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這是一座沒有春天的城市。
每次看見被寒風捲到路邊蜷縮成死狗模樣的敗葉,肖瑤的心都會驟然涼掉半截。她堅信,她被騙到了地獄。招生簡章把這所學校寫得比天堂還美,尤其吸引她的是俯瞰圖上那條蜿蜒流淌的小溪。於是,肖瑤不顧爸爸的反對,毅然填報了這所二本還要墊底的學校。
報道當天,肖瑤迫不及待地跑去看那條小溪,然而卻看到了一灣散發著奇怪味道的渾濁水流。在水邊傻站了幾分鐘後,她的眼淚就刷刷刷地落了一地。
爸爸輕拍著肖瑤的肩膀,說:“孩子,和爸爸回去吧。”
肖瑤抬起手背在臉上抹了抹,掩飾著呼之欲出的淚水。她撲進爸爸的懷裡,有氣無力地說:“您自己回吧。”薄薄的下唇咬在齒間,她似乎正在從這被咬得發白的嘴唇中汲取讓自己堅定下來的力量。
爸爸又苦口婆心地勸了一會兒,但都沒能讓肖瑤有絲毫動搖。最後爸爸也發了火兒,一隻手提著皮箱,一隻手抓住她的胳膊就朝校門外走。爸爸這種一反常態的過激舉動讓肖瑤很是詫異,可能是愛女心切吧。肖瑤也管不了那麼多,只顧著用力往外抖胳膊,扯著嗓門兒大喊:“我不想再聞家裡的血腥味!”抖出的胳膊無力地垂在身側,滿含淚水看著一臉難過的爸爸,她竟著魔一般繼續厲聲嚷道:“我死也要死在這裡!”
就這樣,肖瑤留在了這所春天也要捂著棉被的學校。也正因如此,才有了下面關於“跳街舞的死者”……噓!
電腦那頭,誰也不知道你是一隻鬼。
雖然違逆父親的意思留了下來,看著父親輕微佝僂的落寞背影,肖瑤的心裡依然很不是滋味。和同學們閒聊時又總會扯到“你怎麼下學期才來報道”類似的問題上來,每次她都艱難地支吾著搪塞過去。她想,如果再被問幾次她準會瘋掉!
室友中有個叫欣欣的本地女孩,看上去格外友好。肖瑤剛下出租時就和這個女孩有了一面之緣,那會兒女孩正在校門口直愣愣地看著什麼。
欣欣帶著肖瑤這個“外來客”幾乎逛遍了整個城市,還拍了不少照片,幾天下來兩個人成了無話不談的姐妹,當然,要除去上面提到的“怎麼下學期才來報道”的話題。欣欣是一個好動的女孩,尤其喜歡街舞。週末晚上中國移動要來學校搞宣傳,校內一個叫“hi-ha”的街舞組合會參加演出。肖瑤本不願看這種亂糟糟的表演,但在欣欣的極力推薦和慫恿下還是去了。
夜晚來臨,空氣中飄蕩起細不可見的青黛色分子,白天勉強提升的一點氣溫也再次冷卻了下來。肖瑤被凍得連打了兩個噴嚏,欣欣及時把外套脫下來披給她,低胸小衫讓欣欣豐碩的兩胸袒露出多半,頓時吸引了不少男生色迷迷的目光。
一段勁爆的音樂過後,閃光燈又在台上交互了幾個來回。這時大家就已知道,輪到“hi-ha”登台了。台下的女生們都屏住呼吸,甚至憋得肺腔要炸掉也不願喘息。欣欣更是誇張,不僅眼睛睜得像雞蛋那麼大,一雙手還緊緊扣在肖瑤微瘦的胳膊上,根本不顧肖瑤已經被她抓得面露痛色。肖瑤腦子裡不自覺地蹦出兩個字:瘋了。
閃光燈在鏗鏘的樂曲中閃爍幾個來回過後,又定格在舞台中央。隨後,五個穿著肥大衣褲的帥氣男生便走進了燈影之中,手腳舞動得如影一般神速,靈活的身形,精美的舞步……肖瑤只覺得身體裡彷彿一下子被注入了無數顆躁動分子,似乎身體裡的每一條血管都在無節制地充血、膨脹,甚至還不由自主地隨著欣欣在舞曲中跳動了起來。肖瑤自己都不敢相信,自己的骨子裡竟然蘊藏著這麼多躁動的因子。
她們兩個一直等到活動結束才回寢室,因為活動的最後一個節目還是“hi-ha”的街舞秀。
氣溫隨著漸濃的夜色一路飆降,肖瑤把外套還給了欣欣,欣欣也沒有推辭,邊走邊問她幾點了。肖瑤把手伸進褲子口袋裡,這才發現手機不見了。
很快,操場上的觀眾已經散乾淨了。只有幾個男生在舞台旁拆卸鋼筋架,偶爾會有金屬碰撞的叮噹聲混跡在寂寞的風中。欣欣嘴裡不無興奮地嘀咕了句:“畦,是他們!”手腳麻利地脫下外套,扭身披回肖瑤身上,“我禁凍,你穿吧!”還有意把小衫往下拉了拉,讓胸部露得更多一些。
台上收拾東西的正是“hi-ha”他們幾個。見她們兩個走過去,其中一個客氣地問好。肖瑤記得很清楚,這個有小酒窩的男生就是方纔的領舞。欣欣搶在肖瑤前面說明來意,向他詢問是否撿到過一隻手機,她兩隻小眼睛一直噯昧地眨著,搞得那個男生多少有些尷尬。確認了手機的外形和號碼後,男生競從隨身的冒牌阿迪達斯背包裡摸出收拾東西時撿到的手機,雙手遞到肖瑤面前。欣欣巧妙地把肖瑤擋在身後,笑嘻嘻接在手裡,向男生要手機號,被婉言拒絕了。
這是肖瑤第一次和街舞有了接觸,此時的她只是驚異於埋藏在自己身體裡大量的躁動因子,卻萬萬沒有料到,這些有待開採的、不甘繼續寂寞的躁動,竟然還可以讓另一個人輕易地死掉。
幾天後,欣欣傳給肖瑤一個名為“有事燒紙”的網絡視頻。
看著欣欣神秘的笑容,肖瑤好奇地點了播放。出乎意料的是,僅僅幾秒的時間,肖瑤的興奮點就被提升到了最大值,致使她忍不住在心裡暗歎:“這東西競真的有這麼大魔力?”
不錯,欣欣傳來的是一段街舞視頻。和“hi-ha”他們不同,視頻裡的四男一女都穿著緊身的皮衣皮褲,閃光燈打在上面會熠熠發光。唯一的女生還戴著寬沿帽,遮住大半張臉,露在外面的削尖小下巴讓肖瑤感覺似乎很熟悉。視頻窗口下面是這個街舞組合的介紹——“有事燒紙——來自地獄的神秘組合。擅於各種不入流舞步,行蹤詭異。承接大型演出,Q聯隊長,小鮑。”後面是一個六位數的QQ號。
肖瑤毫不猶豫地加上了那個號碼,需要回答提示問題——怎麼聯繫我?肖瑤利落地敲上兩個字——燒紙!
