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張臉曾經是美麗的,而現在只剩下美麗燃燒後的灰燼。
陸醫生想,畫家一定願意畫這張臉。那雙黑而深的眼睛,輪廓的褶皺都像被刀子深深刻過。眼皮微微跳動,把驚駭定格在臉上。這張臉曾經是美麗的,而現在只剩下美麗燃燒後的灰燼。
病人說:“我叫遙遠,那次去雲溪,是我提議的……”
那個瘋女人是我們在前往雲霧嶺的路上遇到的。
那一天,我們開著車,遭遇了大雨、爆胎、道路塌方等種種險情,直到車窗玻璃被山崖上崩落的石塊砸出了一個大洞,才不得不把汽車扔在這條岌岌可危的山路上,循著“雲霧嶺——前方1500米的指示牌”,我們準備尋找一個落腳的地方。
我們四個人同行:我、雲朵、路非和白樹。出發前,路非剛剛向雲朵求婚。當他拿出那枚祖傳戒指時,雲朵驚叫了一聲,兩人緊緊擁抱在一起。我的眼睛也濕潤了。
再沒有誰比我更瞭解雲朵了。她父親早逝,母親帶著她再嫁,卻不幸遇到了一個外表斯文的衣冠禽獸。雲朵的母親是個軟弱的女人,眼看著幼小的女兒被騷擾侵犯,卻一直忍氣吞聲。雲朵十幾歲離開家,就再沒回去過。她第一次和我說起這件事的時候,是在宿舍樓的天台上。她靜靜地講述,像在訴說一件與自己無關的事情。
在學校,因為雲朵的美麗和明朗,追她的人很多。但她只是笑著,把他們推拒在安全距離之外,直到路非出現。這個來自雲溪山的男孩,堅定地走在她身邊,保護她,想為她撐開一片天。
我問路非:“你為什麼喜歡雲朵?”
路非的眼神很溫柔:“她是我見過的最純潔的女孩。”
出發前夜,雲朵告訴我:“路非和我,從來沒做過愛,他以為我是處女。”
我吃了一驚,路非和雲朵在一起這麼久了,都已經到贈送戒指的時候了,他們之間居然還是這麼純潔。
雲朵神色淒惘:“我該怎麼向他解釋?”
我安慰她:“別傻了,這都什麼年代了,怎麼會有人在乎這個?再說,路非是真愛你的。”
提到愛,雲朵釋然了。他那麼愛她,隨叫隨到,陪她溫書,給她帶好吃的,就因為她多看了一眼櫥窗裡的高級時裝,路非就熬夜做圖紙攢錢給她買。他看她的眼神就像在看著一片潔白的雪花。
在暴雨來臨之前,我們一直玩得很開心。正是初夏,天氣晴朗,無論是溪水、湖泊、懸崖、山花,還是紅木灰牆的村落,都有一種未經雕琢的天然之美。一路上我們都在拍照和畫畫。
白天,路非和雲朵一組,我和白樹一組。晚上,路非和白樹睡同一個帳篷,我和雲朵睡另一個帳篷。直到有一天,我們在湖邊駐紮,白樹和我在篝火邊烤土豆,路非和雲朵在草叢中玩,漸漸沒了聲音。
回來的時候,雲朵的頭上有花瓣的碎片,表情害羞而歡喜。路非在一邊沉默不語。
然後,那場暴雨就來了,鋪天蓋地。那些秀美的山露出了蒼冷的本來面目,溪流變得湍急而凶險,像是吞噬一切的巨蟒。
我們在雨中前往雲霧嶺,道路濕滑,處處是瘋長的草木。三里路感覺像走了十里不止。轉過一道斷崖,雲朵一聲驚叫,一個蒼白色的影子突然出現在面前。
這是一個看不出年紀的女人,破爛不堪的衣褲像樹幹上的苔蘚,整張臉埋在灰白的長髮之中。眼睛在白髮後面若隱若現。
“木頭……啊……木頭……”瘋女人走動的姿勢很奇怪,像四肢被折斷過一樣。
雲朵嚇得慘叫,我強忍著身上的戰慄。兩個男人擋在了我們身前。
“別怕,只是個瘋子。”路非低聲說。
“我們還是回去吧。”雲朵說。
“沒事,我們繞過去。”路非說。
我躲在白樹後面,小心翼翼地繞過那個瘋女人。瘋女人呆呆站著,兀自叨念不休,突然一個轉身,用髒膩的手一把抓住了我的背包,發出嘶啞的鴉叫:“出去!木頭!出去!”
