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村夜驚魂

1.開篇

小時候,最佩服鄰里那位會說書的老大爺啦。甭管啥故事,在他嘴裡總能演義出精彩叫絕的情節來。夏夜納涼聽過他個鬼段子,愣是駭得我打著手電才敢走回家。更好笑者,暑期後竟發現自己的作文,啥時也沾上他那有板有眼的說書風格了,讓老師都大呼驚奇。哈哈。

16歲那年,我下鄉了。作為最小的“老三屆”,和學哥學姐們一起,插隊到了閩贛交界的一個小山溝裡。

那是大山深處最荒僻的一塊旮旯,距縣城足有百把裡遠,四周群峰疊嶂,一條30多米寬的山溪居中穿過。將十個村落(當時叫“小隊”)沿著溪畔的小街,首尾相連。鄉公所(那時叫“大隊部”)就位於相連的中段,兩端的溪水在彼處的大木橋下匯合一處,流向城關。

在我眼裡,那兒就像一塊埋汰的璞玉,雖民風淳樸、山林奇秀、別有洞天;卻也土地貧瘠,糧產低下、民生艱難。爛泥田里溢滿了銹水,翠竹蔭下破落著泥牆,讓你彷彿走進了年代封塵的故事裡。

尤其夜晚,鄉間更是暗昧無邊。小水電的疲乏,使路燈成了幽幽紅絲,似睜血眼。戶戶皆油燈閃爍,如豆昏黃。萬籟俱寂中,唯聞山風嗚咽,不時送來幾聲林鳥怪叫,令人發毛。說書裡常見的陰森氛圍,全在這兒活轉起來了。

那時沒知青點,都住老鄉家裡。仨女生住樓下,男生們全擠在房東放農具的小閣樓上。那天夜裡,我忍不住悄問身邊的小許,你看這詭秘的黑暗中,不恰似有某種靈異,正蟄伏深藏、伺機而動麼?他聽了嘿嘿直樂,笑我必是看多了鬼故事。哼!我沒好氣地笑嗆道:行,你膽大,哪天別被鬼撞上哦!……

這當然是句玩笑,可誰能想到啊,它竟一語成真!也就幾天後的夜裡,一樁驚天駭絕的魅影怪事,就在我們身邊驀然登場啦!而當事的目擊者,恰恰便是小許!

作為我的好友,小許的坦誠踏實是公認的,絕對無人疑其作假;而其一向膽大豁達、無懼鬼邪,更是夙為大家所讚佩。所以那一晚,當看他竟嚇得兩眼發怔、面如土色時,所有人都震撼了,覺得比自己親臨親睹還恐懼!——雖40多年過去矣,那一幕至今恍如眼前。

究竟啥事,居然讓小許恐怖到如此?諸位不急,聽我下面道來。

那,是一個深秋的夜晚。地裡收割過了,白天農活少,夜裡大夥兒精神足,都聚在油燈下看書或聊侃。小許則獨自一人去“上街小隊”,找插青的哥們“拼老K”去了。

這裡需交代一下:我們那村靠近大隊部。欲前往上街村,須先經橋頭和中街兩地。這倆村緊挨一起,住戶相連,比較熱鬧些。我夜裡也常去那邊走走,聽供銷社的老陳拉二胡。但是,從中街再到上街就不同了,中間隔著一段好幾里長的荒野山路。聽上年紀老農說,那一帶原本也是瓦房相接的,只因日本鬼作孽,當年在浙贛一線空投跳蚤,致鼠疫橫行,硬是整村絕戶地奪去生命,只留下一片廢墟。

平時,我們一般都搭著伙才敢走那段夜路。當晚因月色不錯,小許自恃膽大,又帶著手電,所以“犯牌癮”後,見無人跟從,這才獨自出發,要找水電站附近的上街牌友們切磋一番。

山鄉的夜晚寧謐靜寂。鄉民們晚飯後,多半會聚在“記分員”家裡,關心一下“工分”,談談明天農活的分工,再說笑閒扯一陣後,便各自回家,早早吹燈睡覺了。夜晚因而更顯漫長,躺床上只聞溪水的流淌嗚咽,伴著隔壁農婦哄睡幼嬰的淒然哼調,勾人無限鄉愁。

約近子夜時分,大家看看桌頭鬧鐘,估計小許今晚鏖戰,怕要在上街過夜了,遂下樓欲掩上房東家的大門。

驀地,忽聞村頭處處犬吠,伴著一陣急促腳步由遠而近,最終彭地撞開大門,跑進的一人正是小許!但見其喘息未定便連呼“有鬼、有鬼”!眾隊友聞聲莫不披衣下床,挑燈聚攏,驚問鬼在何處?昏暗的燈光把各人的幢幢身影投映在房內泥牆上,陰森搖晃,氣氛一時凝固!

