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這是一個靜謐的傍晚,飯後,天還很亮,我和許靜決定在青石村裡四處走走。
不知為何,我們走著走著,就走到了村東頭那個廢棄的磚廠旁邊。
看到眼前破舊陰森的幾間廠房,我與許靜不約而同地停下了腳步。許靜本能地向我這邊靠了靠,將身子半躲在我的身後。我看向她時,她臉頰微紅,不好意思地衝我吐了吐舌頭。
我有心逗一逗她,便在她耳邊道:“你可抓緊我,說不定這裡真的有髒東西!”
許靜把眼睛一瞪,氣鼓鼓地用力在我胳膊上掐了一下,嬌聲道:“要死啊你!”
“誒喲,別——”我假裝著慘叫一聲,“你可是個警察啊,膽子怎麼這麼小,再說了,李村長都說了,這磚廠都廢棄了好些年了,哪會有什麼東西在裡面……”
說著我向著磚廠的廠房指去,可話還沒說完,我的臉色就變得異常難看。因為,我看到廠房的屋裡好像有一道身影一閃而過!
我再看向許靜,只見她呆立在我身後,臉色突然變得像紙一樣蒼白,並用雙手死死抓著我的胳膊,格外用力。我便知道,剛剛不是我眼花,因為許靜也看到了什麼東西。
我嚥了口唾沫,對許靜低聲道:“在這兒別動,等我!”
許靜鬆開我的胳膊,咬著嘴唇道:“你小心!”
我點點頭,而後拔出手槍打開保險,悄悄逼近廠房,然後猛地抬腳踹門衝了進去。
廠房內靜靜的,沒有一點聲音,也沒有人。或者說,沒有活人。
因為我站在廠房門口,接著黃昏淡薄的微光,看到一名男子被懸掛在廠房中央,他死死地瞪著突兀的眼睛,臉色紫青,表情猙獰,局部還帶著傷痕與淤血,已然是早就被吊死在房樑上了。
看見我愣在門口,許靜也掏出槍跑了過來。當她看到廠房內的情形,不由驚叫了一聲,而我亦是臉色慘白。
我小心翼翼地環顧廠房內,然而這間陰暗的廠房內除了光禿禿的牆壁,什麼都沒有。
我皺著眉,心道:“難道我剛才看到的是這屍體的影子?”
我決定讓許靜去找村裡人來,然後自己留下看著那屍體。
許靜走後,我開始打量那具屍體。
我發現那具屍體的臉色紫青,脖子上有兩道勒痕,由此可以初步判斷是窒息死亡。屍體的臉上與身上有淤青,應該是打鬥過的痕跡,排除自殺可能。皮膚蠟黃,眼球突出,瞳孔嚴重渙散,根據屍體僵硬的程度判斷死了應該有兩天了!
具體的情況我也無法看出更多,只能等情況報到城裡,等局裡派法醫來作進一步的化驗分析。
可我在陰冷的磚廠廠房裡等了許久,也沒能等來許靜和村裡人。此時天也漸漸黑了下來,我的心裡不由得有些發毛,不自主地向一些不好的方面想去。
想起剛來青石那天晚上李村長給我們講的那個故事,就算是不信鬼神的我,此時呆在這個懸掛著死屍的陰森廠房裡,也不免有點毛骨悚然。
一滴冷汗不由自主地從我的額頭滑下來,已經過去快半個鐘頭了,許靜怎麼還沒有回來!
2
這是一九九二年,是我在靖城公安局上班的第二個年頭。
這年夏天,全國上下開始倡導構建法制社會,提倡法制建設,各地公安局也都響應國家號召,紛紛派遣局裡的同志去到各處對民眾進行普法教育。
我和許靜作為整個局裡資質最淺的兩個新人,毫無懸念地被外派到了距離靖城足足有七十幾公里遠的鄉下,一個名叫青石的村子。
聽說我們被派遣到青石。在出發前,局裡的一個前輩特地找到我們,意味深長地說,到了青石不要隨便亂跑,尤其是不要去青石的磚廠附近瞎轉悠。
當時我詫異地問他為什麼。
那前輩抽了口煙,只說了句,“我以前去那裡查過案子,那地方挺邪性的。”
就這樣,我與許靜帶著滿肚子的疑惑去了青石,剛到青石的那天,村裡的村長、大隊支書帶著一大群人到村口來接我們。鄉親們一個比一個熱情,熱情得讓我都覺得渾身不自在。
村長姓李,緊緊拉著我的手,滿臉綻滿了笑容,“王同志許同志,你們辛苦了,來,先到我家吃飯,到我家吃飯!”
