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怖故事之聖菊

1

在“聖菊”死之前,宋鮮兒一直覺得自己是個至純至善的大好人。她不但施捨乞丐、救助孤兒、捐助著好幾個山裡的孩子讀書,還每天挽救著那些沉迷在虛擬網游世界的孩子。有時候,她甚至覺得自己就像“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的地藏菩薩,忍辱負重地挽救著這個世界的未來。

可事實上,宋鮮兒的職業並不光彩,她是個小偷,專門盜取網游裡的虛擬財產。她利用各種木馬程序,盜取各種大型網游的玩家信息,竊取他們的極品裝備,然後在遊戲交易平台上出售。她就像個橫行霸道的飛天大盜,潛入到各個虛擬世界裡,洗劫各個空間裡的有錢人。

她一天的多數時間都像一條魅惑的章魚,張牙舞爪地忙碌在電腦之間,電腦椅的滑輪和地板奏起好聽的進行曲。進行曲的節奏越快,她銀行卡裡的數字漲得越快。

就像一開始說的那樣,宋鮮兒並不為自己的職業感到羞恥。她喜歡看著那些被盜的玩家在世界頻道罵盜號賊,即便他們用極其惡毒的語言問候她的祖宗八代,她也從未生氣。就像很多事業有成的富翁傾家蕩產後會自殺一樣,很多遊戲玩家在頃刻間被洗劫一空後,會選擇離開遊戲,甚至一時激憤地刪號——這在遊戲世界裡意味著自殺,意味著永遠離開這個世界。

她喜歡看到他們“自殺”,那讓她覺得自己又挽救了一個現實世界的靈魂。

當然,這是在“聖菊”死之前。

她盜取過無數玩家的裝備,當然無法記住所有人的名字,但她記得“聖菊”。“聖菊”是某款網游華北服務器裡最厲害的玩家,事實上,那個服務器裡排名前三的賬號,都屬於他。宋鮮兒一夜之間盜取了他三個賬號裡的所有裝備和錢,絲毫不剩,這讓她立刻擁有了一筆可觀的收入。

“聖菊”被盜後,並沒有像其他玩家一樣在世界頻道裡大呼小叫罵爹罵娘,他只淡淡地發了個世界公告:“我一無所有了,再玩下去也沒什麼意思。永別了,我的兄弟、朋友們。”然後就毅然決然地離開了遊戲。

就在“聖菊”離開後的第二天,遊戲的官方論壇和該遊戲的貼吧裡紛紛貼出了一則消息和十幾張照片——“聖菊”真的死了,在現實世界裡,從28層的高樓一躍而下,在地面上綻放出一朵鮮艷的菊花。

那一張張慘烈的照片刺得她眼睛生疼生疼的,忍不住流了淚。那一刻她突然明白,對於某些遊戲玩家而言,遊戲就是他們的整個人生。

比如“聖菊”——她盜空了他所有的遊戲裝備,就等於摧毀了他的整個人生。

在宋鮮兒摧毀了“聖菊”整個人生的第三天早晨,她的臥室門口莫名出現了一朵菊花,鮮艷的黃,散發著並不難聞的微臭。

2

當時宋鮮兒有點蒙。那朵菊花新鮮欲滴,花瓣上還帶著剔透的露珠,它憑空出現在那裡,帶著某種燦爛的嘲弄,耀武揚威地仰望著宋鮮兒。她當然不會相信地板磚上會長出菊花,況且它沒有根,明顯是被人放到這裡。

宋鮮兒緩過神兒後,立刻本能地去檢查房間。她一個人住在一所一居室的小單元房裡,客廳裡擁擠地擺放著四台電腦,各種連接線橫七豎八,仿若盤絲洞。她首先檢查了下防盜門,那門固若金湯,沒有絲毫被撬過的痕跡,臥室的窗戶也關得好好的,陽台的窗戶雖然開著,但窗戶外面焊著結實的防盜欄,亦沒有破損的痕跡。