小許臉色發青,額掛冷汗,兩手冰涼,半晌才緩過一口氣來:“唉!——真是見鬼啦!”

大伙聞言相覷,心裡稍安,忙問是否在荒村遇見了啥?小許只是點頭,卻語無倫次,說不出個究竟來。

因邊廂的房東已在發聲抱怨喧擾。大家遂不再追問,只是慰撫小許,並招呼其喝水、洗漱後睡去,一夜無話。夜半醒來。我見小許還在翻身,不知是否睡不著,抑或在做噩夢?

次晨,他很晚方起。心神已定的他,不待大伙再問,便將夜裡所見的驚秫一幕,一五一十地向我們和盤托出。說到恐怖的關節,猶心存餘悸。而聽眾中的小女生,早已驚呼連連。

這正是:“因恃膽壯過荒村,誰知暗夜惹驚魂!”

2.驚魂

據小許稱:前天夜裡,他來到上街村時,見時辰尚早,還去水電站的站長那兒喝了點米酒。藉著微醺,他跟村裡的知青一直搓牌到11點半了才盡興;而後謝絕挽留,執意連夜步行回來。

其時月已西偏,仍銀輝瀉地。待走近荒村地界時,天氣突變,起了陣山風,涼嗖嗖的,使只穿單薄襯衣的小許起了一身雞皮疙瘩,酒意頓消。雲朵掩映的迷濛月色,把路旁的高低斷垣和遠近山丘,映襯得如同怪獸的黑色剪影,倍顯詭秘猙獰。白晝聽老農叨過的塵封史實和種種迷信傳說,此刻不由自主地全湧上心頭。他下意識地加快了腳下的步子。

——“啪”!猛聽前方路上清晰一響,似有泥塊砸地碎裂。小許立時止步,靜聆片刻無聲。剛要邁步又是“啪”的一聲!這回借月光看清了。分明有個小磚粒從高處拋到路面,彈起後翻過路坡落入溪中。

誰!“他條件反射似地吼了一聲。在萬籟俱寂的荒村野地裡,這一聲吆喝顯得那麼突兀而孤獨,並未使他壯膽,反倒自怕起來。

小許回憶說,當時他本能地心怯,直想盡快跑開。可是,當看到又一團泥塊落地,路邊牆後甚至還有”咯咯“的竊笑聲時,他感到憤怒了。一股強烈的好奇心驅使他忘掉了恐懼,欲必一探究竟。

”我擰亮了手電,往路邊仔細搜索,想找出原因“小許說。

他看清了,自己已來到荒村的轉角處。這兒路邊有最高大的一堵廢棄土牆,牆面開著寬大的門洞,似在無聲述說著往昔的故事。順著雪亮的手電光柱,他望見門洞內衰草沒膝,隨風搖曳,別無他物。於是索性打著手電闖入進去。

這時的他,似乎沉浸在一種”夜闖敵營“的莫名興致中,因發現”戶內“其實空間偌大,一些隔牆雖然破敗,卻還保留房間的構形。豎耳屏息有頃,小許猛聽”房間“內窸窣有聲,便朝裡面摸去。

這時,最怪異驚怖的一幕出現啦!——

自踏入”房間“的那一刻始,他發現電筒的燈光驀然黯淡下去了,先是昏暗發黃,很快竟完全熄滅!因廢屋有後山牆的遮擋,此處月光完全無法照到。所以霎那間,小許便陷入了荒村、絕戶、無邊黑暗的深處!

更恐懼的是,還沒等他反應過來,房內居然撲簌簌地又站起了一個人高的黑影來!那黑影的上部,分明飄忽著兩團綠幽幽的鬼火,像是一對眼睛直勾勾地瞪著他!還有呢!鬼火後頭竟然發出幾聲”卡卡“的乾咳,如同一個乾癟老頭的無力咳喘,又像在冷冷地陰森乾笑。

那一刻,小許覺得全身的血都凝住了,透心的冰涼從頭頂直穿腳底。他如同中了夢魘一般,想喊,卻發不出聲,想跑更無力邁腿。也不知自己是怎麼跌跌撞撞離開荒屋的,直到走出老遠,這才恢復氣力,十來里路一氣猛跑了回來!

