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春天剛開始的時候,和我關係最好的表姐到這個城市裡來進修住在我家,我搬到事務所暫住。誰知不久之後下了一場突如其來的大雨,它暴露出了事務所潛在的危險,於是我決定在夏天雨季來臨之前趕緊把房子修繕一下,為了不影響表姐又可以隨時監督裝修進度,我打算在附近找個房子租住一段時間,恰好一個開社區門診的朋友介紹說他所在的小區裡有簡易房出租,我很快接洽房主談好合同搬了進去。
這幢樓有些年頭了,像過去那種筒子樓,大多數住戶都在朝陽的那一面,每戶只有一個大間,門口帶個微型小廚房,公共衛生間和水房在樓梯的兩側。房主把它形容得像個熱鬧溫馨的四合院,等我帶著簡單行李搬進去時才發現這幢樓裡已經不剩幾戶人家了,而且家家房門緊閉,偶爾在樓梯上相遇,接觸到的也是一雙雙警惕防範的眼睛。好在我住的時間不會太久,這樣湊合些日子也就過去了。
為了不影響與客戶的約期,我把手頭正在辦理的一些事件卷宗帶了回來,試圖按照長期以來的習慣利用晚上安靜的時間更投入地工作幾個小時。然而這個習慣卻在入住的第一天晚上就被打破了。
我房間的左邊是一條正對著樓梯的窄廊,陽光經常充滿著這個空間,不少鄰居都利用它晾曬衣物,住在我右邊的貌似是一對情侶,晚上十點左右他們有意壓低的爭吵聲透過毫無隔音效果的牆壁傳進了我的耳朵。
男人時而煩躁地抱怨,時而好言好語地勸解,那個女人一直在抑制著抽泣聲,間中夾雜著一些語速非常快的對話,似乎是江南一帶的方言,我無法聽清她在說些什麼。
寂靜中這種聲音尤其令人警醒,它總是似有若無地在耳邊徘徊,想聽卻聽不清,不聽又絕不可能,我只得放棄工作,開著電腦看美劇,直看到天色大亮起身去水房洗漱時,隔壁的小木門吱吱呀呀地被人懶洋洋地拉開,走出一位年輕女子。
她梳著一條高高的馬尾辮,穿著長袖和短裙,腳上是雙可愛的毛毛熊拖鞋,看不出具體年齡,但肯定比我昨晚想像中的怨婦要年輕很多。她一手舉著牙刷和口杯,用另一隻胳膊夾著臉盆,一條繡著小熊圖案的白毛巾和一支洗面奶躺在臉盆裡。
看到我從房間裡走出來,她驚訝地一愣,隨即展露出一個頗為羞澀的笑容:“呀,新搬來的吧?”她的語調如同我猜測的那樣帶著南方口音。
我“嗯”了一聲,對她笑笑:“你好。”不知是昨晚爭吵給我留下的印象還是事實如此,我覺得她的眼睛有點紅腫,甚至臉頰上還帶著些自然風乾的淚痕。
我們相繼走進水房,各自洗漱,不再說話,不知她用的是什麼洗面奶,散發著沁人肺腑的清香。
我先那女孩一步回到自己的房間,她進屋後便聽見那個男人趿著拖鞋出門的聲音,不久又拖拖拉拉地走回來,過了一會兒一個穿著皮鞋的腳步聲經過我的門前沿著樓梯逐漸消失下去。我聽見隔壁傳來拉窗簾開窗的聲音,電視用輕柔的音量在放著早間新聞,接著那女孩開始打電話,在新聞播音聲中隱約傳來她幽怨的語聲和低低的啜泣,我猜想她開電視的目的應該是為了不讓鄰居聽到她的哭泣聲。
下午的陽光穿過窗玻璃在牆上拉出一條長長的影子,我從告一段落的卷宗上抬起頭聽著自己的肚子咕咕響,然後走到門外的小廚房燒水給自己煮方便麵。
麵餅在鍋裡沸騰的時候隔壁的門被拉開了,女孩隔著她家的小櫥櫃看著我笑笑:“真香!”