“對,今天在村長家,明天去我家!”龍沙村小學的一個姓韓的校長也大聲說。
“去去去,”大隊支書用手把韓校長巴拉到一邊,“明天去我家,後天再去你家。”
“行行行,聽你這老東西的,後天就後天。”韓校長“哈哈”笑著說。
“不用那麼麻煩,我們是來進行普法教育的,隨便跟鄉親們吃一口就行了。”我連忙客氣道。
“那怎麼行,你們大老遠來的,怎麼好意思然你們隨便吃!在這兒,普法聽你們的,吃住都必須聽我們的。”村長老李把眼睛一瞪,佯裝生氣。
我與許靜彼此看了一眼,見盛情難卻,只好苦笑著被一群人擁簇著向前走。
不一會兒,到了村南頭的李村長家。
剛進了外屋,李村長就沖裡面喊:“老婆子,菜整好了嗎?人都來了,麻溜的!”
緊接著廚房裡傳來一個聲音,“催啥催,這就快好了,一會就上桌兒。”
李村長笑著引一群人入座,開始扯著嗓門兒天南地北地瞎聊。
許靜剛上班一年多,這也是第一次被外派,所以顯得比我還要緊張拘謹,只是在李村長目光看過來的時候尷尬地點點頭,老村長也不在意,繼續胡侃一氣,從國家宏觀調控到世界經濟發展,從中國傳統禮儀到母豬產後護理。我在一旁不斷應和著,也跟他大聊特聊。
不一會兒,李村長的老婆端著菜進了屋。
李村長故意板著臉,“咋整這麼長時間!不是告訴你剎愣的嗎?”
他老婆陪著笑,“嘖嘖,你瞅瞅,再快不也得一點一點的做嘛。”
許靜和邊上幾個人都來打圓場,連說菜上的時間剛剛好,李村長的臉色這才緩和了幾分。
菜基本都已經上了桌,一群人開始邊吃邊聊。聊著聊著,許靜突然偷偷用胳膊碰了碰我,我疑惑地看向她,只見她微紅著臉衝我做了個口型:磚廠。
我會意,微微點了點頭。
又聊了一小會兒,我看準了時機,在邊上插了一句話,“我聽說咱們村裡頭以前有一個挺出名的磚廠,可後來不知道為什麼閒置了,這麼多年一直沒賣也沒重新利用,這是怎麼回事兒啊?”
我一邊用筷子向嘴裡送菜,一邊開口,像是很隨意問出這個問題。
聽了我的問題,本來亂哄哄的飯桌上突然一下子寂靜了下來。本來笑容滿面的龍沙村的幾個人臉色都變得不太好看。
我一看氣氛有些尷尬,忙出聲道:“我是不是問了什麼不該問的?對不起,就當我沒提過!”
尷尬持續了兩秒鐘,李村長、張支書、韓校長三個人互相對望了一眼,不約而同地放下手裡的酒杯。
“老張,你說吧。”李村長歎了一口氣。
大隊支書張奇也歎了口氣,微微點了下頭,“其實也沒啥不能往外說的,就是這事兒實在是邪性,村裡人都挺忌諱,而且說出去也不一定有人信。今天這個王同志問了,我就說說。”
說著,他喝了一口酒,開始講述有關這個磚廠的故事。
3
早在一九六幾年,青石村還沒有磚廠。
青石村磚廠坐落的地方本來是一片空地,由於土壤是沙壤土,土又乾燥又不肥沃,而且離村子相對又遠,所以沒有人有動用它的念頭,因此這片地就那麼閒置著,一晃就是好多年。
六八年,文化大革命爆發,就連青石這麼個小村子也受到了影響,六九年青石建立了知青點兒,開始不斷有城裡的知青來到青石。他們的到來,給本來安寧的青石帶來了一種躁動與不安分。
知青們剛來到青石的時候還都安分守己,可時間一長,就有一些人暴露出了城裡人的本性,他們開始恢復了原本的紈褲蠻橫,開始看不起給予他們吃喝的青石本地人,時不時出言譏諷。而青石人生性樸實,對於這些不得不離家來到這窮鄉僻壤的知青們充滿了同情,所以便對於他們的所作所為格外寬容。