通過驗證,加為好友。
QQ資料上沒有任何信息,空間也沒有開通。只有那個名字孤零零地掛在上面——有事燒紙。
電腦上響起QQ滴滴的叫聲,是“有事燒紙”在打招呼。
有事燒紙:“何人何事何居心?”
肖瑤:“無聊人無聊事無聊居心。”
就這樣,兩人有一搭無一搭地聊了兩句,就算是相識了。
大一課程表排得離奇得滿,整個樓層一整天都難得有人走動。肖瑤悶在寢室裡瘋狂地搜索與街舞有關的視頻,瀏覽了幾十上百個,都覺得索然無味。正在肖瑤無聊到抓狂的時候,“有事燒紙”發上來了一個新的鏈接,讓她過去支持。他是這樣說的:“新街舞片段上傳,請各路鬼神支持!”顯然,不是特意對她說的,只是複製粘貼一個組合鍵而已。
肖瑤還是客氣地回復:“一定。”
視頻很短,三分鐘都不到,可是肖瑤卻被它緊緊地吸引住了,看得她異常激動,這種激動決不亞於自己在閃光燈下手舞足蹈。肖瑤一口氣把這段視頻看了五六遍,依然是意猶未盡。
肖瑤對這個“有事燒紙”的組合產生了濃厚的興趣,她點開QQ問道:“有事燒紙是你的Q名還是你們的組合名?”那邊很快回復,“都是。”簡練的回答。
“有事燒紙——來自地獄的神秘組合。擅於各種不入流舞步,行蹤詭異。承接大型演出,Q聯隊長,小鮑。”
肖瑤把這些內容截圖給他,附加一句,“不是叫小鮑麼?”
那邊還是很快回答,“Yesl這樣寫方便和各路妖魔鬼怪聯繫,陰陽兩界便於溝通。”
肖瑤很淡地笑了下,她自己也說不好這笑裡帶的是哪一種情緒。感覺“有事燒紙”這個Q名有些恐怖的成分,改了備註:小鮑。
肖瑤向他請教了一些街舞的基本步法後,那邊突然發來信息:“做我老婆好不?”
肖瑤被這個不算熟識的網友的話給電了下,心跳到了嗓子眼兒裡,就硬生生卡在那兒,出不來也下不去,以至於氣喘得越來越粗。肖瑤看著寫字檯上的鏡子,鏡中的自己大眼晴,尖下巴,披肩發,中等個子,偏瘦。怎麼也不算難看的人,可就是沒有男生向她表白過,真是邪門。
肖瑤的手懸在鍵盤上方微微顫抖,抖了好一會兒才慌亂地敲出兩個字。看著屏幕上剛敲出的那兩個字。她都不敢相信那兩個字是她自己敲出來了,她只是感覺到一股力量在擺佈著她的手在鍵盤上敲了幾下,似平方纔那一瞬間她不曾存在。
這兩個字是:老公。
肖瑤的臉紅得險些燃燒起來。
似乎只是一句玩笑,肖瑤卻不能自控般陷入其中了,現在只能用一個詞來形容她——瘋狂。瘋狂地迷上了“有事燒紙”組合勁爆而激速的舞步,瘋狂地陷入和小鮑的網戀之中。另外,肖瑤感覺欣欣和另兩個室友之間的關係很微妙,不知道她來之前的半年,在她們之間都發生過什麼。她不想去過多地揣測,那樣毫無意義。因為現在,她找到了一個安全的傾述對象,就是小鮑。她告訴他所有心事,甚至把為什麼晚半年才來這裡這個秘密以故事的形式講給他聽。小鮑總喜歡說一些奇奇怪怪的話,比如現在,他說:“我來自陰間,你身在陽世。在陰陽之間的縫隙裡,我們相愛了,那麼親愛的,你說,我們的孩子會是什麼樣子的?”
不知道該怎麼回答,肖瑤只能無奈地打了一行省略號給他。
肖瑤告訴了欣欣她在網戀。欣欣剛上完民俗學的選修課回來,引用民俗學老師的觀點說,談戀愛這事兒吧,要講究天地人和,最好是去找個算命先生算一算,萬一碰到的是個惡鬼…… 假如現在,離你最近的一個男人,是鬼……
算命先生一點點扭曲的痛苦表情讓肖瑤的心裡不免有些打鼓,難不成還真有什麼說法?欣欣示意肖瑤把50元的鈔票放到算命先生身前的八卦圖上。只見算命先生嘴角向兩側抽動了好一陣兒,終於沙啞地說了句“不妙”。
兩個姑娘把身子微微向前探了點。先生用含混的聲音烏拉烏拉地問了句話,她們兩個費了好大勁才聽明白,肖瑤點頭答話:“對,他姓鮑,我姓肖,沒錯。”然後又恢復到豎耳傾聽的狀態。
先生瘦如乾柴的身子劇烈晃動了幾下,碩亮的青蛙眼猛地睜成皮球那麼大,一字一頓地吐出話來:“知道‘報銷’是什麼意思麼?”兩個女生互相看了彼此一眼,都被搞得暈頭轉向。先生又緩緩張開毫無血色的嘴唇,從裡面滑出幾個字:“就是死!”
雖說兩女生都算不上迷信的人,但還是被算命先生的話嚇了一大跳。
回來的路上,肖瑤還一再地安慰自己,說這是迷信。欣欣在一旁惴惴不安地走著,說民俗學老師講過,算命這不能說是迷信,很多事用科學的方法也能得到驗證,更何況很多事根本就科學不了。她勸肖瑤還是趕緊和那個小鮑斷絕關係吧。欣欣一臉憂心肖瑤的樣子,心裡卻暗自嘀咕,嚇死你算了。
回到學校後,肖瑤的腦子裡一直迴盪著那個算命先生的聲音。她在電腦前傻坐了很久,心裡面一直被什麼東西堵著,想什麼也想不進去,大腦卻依然處於高速運轉的狀態,像是被什麼超能力給控制住了。
小鮑又發信息過來,這次傳來的竟是一個文件。肖瑤正在考慮是不是要接收,那頭已經在催了。強大的好奇心促使肖瑤點了接收,點開一看裡面只有一張照片,照片裡肖瑤依偎在小鮑的懷裡,兩個人很幸福的樣子。
肖瑤從沒有和小鮑見過面,問他這是怎麼回事?
小鮑回復說:“我是地獄裡的鬼魂,可以隨心所欲地去任何想去的地方,留下和任何人在一起時的影像。比如此時,我就站在你的身後!”