“方便面還不都是一個味兒。”我自嘲地笑著回應她。她自己在家也許很寂寞吧,對新搬來的陌生鄰居也這麼毫無防備地搭訕。
她走過來看了看我的鍋突然很興奮地問我:“你喜歡吃辣椒嗎?我有一大瓶媽媽寄來的醃辣椒。”
我不忍心掃了她的興,“好,謝謝!”
她趟著那兩隻毛絨拖鞋進屋去捧著一隻大玻璃瓶走出來,我借她櫥櫃裡一雙筷子往自己碗裡夾了幾隻辣椒,一邊問:“聽你的口音像江南那邊的人,怎麼會喜歡吃辣的?”
她接過我遞回的瓶子沉吟了一下:“嗯……媽媽是湖南人。”我聽出話裡有些令人不舒服的味道,便不再多問。
她抱著瓶子往回走,站在門口回頭說:“我叫葉寧,你呢?”
“林宿。”
她點點頭,輕笑一下,走進門去。
2
一個星期過去了,我很快和葉寧熟悉了起來,她是個大三學生,在一場席捲全國的疫情中被感染卻又非常幸運地存活了下來,家人給她辦理了休學手續,希望她完全恢復健康後再復課。她的男朋友張子健是她的學長,目前在一家通訊公司工作。葉寧給人感覺是個心無城府的女孩,熱情大方,很容易和別人成為朋友,即使像我這樣剛相識不久的陌生朋友她也毫無保留地給予完全信任,並對我說的一切表示好奇。
閒聊中我聽出她對張子健的一些抱怨,似乎自從工作以後他對她不再像以前那麼關愛呵護,甚至偶爾讓她察覺到一些危險的蛛絲馬跡,而對於她捕風捉影的疑心他從不否認。我和張子健接觸後覺得他對她非常在意,或許他認為對那些本來就沒什麼的事情坦然承認是表示他對她的真誠,至少他不撒謊騙她,這正說明他應該是個不太懂愛情技巧的人,因為女人恰恰需要一些適當的謊言來維持和保護甚至美化她們的愛情。儘管他沒做什麼錯事,忠心耿耿地只愛著她一個,但他坦誠的態度在滿懷疑慮的葉寧看來卻有著些無恥的味道,這是她不能容忍的。
矛盾就是這樣產生和持續的,我無心介入他們的故事,只在聊天中旁敲側擊地勸解葉寧不必太過緊張,否則也許會適得其反,因為她每天閒在家裡無所事事才會整天胡思亂想,找些事情做讓自己忙起來就會好很多。她流露出一點點想要放棄分手的意思,我真心希望她能再信任他一點,畢竟在這個時代,如此不會說謊的男人還是應該值得珍惜的。誰知就在葉寧無所適從的時候,他們的矛盾升級了。
自從和他們相識後,晚上的爭吵時斷時續,也許他們有和好或冷戰的時候,也許怕被我聽到而更加壓低了聲音。這天晚上隔壁房間裡毫無聲息,我拿著份卷宗看到一半,突然聽見葉寧尖聲地叫喊:“你再說一遍!”
接著是東西摔到地上破碎的聲音,有木質傢俱被翻倒了,葉寧尖厲的叫聲不斷響起,她沒有再說什麼,只是一味地叫著,像一個猝然發狂大腦空白的人組織不出語言。張子健壓低了嗓音在勸著她什麼,這種情況持續了十幾分鐘才以葉寧的哭泣做收場。
我躺在床上戴著耳機聽相聲,可不管多有笑料的包袱抖出來都不能引動我的笑容,突然間很感慨自己單身一人的生活,雖然有時寂寞了一點,卻絕不會像隔壁這二位那麼煩惱混亂。
第二天下午我又在小廚房煮麵,葉寧推門出來打招呼:“借我一碗麵可以嗎?我一天沒吃飯了。”
我二話不說拿了兩包遞給她,她卻搖搖頭,囁嚅著:“我不會煮……”
我煮好一包面倒進她碗裡,說:“怪不得你們那麼晚吃飯,原來是等他下班回來再做。他對你挺好的。”
她咧開嘴淡然一笑:“好不了多久了。都是你勸我不要跟他分手,現在好啦,被他佔了先,他要跟我分手了。”
“哦?”這個有點出乎我的意料,在我對張子健的感覺中,他不像是個會衝動開口說分手的人。“為什麼?”我問。
話一出口我就有點兒後悔了,怎麼這麼三八地打聽別人這種事情。但葉寧並沒往心裡去,自顧說下去:“他說我總是疑心他,讓他越來越害怕回來,一想到回來和我一起待在這個屋子裡他就覺得壓抑,然後他說他們公司裡有個更在乎他的女孩對他很好,他考慮和我分開。”
“你看,疑心來疑心去,疑心生暗鬼了。”
葉寧忽然歪起嘴角頑皮地一笑:“我告訴他我懷孕了,不打算拿掉,要他負責!他要是有點兒良心就不能在這個時候拋下我。”
我皺起眉頭看著她臉上閃爍著自以為聰明的得意笑容:“你傻不傻啊?拿這個借口要挾他,對你自己一點兒好處都沒有。而且就算他留下來了,這事也瞞不了多久,過些日子肯定會漏,到時候你拿什麼安慰他發現被騙後的失落和失望?”
