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我叫宋柯,是市公安局的心理輔導員。
我的工作平時很忙,這客觀而真實地反映了現在人們的生活有很大壓力,無論是已經工作的人或是在校的學生,總有一些人,無法有效排解那些困擾他們很久的問題,進而患了憂鬱症甚至是更嚴重的心理疾病。
我曾經遇到一個快三十歲的人,他最大的愛好就是收集硬幣零錢,等積攢到一定數量的時候,要麼就將這些零錢燒掉,要麼就把燒不掉的零錢扔進護城河。這是一種典型的強迫症表現。經過一段時間的瞭解,我發現他這樣做的原因:因為在他的中學時代,經常受人欺負,一些高年級的學生或者是街頭的小混混總是朝他要錢,他很害怕,所以不得不辛苦地攢下零用錢然後給欺負他的那些人。而他的心裡是寧願毀掉這些錢也不願意把錢給惡霸。長大後,這種潛在的情緒便一直影響著他。
像這樣的案例我接觸過很多,我覺得社會上有很多這樣的人,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而有異於常人的表現,他們需要心理醫生的幫助。
我心裡一直有個理想,就是能當一名合格的心理咨詢師,開一家自己的醫院,盡我所能地幫助更多人。可是媽媽卻一直希望我有一個穩定的生活,有一個安穩的高收入。所以她托關係送我進了公安局。雖然在公安局裡面我一樣可以幫到很多人,但是這些人基本都是在犯了很大的、無法彌補的錯誤後才被發現心理有問題的。這樣再送到我這裡治療,只能說是亡羊補牢,因為危害已經產生了。
我希望我能做的,就是盡量在心理有疾病的人犯錯誤之前,及時地糾正治療他們的怪異想法,這樣是防範於未然,比我坐在公安局裡對著罪犯治療要更有意義。但是我不得不考慮媽媽的想法,在事業和孝順面前,我選擇後者。我不想看到媽媽因為我的堅持而傷心。
媽媽總是不開心,當爸爸離開後,她彷彿沒怎麼笑過。所以我接受了她的安排當聽話的孝子,做一個公安局的心理輔導員。
一個陽光明媚的午後,我剛剛看完一個心理治療案例,門被輕輕叩響。
是老城區的派出所所長。我的家就在老城區,我父親曾經也是老城區派出所的一個民警,他和所長是同事。所長自從知道我來到市公安局工作後,就經常來看我。
我經常能從他的眼睛裡看出,他在憐憫一個失去父親的孩子。
平時所長都是笑瞇瞇的,可是今天他卻拉長個臉,臉色是難得一見的嚴肅。
我連忙起身給他倒茶。所長坐下後,有點不安,似乎有什麼話要跟我說,卻又說不出口。
“怎麼了?”我好奇地問。鬼大爺原創故事。
所長歎了口氣:“出了件棘手的事情,今天早晨,我接到咱們派出所值班員打的電話,說凌晨三四點的時候,他困得實在受不了就瞇了一小會兒,結果起來巡夜的時候,竟然發現派出所門口躺了一具女性屍體。我聽了以後,馬上召集了法醫作現場鑒定,然後過來這邊找重案組協助幫忙。現在重案組的人已經到派出所偵查了,我來是跟上級匯報情況的,剛匯報完,就想來看看你。”所長點了一根煙,鬱悶地抽起來。
把屍體扔到派出所門口,這兇手也太膽大了吧。
“說來真巧,派出所這幾天裝修,所以門口的攝像頭沒接電源,結果就出這事了,好像算計好了我們似的。”
我想了想,的確有點蹊蹺:“叔叔,你有現場的照片嗎?”我問。
所長從公文包裡拿出一沓照片遞到我手上。
照片非常清晰,一個模樣十分清秀的中年女人筆直地躺在地上,腦下是很多血跡。她的衣著很整齊,沒有明顯的打鬥痕跡,甚至連燙過的卷髮也很整齊。在我看來是兇手一擊致命,致命傷就是後腦勺那塊傷口。雖然是一擊致命,但這種殺人方法太殘忍,到底是什麼深仇大恨,會讓兇手在瞬間爆發出這麼大的力氣將一個人殺死?