肖瑤猛地轉過頭,什麼也沒有看見。QQ“滴滴滴”的聲音又迅速把她的視線牽回來,小鮑又說:“你左耳上的耳釘真漂亮。”
肖瑤愣愣地伸過右手摸了摸左邊的耳朵,這是逛街時欣欣買給她的。照片上的自己沒有戴。他怎麼知道?她慌亂地摘下來,把耳朵弄得生疼。她似乎感到身邊有雙眼睛正盯著她,心不禁怦怦亂跳起來,於是她慌亂地關掉了電腦。起身衝出了寢室。
她想讓自己清醒起來,衝到水房,把腦袋伸到水龍頭下面,任冰涼刺骨的冷水澆在腦袋上。褲子口袋裡響起短信提示,是小鮑的,他們交換了手機號碼。“轉過身來,讓我抱抱你!”肖瑤不敢轉身,甚至不敢抬頭。冷風從水池左側的窗口灌進來,吹在她濕了水的後背上冷颼颼的。肖瑤就這樣低著頭站在鑲滿洗漱鏡的水房裡。手機再一次響起,還是小鮑的:“快啊,再不轉身我就死在你的背後。”肖瑤聽見背後傳來磨牙的咯吱聲,聲音在水房的四壁間撞來撞去。猛嚥了幾口唾液,瞇緊眼,緩緩抬起頭,深呼吸了幾下,再猛地睜開。她彷彿看見小鮑正站在對面水池後,通過鏡子衝她微笑,嚇得她馬上抱頭蹲在了地上。此時她的心,像是在被刀子一片片割著,只是感覺不到一絲的疼痛。
水房裡的另一個女生被她的舉動嚇了一大跳,瞪著眼睛看著她。
說了“抱歉”後,肖瑤頂著一頭濕漉漉的亂髮很不爽地往寢室走,邊走邊發短信給小鮑:我們分手了!然後就從通訊簿裡刪掉了他的號碼。回到寢室後,把手機卡卸了下來,感覺頭有點疼,爬到床上睡了一覺。
接下來的幾天裡,肖瑤不使用手機,也不碰電腦。但每天都會收到一束花,第一天收到的是紅玫瑰,第二天收到的還是紅玫瑰。這時肖瑤還只是簡單地以為有人在追求她。可到了第三天,她就感覺到這事並不是這麼簡單,而是有些讓人不寒而慄了,第三天她收到的卻是殯葬時才會用到的那種特殊的紙花。門衛大媽用怪異的眼神看著她,她問是誰送的,大媽說沒看見人,去廁所回來就看見花已經躺在門衛室的窗台上了,上面標著肖瑤的名字。
肖瑤的頭腦裡立刻反應出了小鮑的名字。一旁的欣欣還試探著說:“不會是什麼不好的預兆吧?”說得肖瑤心裡一緊一緊的。
回到寢室,裝好手機卡,開了電腦。小鮑發來的短信和QQ留言都是相同的內容——給你三天時間,不改變主意我就死給你看,決不食言。
此時的肖瑤非常氣憤,在QQ上回復道:“去死吧!”僅僅這三個字。對方立即回復了她的話:好!——僅僅這一個字!
誰也想不到,悲劇就這樣釀成了。吃過晚飯,肖瑤看見食堂門口公示板前圍了好幾層人,懶得關心那些亂七八糟的新聞,可欣欣卻鑽進人群去看熱鬧了,只好站在台階上等她。不一會兒,欣欣從裡面鑽出來,面如土色,眼睛左右顧盼著,把肖瑤拉到一旁。肖瑤被她搞得很糊塗,欣欣神秘兮兮地說:“他死了,真的死了!”
肖瑤問:“誰啊?”
欣欣又用眼角朝周圍瞄了瞄,低聲說:“那個小鮑。”肖瑤足足愣了有半分鐘,眼睛像死魚一樣盯著欣欣充滿驚懼的表情,拔起腿衝進了人群。學校安全處大大的告示貼在那裡,雪白的公告紙上端躺著醒目的血紅色標題——“‘鮑跳跳’給我們的啟示”,目光順著標題轉向下面的正文:“今天下午,某校發生大學生自殺式墜樓事件。死者是一名網名為‘有事燒紙’的鮑姓男生,據說該生是由於情感受到重挫,其過激舉動可歸類為殉情自殺行為。有網友打趣道,這是繼‘范跑跑、姚抄抄’之後的又一網絡牛人。此新聞發佈網絡僅數分鐘,這位網絡牛人便被眾網友追封為‘鮑跳跳’……此新聞來源於網絡。希望我校同學引以為戒,切莫一時衝動。”云云。
肖瑤趕忙衝回寢室上網。
在搜索引擎裡輸入相關詞條後,大量的報道鋪滿了整個屏幕。幾個大型門戶網站新聞版都上了頭條,裡面還附有大幅的現場圖片。肖瑤把它放到瀏覽器裡調到最佳的視覺狀態。腦子“嗡”的響了一聲。
是他,的確是他!
強烈的罪惡感籠罩在肖瑤的心頭,被壓抑得喘不過氣來。欣欣戰戰兢兢地嘀咕:“那算命的真說准了,說准了。”上下嘴唇抖個不停。
肖瑤的目光在屋子裡無助地掃視著,掠過垃圾簍裡的紙花,又逆著掠回來。死死盯在上面,眼珠子上很快就盯出血絲來。
肖瑤坐在電腦前,打開小鮑發來的那張他們倆的合照。照片上小鮑開朗地笑著,露出兩排整齊潔白的牙齒。緊身的黑色套裝,胸前畫著一個白色的骷髏,肌肉在緊身衣的勒束下顯出勁美的線條。再把新聞上的那張照片調進來,小鮑死時身上的衣褲恰是在合照上穿的那套,肖瑤怎麼也想不到,這張照片竟然成了遺照。她更想不到,這樣一個陽光男孩,竟然因為她的一句話就選擇了自殺。那麼她是不是就是殺人兇手了呢?
內疚與恐懼煎熬,肖瑤有些心力交瘁,她終於趴在電腦桌上混混沌沌地睡著了。
天剛濛濛亮的時候,肖瑤被手機鈴聲吵醒。抬起昏昏沉沉的頭,看見屏幕上顯示的手機號。肖瑤天生對數字就很敏感,一眼就認出了,這個號碼是小鮑的。可是小鮑不是死了麼?