我倒抽一口涼氣,瘋女人的臉貼近我,亂髮之下的皮膚斑駁得像樹皮,眉心一道猩紅色刺痛了我的眼睛。
白樹想幫我推開她,可她死死地拽著背包帶,直到路非過來狠狠地一拳打在她的臉上,她才猛地栽倒了,泥水飛濺,我們趁機逃向雲霧嶺。
“出去啊!”瘋女人尖叫著,群山回應,雨聲嘩嘩,像水鬼在湖底叫。
雲霧嶺村在雨霧中浮現。
雲霧嶺同雲溪山其他的村落差不多,都依著山坡而建。房子大都是木結構的,灰磚牆,石門窗,粗笨而結實。房簷雕著八仙過海和鳳穿牡丹的圖案。
走在青石鋪成的弄堂裡,只聽得見我們四個人的腳步聲和雲朵害怕的抽氣聲。村子裡太安靜了,安靜得詭異。黃昏,應該是家家戶戶冒炊煙吃晚飯串門的時候,為什麼每戶人家的門都緊閉著,一個人影都看不見?
路上,我們看到過許多村子,年輕人都到外面去打工了,村裡只剩下少數老人和孩子,許多房子都空置著。但是沒有一個村子像這座村子那樣,靜得可怕,靜得像一潭深不見底的水,像一座死了的村莊。
我忍不住閉上眼睛,好像又聽到了瘋女人的喊叫聲:“木頭!出去!”但是再聽聽,除了雨聲,什麼都沒有了。
好像有什麼東西在指引一樣,我們慢慢地穿過那迷宮般的巷子,看到了村子後面的大祠堂。
祠堂的匾額上寫著“德善堂”三個大字,看上去有些年頭了。兩邊掛著兩盞紅色的大燈籠。燈籠上方積了一些塵土,所以紅色的燭光灰濛濛的,像穿越了時光。兩扇黑黝黝的大門虛掩著,路非要過去推門,我心頭跳得厲害,想說:“不要!”但又硬生生嚥了回去。
在路非的手要碰到門的一剎那,門“嗡”的一聲緩緩打開了。
門裡面密密麻麻地站滿了人,至少有一百個人,這些人都穿著寬大的青綠色衣服,而且背對著我們,從背影看,幾乎一模一樣。門打開的一瞬間,那些人緩緩地回過頭來,每個人的臉上都戴著一張面具,兩頰高高鼓起,眼窩深深凹進去,眉心有一道猩紅,像是一群鬼齊齊回首。
我一下子暈了過去。
醒來的時候,我躺在一張舊式拔步床上,帳子收起著,帶著陽光的氣味。一個老婆婆含笑坐在床沿上,梳著溜光的髮髻,慈眉善目地看著我,說:“姑娘,你醒啦。”
我猛地坐起身,發現自己是在一個陌生的房間裡。木地板、糊著發黃白紙的牆、兩個老舊的紅漆木箱,箱子上面擱著圓鏡子、骨梳和一個小雪花膏瓶子。窗外的風雨已經停了,露出一方瓦藍瓦藍的天。
白樹從門外走了進來。看見他,我鬆了一口氣。
“昨晚是……”
“別怕,”老婆婆說,“昨晚是我們村裡的祭祖大典。祖祖輩輩傳下來的規矩,每個人都要穿上青衣,帶上面具。這兩天村裡特別熱鬧,後天還要舉行祭山神的儀式,要放鞭炮,辦流水席,還要看山神娘娘。祭祖期間出山口是不吉利的,你們既然來了,遠來是客,留下來一起過節吧,別拘束,就當這兒是你們的家。”
這位婆婆叫木奶奶,儘管是個山裡人,但她說起話來卻十分講究,像是見過大世面。
木奶奶出去幫我端早飯了。我和白樹在房間裡坐了一會兒。這次拉白樹一起來旅行,是為了湊足兩男兩女的人數。其實我和白樹並不熟,他是我的跆拳道教練,是個沉默寡言的人。我邀請他時以為他不會來,沒想到他居然答應了。後來我才知道,他有個姐姐,多年前嫁到了雲溪山,不明原因地失去了聯繫。他想去找她。