宋鮮兒緊緊皺著眉頭,捏起那朵菊花,惡狠狠地從陽台上扔下去。菊花在半空中搖擺了兩下,歪歪扭扭地跌落在地上,那一刻她突然想起了“聖菊”——他在幾天前用生命綻放出一朵鮮艷的菊。

整整一天,她都心神不寧。讓她頭疼的不僅僅是那朵菊花,還有更新的遊戲。很多遊戲都選擇在這一天更新,加強了對木馬程序的防禦和監控。這讓她不得不給“華豐”發信息。事實上,宋鮮兒並不是一個黑客,真正的黑客是QQ上那個叫做“華豐”的男人。他為她寫木馬,而她不過是一個木馬程序的使用者。

宋鮮兒說:老大,木馬程序需要更新了。

華豐:我知道,原來的木馬程序需要重新寫,有一些困難。

宋鮮兒:那困難什麼啊?再好的防禦措施也有漏洞,美國總統希爾頓保護措施夠嚴密吧?不是還被刺殺了嗎?

華豐發了一個大笑的表情說:美國被刺殺的總統好像不叫希爾頓吧?

宋鮮兒在電腦前撇撇嘴,百無聊賴地用小號隨便登錄了一個遊戲,說:“管他叫什麼,反正你盡快寫出新的木馬程序啦!”

宋鮮兒絕非故意。

她不是故意登錄“聖菊”所在的遊戲,也不是故意登錄“聖菊”所在遊戲的服務器。此刻,遊戲的世界頻道罵聲連天,很多“聖菊”的追隨者在世界頻道大罵盜號者,說他們是殺人不見血的兇手,還說他們已經聯合“聖菊”的家人,要為“聖菊”報仇,將害死他的人繩之以法。

當時宋鮮兒心裡咯登了一下,這幾天來,她第一次意識到,原來自己已經成為了殺人兇手。

3

清晨,霧氣正濃。

一個男人握著一枝黃燦燦的菊花,慢慢地踱到墓地。

他在一座墓碑前停下,輕輕地歎口氣,然後將菊花放在墓碑前。他的臉在霧氣後面顯得朦朧而虛幻。

他說:“鮮兒,願你在天堂安息。”

4

宋鮮兒做了一個夢。

夢裡,那朵被她扔到窗外的菊花在夜風裡輕輕抬起頭,然後飄飄忽忽地飛上來,輕盈地鑽過陽台上的防護欄,飄落在她的枕邊。它的花瓣輕輕撓著她的耳朵,帶著惡意的調皮,散發出類似中藥味兒的微臭。

宋鮮兒騰地從夢中驚醒,倉惶地坐起來,夢裡的味道依舊繚繞在身邊,她微微扭過頭,發現那朵菊花又出現在臥室門口,依舊是昨天的位置。

宋鮮兒嚥了口吐沫,悄悄地起身,她堅信放下這朵花的人應該還沒有離開,因為菊花的花瓣在這密不透風的房子裡微微顫抖著,似乎它剛剛被放在這裡。她躡手躡腳地檢查了房子裡每個可以藏匿人的角落,甚至連抽屜都拉開看了看,可沒有人。

等她再回到臥室的時候,赫然發現那朵菊花的周圍飄揚著紙灰,其中一塊未燃燒完的紙片寫著:“鮮兒,願你在天堂安息。”

宋鮮兒尖叫一聲跳了起來,如驚弓之鳥一般倉惶地環顧著周圍,黎明前的那一層淡淡的灰藍正慢慢褪去,一縷陽光照進臥室,嫩黃的花瓣上掉下一滴露珠,不知是誰的眼淚。

宋鮮兒哭了。

她哭著說:“聖菊,我確實盜了你的號,但我不知道你會因此而自殺。我其實是想幫你,幫你戒掉那虛擬的網絡遊戲,幫你回到現實裡好好生活。你的死……你的死只能是你自己的悲哀……你怎麼能把遊戲當作你生命的全部呢?你……求你原諒我……我不是故意的……”