“宋柯,你是心理醫生,你看看能不能從這些照片裡找到一點蛛絲馬跡,然後推斷出兇手的作案動機,這樣一來好方便我們排查。”
我搖了搖頭,別說一沓照片,就是我親眼看到屍體,也未必能推測出兇手心裡到底想的是什麼。
“叔叔,我現在還看不出來任何線索。不過如果日後你們在破此案的時候,有用到我的地方請儘管說。”
所長拿過照片,“你和你媽媽搬走得早,所以可能忘了咱們老城區的一些人,這個死者是我們的老鄰居啊,家就住在派出所後面,不知道你還記不記得。無論怎樣都得給死者家人一個交代。”
老鄰居,難怪我看著有點兒眼熟。不過我們家已經搬走十年了,沒想到一直靜寧的老城區竟然也會發生這種惡性案件。
貳
治療了一個有戀物癖的搶劫犯後,市局放了我一個年假。我卻想到應該利用這個假期去幫幫所長處理那個棘手的案子,順便回去看看我童年和少年成長的地方。
媽媽坐在茶几前剝水果,我一言不發地盯著電視機。我不敢告訴媽媽我要回老城區,因為那是個讓媽媽傷心落淚的地方。自從爸爸離開後媽媽就帶我搬離了老城區,並不允許我再回去。可是想要協助破案的想法又擾得我心神不寧的,這是職業病,我是一個公安系統的心理輔導員,我的父親又曾經是這個派出所的一員,於情於理我覺得我都應該去。
“你是不是有什麼話要講?”媽媽突然發問。
“媽,我想回老城區協助所長叔叔破案,那邊最近發生命案了。”我下了好大決心才說出口,然後小心地用眼睛偷瞄媽媽,看她會有什麼反應。
媽媽剝水果的手僵硬了一下,然後繼續剝水果,不同意也不反對。我暗暗地鬆了一口氣,媽媽沒有破口大罵就是默認我可以回老城區了。
第二天一早,我就來到老城區。熟悉的街道,熟悉的大樹,還有巷子口那個修自行車的老大爺,十年未見他還是那麼有精神,嗓門還是那麼大。偶爾從巷口裡跑出幾個調皮的男孩,互相追逐打鬧,就像當年的我一樣,沒命地奔跑打鬧,妄圖當同伴裡的老大。
我悠然自得地走著,基本沒有人認出我。這裡很多房子都空著,街坊們大部分是我搬走後才搬來的吧,因為他們的臉看起來很陌生。不過這樣很好,我和媽媽都不希望看到某個人突然蹦出來,興奮而又略帶複雜口氣地八卦地對我說:“誒,你不是某某的兒子小柯嗎?你找到你爸爸了沒?”
我爸爸的事,從十年前那個冬天後,就變成了醜聞,這也是我和媽媽被迫搬走的原因。人們的唾沫會淹死我們,食指會戳痛我們的脊樑骨,即便是關心的詢問,都會流露出曖昧的神色。
人言可畏!
現在我可以不用看別人的眼色走在老城區的街道上,我也很意外,我不承想過自己還會回來。
很快我就來到派出所的門口,這裡零星路過幾個行人,走到派出所門口的時候都會不經意停下來看看用白色粉筆畫在地上的人形,這應該是警察的傑作。這玩意兒真應該在取證後的第一時間就擦掉,免得嚇壞行人造成不必要的恐慌。
這時候我忽然發現馬路對面站著一個女孩,大學生模樣,正對著派出所的大門發呆。她的臉讓我瞬間緊張起來,我知道她是那個我曾經很熟悉的女孩,是她!
她長大了。
我平靜了一下心情,慢慢走過去,我想她應該是被地上的東西嚇傻了。我是心理輔導員,我有權利也有義務去幫助她,不管她是誰的女兒。
“你還好嗎?”我問。
女孩慢慢地抬起眼睛看我,她首先是愣了一下,我猜她也認出我來了。
“我很好,謝謝你的關心。”她眼睛裡佈滿血絲,好像沒有休息好。她不再理會我,也沒給我留下更多驚詫的表情,木訥地轉身離開。
我無奈地搖了搖頭,大步跨進派出所。
派出所跟從前不一樣了,很少能看到熟人的面孔,都是些年輕的新人。他們很忙碌,顯得特別有朝氣。不過命案似乎在每一個人頭上都佈滿了烏雲一般,大家似乎都憋足了勁要抓住兇手。
我找到所長的辦公室。
“我剛才,在門口看到陳叔叔的女兒陳薇薇了,她好像有點怪怪的。”我禁不住問。
所長面露難色,“你看到她了?那跟她打招呼沒?”