陽光下的雲霧嶺村非常漂亮,孩子們在巷子裡穿來穿去,老人們一邊曬著太陽一邊做針線活。那些鬼臉面具掛在家家戶戶的門框上面,被陽光照著,不但沒有什麼妖邪氣,看上去還有點憨態可掬。雲朵頭上戴著一個野花編成的花環,正拉著幾個小孩子合影。
這個村子人口不多,走在其中,許多人都非常好客,叫我們“城裡來的姑娘”。還不時端出糖炒野山栗往我們手裡揣。村裡沒有小學,孩子們上學要去鎮上,要走很遠的山路。現在是假期,孩子們成群地出沒在山嶺上,採果子,挖野菜,分外熱鬧,採來的果子,總是不由分說,只是往你手裡一放,不等你推辭,他已經跑遠了。村裡的男人大都是沉默而害羞的,抽著煙,含著笑。沒有人談論錢,東西掉在路上也沒有人撿走,就像一個小小的世外桃源。
總之,一切都非常正常。
在族長家吃晚飯的時候,來了幾個村裡的年輕男人,倚在門檻上看著我們。其中一個,別人叫他傻子阿根,快三十歲了,可看上去卻像不到二十歲,文弱矮小,剃著平頭,皮膚白皙,衣服穿得很乾淨。如果不是那略帶歪斜的笑容,真看不出他智商有缺陷。
族長家的柳姑姑看見阿根就笑:“小傻子,來看城裡來的姑娘啊。”
木奶奶掇過一條板凳,讓阿根坐,阿根不坐,搓著手站著。
柳姑姑問:“小傻子,你跟姑姑說,這兩位姑娘,哪個好看啊?”
我不好意思地笑笑,雲朵也倚著路非笑。
阿根的臉騰地紅了。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一時躊躇不已。別的人都在一邊笑。
我心裡有些不忍,阿根突然指著我說:“她好看!”
眾人哄笑起來。有的說:“小傻子還真有眼光。”有的說:“別看他傻,心裡還是很明白的。”
我微笑著,突然瞥見白樹正在注視著我,我一愣之下,臉微微熱起來。
臨睡前,木奶奶把我和雲朵拉進她的房間,說有好東西給她們看。她從櫃子裡拿出了一個很大的木匣子。打開來,流光溢彩,竟是兩件大紅絲緞的女式偏襟氅衣。上面用絲線繡著五色花紋,還釘了細細的珠子,雖然是舊物,保存得卻很好,看上去有一種說不出的華美。
“天哪!這是給仙女穿的吧?”雲朵忍不住用手去撫摸那細膩如雲霞的錦緞,我也被這精細的繡工給迷住了。
“這衣裳啊,是給山神娘娘穿的。”木奶奶說,“我們這裡有一個傳說,老祖宗年輕時候一個人住在湖邊,靠打獵為生。一天晚上,天上的仙女來湖裡洗澡,祖先戴著面具和仙女在湖邊歡好,仙女回去後有了身孕,玉皇大帝見生米做成了熟飯,就封祖先做了山神,把仙女嫁給了他。”
“聽起來,很像牛郎織女的故事。”雲朵說。
“是像。男人女人,結婚生子,一輩子就是這麼點事。”
我隱隱覺得,這個山神的傳說跟牛郎織女的基調又有點不一樣。牛郎織女畢竟是兩情相悅,而山神戴著面具與仙女歡好,似乎有點強迫的味道。有意思的是玉皇大帝,不僅沒有懲治山神,竟然還給他封官,這真是混賬邏輯。
木奶奶說:“祭祀山神的時候,村裡要選出最漂亮的姑娘來扮山神娘娘。這兩年,族裡的女孩子差不多都出去打工了。正好你們兩位來了,我們也不把你們當外人,請你們幫忙扮一下,幫我們的山神節撐撐門面。好不好?”
