鎖柱爹很會講故事,而且講的大多是他親身經歷的事。這些故事不僅鎖柱爹難忘,作為聽眾的本文作者也久久難以忘懷。現在我們有幸也來聽聽這些出自鎖柱爹口而由本文作者整理的故事。
我十三歲那年,也就是一九四九年,經歷了一件非常蹊蹺的事。
那年的收成實在好,我爹說:“今年風調雨順,看樣子共產黨該得天下,坐江山。”
我知道爹是在想我的大哥十成。大哥走了三年,沒捎過信回來,不知死活。
也是在夜裡,我爹娘窸窸窣窣地備了些紙錢,等到夜深人靜,兩個人在大門口蹲著把紙錢燒了,他們相信如果風吹紙灰高高飄走,就證明我大哥來領錢了,那他已不在人世;如果無風來吹紙灰,我大哥肯定還活著。我娘說,那晚她燒的紙灰紋絲不動,她心裡猜測,自己的兒子或許還在人間。
爹和娘剛起身進屋,就聽屋頂上風聲大作,一陣緊似一陣,定睛一看,窗戶紙、門簾卻絲毫不動,二人懷疑自己聽錯了,再看那桌上的油燈,半明半暗,屋子裡陡然冷了下來,陰氣森森。二人且不敢去睡,熄了燈,手拉手坐在我睡的竹鋪邊。娘撫摸我的頭,我迷迷糊糊地在半醒半睡之間,忽然聽見外面風狂雨驟,空中似有金鼓齊鳴、萬馬奔騰,又似有無數人在搖旗狂喊、衝鋒陷陣。我一下子驚醒了,翻身坐起,我娘拍拍我的肩,示意我不要怕,我爹輕聲說:“別吭聲。”
我們三個在黑暗裡屏聲靜氣,聽見院裡也有動靜了。好似有人腳上戴著鐵鏈子在院裡急速地來回走動,嘩啦嘩啦的響聲從大門踩到廚房,又從廚房踩到大門,籠子裡的雞不安地咕咕叫,緊接著廚房裡傳出“光當光當”“嘩啦嘩啦”的摔鍋聲、摔碗盆聲,筷子也撒了一地。
隔壁鄰居家的狗叫起來,引來了全村所有大狗、小狗的和聲,整個村子響起狗的大合唱,我們心驚膽戰地聽到黎明時分,渾身冷汗,人也呆了。
各種響聲很快沉寂下去,院裡的公雞開始打鳴,往日那隻大紅冠雄雞的嘹亮歌聲,清晨聽得像生了病似的喑瘖啞啞。趁這會工夫,一家人打了個盹。
清晨一開門,天氣好得叫人難以置信,哪有風雨的痕跡?我娘慌忙進了廚房,我隨後跟進去,但見裡面一切如常,鍋碗瓢盆筷子都在自己的位置上安然無恙,真不知昨夜的摔盆打碗聲從何而來。我和娘面面相覷,爹“叭嗒叭嗒”地抽著老煙袋過來,臉上烏雲密佈,陰沉沉地說:“鎖柱娘,你說這是咋回事呢?是十成嗎?他一個人也沒那大力量,哎,兵慌馬亂的……”他說不下去了。
“誰曉得?只有天曉得。”我娘也是一片茫然。帶著擔憂神色,她開始煮早飯。
全村的人又陷入了憂慮恐懼之中,三三兩兩在樹陰下、水井邊議論著。
那時,方老先兒還沒有被劃為地主,在村裡說話有威信。他和老全、老明等幾個人圍在村口討論半天,昨夜陰風裡夾帶兵戈氣,一定是陰間的兵從這裡經過。方老先兒歎息著說:“昔日諸葛亮七擒孟獲,班師回朝,行至滬水,親祭陰魂,數千鬼魂於愁雲怒霧中散去。想來這股陰兵是蔣介石的國軍中喪命將士,聽說蔣介石已退到台灣去了,他們能不跟著嗎?”
老明和老全點頭贊同,說:“按中國人的規矩,他們應該跟去享受祭祀,不知多少天能過完?”