她像個瘋子一樣,獨自站在臥室裡自言自語,倘若真的有靈魂,不知道會不會對著她冷笑。

宋鮮兒哭夠了的時候,已經將近中午,陽光明媚,並且有效地驅散了所有的陰晦。宋鮮兒洗了洗臉,感覺頭腦清醒了許多。她想起了一部韓國電影,叫做《空房子》。那部電影裡的主人公練就了一種奇怪的技能,他能永遠站在某個人的身後,藏匿在某個人的視線之外,像個隱形人一般潛入到別人的生活裡。宋鮮兒不相信鬼魂,她寧願相信她的房子裡潛伏著一個擁有這樣的技能的人。那個人可能真的和“聖菊”有某種關係,他在報復她。

這個想法給了宋鮮兒足夠的勇氣,除了鬼,她什麼都不怕。

她打開臥室的窗戶,向樓下望去。這個社區的居民像往常一樣無所事事,慢悠悠地買菜、做飯,樓下孩子的哭聲還是像往常那麼刺耳。

不,不對。

宋鮮兒微微皺起眉頭,她在樓下甬道上發現了兩個形跡可疑的陌生人,她之前從未見過他們。此刻,他們正在仰望著宋鮮兒,當他們發現她也在看他們時,又假裝不經意地互相聊天。但宋鮮兒能感覺到,即便他們假裝不經意地聊天時,餘光仍在監視著她。

難道聖菊的家人和朋友真的已經開始聯絡警方調查她了嗎?難道他們的效率真的這麼高,已經通過網絡上的蛛絲馬跡查到她的真正IP地址並找到這裡了?

宋鮮兒微微搖搖頭,心底否定了剛才的猜測,警察的技術和效率應該還沒有這麼高,他們如果真的已經查到這裡,應該會立刻申請搜查令的。可倘若他們不是警察,又是誰?

她歎口氣,管他們呢!說不定只是自己疑神疑鬼罷了,他們或許只是這個社區新搬來的住戶。

5

又是清晨,依舊霧氣濃濃。

初秋的晨風有些微微的涼,男人裹了裹風衣,把手縮到袖子裡,於是那枝菊花的部分枝幹,也跟著縮進了袖子裡。菊花在晨風裡輕輕搖擺,幾滴露珠落下來,帶著淡淡的哀傷。

墓地裡很安靜,他穿過那一排排墓碑,又站在了上次的墓碑前。

他的臉依舊藏在霧氣的後面,顯得憔悴、疲憊。

他把那朵菊花放在墓碑前,然後守著菊花坐下來,從兜裡掏出一張卡片,繫在花枝上,溫柔地說:“鮮兒,昨夜我想起了我們的初遇。”

6

宋鮮兒早晨醒來第一件事,就是趴在床上認真地審視著地面。

昨夜睡覺前,她在地面上灑上了薄薄的一層麵粉。她想要是真的有一個《空房子》裡的隱形人躲在她的視線之外,他一定會留下腳印。

但是沒有。臥室裡沒有他的腳印、客廳裡沒有、陽台上也沒有,整個房子裡都沒有第二個人存在過的任何痕跡。

但是菊花卻如期而至。它無辜地躺在臥室門口,新鮮、帶著剔透的露珠。和前兩天不同的是,它的花枝上用紅絲帶繫著一張卡片。她小心翼翼地蹲下來,靜靜皺起眉頭,捏起那張卡片:

親愛的鮮兒:

還記得嗎?

那天你氣勢洶洶地來,

望著我滿屋子的花。

像一隻焦躁的小獅子,

踢翻了房間裡所有的花盆,

然後留下愕然的我,

揚長而去。

還記得嗎?

