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釣到了一個人
一條小小的鐵皮船,飄飄悠悠地浮在水面上。
太陽還沒升起,周圍霧氣繚繞。
很靜,河水不聲不響。
宋三更剛甩下魚鉤,就感覺到似乎鉤住了什麼東西,肯定不是魚。他心裡“咯登”一下,慢慢地收線。
說出來你們可能不信,他竟然釣到了一個人。一個年輕的女人,看上去剛死沒多久,長得眉清目秀,表情平靜,彷彿睡著了。
宋三更把她拉到船上,收桿回家。
大霧頓時散了,似乎是完成了掩護任務,撤退了。
遠處是黑瓦白牆,近處也是黑瓦白牆,腳下是石板路,曲曲折折。落葉四散飄飛,掉到路上,屋頂上,水井裡,橋洞下……
宋三更騎著三輪車,去找王剪。
那個女人蜷縮在車斗裡,身上蓋著棉被,把腦袋蒙住了。石板路高低不平,她在車斗裡顫巍巍地動。
宋三更不時從兜裡掏出幾張紙錢,隨手一拋。那些紙錢隨著落葉四散飄飛,掉到路上,屋頂上,水井裡,橋洞下……
王剪扛著一根三米多長的鐵鉤子,正要出門。他是職業撈屍人,每天守在河面上,滴溜溜地轉動著眼珠子,尋找浮屍。他成立了一支撈屍隊,只有他一個人。
他的手藝是祖傳的。
去年,王剪打撈上來一百多具屍體。最多的時候,他一年能打撈上來二百多具屍體。大都是自殺。
王剪家裡有一個不大的冷庫,專門存放屍體。那是一間密封的屋子,有門無窗,光線暗淡,終年冷颼颼的,瀰漫著陰森的氣息。
宋三更跳下三輪車,攔住了王剪:“我找你有事。”
王剪掃了一眼三輪車,沒說話。
宋三更說:“我去河裡釣魚,釣上來一個死人。”
王剪走到三輪車旁邊,掀開棉被看了幾眼,鬆開手,什麼都沒說。他的表情沒什麼變化,因為他早已見慣了死亡。
“你打算怎麼辦?”王剪問。
“我不知道,想找你討個主意。”
“要錢,還是要獎狀?”
“什麼意思?”
“這個女人應該是自殺,報告民政局,他們會給你一張獎狀。如果把她留下來,等著家屬來認屍,他們會給你一筆錢。”
宋三更想了想,說:“我要錢。”
“那把她先放我這裡?”
“行。”
“放一天二百塊錢。”
宋三更猶豫了。
王剪又說:“放心,這筆錢死者家屬出。”
宋三更幹幹地笑了笑。
“搭把手,把她抬到冷庫去。”
宋三更搶先一步,抓住了她的腳脖子。他不敢抱她的上半身,覺得有點瘆。王剪一點都不在乎,雙手伸到她的腋下,把她抬了起來。
她的身體硬撅撅的,冰冷。
那是一扇銹跡斑斑的鐵門,十分厚重。
王剪毫無預兆地鬆了手,那個女人的腦袋“光當”一下磕在地上。她不聲不響。宋三更還抓著她的腳脖子,沒鬆手。
王剪從腰上取下一串鑰匙,找到一枚,插進去,轉動幾下,“吱吱呀呀”地推開鐵門,又抬起了那個女人。
宋三更第一次走進這種地方,後背一陣陣發冷。
冷庫裡只有兩張鐵架子床,其中一張床上躺著一個人,身上蒙著白布,只有腳丫子露在外面。那腳丫子很大,黑糊糊的,腳趾縫裡還夾著一些水草,應該是一個男人。
他們把那個女人放到了另一張床上。王剪在她身上亂摸。有幾次,還摸了她的胸,一邊摸一邊吧嗒嘴,很惋惜很陶醉的樣子。
他的動作讓宋三更感到噁心和恐懼,顫顫地問:“你幹什麼?”
王剪說:“看看她身上有沒有身份證。”
她沒有身份證,有學生證,上面印著她的名字:米芥。一個帶著草香味的名字,與死亡扯不上一點關係。
王剪的眼珠子慢慢地變亮了,閃著異樣的光。
“怎麼了?”宋三更問。
“前些日子,有人托我弄具女屍,給他兒子配陰婚,我一直沒弄到。還是你運氣好,這錢讓你賺了。”
“多少錢?”