肖瑤把手機丟在桌子上,可鈴聲還是依然響個不停。按掉後,又響了起來。反覆幾次後,還是決定接聽了。
電話顫抖著靠近肖瑤的聽覺,聽筒裡傳來小鮑沙啞的嗓音,她確認,這就是小鮑的聲音,語音聊天時聽過,是一種沙啞的聲音,像是筋疲力盡的旅者獨有的嗓音,黃沙一樣的沙啞,帶有一種繞耳不消的尾音。
“我在樓下,你下來。”
肖瑤倒吸了一口冷氣,手機順著掌心滑了下去。
此時,一個疑問直逼到肖瑤眼前:他是人還是……
肖瑤遲疑了一會兒,緩步走近陽台,目光平行著稜角分明的水泥牆面向下探看。
此時的天色淤青,沒有風,一切都靜默著。
肖瑤的目光終於鼓足勇氣地向樓下一個孤孤單單的身影望去。
他像是提前就有預謀似地仰頭看向肖瑤這裡。那張臉上竟掛滿了一道道血跡,眼睛像燈泡一樣碩大而明亮,嘴巴和鼻子顛倒了位置,還衝著她咧開大嘴巴傻笑,露出橫七豎八胡亂支起的獠牙……肖瑤驚叫一聲,雙手蒙住了眼睛。
床上的三個室友都被她的叫聲給吵醒。欣欣這一夜都沒睡踏實,方才肖瑤接的電話她隱約聽見了。從這氣氛中就能感覺到很怪異,雖然這會兒已經完全清醒,還是有意翻了個身,把臉掉向牆的一面,把被子往上抻了抻,裝作睡得很死。另兩個室友紛紛按完了床頭燈,仰起身問肖瑤怎麼了,見她像是受到了什麼巨大的驚嚇,趕忙爬下梯子過來照看。其中一個關心地問她怎麼了,另一個向樓下看去,見一個男生朝著這裡擺了擺手,轉頭對肖瑤說:“找你的吧?”
“鬼啊鬼啊!”肖瑤把雙手狠狠蒙在自己的眼睛上,不住地搖頭。欣欣又往被子裡縮了縮頭,還盡量把耳朵露在外面。兩個女生紛紛向下面看去,男生沖這邊爽朗而友好地笑笑。其中一個笑著對肖瑤說:“你太激動了吧?是個帥哥而已。”兩人又耐心地勸了幾句後,肖瑤才把手指在眼前微微分開,視線從指縫間射出去。樓下的人是小鮑,和合照上一致的模樣,也是那身裝束,臉上卻乾乾淨淨的,還帶著陽關般的微笑。小鮑張開雙臂向她這邊大幅度地揮了揮,露著一口整齊白淨的牙齒。
“你男朋友啊?”李巧笑著問。肖瑤直愣愣地看著樓下的小鮑,沒有回話。陳姍又關心地問了句:“追你的吧?”肖瑤還是方纔的狀態,依然沒有回話。兩個女生對視了一眼,又都狐疑地看著一臉恐慌的肖瑤。
肖瑤終於緩過神來。或許是自己把神經繃得太緊了吧,又或許這裡面真的存在誤會呢?向樓下的小鮑看去,的的確確站在那裡,沒有錯啊。又用餘光瞄了瞄兩個室友訝然的神態,再回想起這些天自己一驚一乍的表現,不由得自我發問:難道不一樣的是我?心裡面凜然哆嗦了一下,又遲疑了幾秒,還是轉身跑下樓。
然而肖瑤到寢室樓外時,方才小鮑站的地方竟然什麼也沒有!
肖瑤感覺到事情有些不妙,目光緊張地注視著眼前的每一寸空氣。突然,路燈因為電壓不穩閃動了幾下,就在這時,身後有人拍了下她的肩膀。她立即轉過頭,什麼也沒有看見,原地轉了兩圈,還是什麼也沒有。
剛要拔起腿向樓門裡跑去,從左側向外敞開的鐵門後面閃過來一個巨大的黑色身影擋在肖瑤面前。抬頭一看,是小鮑,正含情脈脈地看著她。
幾百上千根或粗或細的血管賁張到極致,把血液用極快的速度傳輸到腦袋上,肖瑤雙耳只聽見銳利的“嗡”一聲,差點兒昏死過去。小鮑輕輕搖了搖她的胳膊:“喂喂,你沒事吧?”
肖瑤從呆若木雞的神情中緩過來一些,上身由於某種過度激烈的情緒而微微後仰,腳下也退著碎小且凌亂的步子,伸出指頭指著小鮑的鼻頭,半響沒說出話來,只聽見嗓子裡咕嚕咕嚕唾沫下嚥的悶聲。
小鮑要向她靠近,肖瑤雙手亂搖,費了好大力氣才從乾澀的嗓子眼裡擠出一個字——“停!”驚恐地瞪著小鮑,一眨不眨。小鮑想要說什麼,被肖瑤磕磕巴巴地阻止:“你……你不是……不是……死……”話剛說到這個“死”字,就被小鮑打斷,笑嘻嘻地解釋:“誤會誤會。”
肖瑤的眉間皺出一個不小的“?”來,配合著不無恐懼的辨察眼神,微微仰著頭靜靜等待著他的回答。小鮑倒好,絲毫沒有緊張,也沒有表現出任何一點異樣,反倒輕鬆得不得了,面帶微笑:“咱們找個好一點的環境說話吧,怎麼樣?”
校園裡的飲品吧裡。小鮑要了杯熱咖啡,給肖瑤點了一杯橙汁。
喝了兩口暖暖的橙汁,肖瑤聽著小鮑解釋:“那張相片啊,我是從你QQ相冊裡粘貼過來的,然後PS的……”正當肖瑤精神百倍緊張地聽他解釋的時候,肖瑤的電話響了。
來電的是一個男生,並且是陌生號碼。即使通過電話也能夠聽得出聲音中匿飾不掉的羞澀,那聲音似乎正在五線譜上跳躍,顫顫巍巍的:“花收到了麼?”肖瑤好不容易才平靜下來的心情再次惴惴不安起來,那一束供奉給死人用的花在腦子裡轉來轉去……
肖瑤的注意力完全被電話那頭的聲音給霸佔去了,氣得耳朵眼兒都在呼呼喘氣,暗暗地憤恨:“你是誰?”由於聲音不自覺地被她抬高,致使小鮑詫異地看向她。肖瑤看了一眼小鮑,走到店外去接電話。
趁肖瑤不在,小鮑暗暗把一小包白色粉末倒進肖瑤的杯子裡,用小勺子輕輕攪勻。
又等了十幾秒,肖瑤氣呼呼地進來,似乎還有點恐懼,因為她的手在很輕微很輕微地發抖。握緊杯子,一口氣喝掉了杯子裡的所有橙汁。杯子剛剛放回桌子上,就感覺頭腦一下子被一隻骯髒的大手給掏空了,那種感覺類似於腦袋朝下向萬丈深淵墜身而下,自然也無法看清小鮑陰險且得意的笑。
鬼套著人的皮囊,你認得麼?
肖瑤醒來時,正偎依在男生溫暖且柔和的懷抱裡。仰頭一看,是小鮑。出租車司機提醒歪頭睡熟的小鮑:“小伙子,你媳婦醒啦!”小鮑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很溫柔地問肖瑤:“醒啦?”
肖瑤向車窗兩側張望了下,一棟棟高大的樓房正在向後飛快地飄移,這是一座陌生的城市。她慌張地問:“這是哪兒?我怎麼在這兒?”