雲朵一聽有這麼漂亮的服飾穿,自然是千好萬好。我覺得有點怪,但又說不出什麼道理來反對。再看看木奶奶那菩薩一樣的面容,又覺得自己想多了。
夜裡,我忽然又聽見了“木頭!木頭!出去!出去!”的聲音,但是仔細聽,卻只聽見了風刮過山脊的聲音。
我起得有點晚,聽見樓下一些人在商量事情。
“我們做事情,都要講規矩的。規矩是怎麼樣,就得怎麼樣。”是族長的聲音。
“族長既然講規矩,那就一句話,我們家阿根,一定要全木頭。”聽口氣,是傻子阿根的父親。
“全木頭缺木頭都一樣。只要能用就好。”另一個人說。
“這種事怎麼可能一樣?這麼重要的事情……”
“一樣的,一樣的。”
“你們不用說,我就等族長一句話。我們阿根這麼老實的人,三十歲了,這麼多年等下來了,怎麼著也該輪到他了。”
“沒說不輪到你們……”
“輪到了就好!反正我們都是規規矩矩的人,按照規矩辦事,別的不用說了。”
他們不停地說著“規矩”“規矩”,大概只要說出“規矩”,就是有道理的。
我問木奶奶:“他們在說什麼?”
“祭祀山神的木頭,每個成了年的男孩子都要分到一根。男孩子長大了,要承襲祖宗恩典,成家立業了。”
“哦,原來是這樣。那木頭也有全的和缺的嗎?”
“有,有講究。”她沒有進一步解釋,就下廚幹活去了。
沒有手機信號,電視信號雖然有,卻只有三個頻道,而且滿屏飄著雪花。雲朵和路非膩在一起,白樹也不知道去哪兒了。我聽說山上有松鼠可抓,就叫上村裡的幾個孩子,一起去了山上。這幾個都是男孩子,都是細長條的個子,皮膚曬得紅黑,靈活得像泥鰍。當中最大的男孩外號“猴子”,十四五歲,唇邊已經有了黑隱隱的一圈絨毛,爬樹爬得特別好。我問他:“念初中了嗎?”
他用一根樹枝抽打著草叢,話音短促如同頂撞,說:“沒有,不念了。”
“為什麼不念了?”
“老師太囉唆,不愛念。”
山道分叉往上,我前一天來過,知道村民常走的那條路,路邊有許多臭氣熏天的露天糞缸,於是挑了另一條小路。
蝴蝶在飛,蚱蜢在跳。走過幾十米,眼前出現了一片平緩的坡地。大概是土質特別肥沃的緣故,坡地上開滿了鮮花。那些金色的、艷紅色的花朵密密麻麻,鬧騰騰的一大片,像泥土縫隙裡有什麼有魔力的東西,非要掙扎著探出來,鑽出來,爬出來似的。
我驚歎了一聲。這麼多的花,在風中微微地搖曳著,像倒翻了一整桶的金子,像燃燒的一大片的火苗,看得久了,紅的金的印進了眼睛裡,讓人有種眩暈感。
一朵紅色的小花,有多層的花瓣,在陽光下開得特別的妖艷。我伸手去撫弄,卻聽見孩子們在身後齊聲喊:“不能摘!”我回過頭,那些男孩竟然都直愣愣地看著我,像看著什麼恐怖的東西。
“怎麼了?”