“十五萬。這是個學生妹,更值錢。”
宋三更倒吸了一口涼氣。
王剪盯著他:“事成之後,五五分,幹不幹?”
“她的家人來找她怎麼辦?”宋三更有些猶豫。
“還有誰知道你釣到了一個死人?”
“只有你。”
“那就行了。你不說,我不說,沒人知道她的下落。”
宋三更定定地看著那一雙黑糊糊的大腳丫子。
“那是死人,聽不見。”
“他是什麼人?”
“不知道,他的臉讓魚啃沒了。”
宋三更沉默不語。
“你到底幹不幹?”王剪有些不耐煩了。
宋三更還在猶豫。他是個膽小的人,活到四十歲,除了偷過幾根玉米,還真沒幹過什麼壞事。
王剪看出了他的猶豫,趁熱打鐵地說:“你要是把她交給她的家人,最多給你五千塊錢。”
宋三更終於吐出了那個字:“干。”
走出冷庫,他回頭看了一眼,那個女人直撅撅地躺著,那雙黑糊糊的大腳丫子直撅撅地伸著,看上去十分喪氣。
鐵門“光當”一聲關上了。
那一幕深深地刻在了宋三更的心上。
2、相親
天很藍。
一男一女兩個中年人,抱著一個小伙子的照片,來相親了。
王剪把他們請進了冷庫。
宋三更也在。他的身份是女方的舅舅。
王剪猛地掀開了白布。她的臉色青白,右眼緊閉,左眼微微睜開一條縫,眼珠子毫無光澤。
那一男一女看了她幾眼,沒表態。
王剪說:“這姑娘挺內向,不愛說話。”
宋三更身上的雞皮疙瘩一下就起來了。她要是開口說話,這裡面的人都得嚇死。
那女人說:“這姑娘長得真俊,還是雙眼皮。”
那男人說:“年紀不大吧?”
王剪說:“還是學生,才十九歲。”
那女人說:“比我兒子小三歲。”
王剪說:“我覺得他們很般配。要不,咱們都出去,讓他們單獨聊聊?”
那一男一女把小伙子的照片放到米芥身邊,跟著王剪出去了。
鐵門“光當”一聲關上了。
冷庫裡靜悄悄的,亡靈在對話。
院子裡靜悄悄的,活人在沉默。
宋三更抬頭看著天。他想:米芥這麼年輕,肯定還沒相過親,她生前一定想不到,她第一次相親竟然是在冷庫裡,竟然是和一個死人……
過了大約半個小時,王剪打開了鐵門。
米芥沒動,照片也沒動,不知道他們談得怎麼樣。
王剪說:“看樣子,他們挺滿意。”
那女人說:“不吵不鬧,挺好。”
王剪說:“定下來?”
那女人看了一眼那男人,說:“定下來。”
那男人說:“過幾天選個好日子,我們把彩禮送過來,把婚禮辦了。”
臨走的時候,那女人塞給宋三更一些錢,說:“給姑娘置辦兩身衣服。”
宋三更收下錢,這門親事就定下來了。
這裡遠離鬧市,空氣很好。天氣變涼了,蟲子們早已絕跡,一群麻雀在地上跳來跳去,漫無目的地找。
人很少,偶爾有老人領著孩子蹣跚學步,或者佝僂著身子慢慢地走,幾乎看不到年輕人,都出去打工了。
河邊有一個很小的碼頭,宋三更和王剪的鐵皮船拴在那裡,上下起伏。王剪的船頭上站著一隻烏鴉,它是食腐動物。
這裡,白天比夜晚還要安靜。
一個蒼老的女人,很突兀地闖了進來。她的頭髮很髒,沾滿了草屑,牙齒又黑又黃,沒有門牙。她拖著一個蛇皮口袋,撿破爛。
宋三更和她擦肩而過。
天還是很藍,周圍還是很靜,落葉還在飄飛,但是宋三更忽然覺得,有一種危險正在逼近,來源不明,動機不明。
“你站住。”他喊了一聲。
老女人就站住了,背對著他。
宋三更繞到她身前,問:“你是幹什麼的?”
