辮子女鬼的故事也是我在香港期間遇到的真事兒,這故事說來有點懸,又有點土,經常我不知道從哪兒說起好,有時候也覺得,到底要不要和人家說呢?說了有人能信嗎?有時候想想,還是說出來好。過去的事啊,時間長了不說,本身也漸漸淡化成和小說一樣的東西。你說記憶一定是真實的嗎?還是被自己一點點修飾、一點點美化過的和小說一樣的東西呢?如果連記憶都不值得信任的話,那又有什麼還值得信任呢?想來想去只有寫下來了,只有把想到的都寫下來,文字總是不會慢慢扭曲的吧,即使以後我再也不去看它,也沒有人去看它,它都會一直在這兒了,踏踏實實的,就像房子被叫做不動產一樣,這文字是精神上的不動產。
好啦好啦,廢話講多了,開始講故事吧。辮子女鬼的故事很多人都聽到過的,夜晚幽深的小巷子裡,如果你遇到一個女孩,紮著馬尾辮,穿著古樸的衣服,千萬不要和她去搭訕,擦肩而過之後也千萬不要回頭,因為你會看見她的另一面也是一束辮子——她是沒有正臉的。故事往往到這裡就戛然而止了。
當組裡的研究生和我講,說這個故事起源於C大的時候,我本來是不信的。就像是中國人喜歡說勾股定理起源於中國,韓國人喜歡說端午節是韓國的一樣,一個城市裡的大學都喜歡給自己拉點歷史故事,即便是鬼故事那也是好的,好顯得自己歷史悠久、人文氣息濃、故事多。可然後那小子講的話可就讓我有點將信將疑了。
他說那是1967年的時候,文革加上連年的饑荒,人心惶惶的,有一些沿海一帶的知識分子家庭的孩子們,想好好讀書又缺乏一個安定的環境,有時候吃飯也成問題,這些知識青年就動了歪腦筋,要逃到香港去。說有那麼一對小情侶,男的先成功了,在香港等著女的過來,女方那個小姑娘於是就混上了一輛運貨的火車。在火車開進香港,開到c大附近的時候機會來了,女孩跳下火車,結果辮子被火車纏住了,當場慘死,從此做了游弋於c大之內的孤魂野鬼。1970年前後,一個男生散步經過c大“一條辮路”(真有這麼一條路,是一條細長的宿舍A片區山上下山必經的山路),看見一個結著馬尾辮的女孩背對著他哭,於是便走上前安慰,問那個女孩為什麼傷心,女孩說她是男朋友找不到了所以傷心,男孩想鼓勵她幾句,讓她轉過頭來,女孩說害怕嚇著他,男孩說自己膽大不怕,結果便看到了女孩的正臉——也是一條馬尾辮。
我為什麼有點信這個呢?你們不太瞭解這個同學,平時不怎麼說話也就罷了,其實是個標準的書獃子,除了理科這點東西其餘的一概不懂,他能張口講點故事講點歷史已經大出我意料了,居然還能講出這麼一個聽起來貌似可信、連年份都有的故事,也真讓人不能不信,起碼不是他自己編的。
那是10月份的一個夜晚,天剛剛有點開始涼爽起來,我穿了一件襯衫走在山路上去找我的另一位學生,突然想起走著的這條路好像就是所謂的“一條辮”路。那時候很晚了,大概十一點多快要十二點了。香港很多學生的習慣是大半夜的做事,學習、小組討論或者其他活動都能搞到個凌晨兩三點,早上一般都十點鐘起床,一起來的教授和助理們都不太能習慣,倒是那時候年輕力壯的我很快就入鄉隨俗了。
雖說那時候學生宿舍附近還是燈火通明的,但山裡面卻已經很黑了,有幾盞路燈也都質量不怎麼好,光挺暗的,逼得我不得不把手機拿出來照明。走著走著我就想起那天那位學生給我講的辮子女鬼的故事了,正走在“一條辮路”上的我心裡就泛了嘀咕。隱隱有這樣的感覺,那天月黑風高的,天氣又涼、燈光又暗,這山間的小路不正是適合鬧鬼的地方嘛?無聊間,我又想到,那個看見辮子女鬼的男生後來怎麼樣了呢?然後會發生什麼呢?他會被殺嗎?會嚇死?會“啊”的大叫一聲逃跑?會被辮子纏住雙腳?誰知道呢?