那是我們的初遇。

愛你的紫落

宋鮮兒把菊花和卡片一同扔進垃圾桶,然後站在客廳中央發呆。房間裡的四台電腦都處於屏保狀態,彎彎曲曲的線條在黑色的屏幕上遊走,組成一座沒有出口的迷宮。但宋鮮兒似乎找到了出口——菊花是葬禮和祭奠時常用的花,它和那些寫著哀悼字符的紙片一起出現在房間裡,這意味著,她在送花人眼裡是個死人。

宋鮮兒坐在電腦前,開始思索一個很深奧的問題——我是否還活著。

她看過一些電影,電影裡的主人公在毫無防備的狀態下死了之後,靈魂出竅,但他並不知道自己死了,靈魂還是像往常一樣生活著,直到他因為某些緣由知道自己其實已經死了之後,靈魂才逐漸散去。

如果這種事情發現在宋鮮兒身上,那麼她可能一年半載也發現不了自己已經死去這個事實,因為她所有的生活都在這間屋子裡,就連日常生活用品那些零零碎碎,也是從網上訂購的,這所巴掌大的房子,就是她的整個世界。

宋鮮兒咬了咬舌頭,疼;宋鮮兒把手伸進開水裡,燙;宋鮮兒惡狠狠地吞下一塊冰凍果凍,身上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她無所適從地登錄了QQ,華豐的頭像閃了出來。

華豐:新的木馬程序寫好了。

宋鮮兒:……

華豐:怎麼了?

宋鮮兒:我現在懷疑自己是否還活著,這兩天老有人送菊花給我……

華豐:哈哈!終於有人追求你了啊?真難得!

宋鮮兒:不是你想的那樣,那些菊花和字條是憑空出現在臥室裡的,你懂嗎?憑空!!

華豐:別瞎想了,如果你現在是個死人,那麼我也是,全世界的人都是,或許我們生活的空間對另外一個世界的人來說是天堂呢?我們都在那個世界死去了,然後來到這個世界繼續以這樣的生命形式存在。

宋鮮兒:……

華豐:如果真的有你說的那種怪事發生了,你可以在家裡安裝上攝像頭用電腦監控嘛!笨!好歹你也算半個黑客呢!

宋鮮兒:汗……我怎麼沒想到呢!對了,你能再想辦法幫我寫個程序嗎?

華豐:什麼程序?

宋鮮兒:我想入侵到戶籍系統,查一個叫做紫落的人。

華豐:!!!!!!我幫你寫盜號木馬,是因為你的遭遇打動了我,同時我也認同你的做法:通過盜號來打擊那些沉迷遊戲的孩子,讓他們對遊戲世界絕望,從而離開遊戲。可是入侵政府的戶籍系統,我不會幫你做!!!

宋鮮兒:……

華豐:……你查紫落幹嘛?!

宋鮮兒:沒什麼。

7

這天早晨的霧比前兩天淡一些,只是風更涼。

男人依舊在這個時間來到墓地,依舊為那座冰冷的墓碑獻上一朵美麗的菊花。

和前兩天相比,他顯得更憔悴了,不知是因為傷心落淚還是睡眠不好,他的眼睛裡佈滿了血絲,顯得空洞,且充滿擔憂。

他緩緩坐在墓碑前,說:“鮮兒,是你把那些花收走了嗎?還是……”他突然站起來,警惕地望著身後。

身後,兩個男人的身影在霧氣裡閃了一下,不見了。

離開墓地的時候,他對門口的守陵人說:“你最好看著點,別讓別人拿走我獻給死者的花!”

守陵人罵罵咧咧道:“你那花是金花還是銀花?!誰稀罕啊!啐!”

8

“人肉搜索”的力量太強悍了!