“找人。”她笑了笑,很拘謹。
“找誰?”
“同同,同學的同。”
“同同是誰?”
“我的孩子。”
“他怎麼了?”
她歎了口氣,說:“他走了。”
“死了?”
她的神態一冷,掃了宋三更一眼,轉身慢吞吞地走了。她的眼神不太友好。
宋三更想起一件事:王剪的冷庫裡躺著一個男人,會不會是同同?他回過頭,發現那個老女人已經不見了,彷彿從未出現過。
他打了個冷戰。
他不知道她的名字,聽口音,她應該是外地人,可能來自山區,也可能來自海邊。這裡沒有人知道她的底細。
下午,宋三更去給米芥置辦衣服。
按理說,米芥要結婚了,應該穿得喜慶一點。可是,她是死人,應該穿壽衣。又可是,她是一個要結婚的死人,穿壽衣顯得喪氣。
最後,宋三更給她買了一身藍色的壽衣,一身大紅的旗袍。他想:她愛穿什麼就穿什麼吧。
還剩了不少錢。那一男一女出手很大方。
宋三更買了酒菜,去找王剪。
3、討屍
風涼涼的,月亮涼涼的。
宋三更和王剪在院子裡喝酒,說閒話。
“米芥結婚的時候,擺酒嗎?”宋三更問。
“這件事不能讓人知道。”
“我給她買了兩身衣服,一身壽衣,一身旗袍。”
“行。”
“我還要準備什麼?”
“不用了,其他東西我家裡有。”
“他們什麼時候來送彩禮?”
“過幾天。”
王剪的神情忽然變得警惕起來,歪著腦袋聽外面的動靜。過了一陣子,他輕輕地走到大門口,猛地拉開了大門。
那個老女人站在大門口,明顯想躲,可是已經來不及了。
“你幹什麼?”王剪厲聲問。
她探頭往院子裡看了看,說:“我找人。”
“找誰?”
“我的孩子,同同,同學的同。”
“他不在這裡。”
“我聽說你撈到一個人……”
王剪上下打量著她,半天才說:“你去看看吧。”說完,他把老女人帶到冷庫門前,打開門,讓她進去。
她似乎有些膽怯,猶豫了一陣子,走了進去。
王剪打開燈,關上了鐵門。
冷庫裡始終靜悄悄的,她沒哭。同同似乎不在裡面。宋三更鬆了口氣。他還算是一個善良的人,見不得白髮人送黑髮人的慘劇。
過了大約半個鐘頭,老女人出來了。
“是同同。”她低著頭說,表情不詳。
王剪淡淡地說:“節哀。”
“我想帶他回家。”
“可以,給我五千塊錢。”
她摸索了半天,從懷裡掏出一個布包,打開,裡面是幾張皺巴巴的零錢,估計不超過一百塊。
“我只有這些錢。”她把布包遞給王剪。
王剪沒接,坐下來,喝了一杯酒。
她又說:“我只有這些錢。”
王剪夾起一塊豬耳朵,使勁嚼著,吃相有點凶。
“我只有這些錢。”她又重複了一遍。
“回去湊湊吧。”
“我家裡窮。”
王剪沒有表示同情,又夾起了一塊豬耳朵。
老女人扭頭看著宋三更,眼神裡充滿了期待,明顯是想讓他幫忙說句話。宋三更低下了頭。他知道,王剪不是一個好說話的人。
“慢走。”王剪下了逐客令。
她慢慢地往外走,一步一回頭。到了門口,她停了一下,回頭掃了宋三更一眼,那眼神十分陰冷。
宋三更莫名其妙地覺得他和她結仇了。
至少,她已經在心裡記恨他了。
半夜,宋三更被什麼聲音吵醒了。似乎是哭聲,聽不太真切。他披著衣服走出去,站在院子裡聽。
他家的院子很大,中間有一棵歪脖子棗樹,已經枯死了。
那聲音似乎又跑到了另一個方向,或者說,它在繞圈子。宋三更看了看手機,天亮還很遙遠。他相信,如果不去制止,那聲音會一直響下去。
他走出了大門。
那聲音似乎在東邊。東邊是河。
晚上,宋三更從不到河邊去。他覺得,那條河裡死了太多的人,晚上肯定有什麼東西在河邊轉悠,居心叵測。
他喜歡白天,哪怕颳風下雨。
但是,不去又不行。他覺出來了,那聲音與他有關,是專門給他聽的。他必須得去看看虛實,否則,今天晚上別想睡著。
他慢慢地朝河邊走去。
不到一百米的距離,他走了二十分鐘。藉著月光,他看見他的影子長長地鋪在石板路上,看上去有些鬼祟。
那聲音越來越真切,確定是哭聲。
一個人忽然從河邊竄了出來,動作異常敏捷。沾滿草屑的頭髮,又黑又黃的牙齒,沒有門牙。是那個老女人。
宋三更嚇了一跳,故作強硬地問:“你幹什麼!”