“不能摘。”猴子說,“告訴你了,這裡的花不能摘。”
“為什麼?”
“因為髒。”
我不禁愕然。不過這並沒有影響我的愉快心情。特別是當我們在樹林裡真的發現了松鼠,而且齊心協力逮到了一隻的時候。
“快,讓我摸摸。”我說。
“小心咬你。”一個男孩說。其他的孩子都笑了。
我摸了摸松鼠那不安的溫熱的小腦袋:“回去找個籠子養著。”
“阿夏他媽就會編籠子。”
“對,我阿媽編的籠子可漂亮了。”
我心裡一動,問:“阿夏,我怎麼沒看見過你阿媽?”
“他阿媽是個啞巴。每天都在家裡,不出來。”
我想了想,這個村裡見到的女人明顯比男人少,女孩子更少。十個孩子裡,頂多只有兩三個是女孩。
走到村口的時候,猴子說:“你說好的,給我們吃巧克力。”
我連忙從包裡翻出糖果來分給男孩們。
大家笑嘻嘻地分吃糖果,只有猴子冷冷地把嘴一撇。
“這不是巧克力。”猴子說。
我有些尷尬,仔細找了找,真的沒有巧克力了。不光巧克力,包裡好像還少了一樣東西……
“對不起,巧克力吃完了。”
“你說好給我們吃巧克力的!你說好的!”
“是我不好,我……”
我猝然停住口,因為猴子說了一句髒話。
其他孩子都漠然吃著糖。我一時以為自己聽錯了,直到猴子又重複了一遍:“婊子!”
那兩個字像濃痰穢物一樣吐在我臉上。
我不由勃然大怒,一把按住猴子的肩膀:“你不許說這種髒話!你小小年紀,知不知道……”
我萬萬沒想到,猴子突然一把拉下了自己的褲子,對著我的腿開始撒尿。
天空忽然暗了下來,是大片烏雲從山後飛來。“木頭!木頭!”瘋女人的聲音從山下傳來。
我們跑到村口時,看到許多人圍著瘋女人,孩子們都滿臉興奮地朝她擲著爛泥巴,往她身上吐唾沫。一些村民一邊拿著扁擔掃帚趕她,一邊大聲咒罵。
我問人群之外的雲朵:“怎麼回事?”
“他們說這個瘋女人本來是村子裡的人,三年前發了瘋,把剛出生的孩子給掐死了。”
“那他們有沒有報警呢?”
“不知道啊……”
瘋女人在人群的包圍中,就像一個落進陷阱的野獸一樣揮舞著雙手,躲避著來自四面八方的石子和掃把的毆打。一塊石頭砸在她臉上,血流了下來,她絕望地嘶叫著:“木頭!木頭!”
她的叫聲彷彿給了毆打她的人一種新的刺激,每個人的眼睛裡都冒著興奮的光,齊心協力似的,一邊打一邊喊:“打死你這個死瘋子!打死你!打死你!”
我看不下去了。雲朵忍不住叫道:“別打了,她是病人啊!不要再打了!”
沒有人理會我們。一個人影衝了過去,拉開一個捧了滿手石子的男孩,又把一個拿著扁擔打得最凶的村民扯到一邊。他站在了瘋女人面前,張開手護住她,大聲喊道:“住手!”
我鬆了口氣,是白樹。
村民一時都停了下來,眾目睽睽圍著白樹。
我走過去,說:“不要打了,她是個病人,什麼都不知道。你們別這麼對她,讓她走吧。”
雲朵也說:“等路通了,我們會去報警,到時候會有人來把她帶走的。她需要進精神病院。”
“報警?”人群中有人說。
“這不合規矩。”
“我們這可是有規矩的地方。要講規矩的。”
白樹問:“什麼規矩?”