想著想著,手機的光突然一黑。“臥槽,不會是沒電了吧。”我暗罵了一句。
結果正在這時,我眼前出現了一個女孩。女孩坐在我腳前的一節台階上,她穿著一套應該是白色的衣服,隱隱泛灰的感覺,一條馬尾辮順著背披下來一直到腰間,低著頭,肩膀在微微抖動,給人感覺好像在哭。再走近一點我也隱隱聽到了她嗚嗚的哭聲。本來並不相信迷信、不相信鬼的我還是有點害怕,下意識地後退了一步,心裡暗暗嘲笑自己:“怕什麼呀,男子漢大丈夫的,居然被一個在哭的女孩嚇到了。”
按傳說裡說的,我要是遇到鬼了,當然是應該假裝沒有看見徑直往下走。但對於那時的我來說又有點於心不忍。怎麼能忍心丟一個女孩一個人在這裡哭呢?再說,c大是開放式的,外人都可以進來遊玩,所以這裡也不是很安全,要是遇到存心不良的人怎麼辦?還是得上去勸勸。
想到這裡我鼓足一口勇氣,上去先說了句:“你好。這位同學……”雖然我年齡上也大不了這些同學幾歲,但身份畢竟是科研助理,在大學裡也算半個老師,我沒有什麼壞心,擺出一個老師的姿態也可以避免一些不必要的尷尬。我說:“同學,你是有什麼困難嗎?”
“你……你是在和我說話嗎?”她停止了哭泣,但沒有轉過頭來。
“沒有嚇到你吧?”我接口道,“我是看你一個人在這……”
“關你什麼事啊!”她的語氣有點生氣的感覺。
“不不,你別誤會,我只是覺得你在這裡可能不太安全。”
她不接話,沒有回答,只是坐在那兒一動不動的。氣氛有點僵。有那麼一秒我覺得我也有點太多管閒事了,人家在這哭說實話關我什麼事呢?還有啊,要是這兒坐著哭的是個大男人,拿著瓶啤酒,你也會這樣上去管嗎?還不是看那女孩看上去……誒想什麼呢。我清了清腦子,感覺這樣僵著也有點無趣了,就想算了吧,走吧。
但擱平時,我是個挺喜歡講大道理的人,動不動就感慨個人生什麼的。於是順口就說了一句:“誒,人生吶,有什麼過不去的呢?有什麼放不下的呢?有什麼想不開的?”
感慨完一句我就打算走了。
沒想到她在身後輕輕地說了句:“喂,你說什麼?”
“什麼?”我怕我聽錯了。
她又用大點的聲音說道:“喂,你剛剛說什麼?能夠再說一遍嗎?”
“額,我也就隨口說說啊。人生啊有什麼過不去、放不下呢?我不知道你遇到了什麼事,但我勸你啊,想開點兒,好吧,祝你好運,我走啦。”
“喂,”我聽到她在我身後說,“你願意陪我聊聊嗎?”
我當然是求之不得。我也是個好事之人,媽的,聽故事最喜歡了,再說也算是助人為樂,何況還是聽一個聲音很好聽的女孩講故事,去見學生什麼的事也就拋到腦後了,大不了遲到一會兒學生敢有意見嗎?
我說:“好吧,你講我聽著。”
她開始講,說:“那天,我突然找不到他了……”
“等會兒,‘他’是誰?是你男……”
“喂,你聽著就行了,知道嗎?不需要回話,我只要你聽著。”
“好好好,就這樣。”
於是,在昏暗的環境下,夜晚十一二點的山間小路石階上,坐著我們兩個,我就這麼聽她一字一句地、娓娓地用傷心的語調講述著她的故事。因為不能接話、不能提問,我也是憋得很難受,聽著聽著感覺有點不對勁兒了,故事是故事,只是在細節上總是模糊不清,敘事上時間前後跳躍,很多前因後果都說得模稜兩可,讓我理不出個頭緒。又有很多地方感覺不合理或者十分奇怪,但我又不好問,她說得沒有一處停頓,即使有時候說到傷心處語調裡帶著哭腔,也沒有停下來哭一會兒什麼的,讓我插不上口。因為不能聽得很明白,又不讓我說話,我也漸漸覺得沒勁了,心裡開始想一會兒見到學生得編個什麼遲到的理由。雖然心裡有點想走,但是想著這女孩也可憐,就當是幫幫她調整心情了。心裡想的事情一多,更聽不懂故事原委了,只是有一搭沒一搭地裝作在聽的樣子。
有那麼幾秒,我動念頭想看看那女孩長什麼樣,但是女孩一直低著頭,臉被陰影籠罩著看不清楚,並排坐的我也不好意思可以轉過頭去盯著女孩看。
不知道過了多久,女孩總算是講完了。
“嗯,好了,我感覺好多了。”她說。
“那就好,”我想用手撫摸她的肩,但想了想,手還是放下了,“你沒事就好,以後的路還長著呢,明天還是新的一天嘛,過去的講出來了,就像潑出去的水一樣,就不要再往回收啦。”
“我知道的,這話我可能聽了一百遍了罷。”她的語氣還是有點淡淡的憂傷感。
“有一百遍那麼多?”我帶著開玩笑的語氣問。
“一百遍又有什麼用呢,要是下次再傷心起來,還是要再聽人講一遍呀。”
“不用啊,”我說“你得學著自己給自己講這話,明白吧,當你不需要別人來安慰,能夠自己安慰自己的時候,你就更堅強了。知道嗎?你要更堅強些。”
“哼,說得倒是容易。”我聽不出她是不是又生氣了。
“我,我是認真的。”我鄭重地說。說這話的時候我想起我這輩子經歷的種種,高中時候怎麼被人嫌棄,後來追女孩怎麼失敗,怎麼嚎啕大哭,人還不都是一點點堅強起來的?