她捧著面想了想,一甩馬尾:“哎,不管那麼多,眼前先留住他再說嘛。”說完她對我道聲謝鑽回屋吃麵去了。
傍晚出門時我遇見了比往常回來得稍早的張子健,他手裡拎著一兜新鮮漂亮的水果,面無表情地對我點點頭算是打個招呼,看上去有點疲憊和無奈,從那兜子水果可以看出應該是葉寧的策略起了作用。
這天晚上他們沒有發生爭吵。
3
兩天後,我去裝修中的事務所監督了一天工程,晚上又陪表姐出去吃了頓飯才回來,走進門洞發現樓梯旁的陰影裡趴著個人,走近了才看出是葉寧,她趴伏在地上小聲地呻吟著,旁邊有一攤嘔吐物,我把她扶起來,發現她並不像我以為的那樣心情不好喝醉了酒,她額前沁著汗水,臉色和唇色都很差,手捂著腹部似乎在忍著疼痛。
我背起她往外跑,一邊給那個在這個小區裡開診所的朋友蘇錚打電話讓他在診所裡等我,掛斷電話後想讓葉寧給張子健打電話時,卻發現她雖然還醒著,卻有氣無力地連給我個回應的神情都不能,更不要說打電話了。
蘇錚的診所已經下班,他獨自等著我們,詢問完了葉寧的情況,他親自給她做了化驗和一些常規檢查,又給她開了藥和點滴。葉寧稍微緩和一些後給張子健打了電話,他急火火地趕了來,很緊張地坐在她身邊握著她的手問這問那,得知沒什麼大礙才放下心來。
蘇錚微皺著眉頭叮囑他們這幾天注意飲食,最好是自己煮些清淡無味的清粥,其他東西都不要吃。他的眉頭一直到送我們出了診所大門仍沒有鬆開的意思,我向他道別,問他是不是這就回家了,他說還有點事先不走。我沒再說什麼,陪著張子健一起護送著葉寧回到樓裡。
一個星期很安靜地過去了,事務所的裝修工作已經接近尾聲,我手中正在處理的兩件事都有了個相對美好的結局。這些日子的晚上隔壁一直很安靜沒再發生爭吵,中午或下午我在廚房煮麵時葉寧仍會跑出來找我聊天,她看上去心情很好,不像之前那幾天總帶著些憂鬱的神色,臉色也好了很多。張子健每天按時或提早些回來,天天變著花樣拎著些時鮮的水果,傍晚的樓道裡總是充滿著他家燉鍋裡飄散出來的香味。
在消除了對葉寧的擔心的同時,我發現自己越來越有點享受每個下午和葉寧站在小廚房裡聊天的時光,她像個快樂的小鳥唧唧喳喳說個不停,從她的童年到學生時代的趣事,包括她曾經的初戀以及和張子健之間的感情發展,似乎無聊的休養生活把她給憋壞了,好不容易找到我這麼一個聽眾,她終於找到了傾瀉出口,一股腦兒地全倒給了我。
我在喜歡她。
有天夜裡躺在床上我忽然正視了自己心理的變化,並為這個毫不識趣的感情投入有點懊惱,一邊希望她過得幸福快樂,一邊又希望能更長久地保持這種狀態,即使只是每天下午站在廚房裡看著她那張可愛的笑臉於我而言也是種快樂。我有點兒懷疑自己天天那樣食不知味地吃方便麵究竟是填飽肚子還是為了找個能把她召喚出來聊天的借口,以填補自己內心對她越來越強烈的渴望。