她低下頭,低聲說:“我在哭。”
“哭什麼?”
“同同死了,我沒辦法接他回家。”
這個理由很正當,換了誰都得哭。
“你怎麼不睡覺?”她問。
“我聽見這邊有動靜,過來看看。”
“我還沒哭完。”她說完,又回到河邊,哭了起來。這一次,她的動作慢了至少三倍,明顯是在掩飾什麼。
她的哭聲十分淒慘,有一種撕心裂肺的痛。
宋三更的心一點點地軟了,終於說:“你別哭了。”
她馬上不哭了,用一種期待的眼神看著他。
宋三更說:“過幾天,我給你一筆錢,一定讓你把同同接回家。”
“你沒騙我?”
“騙你我不得好死。”
這句話說得太狠了,事後想想,宋三更腸子都快悔青了。
她突然跪下給宋三更磕了一個頭,然後沿著河走了,很快消失在夜色裡。
河水嗚咽,如泣如訴。
4、陰婚
天還是那麼藍。
那一男一女帶著彩禮來了,十八萬,裝在一個黑色袋子裡,鼓鼓囊囊的。王剪和他們討價還價,多要了三萬。
他們還帶來一個又大又高的紙箱子,包裝冰箱的那種,不知道裡面是什麼。
王剪關上大門,不說話,等著天黑。
陰婚儀式要在晚上舉行。
王剪在裡屋張羅晚上用的東西,宋三更陪他們在堂屋坐著。那個女人一直抱著小伙子的照片,表情落寞,沒有一點喜色。
太陽終於落山了。
那男人先把彩禮交給宋三更,又打開那個紙箱子,從裡面往外取東西:除了一匹綢布,還有一些紙糊的四季衣服,紙糊的首飾。最後,他竟然抱出一個人,一個直撅撅硬邦邦的人,是個小伙子。
宋三更嚇了一跳。
那是一個塑料人,很逼真,除了不會動,和真人沒什麼區別。它穿著長袍馬褂,戴著瓜皮帽,彷彿來自一個死去的朝代。
按照陰婚風俗,女方要陪送嫁妝,都是紙糊的一些生活用品,鍋碗瓢盆冰箱彩電啥的。王剪把那些東西搬出來,放到塑料人面前,讓他看。
宋三更死死地盯著塑料人的臉。還好,它的表情沒什麼變化。
那女人替塑料人說:“嫁妝很豐厚。”
王剪點點頭,把那些東西搬到院子裡,點火焚燒。黑色的紙灰旋轉著飛上天,彷彿一隻隻詭艷的蝴蝶。
宋三更把供桌搬到院子裡,擺上小伙子和米芥的靈位,又在前面放上一盤蘋果,一盤餅乾,一盤大棗和花生。
王剪把米芥扛了出來,放到供桌前面。他用木頭做了一個支架,綁在米芥身後,讓她可以站立。
米芥還是那副樣子,臉色青青白白,右眼緊閉,左眼微微睜開一條縫,眼珠子毫無光澤。她不知道自己要結婚了,臉上一點喜色都沒有。
那男人把塑料人抱出來,放到米芥身邊。
王剪從兜裡摸出一根紅繩,把塑料人和米芥拴在一起,喊了一句:“月老牽紅線,天作之合。”
天頓時陰了。
上天在用這種方式表達立場——這門親事與上天無關。
王剪打開戲匣子,放了一段音樂,應該是哀樂,一點都不喜慶。