宋鮮兒在電腦前揉揉眼睛,只不過一天一夜,偉大的網民們就通過她留在網上的關於紫落的資料,為她搜索出了近千個叫“紫落”的人,她又在這些人裡細細地篩選,最終鎖定了一個叫做“安紫落”的男人。

安紫落,男,28歲,畢業於北京某重點大學,現定居T城,經營一間叫做“聖菊”的花店,花店的位置在中山東路287號……

宋鮮兒認定了就是這個安紫落,因為“聖菊”兩個字,因為他們都住在T城。

她窩在電腦椅裡伸了個懶腰,望著窗外漸漸發白的天空,決定今天就去拜訪一下這個安紫落,她要知道他是人是鬼,她要知道他究竟有什麼目的,她要知道他和那個死去的“聖菊”有什麼關係。倘若他真的是那個“聖菊”的親人,那麼她情願道歉,甚至認罪、自首,只求他不要再用這樣詭異的方式折磨她。

她起身,目光定格在臥室門口。在她專注於整理“人肉搜索”來的資料的這個夜裡,那朵菊花又悄無聲息地出現了。菊花上依舊繫著一張卡片:“鮮兒,聖菊只獻給最純潔的亡靈,希望你在天之靈得到安息。”

宋鮮兒抬起腳把菊花踩了個稀巴爛,這幾天積鬱在心中的恐懼化成了怒氣,她氣勢洶洶地出了門,直奔“聖菊花店”。

出門的時候,她看到那天在她樓下形跡可疑的兩個男人依舊站在甬道的樹陰下竊竊私語,他們見到她下樓,急忙欲蓋彌彰地轉過身,愈加顯得鬼鬼祟祟。但她現在顧不上他們,她必須先找到那個安紫落。

中山東路287號臨近西郊,西郊是本城的墓園集中區,有好幾所大型的墓地,都坐落在那裡,而聖菊花店,是去往墓園的必經之路。

宋鮮兒站在花店的馬路對面,看著從那裡進進出出的人們。

顯然,這間花店的花,都是送給死人的。人們把車停在花店門口,然後進去,繼而捧著嬌艷的、黃燦燦的菊花出來,然後上車,直奔墓園。

宋鮮兒在尖利的汽車喇叭聲裡,橫衝直撞地穿過馬路,氣勢洶洶地站在花店門口。花店裡的男人抬起頭,眼神清澈,表情乾淨得如一塵不染的天使。說實話宋鮮兒討厭這種類型的男人,看起來有點娘娘腔,她覺得男人就應該鬍子拉碴粗壯豪放,全身上下都透露著豪氣沖天的邋遢。

男人看了看她,淡淡地一笑:“如果你再像螃蟹那樣橫穿馬路,那麼相信不久,你就能收到我的花了。”

宋鮮兒在心裡冷笑了一下,想,我早就收到你的花了。她揚起眉毛,飛揚跋扈地問:“你是安紫落?”

男人一愣,優雅地點點頭:“是。”

宋鮮兒舔舔嘴唇,然後看了看花店小黑板上價目表,那字跡和卡片上的同出一轍。她冷笑一聲,挽起袖子,深深吸了一口氣,然後彎腰繫緊了鞋帶,最後尖叫一聲,惡狠狠地向一盆菊花踢去,繼而是第二盆,第三盆,到了後來她踢上了癮,就像《紅樓夢》撕扇子的王熙鳳一樣,(當然撕扇子的並不是王熙鳳,就像被刺殺的美國總統不叫希爾頓一樣)似乎從這樣的破壞行為裡找到了某種樂趣,乾脆手腳並用,把整個花店滿屋子的菊花砸了個七葷八素。

自始至終,娘娘腔的安紫落似乎被小獅子一般的宋鮮兒嚇傻了,他一會兒看看那些無辜的菊花,一會兒又看看瘋狂的宋鮮兒,一直手足無措地傻站著。

宋鮮兒是一瘸一拐地走出花店的,走的時候,她甩給安紫落一疊粉紅色的鈔票,嘲弄地說:“放心吧,這不是燒給死人的紙錢!”