那天中午我正破天荒地享受著回籠覺,突然從隔壁傳來一陣摔打聲,許多易碎品被摔到地上發出破裂的聲響,幾樣簡單的木質傢俱發出移動或傾倒的砰砰聲,間中隱約夾雜著低低的呻吟。我坐起身仔細聆聽著這一連串的動靜,早晨起床時我在樓道上遇見了出門上班的張子健,他當時陰沉著臉從屋裡走出來,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直到發現我的存在才忽然展露出一個機械性的笑容。不知道在我睡著的這段過程中他有沒有再回來,但不管他是否在家,隔壁傳來的聲響都不像是兩個人在爭吵時發出的動靜,我遲疑了一下,起身走出去來到葉寧的門外。
聲音停止了,不知是真實存在還是我過於關心而出現了幻聽,總覺得在這片寂靜中有著些微不尋常的低吟呼救聲。“葉寧?”我在門上敲了敲,喊著她的名字,但是裡面毫無聲息,沒有任何回應。
她肯定在裡面,剛才屋裡發出的聲響是她在發脾氣嗎?如果她不願意被我打擾只需要現在隔著門告訴我她沒事就可以把我打發掉了,但是現在沒有任何聲音回答我,更沒有任何聲息告訴我她仍然在這間屋子裡。
要麼是她一個字都不想回答,要麼就是她根本回答不了。
“葉寧!我知道你在裡面,出什麼事了?如果你不回答我就把門撞開了!”我在門上用力地拍打著,這一層樓的住戶在白天大都外出工作,平時只有我和葉寧在家,我這麼大聲地叫嚷砸門也沒有一戶人家開門出來看。
葉寧的屋裡仍是沒有回答,我後退一步用力踹向門鎖,隨著大門的洞開先露出了葉寧的毛毛熊拖鞋,然後是她白皙嬌俏的小腳,她的小腿上壓著椅子,上半身幾乎爬進了桌子下面,我衝過去抱起她,在她胸前和地上有一片紅色的嘔吐物,顯然上一次令她嘔吐的症狀並沒有徹底好轉,不管是什麼原因導致了她的病情,這次已經嚴重到讓她吐血並且昏迷不醒的地步。
我給蘇錚打了電話,正巧他今天又是一個人在診所裡發呆,我告訴他葉寧再次病發,而且情況更加嚴重,是不是應該叫急救車把她送到醫院去搶救,蘇錚毫不遲疑地否定了我,堅持讓我把葉寧送到他的診所去。我背起葉寧就往樓下跑,在將葉寧托起來的瞬間我發現一個更令我驚慌的事情,她已經在昏迷中失禁了。
半路上遇到來迎我的蘇錚,他臉上凝重認真的神色讓我覺得他似乎正在想著什麼更重要的事情,不免有點打擾他的歉意。
把葉寧放倒在病床上後,我想起應該給張子健打個電話通知他回來,想起葉寧的手機還在家裡,便向蘇錚交代一聲打算回去打電話,蘇錚不鹹不淡地說:“去把手機拿來,電話先別打。趕緊回來幫忙。”
我匆忙應著往外跑,心底泛起一點點意外。
蘇錚和我是從小一起長大的發小兄弟,儘管從大學到現在我們長時間分開過很多次,卻一直保持著不變的默契和習慣,他是個惜字如金的懶人,能用一個字說明白的事情他絕不再說第二個字,更不會像剛才這樣干涉別人的言行。
“為什麼?”我把葉寧的手機拍在旁邊的床上,定定地看著蘇錚。