一切準備就緒,王剪喊:“一拜天地——”
塑料人和米芥都不動。
王剪又喊:“二拜高堂——”
塑料人和米芥都不動。
王剪再喊:“夫妻對拜——”
塑料人和米芥都不動。
王剪說:“你們和新郎新娘合個影吧。”
宋三更站到米芥旁邊。
那一男一女站到塑料人旁邊。
王剪拍完照,把相機遞給那個女人,說:“你看看行不行,不行的話我再給拍幾張。”
那女人看完,又把相機遞給了宋三更。
宋三更掃了一眼,剛要把相機還回去,又猛地抽了回來,仔細看了看,頭皮一下就麻了。照片上,米芥的兩隻眼睛都閉著,似乎是讓閃光燈閃著了。
宋三更怯怯地瞥了一眼身邊的米芥,看見她右眼緊閉,左眼微微睜開一條縫,眼珠子毫無光澤。
也許,是相機出毛病了,他這樣安慰自己。
婚禮結束,那一男一女帶著米芥走了。自始至終,王剪也沒問他們家在哪裡,姓氏名誰。這是規矩。
分完錢,宋三更就回家了。
風很大。
他從未擁有這麼多錢,死死地抱在懷裡,不捨得放手。
那個不幸的老女人,在他家門口等他。這幾天晚上,她都守在這裡。白天,她拖著蛇皮口袋四處走,撿垃圾換點錢買東西吃。
宋三更讓她進了屋,給她倒了一杯水,又遞給她幾個燒餅。他抱著錢去了裡屋,拿出六千塊,把其他的錢藏到了床底下。
宋三更說:“五千塊錢給王剪,一千塊錢當路費。”
她接過錢,十分傷感地說:“同同是個好姑娘,可惜,死得太早了。”
宋三更唏噓不已。過了幾秒鐘,他突然回過神,詫異地問:“同同是個姑娘?”
她點點頭:“她才十九歲呀。”
宋三更傻眼了。
同同這個名字太男性化,誰能想到竟然是個女人。更弔詭的是,當時冷庫裡除了米芥,還有一個男人,一個更像是同同的男人。
她又說:“明天我就帶同同回家。”
宋三更打了個冷戰。
他說過,給老女人一筆錢,讓她把同同接回家,否則,不得好死。
這下麻煩大了。
5、報恩
白天,老女人去了王剪家。
宋三更遠遠地看著。
過了大約十分鐘,她出來了,慢慢地蹲下來,掩面哭泣。終於,她慢慢地站起身,慢慢地鬆開手,一縷頭髮隨風飄飛。那頭髮是灰白色的。
她拖著蛇皮口袋,朝東走了。
宋三更的心裡結了一個恐怖的疙瘩。
晚上,黑夜裡飄著哭聲,像星星一樣遙遠。那聲音一絲一縷地鑽進屋子,揮之不去,讓人抓狂。
那個不幸的老女人,再也見不到她的同同了。
宋三更覺得,那個老女人要害他。
他開始膽戰心驚。
第二天,他去找王剪。
王剪說:“我沒辦法。我也不知道那一男一女是哪裡人。再說了,嫁出去的姑娘就是潑出去的水,還能要回來?”
宋三更說:“那怎麼辦?”
“一個老女人,你怕她幹什麼?”
“不是怕她。我答應她了,就得做到。”
王剪想了想,說:“要不,你給她弄個塑料人?”