也許是被我認真的語氣打動了罷,(至少我是這麼想的,雖然這很可笑)果不其然,她也輕輕地笑出了聲來。
我想逗笑她,於是拿出一種故作嚴肅的語氣說:“喂,這,很好笑麼?”
“你們男人啊,安慰人的時候說出來的話,都很幼稚呢。不過,還是……”
我沒想到她會這麼說,但此刻我已再也忍不住,轉過頭去,我看到她抬起了頭,那一刻我全身的肌肉又緊張起來,我怕我看見的是一個背面,是一條辮子。然而,映入我眼簾的是一張萬分清秀的臉,本來即便是天黑看得不是很清楚,我也能想像那種剛剛哭完破涕為笑的帶著淚痕的又帶著放鬆的眼神的女孩的臉是什麼樣子的,更何況我看到她的確很好看,惹人憐惜的樣子。
“不過還是……”她說,“還是謝謝你啦。”
說得我臉都有點紅了,我側過臉道:“哎,不用不用。”再轉過頭,卻發現她已經不見了。
下山的路上,我一路走一路想,剛才她給我講的故事一幕幕浮現出來,怎麼想怎麼不對勁,就是不對勁。仔細一想,雖然細節模模糊糊,但她說的故事怎麼也不像是當代發生的,要是在個四五十年前那還是更加合理一些。
想到這裡我又開始自嘲了:“你啊你,注孤生不是就說的你這樣的麼,人家挺好看的女孩,怎麼總把人家往女鬼的路子上想呢。”
和學生關於那個項目討論到兩點多還沒有談完。我說我先回去了明天再說吧。學生也真不客氣,硬是留我不讓走,說一個通宵搞定算了。我說我吃不消,還是要先回去睡覺。學生於是就叮囑我說回去那一定要走大路。
我說:“怎麼著啊,我看沿著一條辮路走回去最近,難道還真有女鬼還是怎麼的?”
那學生急了,說:“你還別不信,辮子女鬼那傳說是真的,真出過事兒。那女鬼就喜歡纏著男人講故事。據說是她生前太苦了,總是想著想著就自己傷心起來,需要人安慰。可路過的男人要是心存不軌,也不是真的心存不軌,只要硬去看她的臉,看到那辮子,那就完了,大部分都死了,活下來的好像也都瘋了。”
“喂,你可別嚇我。”
“那兒是嚇您吶,都是真的。不過呢……”那學生用一種狡猾的眼神看著我,用一種“男人都懂的”語氣說道,“不過呢,據說那女鬼不但身材好,其實也是有正臉的,還漂亮得很吶,只不過只有真的善良的、真心願意聽她講話、真心幫她的人才能看到她臉,其他人就只能看到一條辮子啦。誒,哪有這樣的人嘛,你說是不是?”
“額,這個……”震驚之餘,我差點一口氣沒喘上來,我這不會算是死裡逃生吧。
“老師,你怎麼了?”也許是覺得語氣的確有點太隨便了,那位學生有點不安地說。
“額,這個我覺得……我覺得吧,誒……你這都那兒聽來的都?”
“這個早就傳開啦!不過好像有說,但凡聽過這個傳說的完整版的人,就沒機會遇到女鬼啦,所以我這不是把故事講給您了麼,您就安全啦。”
“我……誒……”
“老師,你是不是身體不舒服啊?”
“誒……不是,我是在想,那女鬼,那女鬼也挺可憐的啊,估計真有自己的傷心事,想找人說話都沒有人說,還遇不到好心人,要是誰真遇到了,可得好好幫幫她才好,你說,幫她的人多了,她會不會就給感化了?”
“嘿,您瞧您說的,怎麼還同情起女鬼來了?哎,我說啊,要是哪天我碰上了,我就……嘿嘿……我就啊……”
我沒有繼續聽他的胡扯,偏過頭,目光飄向了窗外,窗外,一條辮路上,那坐著哭泣的,究竟是個女孩呢、還是那辮子女鬼?女鬼也好,女孩也好,不知還在那路上徘徊嗎?還傷心難過嗎?心中的心結當真就這麼難解嗎?聽一百遍、一千遍的安慰也好,自我安慰也好,有什麼事,總歸是要放下才好。媽的,也許是因為困了,居然有點多愁善感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