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七年之前,金雀酒店306號房間發生過一起火災。
死了很多人。
其中有一個女人,身份不明。
據服務員說,她和一個男人一起走進了306號房間,不知道怎麼回事,著火了。等把火撲滅,大家發現她蜷縮在床底下,已經被燒焦了。那個男人不在房間裡,消失了。
那天晚上,金雀酒店的監控設施正在維修,沒能留下他們的身影。據服務員說,她很瘦,長髮及腰,那個男人穿一身黑色的衣服,臉白白的,沒長鬍子。
開房時,那個男人登記了身份證信息,後來證實那是假的。
七年間,沒有人找過她。
這件事一直沒有結果,就掛了起來。
一晃七年過去了。
這幾天一直陰雨連綿。
白戈的心情卻很不錯。他有兩件喜事:妻子出差去了外地,三個月之後才能回來。換了一輛車,剛開回家。睡醒午覺之後,他決定開著新車出去兜風。他想:如果路上能遇到美女搭訕,那就更好了。
這才是他的真實目的。
洗完臉,他換上最貴的那套西裝,又往身上噴了香水,香噴噴地出門了。鎖門的時候,他發現門把手上插著一張小卡片,是一家娛樂場所的廣告,後面留下了一個奇怪的名字:畫皮。
這世上還有人姓畫?
白戈隨手把卡片揣進兜裡,下樓了。
外面還下雨,不大。
白戈住的小區在郊外,有些冷清。出了門,有一個公交車站牌。一個女人靜靜地站在那裡,她長得很文靜,長頭髮,白裙子,戴一副黑框眼鏡。她沒帶傘,身上都濕透了。
白戈心中一動,靠了過去,放下車窗玻璃,探出頭問:“去哪兒?我送你一程。”
她警惕地看了他一眼,說:“不用了,謝謝。”
“公交車半天才來一輛。”
她往遠處看了看,表情有些猶豫。
“這裡也沒有出租車。”白戈趁熱打鐵。
她往前走了一步。
“你都濕了。”白戈又說。
她的裙子很單薄,被雨水打濕了,緊緊地貼在身上,雙腿顯得修長筆挺,胸部飽滿結實。因為受涼臉色有些蒼白,有一種柔弱的美。
她上了車,小聲地說:“我住金雀路。”
金雀酒店就在金雀路上。
白戈愣了一秒鐘,發動了汽車。
關上車窗,把涼意擋在外面,一股曖昧的氣息在車裡瀰漫開來。
盼什麼就來什麼,今天真是一個好日子,白戈愉快地想。
“第一次來這裡?”他問。
“是。我來找人,沒找到。”
“你沒白跑一趟。”他一語雙關地說。
她淺淺地笑了笑,沒說什麼。
“你貴姓?”
“我姓華。”她輕輕地說。
白戈一怔:“還有人姓畫?畫畫的畫?”
“不,是中華的華。”
白戈的心裡忽然冒出一個念頭:她就是往門把手上塞小廣告的人,她就是那個畫皮。他很愜意地開著車,容光煥發。他知道,今天他和她之間一定能發生些故事。只要肯出錢,什麼事都能發生,他認為。
到了金雀路,她一直沒喊停。白戈就一直往前開。他一點都不著急,因為妻子要三個月之後才能回來。汽車駛出了熱鬧的城區,一路向北。
金雀路很長,通向幾十里外的一個縣城。
前面有一條隧道,很長。
白戈冷不丁地想起了前些天看到的一則本地新聞,說某天晚上,一個司機開車經過隧道,看見一個長頭髮的白衣女子耷拉著腦袋在路邊慢慢地走。開始,她在前面,司機只能看見她的後腦勺。車駛過她身邊,司機看後視鏡,看見的還是她的後腦勺……
白戈抬頭看了一眼後視鏡,發現她低頭坐著,長髮垂下來遮住了臉,跟後腦勺似的。
“你幹什麼?”他吃了一驚。
“頭髮濕了,我晾一下。”她幽幽地說。
白戈的心裡結了一個古怪的疙瘩。
汽車駛進了隧道。
還好,現在是白天,隧道裡一切正常。
前面是一個村子。
白戈估摸著這裡距離城區至少有三十公里。
“到了。”她低聲說。
白戈停下車,看見路邊有一個孤零零的院子,鐵門緊閉著,門口長滿了荒草。他下了車,四下看了看,不見一個人。
雨還在下,不過小多了。
她也下了車,在包裡翻了半天,沮喪地說:“我忘了帶鑰匙。”
“那怎麼辦?”白戈問。
“鑰匙在家裡。”她看了看鐵門和院牆,又說:“可惜進不去。”
“你一個人住?”