小鮑解釋說這是他學校所在的城市,肖瑤由於精神過度緊張睡久了點兒,他帶她來玩玩,沒有惡意。
出租車在“××大學”的虹門前停下來,看著鑲在石質虹門上的四個鎏金大字,肖瑤的心終於有充足的理由安穩下來了。佇立在眼前的是一所遠近聞名的重點大學,並且裡面有自己高中時的閨中密友——阿巴。
陽光斜射下來,投在鎏金大字上,泛起層層金光。小鮑笑著問:“還可以吧?”
肖瑤蒼白的臉上露出笑容,點著頭:“你在這兒上學?”顯然,對小鮑的戒備,已經削減掉了多半。
肖瑤感覺很疲乏,小鮑建議先去他們寢室歇歇,順便給她幾張街舞光盤,然後再帶她參觀學校。肖瑤自然也沒有拒絕。
繞了好幾條卵石路才來到一棟粉刷一新的宿舍樓前,其間小鮑接了一通電話,沒等那邊說完就掛掉了,甚至還關了機,一副神秘兮兮的樣子。肖瑤也懶得多嘴,邊走邊發了條短信給阿巴:“我來你們學校了,和一個叫小鮑的男生,晚些找你玩哦!”
宿舍樓整體被覆蓋上一層艷黃色塗料,由於施工手法的粗糙,折角等細微處依然可見如記憶般灰黑的底色。小鮑的寢室在水房對面,和其他寢室比起來,光線稍微明亮一點兒。
“到了。”小鮑摸出鑰匙往鎖孔裡插。肖瑤站在他左側,看見寢室右側有兩個男生在。一個坐在書桌前寫字,另一個正蜷在椅子裡剪指甲。“啪啦”一聲過後,門“吱呀”一聲開了,小鮑嘴裡小聲暗罵了句“什麼破門!Fuck!”光線隨著門板的開啟鋪灑在寢室地面上,小鮑禮貌地讓她進去,再“吱呀”一聲把門關嚴,光線像是闖進森林的精靈又被冰涼涼的吱呀聲給攔在了門外。
左側的兩個床位呈現在了面前,椅子上空著。肖瑤向另兩個在寢的男生看去,都是“有事燒紙”的成員。肖瑤擺起慘淡的笑容準備迎接他們的熱情招呼。讓她失望的是,那兩個男生似乎根本沒有注意到他們兩個的存在。肖瑤剛剛擺起的表情頓時鬆弛掉,氣氛似乎變得有些尷尬,回頭看了小鮑一眼。小鮑拉過椅子讓她坐下,說那倆人就那德行,別理他們。肖瑤的目光在寢室裡遊逛著,突然,鎖孔處傳來鑰匙插進去的輕微聲音,門板微微顫抖了一下後,一個黑衣黑褲的高個子男生走了進來。雖然小鮑嘴裡給肖瑤介紹:“我寢老三。”但男生依然只是徑直朝著自己的床走去,另兩個男生幾乎同時轉過頭來,問候著:“回來啦?”接著三個人就閒扯了起來。
這讓肖瑤感覺很納悶,抬頭看了眼小鮑,真搞不懂這堂堂“隊長”混得竟然這麼糟糕。小鮑尷尬地微微一笑,說要去廁所方便一下,讓她先坐會兒。還特意告訴肖瑤:別害怕,我會一直圍繞在你身邊的。
順著門縫,肖瑤看見小鮑轉身進了水房內側的洗手間。走廊裡有風吹進來,涼絲絲的。肖瑤的體質一直都不太好,再加上昨晚睡得迷迷糊糊的,導致現在嗓子裡有點兒難受,忍不住打了兩個大噴嚏。
那個老三突然轉過頭來,用發現新大陸一樣的目光看著她:“你是……”另兩個男生也把手上的活兒停下來,一起轉向肖瑤這邊。肖瑤奇怪的目光在這三個大男人臉上打量了一圈又一圈,看他們三個的樣子,似乎剛剛意識到肖瑤的到來。
看書的男生用詫異的口吻問道:“美女你找誰?”臉上似乎還帶著對不敲門就闖進來的不速之客的譴責。可是肖瑤明明看見小鮑開門,門還吱呀響了兩次。
沒等肖瑤做出回答,新進來的那個老三用手指指了指她,又指了指門口,磕巴了好一會兒才說出完整的話來:“你……你是什、什、什麼……時候來的?”
肖瑤盡量露出友好的微笑:“我是小鮑的朋友,他帶我來的啊!”肖瑤說完把笑容擺得更大一些,隨後隨著他們三個臉上寫著“匪夷所思”四個字的神情一點點僵硬掉。
摳腳丫子男生用那手在脖子上抓了兩下,“他?小鮑?”眉頭攢出好幾道褶子。
肖瑤木訥地點點頭,注意觀察著三個男生的表情變化以及行為舉止。三個男生臉上的表情一點點繃緊,男生們面面相覷了一會兒過後,老三轉身去了陽台,把窗子拉開,指著下面說:“小……小鮑昨天才、才、才從這裡跳下去!”目光鎖定在肖瑤的臉上,肖瑤雖說擺出一副“別逗了”的神色,卻還是能輕易被看出自己的心慌。
外面起了風,風從陽台的窗口吹進來,肖瑤身後的門板“彭”地一聲關嚴。肖瑤應聲別過頭,門板還在驚恐地微微抖動,應和著肖瑤漸漸激烈的心跳。
空氣在他們四個之間凝固了將近一分鐘,老三突然指向肖瑤身後:“那……那就是小鮑生前……睡、睡過的床。”
肖瑤感覺脊背突然一陣冰涼,一個小箭步跑到他們三個中間,偷偷看著那張空蕩蕩的床板,不要說行李了,就連草墊子也被拿走了,書架上同樣是空無一物。
水房傳來嘩啦啦的沖水聲。肖瑤趕忙拉開門衝到水房,一個大胖子一邊緊著腰帶一邊從裡面走出來,差點兒沒和冒冒失失闖進來的女生撞個滿懷,嘴裡罵了“變態”。肖瑤也顧不得這些,衝進洗手間把隔斷的木門一張張拉開,結果全是空的。
肖瑤的小衫已經被冷汗緊緊貼在身體上,似乎已經長成了一體。
難道那人……不……那個不是人?
肖瑤感覺到某個恐怖的東西正如這貼在身上的小衫一樣近,在追著她的靈魂,窮追不捨。還有那句“別害怕,我會一直圍繞在你身邊的”就像二重唱一樣在耳邊糾纏不斷,她拔開雙腿就向樓下跑去,一直衝出校門前攔了一輛出租車跳上去。
路上,肖瑤正要發短信給小巴問這事。剛拿出手機就看見小巴回復給她的短信:他死了!