但是,青石人的寬容並沒有讓知青們有所收斂,反而使他們變本加厲。終於,一件讓青石村村民不能忍受的事情發生了。
1974年的夏天,青石村相繼有三家未出閣的姑娘懷了孕,這種事在風氣固化,思想保守的青石簡直就是驚天的大事。
村裡人一番逼問,果然是知青點的下鄉知青幹的好事。
三家人一齊帶著棍棒怒氣沖沖的找到知青點兒。知青們哪裡見過這樣激憤的青石村民,三個當事人更是被這陣勢嚇得面如土色,當即如小雞啄米一般,點頭表示對此事負責。
三家人又恐嚇了一番,看見三個人誠惶誠恐連連保證一定會迎娶三家的姑娘,這才心滿意足的回去了,各家都開始著手準備結婚的事宜,並且相約三家一起置辦親事。
然而第二天就出了意外,三個知青裡有一個叫賀建國的竟然連夜跑了,至於另外兩個倒是聽話,依舊老老實實呆在知青點兒裡等著娶媳婦兒。
這個賀建國是青城人,他母親去世得早,從小跟著父親繼母一起生活。他的父親是青城當時一個小有名氣的作家,文革開始後沒多久就被打成了右派,每天被紅衛兵拉著在街上批鬥整治。
本來氣度非凡的一個學者,硬是叫人家糟踐得不成個樣子。
正所謂爹死娘嫁人,各人顧各人。
賀建國他爹出事兒之後,他繼母立馬翻臉與他們家撇清了關係,聲稱是被資產階級所迷惑,還聲情並茂、悲悲切切地寫了一份上萬字的檢討,高呼自己對不起黨,對不起毛主席,對不起人民。而在逃脫干係後立馬轉嫁他人,這前前後後,她對賀家父子始終連正眼都沒給過。
當時十九歲的賀建國受形式所逼,無奈之下只能選擇下鄉到青石做了知青,這一待就是五年。
因為從小疏於管教,賀建國性格格外乖張且傲慢無理。在青石,即便是在知青點兒裡,人緣也是極差。
可他又偏偏生得一副好容貌,村裡的人雖然對他都看不上眼,但各家那些個未出閣的姑娘卻沒少在他身上花心思,加上這賀建國油嘴滑舌,本來也不是啥好鳥,一來二去,就跟村裡的一些姑娘有些不清不白。
青石村裡有個老初家,他家的姑娘長得格外清秀,一直是知青點兒裡餓狼們意婬的主要對象。可這姑娘偏偏也被賀建國迷了心竅,時常偷偷地到地頭上去看賀建國幹活。
對此,賀建國心知肚明,有時遠遠的對她打個口哨,羞得那姑娘紅著臉“登登登”掉頭就跑。接著,賀建國就哈哈一陣放肆的大笑,然後得意地瞟一遍周圍的其他知青。
賀建國一直想把這個叫春娟的姑娘搞到手,可惜她家裡管得嚴,賀建國根本沒法接近她。賀建國沒少動歪腦筋,可惜都沒能得逞。看得到卻吃不到嘴的肉總是讓人眼饞,賀建國天天祈禱老天爺給他個下手的機會。
終於,有一天賀建國在地裡幹完活,遠遠瞥見春娟從她家地裡一個人往家走。
賀建國一見機會來,立馬跟在春娟屁股後面,遠遠綴著,跟了一路。
等到了沒人的地方,賀建國“噌噌”跑上去從後面抱住了春娟。春娟先是吃了一驚,險些大叫出來,後一看到抱住自己的人是賀建國,身子立馬就變得軟綿綿的,臉上發燙,提不起反抗的勁兒來。
賀建國摟著春娟,甜言蜜語了一番,然後在春娟嬌嫩的臉蛋兒上用力親了幾口。
春娟羞得滿臉通紅,半推半就地掙扎著,就在賀建國要得寸進尺時,春娟才像個受了驚嚇的小獸一般掙脫了出來,紅著臉跑了。
賀建國在路邊咂咂嘴,看著初家姑娘漸遠的屁股,罵了句,“真他媽帶勁兒!”
就這樣,兩個人算是搭上了線。日復一日,在茂密的玉米地裡親熱,時間長了也就不再是摟摟腰、親親嘴那麼簡單了。再後來就是初家姑娘發現自己懷了孕,嚇得她急忙找到賀建國,哭著問怎麼辦?