安紫落傻乎乎地追到門口,望著她鑽入一輛出租車,然後充滿同情地搖搖頭:“一定是死了親人,傷心過度了吧?!”

9

毫無意外,又是有霧的清晨,又是那個男人,又是一朵菊花。

只是這個早晨的男人,似乎很不安。

他的腳步有些凌亂,還不時地用餘光瞄著周圍——他覺得有人跟蹤他,兩個人。

他在墓地裡毫無目的地晃悠了兩圈,確定甩掉跟蹤者之後,才略略鬆了一口氣,來到了那座埋葬著他愛人的墓碑前。

他歎口氣,放下菊花,說道:“鮮兒,我很後悔,那晚沒有對你表白……”

他哀傷而又溫柔地撫摸著墓碑,輕輕地說:“鮮兒,冬天快到了,你冷嗎?”

10

宋鮮兒很冷。

昨天砸完花店後,宋鮮兒順路去電子城買了幾個攝像頭,安裝在房間的各個角落。這個晚上,她睡得尤其不踏實,直到早晨看到臥室門口的菊花,才略略鬆了一口氣——她一直擔心自己安裝了攝像頭,菊花反而不出現了。

宋鮮兒沒有碰那朵菊花,也沒有碰那張卡片,而是像小孩子一樣蹲下來,喃喃地讀著上面的字:“鮮兒,冬天到了,你在天堂會覺得冷嗎?”

宋鮮兒真的很冷。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昨天砸花店砸得太賣力的緣故,這一覺醒來,她覺得腰酸背疼的,甚至握鼠標的手都略略發抖,而當她調出昨夜的視頻時,身上很乾脆地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它,那朵菊花,是在清晨出現的,那個時候白天將至未至,黑夜死乞白賴地不肯褪去,整個世界、包括宋鮮兒的臥室,都籠罩在一片曖昧的灰藍色裡。

當視頻上時間閃至6點零1分27秒時,那朵菊花出現了。沒有任何預兆,沒有任何風吹草動,沒有任何載體,它硬生生地從那片灰藍色的空氣裡探出頭,然後躺在地上微微顫抖。她能感覺到,當時送花的人(或者鬼)並沒有走,他很可能正站在那裡,充滿嘲弄地望著熟睡中的她。

她沒有辦法用任何和“科學”有關的理論來解釋這件事情,她只能認為,那朵菊花是一個鬼魂放在這裡的,而那個鬼魂,正是自殺而死的“聖菊”。

除了“聖菊”,她想不出第二個人。

宋鮮兒決定登錄遊戲,去尋找真正的“聖菊”。她覺得既然“聖菊”在發現自己被盜的那一刻選擇自殺,那麼他一定沒有心思去更改遊戲的密碼。只要她用以前截取的“聖菊”的賬號密碼登錄遊戲,然後詢問他在遊戲裡的好友,或許有人知道他在現實世界的真實身份。她想找到真正的他,找到真相,然後認罪,然後自首。

她寧願在監獄裡度過餘生,也不願再忍受這樣的折磨。

可意外的是,當她用“聖菊”的賬號登錄遊戲時,系統竟然提示該玩家正處於遊戲狀態,無法登錄!

她深深吸了一口氣,急忙用自己在遊戲裡轉移贓物的小號登錄遊戲,然後迫不及待地密語他:“你是聖菊本人嗎?”

他說:“是。”

“你沒有死?!”

對方沉默了幾秒,回復道:“死了。”

“那現在的你又是誰?”宋鮮兒停頓了下,補充道,“或者說,是什麼東西?”

“是鬼唄!”

“騙人!你不是原來的聖菊吧?你一定是他的朋友或者家人,你知道他的賬號和密碼,對不對?”

“我就是聖菊本人。當然,我現在並不是人……”

“你怎麼證明?!”