此時他已經給葉寧掛上了輸液瓶,並清理過她嘔吐的污物,化驗台上擺放著幾支試管,其中幾支正被他放進儲藏箱裡。聽到我的問話他不緊不慢地遞過來幾隻袋子:“上一次你送她來我當時就有些疑心,所以你們走後我又做了些其他檢驗,結果和我猜測的一樣,她不是急性腸炎,而是氟乙酰胺中毒,這是一種無臭無味的劇毒藥品,它能阻斷人體能量代謝過程,刺激中樞神經,損害心肌和呼吸功能。上次她只是輕微的症狀,頭痛頭暈、嘔吐口渴,上腹部有燒灼痛感,視力模糊。這次她的情況更加嚴重,剛才已呈現短時間視力喪失的情況,小便失禁,心率不齊,有陣發性抽搐。雖然還沒有完全的檢驗結果,但我可以肯定仍然是氟乙酰胺中毒,含量絕對超過了誤服的量,完全可以要了她的命,如果不是她自殺就是有人在給她下毒。你拿這些袋子去把她家裡正在食用的所有東西都收集一些回來,我一起拿去檢驗,如果我猜測得不錯的話,你要有得忙了。”話音才落,葉寧急劇地抽搐起來。
“她……應該不會有自殺這種念頭的吧?”我輕輕按住雙目緊閉的葉寧,看著蘇錚從容地處理著眼前這一切,我相信他的判斷。這個女孩正被我暗自關注著,然而不論怎樣我都不希望在她身上發生任何會成為我工作一部分的事情,所以正如蘇錚所說,我有得忙了。
葉寧家早晨吃的東西很簡單,剩在桌上的還有麵包、咖啡、麵條和酸奶,葉寧媽媽寄來的那瓶醃辣椒被打翻在地上,我撥開玻璃碎片取了些辣椒放進袋子裡,其他食物也分別拿了一些。
我拎著那些袋子一邊往回走一邊拿出手機看著上面的一個號碼,那是秦陽的電話,他也是我的同學,目前在公安局刑偵部門工作,我涉及過的所有刑案都與他有關,要不要找他聊聊這件事呢?
4
張子健接到我的電話後沒多久便趕到了蘇錚的診所,葉寧剛剛甦醒過來,看到張子健她臉皮漾開一個虛弱而欣喜的笑容。
“寧寧,我沒照顧好你,對不起!”張子健皺著眉頭焦急地說,他雙手捧著葉寧的手,生怕她會離開似的。
“怎麼怪你呢,可能是我亂吃了什麼不好的東西,讓你擔心了。”葉寧轉頭看見我,向我道了聲謝,又對張子健說:“你是請假回來的吧,快回去上班吧,別耽誤了你的工作。我沒事的,看樣子要在這裡躺些時候呢,一會兒讓林宿送我回家就行。”
張子健出乎我意料地沒有堅持留下來,而是再三叮囑了一番便匆匆離開了。
回想著我搬到葉寧家隔壁後旁觀他們的這段生活,習慣性的思維方式把張子健擺放在我心裡最警惕的位置。他從最初對葉寧的忍讓到逐漸不耐煩,從開始的關愛到後來的移情,為了擺脫葉寧每天對他糾纏不休的困擾,他愛上了另一個能令他更加輕鬆愉快的女子,如果不是葉寧那個懷孕的謊言,也許現在他已經擺脫掉她了吧?但也因此,懷孕的葉寧成了他甩不掉的包袱,他心裡軟弱的一面使他無法毫不負責地在這種時候掉頭就走,而他內心牴觸的那一面卻已然在沒有感情因素的前提下失去了相伴相依的耐心,因而他很有可能在不得不接受卻又時刻想要解脫的無奈下想出另一個能夠令他一了百了的對策。
我鬱悶地走出診所,把同樣鬱悶的蘇錚留在葉寧的病床前,秦陽正站在陽光下皺著眉頭打電話,見我走出來他匆匆收了線對我掂著手機說:“我身上正攬著三宗大案呢,你要是說不出個事由來我拿你下酒!”