肖瑤清晰感覺到,這事很怪。
快到自己學校時,肖瑤給欣欣打了電話,低聲說她遇到怪事了。欣欣的心情好像不太好,氣嘟嘟地讓她回寢室再說,另外,她恰好也有事要和肖瑤講。現在已經是晌午,校園裡熙熙攘攘的好不熱鬧,只有肖瑤一個人奮力往前緊邁步子,酷似一個穿著外套的遊魂一心一意地走向無邊無際的黑暗,走向魂飛魄散。
嘿,別亂動,把鬼碰疼了。
其實在飲品吧接到那個男生電話時,肖瑤在潛意識裡已經隱約感覺到那紙花的事中間有人搞鬼。打電話的男生就是當初拾到她手機的那個,周海生。周海生在電話裡問肖瑤是否收到了他送的花,又相對含蓄地表達了對她的一見鍾情。
然而肖瑤此刻滿腦子都是小鮑和他的那句:“別害怕,我會一直圍繞在你身邊的……別害怕、別害怕……在你身邊……身邊……”一路上戰戰兢兢著回到寢室,進門後趕忙把門關嚴,身子死死靠在冰涼的鐵門上,呼呼喘著粗氣,就好像後面真的有人在追她。而現在的她,就和要搞死她的惡魔只有一門之隔。
“鈴鈴鈴鈴鈴……”寢室座機響了,來這裡半個月的時間,這還是第一次聽見座機響。肖瑤的目光迅速而慌亂地搜索了一番,趕忙跑過去接聽,當她的手剛剛碰到聽筒的那一瞬,鈴聲卻戛然而止了。
她顫抖著緩緩放下電話,卻在心裡偷偷暗示自己千萬不要怕,不要怕。但無論怎麼努力還是沒有一點效果。
然而話筒剛接觸話機的一剎那,“鈴鈴鈴鈴鈴……”電話鈴再次響了起來。肖瑤愣了一下,趕忙伸手去抓電話,動作之快很難讓人承認那個話筒不是活物。這次聽筒剛剛貼在耳朵上,就聽見裡面“嘟嘟嘟嘟”的忙音。
放下電話後,肖瑤的心更是忐忑不安了。她想迅速離開。可是,她剛剛邁出一步半,第二步還懸在空中的時候,電話再次響了起來。肖瑤沒有像前兩次那樣急著去接,而是繼續走向門口,走了兩三步的時候,電話並沒有如前兩次那樣安靜下來。肖瑤忽然衝回來抄起電話,及時大喊了個:“喂喂!”
電話那頭先是傳來粗重的呼吸,呼吸過後,就是夾雜在低沉中尖細的“嘿嘿嘿嘿”空靈的笑,這聲音絕對比用指甲劃玻璃更容易讓人惱火,肖瑤甚至認為這聲音就是來自於地獄|
肖瑤又慌亂地“喂喂”了兩聲,可是回復給她的還是這樣的笑聲,不同的是聲音更加尖細刺耳了。肖瑤深呼吸了幾次,盡量讓自己平靜下來。
肖瑤忽然抬頭看看窗外,她總覺得,像是有什麼在監視著自己一樣。她坐在了窗邊的凳子上,一直呆呆地盯著那明亮的玻璃窗。窗外除了幾個急匆匆走路的學生,只有風刮著樹梢,和著斑駁的影子。
她太專注,以至於沒有察覺,門,已經無聲地開了。
肖瑤驀地感到有溫熱的鼻息吹在她的脖頸上,像是有什麼活物在一點點靠近,隨時會咬破她的血管。她從對面桌子上的小梳妝鏡看得見,一片黑乎乎的毛髮正向她腦袋上方緩緩移動過來,肖瑤“嗷”的鬼叫一聲,一雙手抓住了後面那片毛髮,用盡全身力氣撕扯,閉著眼,來回擺動著手臂。直到聽見女生痛苦的叫喊聲,她這才睜眼看見眼前疼得滿臉發紅的欣欣。
“哎呀,幹嗎你?咱姐倆有這麼大仇嗎?”欣欣揉著頭皮咧嘴抱怨,“頭皮都扯下來啦!”氣呼呼在心裡暗自補充了句,“媽的,騷貨!”
肖瑤呆了好一會兒才緩過神來,滿臉歉疚著給欣欣揉頭皮。
肖瑤想告訴欣欣她遇到鬼了,欣欣的電話卻不適時地響起,看了眼號碼,挑起眼皮意味深長地瞄了肖瑤一眼,快速出了寢室。
欣欣到走廊一個陰暗的角落裡,背靠著冰冷的牆壁,聽著電話那頭男生憤怒的訓斥:“替我向肖瑤解釋清楚,不然你就不要再來街舞班上課了。”欣欣要解釋:“我……”被那頭給掛斷了。欣欣的嘴角狠狠地抽了抽。
肖瑤這是第一次意識到真正的孤獨,她眼前很亂,似乎看見了半年前躺在血泊裡的媽媽,還有那綻放在蒼白笑容中的一對迷人的酒窩。她用力搖了搖頭,她想把今天發生的事連同半年前血泊中的媽媽都從記憶中狠狠地剜去,剜得乾乾淨淨,一點兒也不剩!也只有這樣才對得起爸爸,才對得起自己。
坐到電腦前,肖瑤到QQ相冊去找那張被小鮑複製走的照片,她可不想自己的相片和一個鬼魂的相片拼在一起。一個個相冊翻找過去,當屏幕上清晰無誤地顯示出“最後一張”四個字的時候,肖瑤頓時傻了眼。到回收站裡把那張合照調出來,再和相冊裡的每一張相片一一對照,足足對照了三遍。結果是自己沒有這張照片,的確沒有。
肖瑤越來越覺得這事沒有辦法解釋了。用一隻手把照片上小鮑的身子擋掉,仔細看著那張照片,是剛來時和欣欣逛街時候拍的。記得欣欣傳給過她,被她給不小心刪除了。如果說被小鮑PS過的話,那麼這張丟失的照片又是怎麼到他手裡的?那麼另一種情況就是沒有經過PS,這樣的話……拍照時身邊有個那麼大的人的話是不可能不知道的,只是、或許、或許……他根本就不是人,一直都不是!
想著想著肖瑤打了一個激靈。
給爸爸發了個短信,她要和爸爸視頻。或許此時,也只有爸爸能給她一點兒溫暖了。很快,爸爸的樣子出現在了視頻窗口裡,家裡的電腦擺在臥室裡,爸爸身後的位置就是半年前媽媽對他們最後一次微笑的地方。肖瑤出現了幻覺,看見媽媽正在爸爸的身後,衝她微笑,嘴角沾滿了黏稠的血液,肖瑤甚至聞到了膩膩的血腥……
接下來的兩天,肖瑤一直處於矛盾之中,她不知道自己該不該把自從來到這兒發生的離奇事兒講出來。偷偷去聽了兩節心理咨詢講座,她甚至懷疑這些事是不是她自己假想出來的。要是說出來,她會不會坐牢?雖然“去死吧”那三個字已經被她刪得不留痕跡,但畢竟小鮑的死和她有一定的關係。如果這事說出去,保不準會被關起來,雖然自己解脫了,那麼爸爸怎麼辦?矛盾了很久,肖瑤還是下定了決心,讓它死在自己的心底吧!