“我們村的事村裡人會決定,你們這些外來人不知道我們這裡的規矩。”
白樹很冷靜,說:“那好,你們先讓她走。我去跟族長談。”
沒有人說話了。那些表情看似沒有改變,卻像天氣一樣,突然陰了下來,好像有一條看不見的界限,在我們這些外來者和村民之間留下了一道壕溝。
女瘋子渾身是血地倒在地上,又蹣跚著爬了起來。她的腿以前一定是摔斷過,沒有癒合好,所以是瘸的。看見我時,女瘋子眼睛裡突然閃過一陣異樣的光彩,一把抓住了我的手,嘴巴張合了幾下,突然低聲說:“快……快……快逃……”
我一陣心悸,回過神來時,女瘋子已經走了,村裡的人也漸漸散了。我的手臂上留下了瘋子的五個黑色的指印。
路非吃晚飯了才回來,雲朵問他去哪兒了,他說去幫忙佈置祠堂了。
他好像很累,不太願意說話,只是默默扒飯。雲朵下意識地撫摸他的手臂,他也只是簡單地說:“別弄,吃飯吧。”
以前,他一直很享受他們之間甜蜜的小動作,現在他的表情像是在忍受。
晚飯依然很豐盛,像是有意提高伙食待遇似的,族長說:“你們安心住著。我們這裡沒有好酒好菜招待你們,新鮮菜蔬河魚河蝦還是有的!”
“明天就是山神節了,到時候還要請你們幫忙呢!”柳姑姑也說。
白熾燈泡不知道為什麼微微晃動起來,昏黃的燈光下,每一張臉都在晃動,明明晦晦,像浮動著一張似笑非笑的面具。那些熱情的話,都像一個個投入水中的石子,發出空洞的“撲通、撲通”聲。
我的心發慌、發冷,飯菜裡吃出一股苦味。席間我幾次看白樹,他也眼神閃爍地看著我。
吃完飯,我故意讓路非和白樹陪我們在房間裡打牌。
“我覺得這個地方不對勁,”我說,“要不,我們還是早點離開這裡吧。”
“什麼不對勁?”路非說。
我張了張口,卻表達不出來。那些零碎的東西,確實無法作為懷疑的依據。
“那,我們明天就走,好嗎?”雲朵也說。
“好。”
他們走後,雲朵好像有心事,但又不想說,就早早地睡了。我一直睡不著,站在窗口往外看,整個雲霧嶺村只有寥寥的幾點灰黃的燈光。房頂和房頂起伏綿延,在夜空下像一座座沉默的墳墓。墳墓之間亮起了一點異樣的光,晃動著遙遙而來。
瘋女人說的話彷彿近在耳邊:“快逃!”
我的腦子裡轟的一聲。
迷煙吹進來的時候,我躺在床上,盡力閉住呼吸,但多少吸進去了一點。昏昏沉沉之中,幾個女人推門走了進來,打開了窗,點亮了燈。一隻手試探著在我和雲朵臉上拍了幾下,那是木奶奶的手。然後許多只手,一點一點剝掉了我們身上的衣服,直至一絲不掛。那些手檢查著我們,最後,山神娘娘的氅衣被一件一件穿到我們身上。
我們被抬了起來,就像移動兩包貨物一樣,交給了門外等候的穿著寬大的青色袍服的男人。他們每一個人都帶著木面具,不管是什麼人,只要戴上面具,都變成了鬼魅。
他們扛著我和雲朵,穿行在陰暗的長廊之中。遠處,傳來女人哀叫一般的唱歌聲。
“白樹,路非,你們在哪兒?救救我們,救救我們!”我的心哀告著。
一個戴面具的男人點燃了德善堂天井中央的柴堆,火光由暗轉明,終於沖天而起。火光在每一張面具上跳動,似笑非笑。
女人都在門外,不管是斷了腿的、啞巴的、殘了的,還是看起來很齊全的,都在門外。密密麻麻的山神們,像蜈蚣的無數只爪子,把我們傳遞到山神面前的祭壇上。
迷藥的作用已經過去了,我沉默著,而雲朵像發了狂一般掙扎尖叫:“你們是誰?你們幹什麼?放開我!放開我!救命!”
