管,他聞聲而出,伸手阻止衝動的男人:“這位先生你找誰?你這樣做影響了我們公司辦公。”
男人瞪著他,“我找我女朋友!有朋友親眼看見她出入這家公司!”
“那請問你女朋友是?”
男人叫道:“她叫向雲!”
沈安一愣,諸多同事也愣住了,互相看看,不敢亂說話。
男人自稱叫楊益,是向雲的男友。一年多以前,本來同居的兩人因瑣事大吵一架,楊益一時衝動,動手打了向雲。悲傷的向雲因此不告而別,楊益到處都找不到她。
前幾天,有個在本市工作的朋友說曾經見到向雲出入沈安所在的公司,因此楊益尋了過來,希望求得女友的諒解。
沈安覺得腦袋亂哄哄的,眼前天旋地轉,簡直就像是那天初見向雲時喝了酒的感覺一樣。
這時,門外傳來向雲的聲音:“安,可以走了嗎?”
沈安第一反應是護住向雲,他擋在兩人之間,說:“楊先生,有話好說,請不要傷害阿雲。”
這時,向雲從他的身後探出頭來,愕然道:“什麼事啊?”
楊益也驚訝地看著他們:“她是向雲?”
4.整形
一場風波,原來只是人有重名而已。但是想到就在另外一個地方,有個同樣叫“向雲”的女人如同凱倫一樣不告而別,這讓沈安心裡很不舒服。
或許是他無意中流露了心事,向雲輕輕握住他的手,說:“向這個姓氏又不罕見,叫雲的女子更是司空見慣。一場誤會而已,就連那個楊先生不也說了嗎?我的確有點像他女友,但仔細看根本不是她。”
“可是……”沈安覺得某個地方有些不對勁,可是到底哪裡不對勁,他也說不上來。
廚房裡,燒水壺的鳴叫聲響起,向雲走進廚房準備沖泡咖啡。與此同時,她放在茶几上的手機短信提示音也響起。沈安一瞥之下,看到了短信的內容。
“您已預約2月22日趙在石醫生專家門診,立花整形專科醫院。”
沈安心中一愣,整形?向雲有整形過嗎?
待向雲端著熱氣騰騰的咖啡回來,沈安盯著她看了很久。那是一張中人之姿的臉,並沒有時下網紅的那些特徵。如果說她整容,那又為何不把自己弄得美麗一些呢?
大概是他直勾勾地盯著她,讓她有些不好意思,向雲將咖啡塞在他的手裡,柔聲說道:“黑咖啡只加半包砂糖對不對?”
沈安陡然驚覺:“阿雲,你怎麼會知道那麼多關於我的習慣?到底是誰告訴你的?”
向雲微微歎了口氣:“我說是緣分,你相信嗎?”
第二天,沈安又要出差。歸來後,他沒有回家,而是直接去了向雲供職的百貨公司。昨晚他們通過電話,說好一起吃晚飯。
可是,沈安等了足足四十五分鐘,還是不見向雲的身影,於是給她打電話,竟無人接聽。
沈安懷著忐忑的心情來到向雲上班的品牌櫃檯前,問營業員:“向雲不在嗎?”
兩個女子互相對望一眼,說:“她在三天前就辭職了。”
沈安大吃一驚:“辭職?她沒有對我提起過呀,昨天我們還通過電話呢。”
“請問你是?”
“我是她男朋友。”
兩人更是詫然:“又是男朋友?前幾天她沒上班的時候,就有一個自稱是男朋友的來找她呢,還問我們要總公司的人事電話呢。”
沈安只覺得腦海裡一片混亂,他突然間想到失蹤的凱倫,於是趕緊回到居住的公寓。果然,三天前,向雲已經向房東退租。
不告而別,沈安再次遭遇身邊人的不告而別。這一次,他是真正的心痛如絞,他不懂向雲離去的理由,只能將之歸咎於楊益的出現。
但是比起凱倫,他和向雲暫無關係,根本沒有去尋找她的理由。而且,向雲的身份存疑,沈安心有顧慮。
只是夜深人靜之時,他總會想起那碗熱氣騰騰的鮮蝦粥。
5.兇手
她又想到了死。
本來她就比預計多活了一年半。這一年半里,她遇到了改變自己命運的她,又遇到了讓她重燃新生希望的他。但是這又怎樣,宿命的輪盤總是按照既定的軌跡而轉。
這一次,她同樣隨便買了一張火車票,選擇了一座不大不小的城市。火車緩緩開動,窗外景色不斷後退,她割捨不下的是對他的情愫。
女列車員前來查票,她神情漠然地遞上車票,豈料幾分鐘後,乘警將她請去了警務室。
她先是心中一跳,隨後又是心口一鬆。該來的,總是要來。
她在火車停靠的第一個站被帶下火車,隨後兩名警官將她送回T城,那是她噩夢開始的地方。
“知道為什麼抓你嗎?”審訊她的警官面罩嚴霜。
“知道。”
“那你說說看,你為什麼要殺死向雲,並且冒充她?”