我點點頭。
“唉,不管怎樣你們小時候都那麼親近,很多事都跟你們無關。你是學心理的,有空的時候多找找薇薇這孩子吧,開導開導她。她總是怪怪的,不跟人交流也很少有朋友。還有啊,她每當放假的時候,就要接送她爸爸上下班,真是搞不懂。看,今天她又送她爸爸來上班。”
“陳叔叔還在這裡當警察嗎?”我問。
“被調到後勤部門了,按他的資歷本來是可以當刑警的,可惜他一定要留在我們這裡。說真的,他是老城區這裡有名的釘子戶,真搞不懂為什麼。我還以為出了那樣的事,他能離開……”
所長欲言又止,我只能賠著乾笑。
三
派出所規定我不能直接參與偵破命案的行動,我的好心和熱情被無情澆滅。
我想到了陳薇薇,昨天看到她的時候,卻是覺得她有點沒精神,也許我真應該看看她去,雖然我不知道她是否歡迎我。
“當然歡迎。”她給我開門的時候,露出讓我意想不到的燦爛笑容,兩個小酒窩也顯得格外陽光,根本不像我之前看到的表情木訥滿眼血絲的陳薇薇。
她的家是典型的四合院構造。中間是一條通往住所的小石路,兩邊都種的花花草草,其中一個小花園裡還有一棵參天大樹,樹葉健康地隨風擺舞。
這個場景對我來說太熟悉了,這麼多年過去了還是沒有改變。我清晰地記得小時候我和陳薇薇就喜歡圍著大樹跑啊鬧啊的。現在所有的單純和快樂都一去不復返。
陳薇薇的房間在閣樓,通過這裡的窗戶能看到整個四合院的風景。
“小宋哥,怎麼會突然想到找我?來看看我最喜歡的小收藏。”陳薇薇歡快地叫著她小時候叫我的稱呼還給我看她收藏的小寶貝,搞得我措手不及。我沒想過她會對我保持原來那般親密。我以為她理所當然應該對我冷漠或疏遠才對。
“就是昨天看到你,覺得你很怪,我聽說你都送你爸爸上下班,為什麼?”我把玩著她的小斧頭模型問她。
剛剛還陽光明媚的小笑臉這時候忽然變得嚴肅,甚至比四川變臉都要快,她低垂眼瞼,似乎在搜腸刮肚,努力尋找一個合適的答案回答我。
良久她抬起頭:“我要看著爸爸,我怕他會丟下我離開。”
我很奇怪為什麼她會有這樣的想法,難道這就是她盯著父親上下班的原因嗎?我低低地歎了口氣,我想我瞭解她的想法,原因不是因為我是一個心理醫生,而是我瞭解她的過去。
她的母親毅然決然地離開她,毫無徵兆地離開,我記得那一年陳薇薇好像還沒到10歲,而我也只有14歲而已。
我們曾經是最要好的玩伴,我是處處罩著她的大哥哥,有我在,她就不會被鄰居的小孩欺負。我們之所以有這樣的關係,就是因為我們兩個人的父親都是老城區派出所的幹警,他們倆也是好朋友。
那真是一段天真無邪的日子啊。讓人懷念,讓人心疼。
“你們家怎麼還住在這裡啊,我聽說很多人都搬新家了。”我急忙找別的話題,免得又要引起不愉快。
“因為爸爸是這裡有名的釘子戶,他不想搬家,也捨不得我們家院子裡那棵大樹。”她指了指大樹的方向:“你看,這樹好看嗎?”