方老先兒說:“想想看,在東北,徐州、蚌埠、平津打了幾大仗,雙方死了多少人哪,可憐都是老百姓的兒孫,到底死了多少人,恐怕一時也弄不清。”
我爹在旁邊聽了這話,幾乎落下淚來,他正拿不準昨晚陰兵中是否有他的兒子。“方先生,你說要不打來打去的哪有這些事?”他向方老先兒說,努力壓住自己的痛心。
方老先兒沉吟著說道:“要是都不打,黎民就有福了,你瞧這陣勢,昨夜才是開頭,估計還得鬧上個三夜五夜,大夥兒要作個準備。”
老全說:“昨夜我一家子通不曾睡,今夜再經不起折騰。”
老明也煩惱地說:“可不是,昨天我家裡小孫兒哭,媳婦哭,老伴歎。”
方老先兒思忖道:“我倒有個主意。”
二人忙問什麼主意,他說:“我家房子寬,不如大伙全擠過來,我父子和老少爺們睡頭進屋,她們婆媳和姑娘媳婦們睡二進屋。現在天氣不很涼,大家都帶著自己的鋪蓋過來,打地鋪,擠是擠了點,大夥兒在一起也可壯個膽。”
村裡人一聽全都高興,又都說:“好是好,就怕給您家添麻煩。”
方老先兒擺擺手:“什麼麻煩不麻煩,都是鄉里鄉親的,你們沒意見,就這樣吧。”
第二天夜裡,我們全睡在方家的深堂大屋裡。那麼多人擠在一起,滿屋濕腳丫子氣和屁臭味,大伙說笑著躺下,黑壓壓的一片。
大約午夜時分,風起了,嗚嗚地吹得地動山搖一般,方家院子裡高大的梧桐樹和香樟樹隨風狂舞,樹葉“撲啦撲啦”地打在牆、地上,房頂上的瓦似乎要被掀翻了,“喔……呵……嗚……”風聲不停,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風聲鬧醒了幾個不貪睡的人,我是很機靈的,爹一翻身,我就醒了,沉默地聽風吼叫。
漸漸地,風聲小了,最後完全息了,院中的樹靜立著,樹葉也不落一片,天地間靜止得好像地球都忘了轉,又好像千萬隻鬼的手爪隨時都會從黑暗裡猛地伸出來,千萬張鬼臉馬上就會顯現在眼前。我的心“怦怦”跳得快到嘴邊,只聽得“卡嚓卡嚓”的腳步聲由遠而近,似有大隊人馬開了過來,一時間人喊馬嘶,刀槍叮噹,從方家的屋頂上、樹梢上,從黑魆魆的半空中向南邊齊齊衝過去,還彷彿聽到有人說話:“他媽的,你踩了我的腳。”“我要找我們長官。”
房上的瓦被踩得“嘩啦啦”直響。
我緊張得一身雞皮疙瘩,黑房子裡有幾個人起來在窗口邊張望,我也悄悄地踏了過去,趴在旁邊,揉揉眼睛努力地想看出點什麼。夜空是黑灰色的,星星像在打盹兒,院中的幾棵大樹死了一般地呆著,除此之外,什麼也看不見。奇怪,這千軍萬馬呼嘯而過的聲勢是從哪裡來的?
正在疑惑,有蝙蝠盤旋著從窗前飛過,撲啦啦地蹬落了牆上的灰,霎時迷了我的眼睛。我用手指沾了唾沫小心翼翼地揉,摸索著回到舖位坐下,那時,滿屋子的人已醒了大半,有人低聲說:“你聽,像是傷兵在哭。”
果真有聲音在嗚咽,像哭又像笑,那是疼得受不了的聲音,一陣比一陣響,夾雜著喊爹叫媽聲,潮水似的向我們耳邊襲來。我這輩子再沒聽過這麼怕人的聲音,幸虧大夥兒擠在一處,要是我一個人,豈不嚇死?
雞叫的時候,什麼聲音也沒有了。
隨後的兩個夜晚,情況大同小異,我爹有天晚上憋不住出去小解,摔了一跤,身上跌出一塊青,像個腳印,他認定那是過路的陰兵踢了他一腳。
過罷陰兵,我們小孩子恢復了在村口遊戲,有時瘋罷了,我坐下來數天上的星星。秋天的夜空,星星就像深藍色的緞子上撒滿了鑽石,我一顆一顆地數著,看到方老先兒從那高門樓裡踱出來,背著手、低著頭在自家門口轉悠,一副垂頭喪氣的樣子,前幾天他還挺自在。
誰知平靜了不到二十天,晚上又過陰兵。這回風朝北刮,兵往北湧,老全和老明對我爹說,這次是共產黨的陰兵。因為共產黨定都北京也要祭奠為他們戰死的士兵,這些陰魂都趕去享祭祀。
老明的大兒子在八路軍隊伍裡,也是多年杳無音訊。老明聽到陰兵朝北走,心裡像貓抓似的,一副難受相。我爹寬慰他說,共產黨的兵死得少,你兒子定會衣錦還鄉。老明說不出話,伸出松樹枝樣粗糙的手撓撓頭。
那時,紫水縣全境都解放了,地主受到監控,方老先兒的地位一落千丈。我們第二次避陰兵,男女分別住在老明和老全家裡。有了第一次的經驗,第二次大伙從容了很多。一樣的狂風大作,人喊馬嘶,我們卻不那麼怕了。我和我爹扒著窗戶上看,隱隱約約看到跟在大部隊後面的那些缺胳膊斷腿,甚至無頭的殘軀,喲喲呵呵前進,似乎有一個黑影輕輕地落到老明家院裡,無聲無息地。我悄聲說:“爹,你看有東西掉下來了。”
我爹說:“還是小孩子有靈氣,我什麼也沒看見……”
如今三十年過去了,當年的親歷者很多也去了陰曹,再提這事,年輕的一代恐怕不相信,若不是我親身經歷過,別人說我也不相信,而且我一直奇怪,當時是我眼花出現錯覺,還是真有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