他們抓住她,她對著門外那群女人嘶喊:“木奶奶,柳姑姑,救命,救命!救救我們。”
門外的人一動不動,像被水泥封起來的雕塑一樣,是死的,冷的。
雲朵又喊:“路非,白樹!路非!救我!救我!”
一個穿著青綠色袍服戴著面具的男人從人群中走了過去,說:“你在叫我嗎?”
雲朵像被電擊了一般怔住了。
“不可能!不可能!”雲朵惘然念叨著。她掙了開去,一步一步走向那個男人,一把扯下了他臉上的面具。
我的心往無底的深淵沉去,是路非。
雲朵含淚問道:“路非,路非,發生了什麼事?這是怎麼了?路非你告訴我,你告訴我!”
一個耳光重重地扇在雲朵的臉上。雲朵下意識地摀住臉不敢置信地看著路非。那是我們熟悉的路非,卻有著一張猙獰的禽獸的臉。他說:“婊子,不要臉的賤貨!你還在我面前裝貞潔!我居然還真信了,還想跟你結婚!你這個爛貨!你跟幾個男人上過床?你這個騷貨!”
雲朵的淚水沿著臉龐流淌,她囁嚅著:“原來是這樣……原來,你是這樣的人……是你……故意把我們引到這裡來的……是你……”
“沒錯,是我,我是雲霧嶺的人。”
雲朵的臉上露出一種從來沒有過的堅毅的神色。她嘴角一彎,露出了一個帶血的微笑,猛地一口唾沫吐在了路非臉上。
“你不是男人,我看不起你。”雲朵說。
一群人撲上去,把雲朵拖進了祭壇後的小屋子,那是一個黑暗的角落,空空蕩蕩,什麼都沒有。如果仔細觀察,就會發現牆上、地上、縫隙裡,有許多血跡、髮絲、乾硬的皮膚碎片,來自許多不同的女人。我不由得猛撲過去,想要抱住雲朵,卻被另一些人死死抓住。門關上了,雲朵的慘叫聲一下子被悶住了。
“遙遠姑娘,你用不著害怕。你是齊全的,只有一個男人能要你。”族長說。
一個男人被推了上來。儘管帶著面具,但是我從那瘦小的,畏縮的姿勢認出來了,是傻子阿根。
那些玩笑話,都是真的。
阿根趔趄著走到了遙遠面前。那個面具對他而言太大了,戴在臉上直晃蕩。
我忽然冷靜下來:“我逃不出去的,也不會逃,你們放開我吧。我願意和阿根好。”
我夢想過許多次,自己的婚禮會是怎麼樣的。但即使在最深的噩夢裡,我也不會夢到自己竟然會在一個禽獸統治的村莊裡,和一個剛剛認識兩天的傻子拜堂結婚。而咫尺之外,我最好的朋友正在被蹂躪被虐待。
門外的女人們又開始唱歌了。歌聲雜亂而紛紜,卻始終保持著淒涼哀婉的調子。阿根的面具已經取下來了。我們在山神面前交拜,然後,阿根吃力地背起我,在拿著火炬的男人的護衛下,把新娘背回家。
等入了洞房,門關上了,我從頭髮裡抽出了一把小刀,那是我平時用來削鉛筆的。在被迷暈之前,我把小刀藏在了頭髮裡。我湊到阿根耳邊,輕聲道:“白樹在哪兒?”