“我和父母一起住,他們去外地親戚家了,明天才能回來。”她歎口氣,又說:“你再送我回去好嗎?”
“你去哪兒?”
“找個地方先住一晚,明天我父母就回來了。”
他們往回趕。
老天提前黑了。
那條隧道顯得更深邃了,它死寂無聲,深不可測。
白戈小心翼翼地開著車。
隧道兩邊有一些小燈,很昏暗。有一瞬間,白戈感覺他永遠都出不去了。無意間,他看了一眼後視鏡,發現她笑了一下,是那種很淺的笑,有幾分得意,一閃而過。他的心裡“咯登”一下,突然想到了一種可能:她把他引到這裡,又把時間拖延到晚上,就是想讓他看到些什麼……
白戈搖搖頭,強迫自己不再胡思亂想,專心開車。
車子駛到了隧道的中間位置。
周圍不見一輛車。
剛拐過一個彎,白戈的眼睛突然瞪大了——前方路邊出現了一個女人,她的頭髮很長,穿一條白色的長裙,耷拉著腦袋慢慢地走。車燈的亮光照在她的後腦勺上,她無動於衷,不回頭,也沒有停下腳步。
白戈驚恐地想:也許,現在看到的就是她的正面。
後視鏡裡,她定定地看著前方,表情沒有任何變化。白戈悚然一驚:她也應該看見了那個女人,為什麼不害怕?只有一種可能:她們是同類。
白戈加快車速,從那個女人身邊駛過去之後,看了一眼後視鏡,看見的還是她的後腦勺。他抖了一下,立刻轉過臉,不敢再看了。
後座上,她依舊定定地看著前方。
“你剛才看到什麼了嗎?”他試探著問。
“沒有。”
他覺得她沒說真話。
她忽然湊了上來,嘴巴貼在他的後腦勺上,慢慢地問:“你看到什麼了?”
“沒有。”他虛虛地說。
她意味深長地笑了笑,坐了回去。
2、
車子終於駛到了城區。
周圍燈紅酒綠,人來人往,沒有任何異常。
“停車吧。”她說。
白戈扭頭看了一眼,金雀酒店到了。他心裡一冷,什麼都沒說,找地方停下了車。他並沒有下車的意思——此時,他已經不想再和她有些什麼瓜葛了,感覺她有些不祥。
她也沒下車,小聲地說:“我沒帶身份證,你能幫我開間房嗎?”
白戈想說他也沒帶身份證,卻發現身份證在車上放著,只好答應了。其實,他的這個身份證是假的,只用於和陌生女人開房。
客人很少,大廳裡空蕩蕩的。
白戈登了記,又付了錢。那個胖胖的服務員一邊找錢,一邊偷偷地打量白戈,眼神很警惕。白戈立刻把頭扭向一邊,心不在焉地看著外面。
服務員遞過來一把鑰匙,說:“306號房間。”
她接過鑰匙,拉了拉白戈,說:“上去坐坐吧。”
白戈看了看她的胸,再看看頭頂上明晃晃的燈,猶豫了幾秒鐘,還是答應了。
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
此言極是。
房間裡乾乾淨淨,落地窗簾擋得嚴嚴實實。白戈一進門,就有一種奇怪的感覺,陰冷,然後是莫名的恐懼。他推開衛生間的門,裡面沒有人,又掀起床單,低頭看了看床底下,空蕩蕩的什麼都沒有。
“你找什麼?”她問。
白戈沒說話,眼睛盯著門後的衣櫃。那衣櫃是米黃色的,很高,有兩扇門,裡面站個人不成問題。他輕輕地走過去,輕輕地拉開了櫃門,只看了一眼,就魂飛魄散——黑糊糊的衣櫃裡,站著一個穿白裙子的女人,她耷拉著腦袋,長長的頭髮垂下來遮住了五官,顯得異常詭異。
他的腿一軟,打了個趔趄,差一點跌倒。
“是我。”她慢慢地說。
虛驚一場,只是一面鏡子。
白戈訕訕地說:“這家酒店真古怪,竟然把鏡子放在衣櫃裡。”
她在床邊坐下來,挺著胸,熱乎乎地看著他。
白戈忽然明白了一件事:他一直以為是他在勾引她,其實是她一直在勾引他。一念及此,他就不再藏著掖著了,開門見山地問:“多少錢?”