“好看,比原來都茂盛。”我敷衍她,其實我沒有看大樹一眼。
我本來是要來開導行為怪異的陳薇薇的,結果卻讓自己渾身不自在。雖然這個房子這個院子對我並不陌生,但我還是有種要離開的強烈願望。
“和你一起走吧,你是不是還沒見到我爸爸,應該讓你見一下。”陳薇薇決定和我一起回派出所,她揚起天真無邪的臉,眨巴她長長的睫毛對我說。
我連忙不停地搖手,這個見面會讓我們都很尷尬不是嗎?
陳薇薇又一次變臉,跟之前的嚴肅不同,這次她是目露凶光,彷彿在她面前的我是一個十惡不赦的殺人犯,“為什麼不看我爸爸?怕了嗎,還是心虛,你回來幹嗎?你虛情假意來看我,到底是什麼意思。”
終於露出了她心裡所想的,這時候我反倒輕鬆了。因為這才應該是她的正常反應,剛才那些裝出來的燦爛不過是高明的掩飾。以我的專業知識來判斷,陳薇薇的心理疾病已經很嚴重了。
只是我有點不明白,她跟我經歷的幾乎是同樣的事件,為什麼她會變成這樣?當年她只有九歲,懂得的還太少。完全沒理由變成現在這個樣子。
我掏出名片遞給她:“上面有我的聯絡電話,如果遇到什麼問題你可以來找我,但是有一點你要相信,我沒有別的想法,看你也不是虛情假意,因為我也是受害者。”
陳薇薇聽了我的話後杵在原地,眼睛裡竟然滿是淚水,她握著名片的手在不停發抖。
我大步流星走出四合院,卻在門口遇到了我最不想看到的人。
陳叔叔氣喘吁吁地站在門口,他似乎是剛要進門就發現從裡面走出來的我。他一定是從所長那裡聽說我要來看陳薇薇所以急忙趕回來的。
陳叔叔的臉部肌肉僵硬地抖動兩下,他沒有和我說話,也沒有用極端的表情看我,他只是熟視無睹地從我身邊走過,進院後大聲喊著他女兒的名字。
肆
蹊蹺的事情又一次發生。
一個中年男子死在派出所的後面。派出所剛剛在前門裝好了攝像頭,兇手就把屍體直接扔到了派出所後面,真夠讓人發狂的了。
在我的強烈要求下,所長終於同意看在私交的份上跟我講講案子調查的進展和一些資料。
“你說巧不巧,這個男死者和前兩天那個女死者是情人關係,這是我們老城區人盡皆知的秘密,他倆的婚姻都名存實亡,倆人也好了幾年了。結果卻一前一後死掉了,而且死法一樣,都是後腦遭鈍器襲擊一擊斃命的。開始我以為就是一起簡單的情殺,結果調查了一圈,發現倆死者的親戚朋友家人都沒有作案的條件,他們都有充分的理由證明自己不在場,更要命的是女死者的丈夫竟然對我們說早就知道他倆這檔子事,也無所謂了,還說等孩子大了就離婚,這什麼事啊!”
我的心好像被什麼重物撞擊了一樣,疼得那麼明顯。兩個背地裡,也許是光明正大的情人,竟然被殺害。突然有一種不祥的預感湧上我的心頭。
一切彷彿是某種暗示。
我的年假結束了,就算案子沒有任何進展我也要回去工作了。我決定再次去看看陳薇薇這個可憐的孩子。
很意外,陳警官沒上班,也在家。
偌大的四合院,只住著父女兩個人,看著讓人覺得心涼。我不禁想起這種悲涼也曾出現在我們家。
“這裡不歡迎你。”陳叔叔的態度很強硬,他指著門口向我發出逐客令。站在一邊的陳薇薇這時候又露出燦爛的微笑,這燦爛讓我後背一陣陣發涼。我認為她笑得越燦爛,待會變臉就會越激烈。這是我在看了大量心理病患後所積累下的經驗。這種應激反應一般是受了強烈的刺激後所造成的結果。
“爸爸,你怎麼可以趕小宋哥哥走?這又不是他的錯。”陳薇薇睜大眼睛故作天真地問。
陳叔叔此刻彷彿很不安,他不敢和女兒有眼神上的交流。他慌張地低下頭,不停地用腳在地上畫圈。我站在院子裡一動不動,覺得這對父女的表現太異常了。
“看著我的臉!”陳薇薇一把抓住父親的領口,強迫父親看自己的眼睛:“心虛了,害怕了?你忘了你怎麼對媽媽了是嗎?你整天除了工作就是喝酒打麻將,你永遠那麼自私,從來也不管媽媽,你多在意她一點的話,她也不會撇下我和宋叔叔私奔,都是你的錯,你還好意思在這裡趕別人走!”