聽完小許述說,大家如同炸了鍋,說啥的都有。

”別是絕戶的冤魂現身了吧?“村裡的小年輕,如陳二狗、庚一等人最先嚷嚷。可大夥兒聽了都覺太扯淡。

有冤,咋不找田中角榮去討說法呢?這不剛好來訪華了麼?跟咱知青又有啥過節,較什麼勁啊?簡直荒唐嘛!

有些老年鄉民則認為是山魈作怪。這是老人們對山野鬼魅的一種稱呼,和動物園裡的猴類兩碼事。據說該邪靈挺厲害,夜裡睡好好的會引惑你到戶外,然後塞你一鼻孔泥巴。

高中的知青多懷疑,會否遇上什麼野外獸類了?凡動物夜裡雙眼都發綠光呢!

但,有一個人高的動物嗎?”小許質疑了。——是呀!除非黑熊!可咱閩北壓根沒這種野物呀!

大夥兒莫衷一是,直到幾天後,鄉里的民兵連呂連長從公社開會歸來,才算徹底解開了謎底。

3.呂連長

講到這兒,先穿插個說明。就是那個高牆的廢屋,其實咱知青們平日裡挑谷子碾米,都要打那兒路過的,早已熟視無睹了,只是沒有走進門洞裡去過而已。如今小許的事傳開,進去查勘的自有人在。只是,這會除了衰草依舊,又能看到啥?總不至那個竊笑的老頭,還守在那兒等你參觀吧?對不?

總之,眾皆百思莫解,遂使驚聞更加瘋傳,一時成了地頭村尾、工餘飯後的熱點談資。對此,當地幹部倒沒說啥,駐鄉的“毛思想宣傳隊”隊長老郭卻先蹙眉了。

何謂“宣傳隊”呀?哦,眼下的後生或許不懂。那是特殊年代的“特產”。城裡的幹部,上至廳處級,下至教書匠,被批鬥半死後,最終既不夠“戴帽”,又不配“上崗”,咋辦?集中下鄉改造去!編為宣傳隊員,統稱“下放幹部”。其“下放”後的境遇與知青當然迥異。帶薪不說,且已搖身為“工作組”似的下派官員了。在淳樸鄉民和無助知青的眼裡,不和“鄉長助理”無異麼?

這天上午,開了幾天會的民兵連長,從公社回來了。剛進家門不久,宣傳隊的老郭就來探望,反映了這件怪聞。臨了探問道:“你看,會不會是階級敵人搞破壞,恐嚇知青,要破壞上山下鄉運動啊?”

呵!在那年月,但凡有出軌的事,只管往階級鬥爭上拽,準沒錯!

可呂連長細聽完全部經過後,鎖眉漸舒,長出罷一口氣,含笑不答,只是擺手。

對啦!我們還得先介紹一下這位新出場的“呂連長”。

老呂是我們知青最起敬的一位鄉幹部啦!年剛不惑,卻已有二十來年的工作經歷。土改時就是最年輕的娃娃民兵。練得一手好槍法,五十年代打野豬立功,在鎮裡上台領過獎,平時為人正直、豪爽,談吐詼諧。雖沒念過多少書,但見多識廣,和知青們挺合得來。

還有呢,他的身板忒壯實,較之鄉民大多低矮的身材,確也顯得另類。尤其那古銅色的臉龐,稜角剛毅;再加上濃眉大眼,絡腮連鬢,——嘿,看著形象就夠分。

不知誰先說的,老呂有點像《三進山城》裡的李向陽吧?仔細一琢磨,吔,你別說,無論氣質到外貌,還真有那麼點意思呢!知青愛逗,在玩笑場合,就“呂向陽”地叫開啦!

話說那天早上,大夥兒都出工到五里開外的“車斗坷”修田埂去了。這是冬閒時的農田活,不咋累。但地塊太遠,中午照例不回家的。到時派個人回去,收集各家飯菜送到地頭,吃完稍息,抽袋煙接著干。知青不比社員,有婆姨在家現做熱飯菜。只能一大早就把米飯裝好在飯盒裡,撒上幾片鹹菜,然後捂蓋在熱水鍋中,待到中午委託“快遞”送到地頭,能剩幾多微溫只有天曉得啦!