“聖菊”很久都沒有回復宋鮮兒,當她已經失去耐心準備下線的時候,他突然淡淡地打出一行字:“我不是已經證明了嗎?”

宋鮮兒癱軟在電腦椅裡,是的,他已經證明了。她顫抖著又問了一個很弱智的問題:“你到底想怎麼樣?”

他很乾脆地回復道:“嚇死你,咒死你!你這個盜號賊!”

宋鮮兒倉皇失措地下了線。

11

這個清晨的男人,似乎不像以前那麼挺拔了,他捧著一朵菊花,略微地躬著背。

他默不作聲地把菊花放在墓碑前,然後默不作聲地站著。

突然,他抱著墓碑痛哭了起來,邊哭邊喊:“鮮兒,你怎麼了?鮮兒,你在天堂怎麼了?!”

他的風衣上,沾了濃濃的鮮血,那血是從墓碑上流下來的。

遠遠地,隔著一層霧氣,兩個人一臉詭異地望著他,眼睛裡閃爍著某種興奮。

12

宋鮮兒咬著牙,惡狠狠地坐在臥室的門口,她已經在那朵菊花出現的地方劃了圈圈,並帶著視死如歸的悲壯,豪情壯志地守候在旁邊。

她咬牙切齒地想,整人有整人的方法,治鬼有治鬼的套路。她買了整整一盆狗血,專心致志地等待著那朵菊花的出現。

在守候的這個晚上,她做了個夢,夢裡也是一片夜,夜的顏色就像中學時用的藍黑墨水。在這瓶藍黑墨水裡,泡著一排排墓碑,其中有一座墓碑上寫著:“宋鮮兒,生於1983年5月25日,死於2015年3月23日。”

她騰地從夢中驚醒,看看表,已經快6點了,它就要來了。

在菊花出現的瞬間,她英姿颯爽地端起狗血,猛地向菊花的四周潑去,邊潑邊說:“潑死你,就算你已經是死人了,也要再潑死你一次!”

房間裡瀰漫著腥甜的味道,地板上、牆壁上濺滿了濃濃的狗血,連她的臉上也是。她用沾滿鮮血的手胡亂地抹抹臉,歇斯底里地笑著:“我不怕你!我不怕你!我真的不怕你。”

最後,她愣愣地望著滿屋的狼籍,無力地扔下臉盆,喃喃道:“該結束了吧……不是說鬼都害怕這類東西嗎……”

她疲憊地打開電腦,打算再次登錄“聖菊”的賬號看他在不在線,可華豐的QQ率先閃了進來。他發來一個笑嘻嘻的表情,問:“怎麼最近也不找我要最新版本的木馬程序了?難道你放棄你那偉大的事業,決定改邪歸正了?!”

宋鮮兒在電腦前無奈地笑笑:“是,打算放棄了……”

“為什麼?”

“不為什麼……”

華豐沉默了片刻,突然轉移了話題,問道:“對了,你找到那個紫落了嗎?”

宋鮮兒:“找到了……”

華豐:“你找他做什麼?他是誰?”

宋鮮兒:“我以為他是送花捉弄我的那個人……我砸了他的花店……”

華豐:“嘁!送花?我才沒有那個閒心捉弄你呢!況且我店裡的菊花都是精心培育的聖菊,獻給那些純潔的亡靈,我才不會拿他們來捉弄人!”

宋鮮兒發了一個驚訝的表情:“你竟然就是安紫落?!”

華豐:“我也是剛才才確定,砸我花店的人就是你。我們算不算不打不相識?”

宋鮮兒:“……”

華豐:“怎麼樣?砸了我的店,也不說請我吃頓飯?”