果然是這樣,爸爸不是失蹤那麼簡單,他真的和陳薇薇的媽媽私奔了。
記得小時候,陳薇薇的家是我經常光顧的地方。爸爸總是帶著我來玩。他們幾個同事在一起喝酒打牌,陳薇薇的媽媽就負責做菜款待他們。我和薇薇就會趁這個時候跑到巷子外面和夥伴們一起玩耍,一直到黑天了,才戀戀不捨地各回各家。那個時候我們的天空是藍色的,世界是純淨的,最喜歡做的事情就是玩,最討厭做的事情就是寫作業。
可是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我發現爸爸去陳薇薇家的次數越來越頻繁,不管陳叔叔在不在家,他都要帶我去玩。那時候我是高興的,因為我喜歡陳薇薇家寬敞明亮的四合院,還有那個精緻無比的小閣樓,一棵參天大樹可以讓我爬得很高很高。
終於有一天,我看不到爸爸的身影。媽媽躲在一個角落裡低聲哭泣,刻意不讓我聽到。在上下學的路上鄰居的議論深深刺痛我的心,他們說爸爸失蹤了,因為他早就和陳薇薇的媽媽好上了,所以爸爸拋妻棄子帶著陳薇薇的媽媽私奔了。
我驚慌地跑回家打算問媽媽到底怎麼回事,卻看到媽媽已經打好的行李包:“不許問任何問題,也不許再回到這裡。我們今天晚上就搬家。”
從此以後我再也不問一句,媽媽也不曾試圖找過爸爸。
我想陳薇薇變成這樣,肯定也是受不了那些流言飛語。陳叔叔堅持當一個釘子戶不肯動遷,老鄰居們又喜歡說三道四。我都受不了,更何況是一個敏感的女孩子呢。
事情既然已經發生了,為什麼陳叔叔不帶著自己的女兒離開這個是非地。
陳叔叔看著陳薇薇憤怒的臉,老淚縱橫。他掙脫開陳薇薇的手,逕直來到我面前,“小子,給所長打電話,讓他們來抓我吧,我就是殺死那兩個人的兇手。”
啊?
我呆若木雞,不敢相信陳叔叔的話,我慌張地看著不遠處同樣呆若木雞的陳薇薇,此刻她的淚水早已流得一塌糊塗。
伍
如果沒有這兩次對陳家的拜訪,也許這個案子就永遠都破不了,沒人會想到兇手會對兩個毫無關係的人下殺手,這兩個人該死的原因竟然只是因為他們偷情,更沒人想到下狠手的是一個警察,他應該比任何人都懂法才對。
陳叔叔交代了一切殺人的細節,包括用的殺人工具是斧頭,然後在夜深人靜的時候悄悄尾隨嫌疑犯至派出所門口後就給了他們致命的一擊。
我坐在旁邊庭審,卻聽出了點漏洞。陳叔叔彷彿知道所有細節,卻給不出最關鍵的點。給人的錯覺就是他目睹了或聽說了整個殺人過程,然後用他知道的東西來替人頂罪罷了。
“陳叔叔,你為什麼選擇在派出所門口殺人?”我問。
陳叔叔閃爍其詞,無法給出一個合情合理的解釋。而且他也無法說出那個殺人凶器——斧頭現在的下落。
等下,殺人凶器是斧頭!我忽然想起第一次去陳薇薇家的時候,她曾給我展示過她最喜愛的小東西,是一些做工精緻但奇形怪狀的斧子。
我忽然覺得這案子很不簡單,一個大膽的設想在我腦海中浮現。我覺得真正的兇手另有其人,陳叔叔只是站出來替這個人背黑鍋而已。可誰又有這麼大的能耐,讓一個警察站出來承認自己從未做過的事情,除了至親至愛的人,沒人會這麼做。
我把我的疑慮告訴所長,他破例派來警員和我一同來到陳薇薇的家。
大門是敞開的,彷彿主人早已預料到會有訪客到來,我示意其他人停下,我單獨一個人進去。
陳薇薇跪在他們家大樹下面,用纖細的雙手刨開樹根周圍的泥土。她的目光呆滯,我從中看不出任何情緒。
“是你殺的人對嗎?你在報復你媽媽,因為她拋棄了你跟別人私奔了。”我開門見山地說,既然已經懷疑到她頭上了,也就沒什麼好拐彎抹角的了。
陳薇薇搖了搖頭:“人是我殺的,可我不是在報復媽媽,我在報復爸爸。”
什麼?我快步走上去,按住她刨土的手:“事情已經過去那麼久了,就算是你爸爸對你媽媽不好導致了她和我爸爸私奔的,你也應該放下了吧。他撫養了你,他沒有再娶不都是因為你嗎?”