正午到了,飢腸轆轆的隊友們等來了期待的午餐,“快遞”陳二狗也同時捎來了個通知:呂連長和下放幹部老郭,想請小許下午去大隊部談一下。

談一下?不就是夜裡遇怪那茬事嘛!小許很不悅。自己原僅“實話實說”,並未瞎扯。不想近日竟被傳得紛紛揚揚,已深感不安。這會兒又咋啦?莫非還追究我造謠不成?

扒拉過飯,小許決定馬上回村,倆高中知青也向隊長告了假,下午要陪著去大隊部給小許作見證。

午後,小許在倆隊友的陪同下,從地頭一回到村裡,便去了大隊部。那時的大隊部,相當眼下的鄉政府。當然,這僅從行政級別上相類比。若論辦公條件,如今動不動就高樓、豪車的排場,當年做夢也難想像啊!直至知青年代,我們的鄉政府仍坐落在一個舊祠堂裡。

祠堂挺大,經解放二十年的改造,早已舊貌換新。內堂兩側,新隔出許多磚房,便是政府辦公室。外堂的石砌戲台,據說原為祭祀或社戲場地,現作大會主席台。戲台兩側各有高出地面一層的聯排看台,形同包廂。鄉紳們當年即在此抽著水煙評頭品足。而今看台早隔成一間間教室,辦成了鄉村小學。戲台前的大片場坪,平時供學童嬉戲,開會則鄉民齊集。

走進祠堂,便聞書聲琅琅,進入後堂隊部,卻冷冷清清。但見各房間大多落鎖,只有民兵連部虛掩著門。一問方知老郭也沒在,和書記、大隊長一起檢查“橫南”那一片的農田水利去了。

原來啊,呂連長中午就把謎底向老郭捅開了。郭不是力主“查謠鬥敵”麼?聽後不免尷尬,自然不願露面,亦可理解矣。

此情事後方知,這裡帶過不贅。

卻說呂連長聞得腳步聲近,迅即開門出迎,把大家讓進房內,熱情倒水招呼各人坐下。

“公社會議開完啦?”高中隊友搭訕著話題。

“是啊,人武部每年都要開的例會,其實就那麼些破事,長話短說,何必拖上幾天?真是的!——對啦,我剛到家就聽說小許的事了。怎麼樣?那天晚上沒被嚇壞吧?呵呵!”老呂真是快人快語,一下子就直插正題。

見他一臉輕鬆,毫無怪責,大家忐忑頓消。

“許連長,那天我是真的見鬼——不、不,是真的見到好可怕的東西了!”小許首先結結巴巴地表白。“小許沒說謊,我們都見到他嚇傻啦!”隊友也爭著作證。

呂連長笑得更開了:“誰說撒謊啦?都別急,讓我們聽小許再把過程捋順一下好嗎?或許我就可以幫你們捉鬼了。呵呵!”

已經完全放鬆了的小許,於是用平靜的語氣,把那段遭遇又緩緩地複述了一遍。老呂專注地聽著,筆頭輕敲桌面,目光卻落在很遠。時不時地,還舉手勢截住話頭,詳詢一些關鍵細節,顯得饒有興味。

“……就這樣,我幾里路一氣跑回來,腿都軟了!”小許說罷,長出一口氣,端起水杯咕咚咚地連喝幾口,感覺如釋重負。

“是呀!當時見他氣都喘不過來呢!”隊友紛紛補充。但老呂一言不發,似仍在看著遠方,眾人不由面面相覷。

“都說完了嗎?”片刻沉寂後老呂突然發問。——“完了。”眾答。

——“好!”呂連長倏地收回目光,笑對大夥兒,猛一按桌子站了起來,做了個臨戰決斷的手勢。“那我們現在就去現場吧!把鬼給它抓出來如何?走!”

4.捉鬼

這是個深秋的傍晚,晴空萬里,殘陽如醉。從大隊部到上街,沿途視野開闊,夕輝浸染。左側腳下是碧波漾金的溪流秋水,淡青的遠山下,塊塊農田已褪去了稻浪的單調金黃,顯出了黑的泥地、褐的田埂、黃的草垛、還有一處處燒草的青煙。近些的山林裡,紅楓、黃葉和綠樹層疊交互,五彩斑斕。還有青瓦灰牆的農舍、碧綠的菜畦、暮歸農人的藍褂、放學孩童的紅巾,……所有的色韻都在山野間和諧映襯,交流渲染,構成一幅織錦的大地,如畫的秋光!這樣的美景,你看一眼便會終生縈懷。而風卻是輕輕地吹著,帶著高空透下和溪水傳送的舒爽清涼,帶來秋田里燒著稻草的泥味,揉進了農家晚炊的裊裊飯香,和著滿山野果熟透了的芬芳,都在空氣裡氤氳播散。這樣的氣息,你吸一口就將永被迷醉!