她一驚:“向雲?我沒有殺死向雲。”
警官拍桌子道:“你冒充向雲,領取她銀行卡裡的錢,還進行整容,微調了相貌,這一切證據確鑿,向雲的男友楊益已經向我們報警。再問你一次,你為什麼要殺死向雲?”
她垂頭道:“我沒有殺死向雲。向雲……是自殺的。我身邊還有她的遺書。”
那天,她在樹林中漫步,正準備喝下農藥結束生命的時候,她發現了上吊自殺的向雲的屍體。
地上散落著向雲的私人物品,包括身份證、銀行卡,以及一封慘痛的遺書。
父母因意外雙亡,情深意切的男友其實早有妻室。
幾重打擊讓向雲走上絕路,卻也讓她發現了一條新生的道路。
身份證上的照片本就與真人有出入,她再戴一副難看的眼鏡,誰也不會多加注意。拿走向雲的隨身物品,就算屍體被發現,誰也不知道那是誰。
她不能再留在T城,於是假裝遊客,乘坐旅遊大巴四處輾轉,在去雲南的途中,她巧遇了凱倫。
兩個對命運心懷不滿的人一見如故,凱倫喋喋不休地向她講述著丈夫的冷漠,並聲稱自己永遠也不會回去。
殊不知,凱倫的敘述讓她對他產生了濃厚的興趣,她時常在想,這世界上,別人的丈夫究竟是怎樣的?也會如自己的丈夫這般殘忍無情嗎?
於是,她來到了本市,先去微調了外貌,讓自己看起來至少和身份證上的向雲有幾分相似,然後租住在沈安的樓上。
還在思考怎麼接近沈安的時候,那一晚的相遇突如其來。
往後的日子讓她又喜又驚,喜的是沈安是她前所未見的好男人;驚的是,茫茫人海,向雲的男友竟會不期而至。
警方將那封遺書作為證物帶走了。審訊她的警官對她的自白將信將疑,問:“既然你不是殺死向雲的兇手,那麼你又是誰?”
她沉默良久,鼓起勇氣說道:“我叫伍桐,應該是你們通緝的殺人兇手。”
結婚以後,伍桐不記得自己被揍過多少次了。
湯燙了要挨揍,菜鹹了要挨揍,洗澡水不夠熱要挨揍,總之,只要丈夫稍有不爽,她就要挨揍。
她不是沒有求助過婦女團體或是其他組織,但是換來的卻是丈夫在失去面子後更為凶狠的毆打。
於是,在最後一次挨揍的時候,伍桐四處躲避,無意中抓到一個玻璃煙灰缸,毫不猶豫地對著男人的頭狠狠砸了下去,直到男人不能動彈才罷手。
換去滿身血污的衣服,伍桐一個人在外茫然獨行。她乘上一輛旅遊大巴,跟著遊客的腳步,來到了那片未經開發的樹林,在那裡她遇到了死去不久的向雲。
向雲帶給她一年半的嶄新生活,對這段生活,她又懷念又滿足。
幸虧之前向那些團體求助過,還有鄰居和居委會的證詞,證明伍桐確實長期遭受丈夫的虐待,還曾割腕自殺過兩次。這讓法官對她的遭遇產生了同情,於是她被判為三年有期徒刑。
讓伍桐萬萬沒想到的是,沈安竟然來到T城監獄探望她。面對這張朝思暮想的臉,伍桐慚愧萬分:“我騙了你。所謂的緣分根本不存在,那只是我的刻意逢迎。”
“難怪。”沈安微微一笑,“好幾次,我都以為是凱倫整容後回來找我呢。”
伍桐深深低下頭,除了說對不起,她不知該如何面對沈安。
“三年很快就會過去,我等著晚上吃你買給我的鮮蝦粥。”
伍桐猛然抬頭,撞上沈安的眼睛,只覺得閃爍如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