賀建國假模假式的安慰了她幾句,賭咒發誓說會娶她。初家姑娘信以為真,歡天喜地就回家去了。
沒過幾天,懷孕的事兒被家裡人發現,本來還想隱瞞的她經不住家裡人的逼問,就把賀建國招了出來。於是就有了之後的初家逼婚,賀建國逃跑的事兒。
賀建國跑了。老初家的人找遍了青石村的每個角落,都找不見人,初家開始時不時傳來低沉的哭聲。
春卷的爹看著閨女日漸隆起的肚子,說也不是不說也不是,只能一天天的悶頭抽煙。三個月後,另外兩家的姑娘與知青點兒的兩個知青一同成了親。那天青石熱鬧極了,到處都是敲鑼打鼓的聲音,鞭炮聲響遍了整個青石。
可這天初家卻房門緊閉,不聲不響。第二天一早,春娟他娘發現春娟在自己的房間裡上吊自殺了。
春娟的爹小半輩子就只有一兒一女,兒子還在襁褓中吃奶,女兒就這麼沒了,他承受不住內心的傷痛,不久也跟著春娟走了。至此,老初家就剩下了孤兒寡母,相依為命。
春娟和她爹的墳就建在村東邊的那片空地上。偶爾有上地幹活的村裡人路過這爺倆兒的墳,都會感歎兩聲或是惡狠狠地咒罵兩句賀建國。
村裡人都說他不得好死。可是村裡人誰也沒想到,這句話竟然在不久之後就應驗了,而應驗這句話的地點就是春娟和她爹的墳前。
春娟死後大約半年的一天,村裡有個叫葛誠的早起去地裡幹活,走到村東頭的時候,遠遠地看到空地那邊好像是擺放了什麼東西。
好奇心驅使著葛誠走近了空地,這一看不要緊,駭得他毛骨悚然。哪裡是擺的什麼東西!是一個被分成了好幾段的人被擺在初家父女的墳前,那人的腦袋像個供品似的擺在墳頭,眼睛瞪得死死的,臉色都已經是蠟黃色,應該是已經死了挺長時間了。
葛誠看了一眼,就嚇得魂不附體,也沒敢再仔細端詳,轉身就往村子裡跑。村裡人都被驚動了,當時的村長帶著一幫人一起,想來看個究竟,初家寡婦也在這群人之中。
走進了空地,果然如同葛誠說的那樣有個死人,被分成了八塊,像是祭品一樣擺在那裡。村裡人的臉色都不太好看。再走近些,看清了那個死人的模樣,初家寡婦竟“哇”的一下嚎啕大哭起來。這時人群中也有人驚呼出聲,“這不是那個天殺的賀建國嗎?”
村裡人仔細易辨認,果不其然。然後大家就都開始議論紛紛,說這就是報應。
不久,公安局派人來進行調查,可是並沒有得到什麼線索,再加上賀建國沒有什麼親人追究他的死亡原因,所以這件事漸漸的就不了了之了。
又過了幾年,文化大革命結束,改革開放,知青點兒撤了,知青也都回了城裡,就更沒人提這事兒了。
八三年,青城來了個叫葛大發的老闆,說要在青石建立個磚廠。選址的時候選來選去可偏偏就選中了村東邊的那片空地。
初家寡婦領著兒子到村長家哭訴,說那有孩兒他爹他姐的墳,動不得土。可那老闆卻不管這些,放出話來,要蓋就在那片空地,不蓋他就去別的村建。
村長被逼得沒辦法,只能勸說初家寡婦找人把那爺倆兒的墳遷走,遷到村子更往東的樹林子裡去了。
磚廠雖然蓋起來了,可卻燒不多少磚,也用不多少工人。磚廠老闆也不怎麼關心磚的質量,倒是在磚廠裡面靠後的一片地開了個不大不小的園子,每天在裡面種花,還不讓人隨便進去。為了防止人偷著進他的花園,他還特意在園子裡栓了兩隻大狼狗。
夏天,磚廠的工人休息之餘,望向那個園子,透過木板障子,能看見裡面開滿了艷麗的花,花都是單色的,有白的、紅的、紫的,讓人遠遠望著就稀罕得不得了。可是每當有工人走近園子,園子裡的大狼狗就會疵著牙狂吠,虎視眈眈看著那些接近園子的工人。
工人裡有一個叫劉三的,平時好吃懶做,進了磚廠也不好好幹活,就是想混口飯吃。這個人油嘴滑舌,極善於阿諛奉承,不知怎麼的就得到了磚廠老闆耿大發的信任。
他也成了唯一一個更夠自由進入耿大發花園的人,平時花園澆個水什麼的,耿大發自己懶得做就全交給劉三去幹,他自己也圖個清閒。
到後來,劉三幾乎成了專職的園丁。也不再幹那些搬磚的體力活了,每天就是幫著耿大發伺候那些花,然後拿著比別的工人都多的錢。自從不再干燒磚的活兒,劉三也變得更加懶散時常哈欠連天,也沒什麼精神頭,整天萎靡不振的樣子。
磚廠的工人都瞧他不上眼,就一齊取笑他,說是不是園子裡有個小浪蹄子天天吸他的陽氣。
劉三聽了用也不生氣,嘿嘿一笑,煩罵道:“你們都雞巴幹活去,別淨他媽知道瞎勒勒。”
可磚廠建了沒過個兩三年,就又出事兒了。
這回出事兒的,還是老初家。
這老初家孤兒寡母靠著鄰里鄉親的幫襯,生活還算過得去。一轉眼,初家小子已經十一二歲了,取了小名叫鐵柱。
鐵柱這孩子沒爹管教,天生淘氣,有股子野勁兒,總是在村裡東跑西竄,每天不瘋到天黑都不回家。這天,已經傍黑天了,鐵柱還沒回家,他娘就有些著急了,開始在村裡四處找他。
有幾個與鐵柱同齡的孩子告訴初家寡婦,太陽剛下山的時候,他們看見鐵柱往東邊磚廠去了。初家寡婦聽了,急急忙忙往村東邊一路小跑。
可還沒走到地方,就聽見前面傳來一陣兇猛的犬吠聲和孩子的哭喊求救聲。那淒厲而又熟悉的哭喊聲音值聽得初寡婦毛骨悚然,大驚失色,她一面向著聲音傳來的方向狂奔一面邊喊:“鐵柱,鐵柱!”