“你先去洗澡吧。”她很平靜地說。
白戈用最快的時間洗完澡,只穿著短褲走出衛生間,看見床頭櫃上多了一瓶酒,還有兩個杯子。他看了一眼那瓶酒的商標,打了個冷戰。
“過來。”她慢慢地招手,就像招魂兒一樣。
“我,我不喝酒。”他支支吾吾地說。
“是嗎?”她低頭看了一眼那瓶酒,幾縷頭髮垂下來,遮住了她的半邊臉。
有什麼東西響了一下,很輕微,像是衣服摩擦地面的聲音,又像是極低的咳嗽聲。
聲音似乎來自床底下。
白戈的眼神立刻射了過去。
她關上了燈。
黑暗掩蓋了一切。
“你幹什麼?”白戈吃驚地問。
她打開了床頭燈,很昏暗。
“太亮了,沒情調。我們喝酒。”她笑吟吟地說。
“我不喝酒。”白戈硬硬地說。
“你撒謊。”她的嘴唇動了幾下。
白戈的頭皮一下就炸了——那句話說完之後,她的嘴唇才動,這說明房間裡還有一個人!他死死地盯著床底下,身體無比僵硬,一動不動。
她靜靜地看著他,突然說:“這個房間裡,死過一個人,一個女人。”
白戈抖了一下。
“她是被火燒死的,你知道嗎?”
“不,不知道。”
她低下頭,喃喃地說:“如果不是因為喝醉了,她應該能逃出去。”她抬起頭盯著他,又說:“那天,有一個男人和她在一起。可是,起火之後,他獨自逃走了。她意識不清,竟然躲在了床底下,最後燒死了。”
白戈臉色慘白,沒說話。
她突然笑了起來,笑聲令人毛骨悚然。
白戈的臉更白了。
過了半天,她停住笑,眼神直直地說:“那個男人穿一身黑色的衣服,臉白白的,沒長鬍子,和你差不多。”
“你怎麼知道?”白戈顫顫地問。
她又笑了笑,平靜地說:“報紙上說的。”
白戈稍微鬆了一口氣。
她沉默了一會兒,突然問:“你知道我是誰嗎?”
“你是誰?”他的心又懸了起來。
她看著他,意味深長地說:“你應該知道。”她背對著床頭燈,臉上一片模糊,只有眼珠子閃著亮光。
白戈想了想,試探著說:“你是畫皮?”
“你答對了。”她開始慢慢地脫衣服,一邊脫一邊說:“你再猜一猜,脫下這層皮,我是誰?”她的語調變得有些怪異,飄忽而細弱,缺乏質感。
白戈不敢猜。他掉頭就走,一秒鐘也不想再待下去了。
“你以為你能走得了嗎?”她冷冷地說。
話音剛落,衣櫃的門突然打開了,伸出來一隻手,擋在了門口。那是一隻燒焦的手,黑糊糊的,五指怪異地扭曲著,似乎想拚命抓住什麼。
白戈如遭電擊,僵住了。
床底下,突然亮起了紅光。一瞬間,牆壁變紅了,床單變紅了,衣櫃變紅了,到處都是紅彤彤的,彷彿著了火一般。床底下傳出一個斷斷續續的聲音:“你別走……”
這一幕,和七年前一模一樣。
白戈的手腳開始不聽使喚了,抖個不停。
她輕飄飄地走了過來,輕飄飄地問:“現在,你猜出我是誰了嗎?”她的眼神變得極其陰森,死死地盯著他。
她的嘴唇一直沒動。
聲音來自床底下。
一聲慘叫,白戈昏了過去。
這看上去是一個冤魂索命的故事,其實不是。
真相是這樣的——
白戈一直喜歡拈花惹草。
他的妻子想盡各種方法,也沒能讓他痛改前非。
她忍了一年,又一年,他依舊是惡習不改。
為了孩子,她不想離婚。還有,她還愛著他。
她只好使出了殺手鑭。她知道,他就是七年前逃走的那個男人——她看過那份報紙,再回想起他回家之後的反常舉止,她得出了這個結論。
她請了幾個演員,演了這出冤魂索命的戲。
效果不錯。
現在,白戈看見陌生女人都躲著走,再也不敢和她們搭訕了。
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
那是騙人的。
千萬別信。
路邊的野花不要采。
這話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