一連幾天,肖瑤的生活保持得很平靜。她正在為自己慶幸的時候,幾個女生的課間閒談引起了她的注意。
“校內網上有一個街舞組合特別火,和咱們學校的hi-ha有得一拼!關鍵是人家每天都保持更新呢!”
“叫什麼叫什麼?”
“有事燒紙,多有個性的名字啊!回頭我把視頻分享給你!”
“喂喂,那組合幾個人?”
“……”
後面的話被老教授喊出來的“上課”兩個字給攔截掉了。肖瑤在自己的心底默默念叨了句“究竟幾個人?”
你看不見鬼,除非,把心挖出來,哼哼。
衝回寢室,丟下背包就開了電腦。很快,一個視頻窗口出現在了眼前。窗口下端顯示著廣告的倒計時:
10秒、9秒、8秒、7秒……
肖瑤的心紊亂而劇烈地跳動著,不,是蹦跳,像是、像是在跳街舞。讀秒和心跳似乎在努力著做出合拍的效果,卻一直未能如願。肖瑤的眼睛死死盯在屏幕上,心臟跳得一刻比一刻厲害,好像隨時都有可能從嗓子眼兒裡蹦到桌面上。
6秒、5秒、4秒、3秒……
“砰砰砰……”肖瑤不自覺地嚥了兩口唾液,她感覺嗓子裡很乾,很難受,輕咳了兩聲。
2秒、1秒……
“砰砰砰砰砰……”此時的心跳已經毫無節律可言,眼睛已經瞪得如雞蛋那麼大,頭部也一點點向屏幕上挪動。
隨著讀秒的結束,肖瑤把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到視頻窗口上來,眼睛已經盯得微微作痛,恐懼的目光中倒是有幾分明朗的期待,或許她是想盡快讓自己心安吧。又過了一小段的緩衝,屏幕漸漸清晰了起來。
勁爆的舞曲,凌厲瀟灑的舞步。鏡頭有些晃動,肖瑤也顧不上其他的,聚集目光尋找小鮑的身影。因為之前小鮑站在領舞的位置,肖瑤的目光自然最先聚集在領舞身上,可領舞的卻不是小鮑,而是戴著寬沿帽的女生,雖然遮著臉,這女生的身形舉止還是讓肖瑤感覺很熟悉。隨著舞姿的變換,女生微微拾起頭,那一瞬間,肖瑤看見了她鼻頭上的一小塊疤痕。回放了一遍,沒錯,就是阿巴。原來阿巴是小鮑他們樂隊的!
現在也顧不上去想他們之間的關係,在組合裡仔細數了三遍,是五個人沒錯。每個人都戴著和阿巴一樣的寬沿帽,根本認不出誰是誰。那麼究竟裡面有沒有小鮑呢?
這時,同學們都陸陸續續地回了寢室,欣欣看樣子又不怎麼高興,聽她打電話和外地同學念叨好像是“hi-ha”那裡不教她街舞了。肖瑤暫停在一個相對清晰完整的畫面,喊欣欣過來幫忙辨認一下,欣欣頗為無奈地躬下身來,在肖瑤指給她的人上瞄了一眼:“哪兒有人?”
肖瑤又把手指精確到那個像小鮑的人臉上,連說了兩個“這個、這個!”
欣欣湊上去仔細看了下,搖搖頭:“沒有人啊!”
聽欣欣這麼說,肖瑤的手指在屏幕上定住了兩秒,隨後用手指把五個人圈起來,問欣欣在這裡一共看見了幾個人。欣欣伸著食指數了一遍,迅速回答:“4個啊!”
聽到欣欣理所當然的語氣,肖瑤用力揉了幾下眼睛,湊上去一看,還是5個啊!
明明那麼一個大活人,舞姿還那麼帥,怎麼欣欣就看不見呢?她把問題歸結在欣欣身上,而此時欣欣正在用奇怪的眼神看著她,似乎有點兒嚇人!
欣欣在臉上擺出艱難的笑容,自作主張地按掉肖瑤的電腦:“別自己嚇唬自己啦!咱姐倆去公園散散心,免得憋出病來f”肖瑤還要說什麼,被欣欣架著胳膊出了門。
這座城市只有一個公園,雖然早就對外免費開放了,但還是冷清得要命。
肖瑤的耳邊還在迴響小鮑的那句“別害怕,我會一直圍繞在你身邊的”。她感覺這聲音來自另一個世界,一個沒有晴天,沒有白雲的世界。她不敢再放任自己繼續想下去,迷迷糊糊地問欣欣幹嗎選擇去那兒?欣欣嘴裡說那裡清靜,心裡卻暗罵著:“還不是因為你個小騷貨!奶奶的!”
欣欣對肖瑤的態度不知道為什麼變得時冷時熱的,讓肖瑤摸不著頭腦。這種情況自從肖瑤收到第一束花的時候就開始了。肖瑤心想總不能直截了當地問欣欣吧,可能是受小鮑的事影響吧。盡可能保持平和的態度,問道:“你不喜歡這裡?”
欣欣似乎是說順口了,厭惡地吐了口氣,“誰會喜歡這種鬼地方?切!”
肖瑤正要問她那為什麼還要來這裡,話剛說到一半,就看見前面破舊的古亭裡向她招手的男生,周海生。
欣欣用下巴向周海生那邊努了努:“他張羅的,過去吧。”臉上卻不再有任何表情。
肖瑤感覺自己已經開始忌諱“街舞”這兩個字了,以及一切和街舞有關聯的東西與人。而這個周海生第一次就是以一個街舞者的身份出現在她的視線裡,要不是他就不會有這一系列亂七八糟的事。況且他送的三束花中最後一束還是……當然,此時說什麼都沒有實際意義了。肖瑤也不願再去想這些,出於禮貌還是向亭子裡走去。
看周海生神清氣爽的樣子,一看便知是提前仔細打扮了。衣服雖說都是明顯的地攤貨,但穿起來卻異常地乾淨利落。
肖瑤走到周海生跟前,禮貌地打了招呼。周海生略有羞澀地衝她點了點頭,從背後拿出一束花來遞給肖瑤。本來是很浪漫的情節,可是他手裡的花卻是黃白相間的菊花。肖瑤還清晰地記得,半年前,每天夜幕降臨的時候她和爸爸都會拿一束這樣的菊花到媽媽的墓碑前講述一天來發生的事。這種花和之前送給她的紙花一樣,都是送給死人的。
周海生見肖瑤正在發愣,拿著花在她眼前晃了晃,鼓足勇氣說了句:“我喜歡你!”肖瑤抬頭看著周海生的臉,從那表情看得出肯定不是在開玩笑,指著花問他:“這是送給死人的,知道麼?”語氣不由得冰冷了起來。
周海生木訥地搖了搖頭,把手裡的花扔掉,連說幾個對不起,緊忙又問:“我之前送你那三束不是吧?”