三個知青跟在老呂身後,如同一支小分隊向前進發。老呂的脾氣是盡人皆知的,非到時候不攤底牌。所以一路上誰也沒再提那茬,只是海闊天空地說著笑著,很快就來到了荒村的街路轉角處。

重來舊地,小許完全換了副心情。首先,鬼將被捉,原先的滿腹驚恐屈辱已化為強烈的好奇期待,此外,他發現眼前的荒村其實一點也不可怖。高低相接、錯落有致的斷垣土牆,夜裡看去那樣怕人,可眼下它披著一身霞輝,背靠青山、俯臨綠溪,卻竟如此秀美;就連長滿牆內外的白穗菅草、金櫻子等花草野果,此刻也都變得十分親切可人。直到走進那堵高牆門洞內,小許也沒從滿懷感慨中擺脫出來。他甚至為自己的驚魂暗生羞愧。

“就在這兒嗎?”見呂連長提問,小許才把思緒喚回,連忙點頭稱是。

“那好,從現在起,我們重現當晚的一幕,你就按當時的路線,從大門口直到破房間,好好地再走一遍,好嗎?”“對了,得聽我指揮,一步一步來,別走太快!”

小許遵言聽令,拘謹地向前移步,彷彿踩著一個個無形的腳印。倆隊友屏息靜氣地緊跟旁觀,似要等候奇跡。老呂則運籌帷幄,指揮若定。

“好,好,——接著走——停下!!”“好,這會兒你往房間裡看,瞧見啥了嗎?”

——“沒有啊!”

——“行,那你繼續往前走!——走,走,好——停!!”“這下,能看見屋裡東西了吧?”

——“還是啥也沒看到呀!”小許不住地搖頭。

“這就對啦!你先站住別動,聽我問話。”老呂掏煙抽了口,接著說:“那晚你在這位置,同樣沒發現意外吧?”

“對啊,當時我用電筒照著房間來的。”

“好咧!現在你照著原線路慢慢靠近房間,對啦,就這樣,接近,再接近,——到門口了!快停!!”

“請立刻往左往裡看!瞧見啥啦?”

“哇!一堆磚土!足有半人多高!”小許很是吃驚。

——“問題就出在這裡!”見隊友們上前爭睹,老呂不緊不慢地分析道:“當晚小許雖持手電,但在剛才的位置,根本一無所見,視線都被隔牆擋住啦!而剛進屋,他電筒偏又出了故障!在往左搜索、放大瞳孔的緊張瞬間,首先映入其眼簾的便是這土堆的黑影,會有咋感覺呀?”

“哦!這麼說,是土堆黑影造成的幻覺啦?”隊友們恍然大悟。

“不,不對!當時我明明看見——”小許滿腹狐疑地爭辯。還沒等說完,老呂已接住了話頭:

“明明看見那黑影撲簌簌地站起來,足有一人高,還有鬼火和叫聲對吧?——沒錯!當晚這房間內除了這堆磚土,其實呀。——的確還藏有一個鬼!那才是真正的主角呢!”

“鬼?——他是誰啊?”聽著老呂如同福爾摩斯一般的案情分解,大家剛放下的心又登地懸了起來!

這真是呀:說穿案底君莫驚。剝繭抽絲露“真兇”,

早贊呂連神獵手,更服推理似福翁!

只見老呂略伸前臂,隨著三個知青跟定的目光,張開的手掌像變魔術一樣,作了個海底撈月的手勢,在空中猛一下攥成鐵拳,似已獵物在握。然後,一字一頓、斬釘截鐵地說:“就是——一!只!鳥!”

“啊?一隻鳥?!”——

“對!一、只、大鳥!”

見小青年驚訝緊張的樣子,老呂笑了,恢復了原有的詳和。他一會兒緩緩踱步,一會兒背手而立,條分縷析地逐一回答了大家急不可待的提問。此刻呀,咋看他都像個講台授課的老師!