不遠處的磚廠裡傳來聲嘶力竭的哭喊,然而哭喊聲只持續了一小會兒,不多時就只剩下了惡犬狂叫的聲音。
惡犬的狂叫聲也驚醒了留在磚廠看屋的劉三,他匆忙披上衣服,快步往園子跑去,可那步子不知為何虛飄極了。大狼狗想發了瘋似的吼叫著,磚廠外面不遠處,初家寡婦拚命向這邊跑。
劉三正要打開園子的門,卻發現大狼狗的鎖鏈子不知怎麼開了,兩隻大狼狗忽的一下撲上來,凶狠地咬著園子的鐵門,狗嘴上沾滿了鮮血。劉三死死把門頂住,拼著命將門鎖上。伸頭透過鐵門的縫隙往裡看,這一看看得他胃裡一陣翻騰,晚上吃的東西哇的一下全都吐在了大鐵門上。
只見園子裡一片狼藉,那些原本艷麗的花被踐踏的不成樣子。花叢中一個小孩被撕咬得血肉模糊,臉都被啃去了一半,地上紅的白的淌了一地。
劉三臉色慘白的蹲在大鐵門後,腦袋裡一片空白。這時初寡婦正好從磚廠正門跑進來,她哭喊著問劉三看沒看見她家的鐵柱,劉三用顫抖的手指了一下園子。
初寡婦撲倒大鐵門上,向園子裡看去,立馬便看到了躺在血泊中的鐵柱。她發了瘋似的哭喊著就要打開鐵門衝進去,嚎哭的聲音比園裡的惡犬更加瘆人。
劉三一把抱住她,“你他媽瘋了?進去找死啊?”
初寡婦已經紅了眼,掙扎著喊著鐵柱的名字就往園子裡沖。劉三急了,一把把她推開,然後一個大嘴巴把初寡婦打倒在地。初寡婦掙扎著想從地上爬起來,卻又被劉三死死的按在地上動彈不得。
兩人僵持了一段時間,終於初寡婦不再反抗,只是毫無表情的在那裡一直無聲地流眼淚。
本來癲狂的兩條狗不知為何也安靜了起來,趴在鐵門後面嘴角吐著白沫,還有些輕微的抽搐。這時太陽已經完全落了山,空氣裡瀰漫著刺鼻的血腥味兒,天的西邊上雲朵紅得駭人。
村裡人把兩隻狼狗勒死了。可是耿大發卻拒絕給予初寡婦任何賠償,他說是那小崽子自己跑進花園兒的,咬死了也是活該,跟他姓耿的有幾分錢的關係?