面對這麼個白癡,肖瑤真是不知道說什麼好。深呼吸了下,說:“那紙花難道你不是從殯葬用品店買的?”說完自己站在那裡氣呼呼地磨了幾下牙齒。
“紙花?”周海生一臉的迷茫,問道,“什麼紙花?三束不都是新鮮的紅玫瑰麼?在學校外的鮮花店買的啊!”
肖瑤問半信半疑地問:“確定都是紅玫瑰?沒有給死人那種紙花?”周海生孩子似地搖了搖頭,隨後又恍然大悟一般:“怪不得那天早上給你打電話,你氣呼呼地說什麼我盼你早點死……”轉而又說,“難道被她換了?”
肖瑤及時問道:“她是誰?”
男生似乎認為肖瑤知道這個人,用理所當然的語氣說:“欣欣啊,我讓她幫忙把花拿給你的啊!”又指著地上散亂的菊花,“這花是她替我準備……”說到這兒停了下來,兩個人互相對視了一眼,似乎同時意識到了氣氛的不對。
欣欣呢?
欣欣不見了。打手機也關了,肖瑤還記得來時在車上欣欣還在發短信,這會兒怎麼就關掉了?
雖然沒有正兒八經的戀愛經歷,但言情劇倒是沒少看。肖瑤已經猜到,沒準兒欣欣是將她視作了情敵。而在言情劇中,有了情敵,往往就會有情殺。當然,肖瑤更願意相信是這一系列稀奇古怪的事讓自己變得太過敏感了,但是她此時的感覺真的很糟糕。
兩人大聲喊著欣欣的名字,回答他們的只是空蕩蕩的回音。
周海生約小鮑到城郊去談合作的事,說是怕被那家簽他們的公司騙,有些細節要和小鮑私下談一下。為了保持神秘感,並且想藉著當初的‘鮑跳跳事件’炒作,新聞發佈會小鮑沒有參加,但是他一直和阿巴呆在市中心的旅店裡。接到周海生的邀請,小鮑為了表示誠意,就提前到了約定地點,是在城郊防護林的一處,算是很偏僻的地方吧,聽見兩個人的說話聲,小鮑躲在樹後看著,看見了周海生和一個中年男人。小鮑聽見,周海生手裡捏著電話,要挾那個中年男人說:“據我所知,您親手殺了自己的老婆。更主要的是,您的那個老婆,是您從別人家裡騙來的,您破壞人家的家庭,那個女人為了跟你,把自己剛剛出生的孩子丟給丈夫了,您難道不覺得可恥麼?這樣一個女人,您卻殺了她!哼哼我只要按下撥號鍵,就可以告訴你的寶貝女兒,肖瑤一旦知道這件事,我看您怎麼面對她。”說完周海生就舉著手機,用威脅的眼神看著他。中年男人好像表現得很沉靜,說道:“你提前好幾天把我約來,究竟想幹什麼?”周海生笑著說:“幫我殺一個人!”中年男人似乎要勸他,周海生卻向他晃了晃手裡的電話,男人也就不說話了,“說吧,誰?”周海生說:“和我一起追您寶貝女兒的一個混蛋,他叫小鮑。一會兒他會來……”小鮑聽到這些,趕忙撥了肖瑤的電話,正說著,眼前發生的一切,嚇得他再也說不出話了。
中年男人,也就是肖瑤的父親,猛地撲上去,雙手扣在周海生的脖子上,把他活生生地給掐死了。
肖瑤的身體開始微微顫抖了起來,她知道,爸爸又殺人了。
警察問道:“周海生的手機離屍體並不遠,上面也沒有發現其他人的指紋,但是我們發現的時候就已經關機了。根據電池的熱度分析,關機狀態已經達到3個小時以上。你說他想打給肖瑤7”說完警察用質問的目光看著小鮑。
小鮑無力地笑著說:“或許他根本就不想打給肖瑤,只是用此來威脅那個人而已。”小巴在一旁歎著氣說:“周海生可能是太愛肖瑤了吧。”
肖瑤聽得有點發怔,她心裡翻江倒海,暗暗地念著:“周海生,你這個瘋子……”
就在這時,肖瑤的電話響了。是爸爸。肖瑤要出去接,警察沒有允許。肖瑤父親在電話裡說:“瑤瑤,爸爸要去自首,我殺了那個叫周海生的男生,還有你媽媽的事,我再也承受不住了。原諒爸爸。”
肖瑤的內心之中一直潛藏著巨大的痛苦,她終於再也扛不住那個要炸裂她內心的隱秘了,趴在桌子上放聲大哭了起來。她向大家徐徐講了起來,更像是在自言自語。肖瑤出生時媽媽就難產去世了,父親非常可憐她,希望能有母親來愛她,於是娶了一個外地女人,那個女人最初對肖瑤很好。但是長期以來,肖瑤父親都沉浸在對前妻的懷念之中,肖瑤養母的精神狀況便一日不如一日,肖瑤幾次看見她躲在屋子裡面低聲哭泣。起初肖瑤還是很同情她,後來她開始虐待肖瑤,用棍棒打她、掐她,用針刺她。肖瑤一直都忍著,也不去告訴爸爸。她知道,這個女人的命很苦。就在臨近中考的一個晚上,那個女人正在狠命地打肖瑤,肖瑤連手都沒有還,這時,肖瑤的爸爸進了屋。肖瑤再也忍不住心裡的委屈,把所有事都講給了爸爸。爸爸拿起凳子就朝著那個女人的腦袋用力擊打,猩紅的血液從她的腦袋上噴濺而出。就這樣,女人死了。
不知道為什麼,肖瑤突然對身邊的一切有了一種厭惡感,父親、小鮑、欣欣……都彷彿是戴著面具的惡魔,她只想遠遠地逃開。
和警方說清楚之後,肖瑤離開了公安局。她剛剛鑽進出租車,手機裡蹦出了一條短信,是欣欣發來的:
“一個女孩,找了二十年,終於找到了自己的親生母親,可是就在那個晚上,這個女孩卻親眼看見,她失散多年的母親被一個臭男人用凳子活活殺死,你說她會不會恨?哈哈哈哈。”
緊接著,肖瑤又收到了第二條短信:
“他毀了我的家,讓我一生也走不出這個噩夢!我不會放過他,也不會放過他最愛的人!無論何時、何地,我將——不、擇、手、段……”
肖瑤倒吸一口涼氣,似乎感覺有什麼緊隨車後。她搖開出租車的車窗向後望去,一股冷風灌進來,將她嗆得猛咳。
清晨的大霧將整個世界籠罩,分不清天與地,彷彿原本便這樣神秘、朦朧。
肖瑤不經意地抬頭,竟然看見後視鏡中,司機的嘴角微微翹起,似在向她微笑。
那笑,意味深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