“說具體了,這是咱這裡特有的一種山林鳥類,老百姓愛管它叫‘笑笑鳥’。它個頭大,成年的雄鳥,站起來足有尺把高,翅膀若一張,嘿,夠兩三尺長啦。這鳥長得醜,尖鉤嘴巴大眼睛,兩眼珠夜裡綠幽幽地放光,還真是像鬼火!,想想吧!它若往這磚堆上一站,看上去有多威猛!黑燈瞎火的誰見了不得嚇個半死?要我說啊,你還是夠膽大的啦!”

“那乾笑聲呢?”小許沒顧上老呂的褒許,急急問道。

“哦對了,忘了跟你說,正因你對聲音的形容,才使我認定了準是這鬼傢伙!要不,人們咋叫它笑笑鳥呢?”

小鄭是老高二,知青裡數他年紀大。他推了推眼鏡小心地探問道:“呂連長,從你剛才描述來看,是一種山鷹吧?”

“嗯,也算是一種鷹吧?但不是一般的山老鷂,個頭也小些,反倒更有點像夜貓子。這種鳥晝伏夜出,深居山林,極少到居家村裡來,所以常人多不瞭解。”

“既是夜貓子,叫聲就該像哭,你咋說它像笑呢?”

“我只說有點像,誰說就是夜貓子啦?其實這特產啊,就咱這有!當然啦,它要真叫起來,那也跟鬼哭差不多,好聽不了哪去。只是平時哼哼唧唧時的發聲很特別,公的”卡卡“,母的”嗤嗤“,你別說,還真有點像人的咳嗽和偷笑呢!我在耕山隊打野豬那會兒,有時半夜裡,就常被身後樹梢的突然怪笑嚇得不輕。呵呵!對啦!我估摸那晚啊,這牆內藏的笑鳥怕還不止一隻,而是一對呢!”

“哇!呂連長對這種鳥這麼熟悉,一定捕獵過不少吧?”小鄭欽佩極了。

“喔,那可不成!”老呂忙擺手道。“這種鳥最愛吃老鼠啦!有時也吃蛇、爬蟲什麼的,總之是益鳥。咱這兒老百姓從不去傷害它!”

“啊!我想明白啦!那些土塊一定也是它給扔的吧?”一直旁聽的知青小林,突然搶插一句,可把老呂逗樂啦。“你啊你,還真能想像!見過哪隻鳥會扔東西嗎?呵呵。聽好了,那是給擼下來的——”

“這樣吧——,我索性把整個經過給大家估摸一遍吧!這土牆啊,早上了年歲,颳風下雨時掉點磚土原也正常。只是那天夜裡必有只母鳥在這牆頭蹲伏,見有人來,忙悄悄轉身躍入牆內。這一挪動、一蹬腿、再一撲翅,不就把三五塊泥磚挨個兒推下來了麼?牆那麼高,牆頭只要往外甩那麼一點點,落地就會拋出老遠,所以覺得像扔東西。”

“鳥已經躲你了,偏咱小許還不依不饒,要進去抄家。呵呵。這可好,一支公鳥在這破房裡原本想捕食,或者與母鳥碰頭什麼的,你一進來壞了它的好事不是?所以撲簌簌就飛到了磚堆上,朝你瞪眼!一是怕你,二來生氣。還好咱小許及時作了撤退,不然跟你拚命起來,它也夠凶的呢!——呵呵!”

經老呂這一番分解,事情的全貌已纖毫畢現,眾皆歎服不已。小鄭首先讚道:“呂連長,你真神啦!這麼多學問,叫我們學都學不完。所以毛主席教導我們,真得好好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啊!”

“行了,別給我念報紙啦!咱不過是老百姓過日子悟出來的一點東西,不比你們城裡學生娃啊,一肚子墨水。尤其你鄭老師!”

這一說,大伙全笑了。小鄭人顯老氣,又戴副眼鏡,“政治夜校”總由他讀報,所以小隊有些社員愛這麼開玩笑叫他。不想老呂竟也曉得。呵!——

“你那才叫實踐出真知!”小林接過話茬,“真的老呂,我覺得你剛才那會兒真像福爾摩——哦不!真像是林海雪原裡的203首長審案。”說著,便拿腔捏調地學起台詞來:“狐狸再狡猾,也鬥不過好獵手啊!”