站在耿大發面前,初寡婦一句話也沒說,只是死死的盯著他,眼神裡沒有仇恨,也沒有毒怨,卻是像在看一個死人。村裡人把初寡婦送回家,又派了幾個婦人看著她勸導她,怕她做出什麼傻事。
可她就那麼坐在炕頭,不言不語,眼神空洞著,眼珠子轉也不轉一下。坐了一會兒,她說要上廁所,卻慢悠悠地走到自家院子的枯井邊上,村裡人以為她要跳井,立馬拉住她。
初寡婦搖搖頭,一屁股坐在井邊,開始嚎啕大哭,開始衝著枯井喊,她說是磚廠老闆害死了她的孩子,耿大發不得好死……
初寡婦就這麼在井邊哭訴了整整一天,終於哭昏了過去。鄰居把她架回炕上,安頓了她休息。
可是,隔天早上,鄰居再來看她的時候卻發現她已經斷氣了。
這事兒還沒完,更邪乎的是,就在這一天的晚上,耿大發被發現吊死在磚廠的傳達室裡,死後的狀態與幾年前賀建國的死態如出一轍。
這一天,村裡說什麼的都有。有人說初寡婦咒死了耿大發,有人說是初家的春娟還魂回來,殺了耿大發為她弟弟報仇。
還有人說,上地幹活的時候在磚廠附近看到了一個模糊的身影,像極了鐵柱他爹。
賀建國死了,耿大發也死了。村裡人都說是初家男人在報復,報完了仇,他怕初寡婦孤單,就把她也帶走了。
耿大發一死,磚廠沒有了管事兒的,再加上資金難以周轉,就日漸荒廢了下去。磚廠工人也都說這地方邪性,自從耿大發死了之後,總覺得陰氣森森的,就陸陸續續的都走了。
最後,整個磚廠就只剩下了劉三自己。據他自己說是捨不得這裡,儘管沒人相信他的鬼話,但是他留下來的真正原因還沒人知道。
劉三在磚廠依舊種著花,依舊不讓人隨意進那個園子,劉三靠著賣磚廠剩下的存貨過日子。他自己越來越消瘦,到了後來幾乎就是個皮包骨,根本不成個樣子了。
又過了幾年,劉三已經瘦得像個骷髏,還總神神叨叨時常神志不清的不知說些什麼。村裡人都說是磚廠陰氣太重,劉三就是被那些個怨氣蝕壞了身子,看他那樣子怕是活不了多久了。
果然被村裡人說中了,多了一段時間,村裡人發現上地裡幹活路過磚廠的時候好久都沒有再見過劉三了。大家對此議論紛紛,最後大夥一合計,決定派幾個年輕陽氣盛的小伙子進到磚廠裡面去看看,結果在磚廠的房子裡看到的卻是已經吊死了好幾天的劉三。
村裡人草草埋了他,但從此再也沒人願意在接近這個磚廠,即便是上地幹活的時候也躲得遠遠的。
有人好奇那個花園裡到底有什麼,可進去後發現花園裡的花都被人拔了,第二年倒是又長出了幾株,但是越來越少,後來不知道為什麼就再也看不到了。
連續三個人不明不白的死在這裡,使得村裡人對這個地方敬而遠之。就這麼的,磚廠一直空著,裡面雜草叢生,就連房子如今都已經破敗不堪了。
講到這兒,張支書喝了一口酒,長歎了一口氣,“那個地方太邪門兒了,接二連三的有人被吊死在那裡,村裡人對那兒都特別忌諱,還不敢輕易把那破廠子拆了,害怕觸怒了裡面的東西,所以這麼些年就扔在那兒,沒人管沒人問的。”
當時我聽完了張支書講的故事,就陷入了深深的思考,我覺得,這些故事的背後應該是還隱藏著什麼。
4
天越來越黑,許靜還是沒有回來。
我已經急得滿頭大汗。最後,我咬咬牙,決定把不再管這屍體,先回村裡。
當我回到村裡的時候,李村長正跟韓校長在家門口的樹下下象棋。
我急匆匆地跑過去,問:“許靜回來了嗎?”
李村長抬頭看見我滿頭大汗的樣子,先是一愣,而後道:“許同志不是跟你出去的嗎,沒見她回來啊!”
“壞了!”我大叫一聲,“快找幾個人跟我走,你們村頭那磚廠裡死人了!”
“啥?”李村長“噌”地站起身來,張大著嘴巴看著我。
“快跟我走吧!有人被吊死在廠房裡了!再讓你們村裡的人四處找找許靜,她可能讓人擄走了!”我滿臉焦躁道。
老村長慌忙四處叫人去找許靜,然後趿拉著鞋帶著幾個人就跟著我往村頭跑。
到了磚廠的廠房,幾個村裡的小伙子把那屍體放下來。李村長和張支書進到廠房裡,兩個人戰戰兢兢地靠近躺在地上的屍體。
張支書閉著雙眼,壓根兒不敢去看那躺在地上的人。李村長一步一挪,走向屍體,等看到那人的長相時,李村長“啊”的一聲大叫起來,嚇得張支書渾身一激靈,猛地睜開眼睛,待他看清地上的人,也不由驚叫起來,“這不是王春生嗎!”