我把葉寧兩次中毒的情況對他詳細講述了一遍,包括這些日子以來葉寧和張子健之間的感情矛盾,在我初步的判斷中,張子健有很大嫌疑。
“以你目前所知的情況來看張子健的嫌疑是最大的,但還不能排除食物的因素,也不排除其他人的可能性。”秦陽沉吟著想了想,又說:“現在還不需要我以警方的身份來介入這件事,你可以從朋友的角度找她側面瞭解一些情況,比如她家裡的飲食結構和習慣,平時接觸的人、有矛盾的潛在嫌疑人等等。當然,如果你能控制談話技巧的話,也可以旁敲側擊地觀察一下在這件事上她是否對張子健也存有疑慮。”
我知道這個被大家一直貫徹的慣例,夫妻或情侶間有一方被害則另一方便成為最大嫌疑人。現在葉寧還沒有死,但按照這個事態發展下去,下一次她是不是還能僥倖脫險就不得而知了。
葉寧靜靜地躺著,蒼白的臉襯托在雪白的床單上使她看上去非常柔弱,我輕輕在她床邊的椅子上坐下來,“你怎麼回事,好好地待在家裡也能把自己弄成這個樣子,太嚇人了!”
她不好意思地笑笑:“我也不曉得嘛,吃過早飯還沒來得及收拾房間就突然肚子疼,比前一次疼得厲害,而且視線很暗看不清東西,然後就開始很失控地嘔吐,好像要把胃都吐出來一樣,後來我模模糊糊聽到你喊我名字了,但是已經沒法答應你。”
“你想一下今天都吃了什麼東西,有哪些東西和上一次發作時吃的一樣。”
她若有所思地回想著:“我們吃的東西很簡單,變化不太多,總是那幾樣。那天吃的是晚飯,實在有點想不起來究竟吃了哪些東西了。今天早晨我吃了一個雞蛋,一碗麵條,喝了半杯咖啡。哦……”她似乎想起點什麼,停住了話頭。
“想起什麼來了?”
“那天也是吃的麵條哦,”她又輕輕笑笑,“我喜歡吃麵,尤其是拿媽媽做的那瓶醃辣椒的滷汁拌麵條。今天早晨也是這麼吃的。”
“子健喜歡嗎?”我小心翼翼地把話題帶到張子健身上。
“他?他最怕辣了,那瓶醃辣椒他從來都不碰,只有我自己吃它,所以你能跟我一起分享讓我很開心。”她輕輕挪過手來,伸出冰冷的兩根手指在我放在床邊的手背上輕拍了拍表示感激。
我克制著心裡泛起的憐愛,讓自己的手平靜地接受她的輕敲而沒有隨著心念的波動去握住她的手。
“還有什麼東西是只有你吃但子健從來都不碰的嗎?”這句話問出來後我看到隱身人一般站在旁邊偷聽的蘇錚眉頭一皺,顯然我問得很愚蠢。
葉寧搖搖頭:“他不挑食,除了不吃辣其他沒有他不吃的食物,家裡都是他做飯,所以……”她突然瞪著我不說了。
我鎮靜地回望著她,如果她在這件事上對張子健有什麼看法,那麼現在就是她表明態度的時候。
“你在懷疑他對我幹了什麼是不是?”令我失望的是,葉寧的語氣中充滿了對我的責備和憤怒,她蒼白的小臉上淺淺地湧起了一陣紅暈,“我要離開這裡!”她遲緩地坐起身想要拔掉手上的輸液針頭。
蘇錚上前按住她說道:“別賭氣,這幾瓶都輸完才有療效。”轉回頭用口形惡狠狠地給了我一個無聲的字:“笨!”