宋鮮兒在電腦前羞赧地笑了。

14

沒有人為宋鮮兒操持葬禮,除了安紫落。他把她葬在城西最美的一座墓地,並每天早晨帶著黃燦燦的菊花去看她。

他從北京一所重點大學的計算機系畢業後,直接被一家大型的網游公司聘去當了遊戲開發員。他和他的同事們一起討論遊戲的設計,討論如何讓玩家長久地滯留在遊戲裡,並真的設計出一款又一款吸引人的遊戲。事實證明他們開發的遊戲非常成功,因為他自己的弟弟就沉溺在這遊戲裡無法自拔。

於是他毅然辭去了工作,回到家鄉種花,並開了一家花店。他只種菊花,也只賣菊花。因為菊花是獻給那些亡靈的聖潔之花,那些過度沉溺在遊戲裡的孩子,其實和埋葬在墓地裡的死人沒有任何區別。

他每天都採摘一朵開得最美的菊花,放在宋鮮兒的墓碑前,可奇怪的是,那些菊花總是在第二天就不見了,後來他發現,自從宋鮮兒死後,似乎一直有兩個人在跟蹤他。

直到那天清晨,他看到宋鮮兒的墓碑上莫名滲出了血。

於是,他決定到她的家裡去看看——在整理她的遺物時,他悄悄留下了她家的鑰匙。

擁擠的客廳裡,四台電腦依舊嗡嗡地運作著,他習慣性地打開,發現了房間裡的攝像頭開著,在宋鮮兒死的那天,有兩個奇怪的男人曾經偷偷潛入到她的家,站在她的臥室門口,拿著奇怪的儀器測量著,臉上不斷洋溢出興奮的神情。

而那兩個男人,似乎就是這兩天跟蹤他的人。

他隱約覺得,宋鮮兒的死一定和他們有某種聯繫,即便沒有聯繫,也可以以私闖民宅或者入室行竊的罪名把他們拘捕——雖然錄像裡顯示他們並沒有拿走這個房間的任何東西。

他拿了刻錄好的光盤,剛剛打開門,赫然發現他們就站在門外,手裡拿著萬能鑰匙。他們和他一樣慌張,一樣倉皇。安紫落瘋了一樣衝過去,和他們扭打在一起,對他們口中那荒謬的辯解不管不顧。

他們說,他們是時空裂縫研究所的——安紫落從未聽說過這樣的機構;

他們說,他們前段時間在這附近發現了時空裂縫出現的信號——安紫落根本不知道時空裂縫是什麼東西;

他們說,時空裂縫就是宇宙中時間的裂縫,裂縫的兩端連接著兩個不同的時空的不同空間,有時候是幾千年,有時候僅僅是一兩個月——安紫落覺得這跟他們私闖民宅沒有任何關係;

他們說,最近的時空裂縫就出現在宋鮮兒家的臥室,而裂縫的另一端是一個月後的墓地,位置正好在宋鮮兒的墓碑上,不過現在這個裂縫好像已經癒合了——安紫落報了警,直到看著他們被扭進警車。

瘋子,安紫落想。

15

安紫落一直不相信那兩個人的話,直到他在宋鮮兒的電腦裡看到了所有的視頻。

他看到她恐懼地望著一朵菊花,菊花的花枝上繫著卡片,他把圖像放大了看,那卡片上正是他寫的字,甚至落款都是“紫落”兩個字,於是他突然明白了她為什麼那麼想找到紫落這個人,他也明白了為什麼和她吃飯的那晚,她笑著笑著,會突然恐懼地一路逃跑……

他看到她潑了一盆狗血在菊花的周圍,於是他明白了為什麼那天早晨的墓碑上,會流出鮮血。

原來,那兩個所謂瘋子的話是真的。

可是,安紫落卻糊塗了。

他不知道是這裂縫害死了她,還是自己害死了她,或者,是他那個叫做“聖菊”的弟弟。

又或者,是這所謂的“聖菊”。

他想,自己要不種菊花就好了,那樣他就不會開花店,也不會日日送菊花到她的墓碑前。那樣,或許他和她,就永遠不會認識;那樣,她就不會死。

這個世界就是這樣,混亂而又奇怪。

《週末鬼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