“你認得他?”我把眼睛一瞪。
“他就是我們村兒的,現在就住在老初家那房子!”李村長臉色蒼白地看著那具屍體,聲音有些發抖。
“住在老初家的房子?是那個孩子死在這裡的初家?”我腳步一滯,回頭緊緊盯著李村長。
我突然停下,嚇了李村長兩人一跳,兩人慌忙點頭說:“是的。”
“快帶我去。”我焦急地喊道,“把屍體抬出去,把這個廠房鎖好!”
5
我們一群人急急忙忙地向老初家的方向趕,不知道為什麼,我心裡有一種預感,所有的一切都會在老初家得到答案。
到老初家的時候,那木質小門用一條粗長鏈子緊鎖著。鄰居說,家裡沒有人,王春生前天匆忙回來過一次,在家待了一晚,第二天天還沒亮就又出去了,一直到現在都沒回來過。
李村長說這個王春生在村裡是個整日游手好閒的傢伙,前一段時間因為不顧正業被家裡趕了出來,自行撬了初家的房子,住在了裡面。
我率先跳進院內,撬開房門。
走進這個老房子,我仔細打量著眼前屋內的一切。朝南的牆上只留下兩扇小小的窗,其餘已都被木板封住。冬季微弱的陽光就從這兩扇窗中勉強地鑽進屋內,好歹算是讓這間昏暗清冷的房子有了一點光亮。
屋子裡只陳列著簡單的家什,一個衣櫃,一鋪炕,一台縫紉機還有一個靠在牆邊的方桌。
我的眉頭皺得更深,因為這屋子根本不像許多年不曾有人住過的樣子。
由於光照的缺乏,整個屋子都顯得格外陰森和寒冷,因為沒有什麼傢俱,屋子又顯得特別空曠,只有幾個已然掉落油漆的抵樑柱孤零零地佇立在屋子的四周。
屋子的西北角,供奉著一尊不知名的神像,暗紅的臉膛更像是源於屋中的幽冷。神像的身前的香台上立著三根已然熄滅但並未燃盡的香。
我在屋子裡四處走動查看,當走到縫紉機邊上時,腳下突然傳來“咚咚”的聲響。我猛然一驚,再次用腳踩了踩此時腳下用磚鋪成的地面——“咚咚”。
我神色一凝,這縫紉機底下的磚地,踩上去發出空曠的迴響,顯然是沒有鋪實。我讓李村長找來工具,撬開地磚。
果然,地磚之下是一個類似地窖的空洞。
我又弄來一盞蠟燭做的燈,燈被點燃,徐徐放入地窖中,黑暗中,火苗搖曳不定,卻不曾熄滅,隱約間還看到了一架連接地上的梯子。將蠟燭燈拽上來,已經確認地下氧氣充足的我一馬當先,順著梯子爬下去。
地窖裡有著淡淡的土腥味,濕寒之氣濃郁。地窖比想像中大得多,我帶著村裡的幾個人開著手電,小心翼翼地在其中摸索。我發現,這似乎是一條地道,從屋內徑直地通向屋外,在一團漆黑中走了大約十幾米的距離,突然在前面出現了一束微弱的亮光,拐過一個拐角,眾人看到在那亮光的後面,一個人被五花大綁地捆在一把椅子上。
看到那人,我頓時狂吼:“快,救人!”
我帶著頭,幾個人大步跑到椅子旁邊。
被綁在椅子上的許靜看見我激動的淚流滿面,被堵住的口中不斷發出嗚嗚的聲音。
我給她鬆開綁著的繩子,拿掉口中堵著的破布。受到驚嚇的她“哇”的一聲撲進我懷裡,開始大哭。
許靜顯然是嚇壞了,我輕輕摸她的頭髮,柔聲安慰叫她不要再害怕。
許靜抽噎著,伸手一指身後,“他從這邊跑了!”