“對不起,也許是我的問話或態度不太恰當。我不是在懷疑什麼,只是想弄清楚究竟是什麼原因造成了你的病情,因為只有你病了,子健卻一點事都沒有,你們每天都在一起吃飯,自然要弄明白在飲食上你們有什麼區別,這樣才能找到原因,免得你下次再誤吃了什麼。”
葉寧半側過身表示對我的冷淡,然後輕輕說:“沒有,沒有其他的了。我很懶,有時候剩菜剩飯不熱就吃了,或者拿什麼東西隨便在飯裡拌拌就打發一頓飯,以前也常常吃壞肚子,只不過沒有這次嚴重而已。子健對我很好,非常好,我知道他不會離開我,更不會用這樣惡劣的方式使我離開他。”我站起身試圖表示理解地去拍拍她的肩,卻發現眼淚正湧出她的眼眶橫貫而過她的面頰掩藏進她的髮絲裡。
我心裡對張子健的疑心絲毫不被動搖,只是感慨愛情竟會令人如此迷失自己,她盲目信任著自己所深愛著的這個人,並相信他表現出來的愛情,即使危險已經敲開了她的門。
5
我問蘇錚在葉寧這種危急的情況下不送進醫院急救是不是太冒險了,他說,正是因為第一次就懷疑葉寧是在被人下毒,所以當她第二次出現狀況時他可以肯定的是,如果葉寧已經沒救了那麼送到醫院去同樣沒救,但凡葉寧還有一線生機,他絕對有把握救治成功。而他在意的是,在嫌疑人身份尚未明瞭的情況下,把葉寧送進醫院意味著她中毒的真相會被揭穿,一旦事情未能及時偵破,下毒者有可能因此將自己掩藏得更加隱密,更有可能改變以後行兇的方式,這對生死一線的葉寧來說反而更加危險。
所以僅僅是幾個不明真相的朋友在小診所裡對葉寧加以看護救治,對下毒者來說是一種蒙蔽的手法,他不會瞭解到事情究竟進展到什麼地步,小診所裡的小群體會讓他忽略公眾意識。
事情正如蘇錚所說的那樣沒有引起任何人的關注就過去了,葉寧在診所裡躺到張子健下班回來,我們一起把她送回到家裡的床上,我借口葉寧需要照顧沒有讓張子健去做飯,而是跑到外面的粥鋪打包了一頓清淡的晚飯回來,心安理得地在他們房間裡一起吃完了這頓飯,再三叮囑葉寧要聽從蘇錚的話,飯後吃過了藥就不許再進食任何飲食,這才不放心地走回自己的房間。這一夜隔壁毫無聲息,我豎著耳朵仔細聽著那邊可能發出的任何動靜,希望可以捕捉到張子健的疑點,但直到天亮仍一無所獲。
上午,我睡意矇矓地快要睡著的時候,門上被輕輕敲了兩聲,葉寧虛弱地站在門外對我笑笑,伸出食指比在唇上示意我小聲一點:“子健昨晚太累了,今天請半天假,他給我做了早飯剛剛睡著,你陪我去診所打針好不好?”
我點點頭走出門去,她又躡手躡腳地走回去,我跟著她來到門口,見她進屋拿起個小錢袋,又不自覺地舔舔嘴唇拿起桌上一隻杯子回頭對我悄聲說:“我還是有點兒口渴。”
“別喝!”我急切地揮手制止了她,她舉著杯子呆看著我,我緩和了態度解釋道:“輸液之前先不要喝水,到診所再說吧。”
她放下杯子悄悄走出來對我皺皺鼻子:“好吧,聽你的,林大夫。”
我一直陪著葉寧在蘇錚的診所裡聊天,當她淺淺地睡著時,我和蘇錚走到門外小聲談論著她的病情,今天她的症狀減輕了許多,視力仍在恢復中,心率不齊和疼痛的現象基本消失,明天就不需要繼續輸液了。我決定送葉寧回家之後下午去找秦陽討論一下接下來該如何小心處理這件事。
葉寧終於結束了今天的治療,由我和蘇錚陪著到小區外的粥鋪吃了中午飯,她另外點了些打包帶回去給張子健,然而當我們拎著溫熱的外賣走回他們的小屋時,等著我們的是張子健已然冰冷微僵的屍體。
事情已經明顯不再需要我和秦陽討論,張子健試圖第三次給葉寧下毒時卻不小心自己誤服了給葉寧準備好的毒藥。無法相信事實的葉寧在看到張子健面前那只畫著個小女孩的杯子時終於崩潰地大哭起來,她把另一隻畫著個小男孩的杯子緊緊抱在懷裡,隨即恨恨地在地上摔得粉碎。
我一直處於一個朋友的位置,在整個事件的處理過程中陪伴著呵護著葉寧,希望她可以在這種打擊下振作起來,蘇錚每天堅持給她檢查一次,確保她不會留下任何機能損傷。
當我的事務所終於煥然一新時,葉寧的事情也告一段落,在我搬出筒子樓的前一天,她來向我道別,在經歷了這一番事情後,她家人為她辦了退學手續,下周將遠赴海外到她父親身邊去生活。我收斂起內心那點可憐的失落感,由衷地希望她能快樂無憂地繼續生活。
我和蘇錚繼續著堅固但疏離的友情,雖然每次我去找他時他都像個先知一樣在等著我,但除非有什麼要緊事他從來不主動找我。秦陽並沒有接手葉寧的案子,僅僅是作為知情的警方證人出現了一下便又投入到令他頭大如斗的案子裡去了。我坐在舒適的辦公桌前享受著嶄新的開始,終於在葉寧離開一個星期後,第一個客人上門了。
“我沒有什麼事情需要幫助,只是想找個人聊聊。”她自我介紹叫霍欣,“我是張子健的同學。”
一時間我有點兒不知該說什麼才好,顯然她對張子健抱有一些特殊的好感,但對於一個已經死去的兇手,我們又能說什麼呢?