“狐狸算什麼,打野豬才有學問呢!”一說到老行當,呂連長來了精神。“走,這會兒都到我家去,給你們好好吹吹!順便嘗嘗我新醃的黃鼠狼肉,味道還不錯。”

“不啦!”大夥兒謙辭。小許說:“我們還要趕回去。這兩天傳聞得挺鬧心,得馬上講個清楚,好好消消毒!”

“這你們就甭急啦!來這之前,我早跟鄰近村的幾個幹部、知青碰過頭。你們這茬事啊,管保不出今晚,大伙就全知根底啦!相信不?”“走吧!就別跟我老呂裝客氣啦!——哦,對了,家裡的米酒昨天剛好揭蓋,你們誰想喝兩口?”

呂連長就住在不遠的中街村。他家自釀的米酒,鄉間早有耳聞。去年有知青也喝過。據說是砸吧一口,香噴噴甜滋滋的,一直流到心頭。這會兒聽他一招呼,大家饞蟲都給勾上來了,誰還顧得上客氣呀,一個個早已歡呼雀躍起來。

正是暮歸時分,晚霞滿天,炊煙四起。仨知青緊隨老呂大步而行,人人輕鬆暢快。正是醇酒未飲,心頭已醉。

5.後記

不出老呂所料,“見怪”的傳聞,恰如它當初立時風傳一樣,不出兩天也就很快銷聲。其實,對一切奇聞,吸引人們的還是它的神秘聳人,一旦揭開面紗,不過鳥兒而已,便即索然乏味,誰還再去嚼舌?

大家該幹啥還幹啥。社員照樣每天出工,知青則開始為年終的“招工評選”預作綢繆。或寫自薦材料;或找村、鄉幹部拉票;有關係的公社、縣裡緊跑;省城有線的長途電話搭橋。為了百里挑一的上調機會,大家各顯神通。同一鍋灶吃飯的哥姐們開始互覺生分,一向夠鐵的好友,此時也會因而隔閡、芥蒂、甚至反目……!這樣一場年度大戲,總要等到來年開春才能歇幕。

小許地裡幹活給力,老鄉每年都提名他,可不出公社總被“刷”下來。今次他已不作指望,有空下來只端著本書閒看。我床頭那本《農村電工手冊》居然也要了去,翻看上半天;和毛毛躁躁的過去相比,幾乎換了個人。眾皆誇他深沉、成熟多啦!可我總感哪兒不太對勁。自那一夜後,他似乎還沒從陰影裡完全走出來。

直到一年後,我因老父退休,替補回城。在打點行裝惜別的那晚,他才突然問我:“老弟啊,你懂得多,再幫我想想吧!那天我手電咋就滅了呢?”

“哦!當晚不給你查過電筒了嗎?尾巴的彈簧片有點生銹,電池沒接觸好當然就不亮了。”

“那——,為什麼從上街出來一路雪亮,跑回家後一擰也沒滅啊?偏偏就,唉!”——相信他是把久憋心底的話終於說出來啦!

“那有什麼?”我盡量作出一臉輕鬆。“這接觸不良嘛,並非完全不亮,只是沒準會在哪節骨眼上出情況。一切都是湊巧唄!”

當然,這樣的答覆,連我自己都犯嘀咕,更別提說服他啦!可沒奈何,除此之外。你又能說啥?!

是啊!生活中有那麼多不可思議的神奇、那麼多出乎意外的轉機,我們早已習慣了用“偶然巧合”來說詞,只當恰落在自己身上時,才會驚歎冥冥的操弄。

所以,後人對荒村奇遇,曾有首七絕,打油評歎曰:

“都說無巧不成書,巧到邪門掉眼珠。

影綽屋黑燈乍暝,任誰攤上也驚呼!”

其實小許已夠膽大的啦!倘鬼魂能平靜地現身,相信他一定樂於接見。國外影視中,就常有人性化的鬼魂,與你坦然相對,毫不可怕。如《第六感官》裡的小孩,和鬼魂互助,還因此克服了孤獨、自閉,重歸健康生活呢!可惜,咱這兒鬼魂總是躲躲閃閃、拒人千里,未及出場,先示陰森。哈哈。所以國人怕的其實並非鬼魅本身,倒是出場前似是而非的驚怖氛圍呢。

也因此有首詩絕,是專門點贊呂連長的,現附於此,結束全篇:

世上幾人真見鬼?皆因驚氛面如灰。

膽識獨贊咱連長,辨偽捉妖勝鍾馗。

《週末鬼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