“是嗎?”陳薇薇轉過頭,用一種很奇怪的語氣對我說:“讓我給你講一個故事吧。”
她站起來,拍了拍身上的泥土,又看看隱藏在外面的幹警後說:“十年前的一個冬天的夜晚,我照例在閣樓裡寫作業,後來隱約聽見院子裡有爭吵聲,我站在窗邊往下看。我看到了三個人,情緒都很激動。爸爸在和媽媽爭吵,旁邊是宋叔叔。不知道他們說了些什麼,爸爸忽然就拎起放在一旁地下的斧頭朝媽媽的頭砸去,我眼看媽媽倒在地上。旁邊的宋叔叔要阻止他,也被爸爸一斧頭砍倒……”
我目瞪口呆,無法相信聽見的一切。
“我看到媽媽和宋叔叔的頭,都被砸出一個好大的血窟窿,血就順著腦袋流了出來,流了好多。爸爸在樹邊挖了個坑,把他們倆扔進去,又埋上了。之後他拎來水,把有血跡的地方沖了一遍又一遍,直到看不到一點血為止。當他以為神不知鬼不覺的時候,他看到了站在閣樓裡的我。小宋哥哥你知道爸爸當時的臉嗎?那是我這輩子見到的最恐怖最可怕的臉,鐵青的,扭曲的,憤怒的,害怕的,好像所有的情緒瞬間都展示在那張臉上,就像一個魔鬼……”
我聽不下去了,聲嘶力竭地喊著外面的警員進來幫忙。這泥土下面,竟然埋著我日思夜想要見的人。
陳薇薇在一旁冰冷地笑了,那笑聲讓我毛骨悚然。此時此刻我根本顧不得她的表情,我只想馬上見到爸爸,不管他現在變成什麼樣子。
我就像陳薇薇剛才那樣用手刨土,使勁瘋狂地刨土,但很快被警員攔了下來。
我無力地站在一邊,和同樣滿手泥土的陳薇薇並肩站在一起,我們最愛的人,竟然在一棵大樹下睡了十年。
所長和法醫在第一時間趕到了,還有戴著手銬腳鐐的陳叔叔,他是來指認現場的。他和我一樣,顫抖地看著警察們用鐵鍬一下一下挖開這個秘密,當第一塊屍骨露出來後,陳叔叔癱坐在地上久久無法站起來。
“這就是爸爸不肯搬走也不肯動遷的原因,他怕。”陳薇薇忽然又變回原來天真無邪的模樣,露出燦爛的笑容,用一句簡短的話解釋這場悲劇。
在場的每一個人立刻安靜下來,空氣彷彿凝固住了。
陸
陳叔叔從頭到尾都知道他女兒做了什麼。在發生第一起命案的時候他選擇了沉默,可是又發生了第二起,他再也無法熟視無睹了,他知道這是女兒對他變相的懲罰,殺死一對偷情的男女,拋屍到他所在的派出所周圍,死者的腦後有一個大而深的血窟窿,這一切都是女兒對他的報復。
可是他即便頂下罪名,依然無法拯救一個心理早已扭曲的少女。作為一個心理咨詢員,我理解一個9歲的孩子當時的處境,親眼看見自己的父親殘忍地殺害了自己的母親時,她的人生和精神從那一刻已經被毀了,她現在最需要的是治療,而不是掩蓋她做的罪行。
“這對狗男女在一起鬼混的時候想過家人和孩子嗎?難道他們不該死嗎?”陳薇薇面露凶光,她現在已經扭曲得很極端了,面對我的時候,她甚至認為這樣做是對的。這兩個受害人是陳薇薇的鄰居,曾經那麼真誠地對她微笑過,難道她下手的時候就一點都沒想過之前的情分嗎?