“什麼意思?”宋三更一怔。
“那一男一女弄的那個塑料人,我覺得很逼真。你也可以給那個老女人弄一個,把她糊弄走。”
“她不是傻子。”
王剪不再說話,扛著一根三米多長的鐵鉤子,出門撈屍了。
宋三更回家看電視。
電視裡,男男女女哭哭啼啼,應該是遇到了一件極其悲慘的事。
宋三更認為,他們沒有他慘。
看了一陣子電視,他總覺得心神不寧,走出大門口,探出腦袋左看右看。
大門外沒有人,只有一個垃圾桶站在那裡,它是綠色的,象徵著環保。它不動聲色地看著宋三更,沒有表情。
垃圾桶是藏污納垢的東西,偶爾,還深埋著罪惡。
宋三更朝它走去。
垃圾桶的另一邊,有一箱餅乾,還沒開箱。沒開箱的餅乾肯定不會扔掉,這是有人故意放在這裡的。
直覺告訴宋三更:這箱餅乾是送給他的。
他四下看了看。
周圍不見一個人。
這個世界太大了,每天都發生許多不可思議的事,一箱來路不明的餅乾實在算不上什麼,吃了得了。
宋三更抱起那箱子餅乾,回家了。
下午,他去河邊收地籠。解釋一下:地籠是一種捕魚的工具,有一個口,許進不許出,裡面放上誘餌,可以捕到小魚、小蝦、黃鱔、泥鰍和螃蟹。
繩子綁在河邊的石頭上。
宋三更解開繩子,把地籠拉出水,吃了一驚。
別誤會,裡面沒有人。
地籠裡除了一些小魚小蝦,還有幾十隻大蝦,是那種38塊錢一隻的大蝦。宋三更在河邊生活了幾十年,從沒發現河裡有這種大蝦,它們是哪來的?
除了大蝦,地籠裡竟然還有一條鹹魚。
如果說大蝦還有可能鑽進地籠,鹹魚是死物,它是怎麼進去的?
只有一種可能:有人往地籠裡放了大蝦和鹹魚。
有人送東西,這應該是好事,不過,宋三更心裡卻惴惴不安,回想起之前的那箱餅乾,他終於感到了一絲寒意。
他覺得,有人在背後算計他——先用小恩小惠麻痺他,然後,一擊致命。
肯定是那個老女人。除了她,宋三更沒得罪過任何人。
回到家,宋三更看見門環上竟然吊著一隻褪了毛的雞,從爪子上看,是本地的土雞。一根麻繩,一頭拴住雞脖子,一頭拴住門環,乍一看,那雞上吊了。
那雞死得很慘,肚子被剖開,心肝脾肺腎被扯出來,最後又被吊在門環上,等於死了兩遍。因此,它死不瞑目。
天色慢慢地暗了。
宋三更四下看了看,沒敢吱聲。
那個老女人像幽靈一樣從胡同裡閃出來,拖著蛇皮口袋,慢慢地走到宋三更面前,似乎一直在等他。
宋三更的聲音有些發抖:“這你是送來的?”他的手差一點指著她的鼻尖了。
她低下頭,不說話。
“你想幹什麼?”
“你是個好人。”
“什麼意思?”
“我要報恩。”
宋三更認為,這不是報恩,是報復。他說:“你別給我送東西了。”
她半天沒說話,終於歎了口氣,轉過身,慢吞吞地走了。她的動作其實很敏捷,卻裝出一副老態龍鍾的模樣,肯定沒安好心。
“你站住。”宋三更喊了一句。
老女人就站住了,回頭看他。
“同同已經沒了,你留在這裡也沒什麼用,還是回家吧。”停了停,宋三更又硬硬地說:“這裡的人都很凶。”
老女人看了他一眼,沒說什麼,走了。她的眼神有點冷。
半夜,宋三更又聽到了哭聲。沒有風,那哭聲很連貫,一直在響,似乎近在咫尺。這一次,她哭得更淒慘了。
早上,他打開大門,看見門環上吊著兩個塑料袋,一個袋子裡裝著油條,另一個袋子裡裝著豆腐腦。那豆腐腦放了很多辣椒,紅紅的。
老女人甚至瞭解他的口味。
宋三更四下看。
不遠處,她拖著蛇皮口袋慢慢地走,突然回頭看了一眼。
那一眼是在提示宋三更,她對這件事負責。
6、報復
宋三更又去找王剪。
兩天沒見,王剪瘦了至少五斤。
他說,有人要殺他,殺了三次。
第一次,是一個毒雞腿。
王剪見過那東西,是偷狗的人用來毒狗的。他家裡又沒養狗,誰會把毒雞腿扔到他家院子裡?他家裡除了他,沒有一個活物,也就是說,那個人的目標不是狗,是他。
第二次,是一塊石頭。
早上,王剪推開大門,一塊石頭從天而降,差一點砸著他的腳。那是小孩子搞惡作劇的一種手段,只是道具由臉盆變成了石頭。
臉盆只能嚇人一跳,石頭卻能砸死人。
第三次,是一個鞭炮。
半夜,王剪正睡覺,窗外一聲巨響,他嚇得光著腚竄出去,只看到一些碎屑,還有未散去的硝煙。
三次謀殺,手段都很拙劣。王剪認為,再拙劣的謀殺也是謀殺,只要堅持,總有得手的時候。最後,王剪說:“肯定是那個老女人幹的,她在報復我。”
宋三更講述了他的遭遇,沮喪地說:“她也在報復我,只是,手法不一樣。”
王剪看著他,半天才說:“那天,她拿著錢來找我,要接同同回家。那錢是你給她的?”