“子健這段時間一直很苦惱,有許多話他總是來找我說。”她低垂著姣好的頭,和葉寧相比,她成熟沉穩而謹慎。
“我稍微瞭解一些,葉寧很擔心他有外遇會離開她,所以總是猜忌他的言行,每個男人都不會喜歡這種監視,當他想要脫離她的束縛時他認為這種謀殺方式是他逼不得已的行為。”
霍欣驚異地抬起頭:“不是這樣的!”
從霍欣的話中我聽到了另一個版本的張子健。一直以來令張子健困惑的並不是葉寧的糾纏而是葉寧的冷淡。自從休學在家後,葉寧的家人便開始計劃把她辦出國的事,而張子健並不在他們的計劃之中,儘管葉寧和張子健有著非常牢固的愛情基礎,卻並不足以完全擋住葉寧離開子健的腳步,她一天天矛盾著,一面是她渴望的新生活,一面是她難以割捨的愛人。這也使得張子健痛苦萬分,他希望葉寧一切都好,哪怕離開他去過她想要的生活,一方面又不願意與她從此天涯海角成為路人。
“他們為這件事吵過哭過掙扎過,最後一次子健和我見面時,他說葉寧已經決定出國了,雖然她仍然很痛苦但顯然不會再改變主意,他接受不了這樣的現實,甚至流露出為了留住葉寧不惜一切代價的意思,我勸他不要做傻事,為了葉寧也為他自己認真考慮一下何去何從,如果值得堅持就堅持下去,如果留不住她那麼不論他做什麼哪怕是傷害他自己都是無濟於事的。”霍欣輕歎了一聲:“沒想到事情竟然是這樣一個結局。”
我不記得霍欣是什麼時候走的,也不記得自己在座位上想了些什麼想了多久,當我真正清醒過來時,蘇錚和秦陽正站在我面前擔心地看著我,他們說是我打電話把他們叫來的。
現在回想起來,我對葉寧與張子健之間所有事情的瞭解都出自葉寧的口中,他們之間發生的事,他們的對話,張子健的移情,包括她為了留住張子健對他撒的懷孕的謊,沒有第二個人能夠證實它們真的發生過,我的存在給了她全部證明,而我對事實卻全然不知真相!假如張子健真的想要用傷害自己的行為來挽留葉寧的話,那麼是誰在前兩次給葉寧服下了毒藥?又是誰最終讓張子健死在同樣的毒藥上呢?而且從張子健的角度來說,如果想要用傷害的方式留住一個人就絕不可能置對方或自己於死地,斷然沒有再三加重藥量直至死亡的道理。
也許是他在害她,也許是她在害他,也許是她在兩次受害之後感受到他的殺機在第三次讓他反受其害,又或許他終於識破了她的心機,心甘情願而又絕望地舉起了那只致命的杯子來成全她的遠離。
“究竟是誰在下毒?”我求助地望著兩個朋友,希望他們給我一個滿意的回答,然而他們只是那麼站在面前看著我,毫無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