“這不是你殺害別人的理由,你被毀了不代表你有權利毀別人。你讓兩個家庭從此不再幸福,兩個孩子可能在將來和你有同樣的痛苦甚至干同樣的蠢事,兩個和你不相干的人,成了你報復的工具,而他們又得罪誰了?即使他們偷情也與你無關,這種殺身之禍不該是他們的,這對死者不公平。你更不應該用這種方式對待你爸爸甚至是你自己。”我冰冷地反駁陳薇薇,我的確能理解她這樣做的動機和心理,理由充分不代表可以不尊重生命。
“說實話,我也不願意看到在某一天爸爸被抓後獨自一人上法場。雖然我恨他但我也要陪著他。我知道早晚會有這麼一天的。爸爸有時候很愚蠢,他以為老房子不拆遷就沒人會發現樹下埋著屍體,這和掩耳盜鈴有什麼區別?我討厭他的自欺欺人,我知道他只是害怕一個人赴刑場,現在我來陪他了,他應該不害怕了。”陳薇薇淡定地說。
“小宋哥哥,你知道每一次我經過那棵大樹的時候,有多害怕嗎?”陳薇薇瞬間收起剛才的凶神惡煞,終於忍不住眼淚痛哭起來。
我坐在對面,看著鐵欄裡面戴著手銬的可憐女孩,紅了眼圈。
所長在外面抽了一根又一根煙,一直等我從審訊室裡出來。他不同意我參與審訊,怕父親的遇害影響我的情緒。的確,今天早晨媽媽知道了父親被害的經過還是哭得昏死過去,她那麼愛父親,父親決定私奔已經傷害了她一次,父親的慘死等於又一次殘酷的傷害。
我又何嘗不是。
但現在是上班時間,我必須拿出一個心理輔導員的專業態度來。
“所長,我想擬定一份專業報告,以我這個心理學碩士的名義,證實陳薇薇現在的精神狀態及她所有的遭遇並不適合最嚴厲的司法審判。而且我也相信檢察長會酌情考慮的。這一切對這個孩子都不公平,雖然她犯了大錯,但是有原因的。我有信心讓她變回一個正常的孩子。”
所長點點頭,他臉上的擔心全都煙消雲散了,他肯定沒想到我會為一個殺害自己父親的兇手的女兒求情。“好吧,照你的想法去做,不過我提醒你,我們都不是法律的制定人,法律是無情的,但也是公平的。檢察長會作出最後的判斷。不管薇薇的精神狀態如何,她將會受到她應有的懲罰。”
過去發生了什麼,我們必須讓它過去,人最終是要向前看而不是揪住過去不放。
一切似乎解脫了。
我看著陳叔叔和陳薇薇被押上開往看守所去的警車。我杵在原地一直目送押著他們的警車直到看不見,才恍惚地走進派出所。經過市局的幾個心理輔導員的會診,我們一致認為陳薇薇在經過強烈刺激後,已經患上了嚴重的精神分裂症。就是說,在正常情況下她是不會殺人的,只有在情緒激動的時候,容易激發起她內心潛在的危險因子,用她父親曾經的殺人手法去殺一對她早已看不過眼的人。法庭很快就開審了,我親手寫的會診報告也被交到法庭。現在就要看法官怎麼看待這件事情了。
陳叔叔是當年殺人的兇手,陳薇薇是現在殺人的兇手。可是造成這一切的兇手又是誰?
生活就是這樣,總有一隻看不見的手在推波助瀾,推著你向前走,可能是柳暗花明,可能是無底深淵。是非好壞並不是冥冥之中注定,你可以把責任推卸給任何人,但最終要不要把這只推波助瀾的手變成兇手,其實是你自己決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