“是。”
“看不出來,你還挺大方。”
“她挺可憐的,每天晚上都哭。”
王剪怔怔地看著東邊,突然說:“她似乎從不睡覺。”
宋三更身上的雞皮疙瘩一下就起來了。
中午,他坐在大門口,等著老女人給他送東西。
她反而不來了。
那個垃圾桶站在不遠處木木地看著他。他和它之間是長了青苔的石板路,陽光灑在上面,虛虛的,陰陰的。
黃昏時分,下雨了。
老天提前黑了,烏雲壓在頭頂,讓人覺得十分壓抑。大雨傾盆,院子裡水氣濛濛,那棵歪脖子棗樹在大風中顫抖。
宋三更坐在堂屋門口,發呆。他想:雨這麼大,老女人應該不會來了。他順手從門後摸出一瓶酒,就著蒜瓣,開始喝。
大門開著,門外沒有一個人路過。
天色更暗了。
宋三更沒開燈,他不想讓外面的人看到他的一舉一動。
一個人慢慢地從大門外走過。
灰白的頭髮,蛇皮口袋,老女人。
宋三更頓時沒了閒情逸致,放下酒瓶,走到大門口,窺視她。
天光暗淡,水氣瀰漫,她的身影有些模糊。她從西邊來,那是王剪家的方向,她往東邊去,那是河的方向。她沒打傘。
她要幹什麼?
宋三更開始懷疑她的精神有問題。
老天徹底黑了,老女人消失在了黑暗裡。
這一天,王剪讓宋三更幫忙去河裡撈屍,宋三更答應了。他隱隱約約地覺得,老女人出現之後,王剪的膽子就變小了。
河邊,有一間孤零零的小房子,以前是水泵房,幾年前荒廢了。現在,老女人住到了裡面,門口堆著一些她撿到的破爛。看樣子,她要常住下去。
他們裝作什麼都沒看見,跳上了船。
下了一夜的雨,河水上漲了不少,水面上漂浮著一些垃圾,還有幾隻死雞。那些雞都是淹死的,只死了一遍。
王剪說:“今年的汛期比去年來晚了一些。”
船上有魚竿。不過,宋三更沒敢把魚鉤甩出去,怕再釣上一個人。
王剪說:“每年汛期,我都能撈到不少死人。”他一邊說,一邊掃視著河面,眼神像鷹。
幾十米外,有一個東西從水下伸上來,似乎是一隻腳。
王剪把船划過去,用鐵鉤子把它鉤上來,竟然是一個塑料人,男性,二十幾歲的樣子,穿一身劣質西裝,臉上掛著笑。
它笑瞇瞇地看著王剪,笑瞇瞇地看著宋三更。它製作得很巧妙,不管從哪個方向看,都是笑瞇瞇的。
它的臉上有一些綠藻,宋三更幫它擦掉了。他注意到一個細節:塑料人沒穿鞋子,它的腳丫子很大,黑糊糊的,腳趾縫裡還夾著一些水草。
王剪說:“真晦氣。”
他又把塑料人扔到了河裡。
它的身體裡進水了,頭朝下慢悠悠地沉下去,只露出一隻腳。那腳丫子很大,黑糊糊的。
坊間傳聞,如果有人落水失蹤,給他(她)做一個替身,扔到水裡,他(她)就能生還。這個塑料人,應該就是某個人的替身。
很顯然,有人相信這種說法。原諒他們的無知吧,因為每個人都希望自己的親人好好活著。
王剪說:“你仔細看,發現一具屍體,我給你提成五百塊錢。”
宋三更朝河邊看了一眼,那個老女人站在小房子門口,遠遠地看著他們。
他們忙活了一天,沒發現一具屍體。
除了那個塑料人。
8、結局
宋三更打聽到一件事:昨天下午,有人四處打聽王剪的下落,最後去了河邊。
那是一個五十多歲的男人,穿一雙布鞋,腳很大。
腳很大?