我並沒有著急去追,而是仔細觀察這個地方,我發現這是一口井的井底,這口井應該就在老初家的園子裡,不太深,看起來應該是早已枯竭。有幾束微弱的月光從蓋著井口的木板的縫隙間照射下來的。
我又許向靜指的方向看去,然後才發現,原來這口井的一旁還有另一條通道。
等許靜的情緒穩定了下來,我才拔出槍,帶著幾個村民鑽進了那條地道。
黑暗裡,只有幾個手電筒亮著慘白的光。喘息與步行的聲音清晰迴盪在耳邊,地道出奇的長,陰寒,死寂,像是通往幽冥世界的通道。
所有人都繃緊著神經,在各自呼出的白氣中緊緊盯著地道的各個方向。
走了大約有十分鐘,所有人都已凍得發抖,可這條路似乎仍舊沒有到盡頭。
突然,走在最前面的一個姓張的小伙子摔倒在地。後面的人大驚,急問出了什麼事。
小張站起身,羞澀地說:“不小心絆倒了東西。”手電筒的光照下,他原本通紅的臉色卻顯得無比蒼白。
我們用手電去照向小張的腳下,發現是一塊大石頭,光源再向上移動,我發現石頭上放著一架梯子。又用手電筒照向四周,然後大家都鬆了一口氣,原來我們終於走到了地道的盡頭。
爬上梯子,用力推頭頂的部位,木質的蓋板微微有些鬆動,我用上全身力氣,猛地用力一頂,蓋板被頂到一旁,絲絲縷縷的月光瞬間照進地道。
我微瞇著眼睛爬出地道,看著地道外的場景,大家震驚地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後齊齊看向我。
我看著有些熟悉的場景,長長出了口氣,“是磚廠的廠房!”
6
就在所有人都震驚自己通過地道來到磚廠廠房的時候。
寂靜空曠的廠房裡突然傳來一陣撕心裂肺的咳嗽聲。
我大吃一驚,忙舉槍瞄準那聲音的方向。
那是一個佝僂得彷彿蝦米的身影,此刻正在陰暗的磚廠廠房裡背對著我們,他蹲在那裡,不住地咳嗽著,像是要把肺都咳出來似的。
“你是誰?”我用槍指著那個人。
他緩緩轉過身來,是一個蒼老黝黑的面孔,臉上刻著密集的皺紋,看起來飽經風霜與磨難,花白凌亂的頭,好似一叢破敗的枯草。
李村長看著這張面孔張口結舌,“你——”
那人嘿嘿一笑,露出一口黃牙,“李老四,李老四!”
“你是初老六!你——你是人是鬼?”李村長一副活見鬼的樣子。
“嘿嘿嘿,我是殺你們的鬼!嘿嘿嘿!”
我皺著眉,回頭看向李村長,“他是誰?”
“他就是初春娟的爹!”李村長顫聲指著那個衣著破破爛爛的老頭。
聽到李村長的話,我神情一粟,卻沒有想像中的那般吃驚,只是覺得一切似乎都說得通了。
那初老六怪笑了一陣,又突然不笑了。
他開始站在那裡怔怔地看著我們,而後突然一邊咳嗽著,一邊道:“我在井裡面藏了這麼久,孩兒沒了,孩兒他娘也走了,這麼多年了,我躲不動了,也不想躲了。你們把我抓走吧!”
“是你殺了賀建國?”我問。
“是,他害死我閨女,我就殺了他。”這一刻的初老六同剛才相比,像是變了個人,聲音格外平靜。
“葛大發也是你殺的?”我又問。
“是,那葛大髮根本不是想在這村裡開磚廠,他只是想利用磚廠那片沙土地種大煙,我那可憐的兒子不過是誤跑進去,看見了那些大煙的花,撞破了他的秘密,他就狠心地鬆開了狼狗的鏈子,餵那狼狗吃了煙膏,讓那兩隻瘋狗把我那可憐的兒子活活咬死了。”初老六說話的時候眼睛空洞洞的。
“那劉三呢?”我再次追問。
“那個劉三,一直吸大煙,為葛大發種大煙,把自己搞成一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樣子,我偷偷溜進廠房的時候,他就已經死了。我為了不讓那些殘餘的大煙禍害村裡的孩子,就把他也吊了起來,讓村裡人不敢輕易靠近這裡!咳咳咳咳——”
初老六又是一陣猛咳。
“那這個王春生……”
“他?他太像那個賀建國了,他也不該亂闖進我家,孩兒他娘來井邊告訴我,叫我殺了他。嘿嘿嘿——”
初老六說著說著突然又開始神經兮兮地大笑起來,“我藏在井底,孩兒他娘叫我殺誰我就殺誰,誰欺負我初家人,我就殺誰!嘿嘿嘿——孩兒死了,孩兒他娘也死了,嗚嗚嗚——葛大發也死了,嘿嘿嘿——”
看著初老六的模樣,我知道,常年藏身在枯井裡,黑暗和仇恨的折磨使他的精神已經不再正常了。
最後,初老六被村裡人綁著帶走了,他一邊詭異地笑,一邊念叨著殺賀建國殺葛大發。
後來趕到的許靜已經從被初老六綁走的驚嚇中緩了過來,我告訴了她有關初老六的故事。當她看著初老六被捆綁著,被村裡人不斷推搡著向前走時的瘋瘋癲癲的樣子,不由紅著眼輕聲對我道:“我原諒他,他真的很可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