我的心從來沒有像這一晚那樣明晰過。憑著我多年練跆拳道的身手,我很快制服了阿根並打暈了他。整個過程中,我都發出屈意俯就的聲響,直到門外竊聽的人滿意地離去。樓下是一片歡聲笑語的聲音,有人在勸酒,有人在炒菜,有人在說笑。兒子娶了來自大城市的大學生,長得又是那麼漂亮,是喜事,是大喜事。在生出兒子之前,他們是不會讓她出門的。如果生的是女兒,可以直接到山上埋在花田里。如果她逃了,全村的人都會幫忙去把她追回來,把她的腿打斷,讓她安安分分待在家裡。這是規矩,是祖祖輩輩傳下來的規矩。姑娘懂事,是好事,姑娘不懂事,他們就教她懂事。
房梁傾斜,蓋滿了瓦片。我踩著瓦片,繞到了另一側,把木推窗輕輕打開。
恐懼到一定程度,我的心和手都不再顫抖了。不如把它當作一場噩夢吧,噩夢醒了,說不定什麼都沒有發生。只是在噩夢裡,我們一定要盡力,一定不能放棄。
我爬進窗,藉著一縷天光,白樹被繩子捆著。我爬過去,用小刀割斷繩子。
“路非出賣了我們!”白樹說。
我點頭,我們緊緊地抱在了一起。
房間的門被反鎖了。他們從木推窗往外爬。
“什麼聲音?!”
“不好!新娘子逃了!”有人在叫。
我的心弦一下子崩斷了。
“別怕。”白樹說。
我們一下子被明火執仗的人們所包圍。
可能每個人的心裡都住著一頭野獸。到了最危險的時候,那頭野獸就會醒過來。我現在已經是一頭野獸了,感覺不到痛,感覺不到害怕。白樹更加是一頭野獸,他從一個男人手裡奪過了一把柴刀,在狹窄的巷子裡殺出了一條血路。
鑼鼓噹噹噹地敲響了,戴著面具的惡人們從德善堂衝出來。黎明還沒到來,星星卻在沉落。雲霧嶺的每一條巷子都被火光照得透亮。
白樹拉著我沿著山道飛奔。我們身後的追捕者組成了一條火把似的長龍。
只要能跑到汽車那裡,只要能發動汽車,我們就能得救了。
夜色中,汽車仍然停在山道邊。白樹把手伸進車窗玻璃上的大洞,把車門打開。我們堪堪坐進車裡,追捕者已經圍了上來。
我和白樹互相看了一眼,心徹底涼了,沒有鑰匙。
他們在砸車,車窗上出現一個一個大洞。
一隻黑色的手,從車後座伸了過來。我猛地回頭,是那個瘋女人。她樹皮一般龜裂的臉歪斜地笑著,把一串鑰匙遞了過來。
我們進村那天,她拚命拉扯我的包,趁我不注意偷走了鑰匙。
白樹迅速發動了車,車子猛衝出去,砸車的人紛紛躲避。車子在山道上打了個彎,突然眼前一片亮光。
那是雲霧嶺!一道火光沖天而起,村子最高處的德善堂在火中熊熊燃燒。火迅速延伸到周圍的民宅。血紅色的火光中,無數女人的影子在晃動。
“在逃離雲霧嶺的路上,我們的汽車爆了胎,從山崖上落了下來。白樹死了,他們都死了,只剩下了我一個人。雲霧嶺被燒燬了,我的噩夢也醒了……”
病人的聲音像枯竭的河流。
陸醫生輕聲安慰道:“沒事了,那些人再也不能傷害你了。你好好休息吧。”
病人那張受盡折磨的臉一動不動。灰白色的長髮披散開來,傷痕在她眉心間留下一道猙獰的紅色。
病人是一個月前被警察從深山裡解救出來的。她被拐賣到山裡多年,成了一個傻子的妻子,女兒剛生下來就被溺死,被埋在山上花田中。她逃過許多次,每次都被抓了回去,最後一次,被打斷了腿。她只有一個親人,那是她的弟弟,名字叫白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