宋三更若有所思。
他去了河邊,找了很長時間,沒見到那個男人。不過,他發現了那個塑料人。它孤獨地躺在岸邊的草叢裡,身上很乾淨,看樣子剛洗過澡。
它笑瞇瞇地看著宋三更。
宋三更把它抱回了家。
天慢慢黑了。
宋三更盯著站在屋子中間的塑料人。它不會動,不會坐,不會說話,不會咳嗽,不會呼吸,只會笑。
不知道為什麼,宋三更總覺得它是個活物。
它不是。
它沒有大腦,沒有思維,沒有心肝脾肺腎,只是一個空殼。從某種意義上說,它和你家的塑料花盆沒什麼區別。
它穿著西裝,有口袋。
宋三更走過去,掏它的口袋。他的動作很輕,害怕驚動了它,心裡有一種做賊的感覺,儘管那只是一個塑料人。
它笑瞇瞇地看著宋三更,毫不在意。
它的口袋裡什麼都沒有。
宋三更覺得有些無趣,不再理它,去廚房做飯了。晚飯吃蝦,38塊錢一隻的那種,一盤清蒸,一盤油爆。
端著兩盤大蝦進了屋,宋三更的眼睛一下瞪大了,手一鬆,盤子掉在地上,摔碎了,大蝦散落在地。
塑料人端端正正地坐在桌子旁,似乎在等著開飯。它看著散落在地上的大蝦,歎口氣說:“可惜了。”
宋三更從沒遇見過如此詭異的事情,呆呆地站在門口,不敢進屋。
塑料人笑瞇瞇地看著他。
他忽然發現一件更詭異的事:塑料人變老了。它的頭髮變白了,臉上多了不少皺紋,身體變瘦了,就連個子似乎都變矮了一些。
它說:“聽說你去河邊找我了……”
“你是誰?”宋三更小心地問。
它不語。
“你要幹什麼?”
它抬起手,指了指門後,說:“我來找它。”
宋三更進了屋,看見塑料人站在門後,再看看坐在桌子旁的塑料人,他有些懵。他試探著問:“你是真人?”
“當然。你把我兒子抱走了,我來找它。”
塑料人是他的兒子。
這爺倆長得很像。
宋三更長出了一口氣,馬上又警惕起來——眼前這個人,肯定和王剪的死有某種黑暗的關係。只是,他不敢問。
“你找我幹什麼?”那個人問。
宋三更想了想,說:“我們這裡有個撈屍人,叫王剪,不知道為什麼,死了……”
那個人突然說:“我知道為什麼。”
“為什麼?”
“天快黑的時候,我找到了他,他剛從河裡把我兒子撈上來。我喊了他一聲,他用手電筒照了照我,又照了照我兒子,然後身體一歪,掉河裡了,再也沒上來。”
宋三更靜靜地聽著。
那個人抱起塑料人,走了。
屋子裡歸於沉寂。
天知道他說的是不是真話。
天知道昨天晚上在河邊到底發生了什麼。
這件事永無對證。
也許,王剪突然看見岸邊又出現了一個塑料人,而且能說會動,嚇得魂飛魄散,掉到河裡被一口水嗆死了。
也許,冷庫裡的那一具男屍是那個人的兒子,王剪管他要一大筆撈屍費,他拿不出,就把王剪推到河裡淹死了。
不管怎麼說,王剪都死了。
宋三更認為,他該死。
這裡依然安詳。
一條小小的鐵皮船,飄飄悠悠地浮在水面上。
太陽還沒升起,周圍霧氣繚繞。
宋三更站在船上,打量著四周,眼神像鷹。他成了一個撈屍人。和王剪不一樣的是,他不要撈屍費。
他要贖罪。
他還在河邊豎了很多塊牌子,上面寫著:水深危險,禁止游泳。
那字是紅色的,像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