絞刑架之絕命外賣

【引 送餐?送命?】

1.

U質餐廳訂餐外送單。

訂單編號:BJSD48484849320491

訂單類型:網上訂餐,預付款

客戶:劉女士

訂單明細:

番茄培根披薩(9寸) ×1

蔬菜沙拉 ×1

奶油餐包 ×2

羅宋湯 ×1

客戶備註:要求小麥色皮膚、聲音低沉有磁性的年輕小哥送餐

2.

“叮咚——叮咚——”

“您好!U質披薩外送!您的餐點到了!”送餐員將保溫箱放在地上,按響了門鈴。

全封閉式的樓道裡終年不見陽光,即便在盛夏,仍有幾分涼意。於是,被汗水浸濕了的工裝潮膩膩地粘在送餐員小麥色的皮膚上。他靜靜地站在暗紅色的防盜門前,隱約聽到房內傳來輕輕的腳步聲,那聲音在門後停下來,像是有人將眼睛貼在貓眼上,正一眨不眨地注視著他。

“您好!U質披薩送餐!”送餐員大聲重複了一次。

“卡塔卡塔!”房內的人擰開門鎖,一個男人警覺地探出頭,“我沒叫外賣!”

送餐員抬眼看了下門牌號,“沒錯啊,就是這裡,這是預付費訂單,您只需要簽字接收即可!”

“我說了我沒叫外賣!”男人不耐煩地吼了句,重新關上了防盜門。

送餐員摸出訂餐單,再次核對了送餐地址,隔著門,固執地大聲問道:“先生!您認識一位劉女士嗎?訂餐單顯示是劉女士訂的餐,請您確認下是不是您的朋友幫您訂餐?”

門內一陣“叮叮光光”,像是什麼東西被撞倒了。

緊接著,男人迅速打開防盜門,臉色蒼白,他慌亂地搶過訂餐單看了一眼,然後猛地將送餐員拽進屋內。

“彭!”防盜門再次關上了。

3.

審訊室裡。

“你最好如實交代,為什麼要殺死錢明?”

“錢明是誰?”男人迷茫地抬起頭。

“U質披薩的送餐員!”警察提示他。

“哦……原來他叫錢明,我不認識他啊……”男人再次垂下頭,不安地摳著指甲根部的倒皮,“事發前一天晚上,我殺了那個臭婆娘,警察同志,你們不知道,她一天到晚‘得啵得啵’不停地埋汰我,說我沒本事,說我不是男人,說當初要是嫁給誰誰誰就好了……”

“關於你謀殺你妻子的那部分事實,我們已經瞭解了,現在問你,為什麼要殺死錢明?”警察打斷他。

男人猛地顫抖了一下,手指上的倒皮滲出血來,他急忙將手指含在嘴裡,用力吮吸著,似乎只有這樣才能獲得面對現實力量。

“殺了那個臭婆娘之後,我心裡很亂、很害怕,不知道該怎麼辦……”男人如夢囈般低喃著,“我第一次殺人,沒什麼經驗,實在不知道該怎麼處理屍體。於是我就把她放在浴缸裡,打算慢慢想辦法。也不知怎麼的,我殺人的事就被他知道了——哦,就是你們說的那個錢明,他以送餐的名義試探我……我必須殺了他滅口啊!”

“你怎麼確定錢明知道了你殺人的事?”

“他連我老婆姓劉都知道!他還謊稱是我老婆替我點了餐!當時我看了下點餐單上的下單時間,就在半小時前!可我老婆前一晚就已經死了,死人怎麼可能叫外賣呢?”

“那份外賣不是你自己叫的嗎?”

“不是,絕對不是!”男人咬著手指。

“你再好好回憶下,還有誰可能會替你叫外賣?”

“鬼……鬼!”男人失控地站起來,歇斯底里地大叫著:“是我老婆的鬼魂啊!她只是愛嘮叨,人其實並不壞,嗚嗚嗚……就連做了鬼,她還在擔心我是不是餓了,還替我叫了外賣……嗚嗚嗚嗚……”

【第一章 誰叫了外賣?】

1.

娟姐一邊找零一邊和取菜的小榮竊竊私語,工作間的送餐員李建和王曉輝湊在一起小聲交談,後廚的劉知味鏗鏘有力地翻炒著魚香肉絲,油點濺在灶旁的推理小說上,暈染出斑斑點點的油漬——餐廳裡所有人都在討論、或琢磨著近期的連環兇殺案,唯有我對此漠不關心。

和別人的生死相比,我更在意的是:如何才能改善自己粗糙的手指,如何保持指甲縫的整潔,以及如何磨平手掌上那些泛黃的老繭。

因為這雙粗陋的、令人感到羞恥的、鄉下女孩的手,我始終不敢把自己精心織好的圍巾送給崔善棋,再精美的禮物經由這雙手送出,也會顯得窮酸寒磣。當然,在夏天送圍巾顯得很愚蠢,但除了這個,我真的不知道自己還有什麼能送給他。

和鄉下那些五大三粗的粗鄙男人不同,崔善棋身材修長,腰背挺拔,身上總是帶著好聞的書卷味兒,像是從古裝劇裡走出來的謙謙君子。最初進城打工時,我以為劉知味已經算是美男子了,可在崔善棋面前,劉知味瞬間就變成了金香玉旁邊的土坷垃。

崔善棋是附近大學裡的學生,在我們餐廳做兼職送餐員,我想他的家境並不好——也正是因為他家境不好,才令我覺得這個神仙一般好看的人兒並不是那麼高不可攀,據說那些經濟窘迫的城裡人都喜歡找樸實勤勞的姑娘做媳婦,像我這樣的。

“慕蘭,兇殺案的事兒,你怎麼看?”下午吃飯時,劉知味用筷子敲敲我的碗,將我從糾結的思緒中拽出來,“已經死了好幾個人了!”

“我沒啥看法,反正也和我扯不上關係。”我將肉末粉條攪拌進米飯裡。

“一看你就不關心同事!”劉知味粗俗地吧唧著嘴,“被殺死的可都是快餐廳的送餐員,指不定什麼時候就輪到咱們餐廳呢!”

“什麼?”

劉知味見我對這個話題產生興趣,慇勤地湊到我身側的座位,低聲說:“最近這三個月,已經有六名送餐員失蹤,其中四名的屍體已經被發現,還有兩名下落不明。這些遇害的送餐員供職於不同的餐廳,受害人之間互不相識,他們生活中沒有任何交集,唯一的相同點就是,”說到這裡,他頓了頓,故作神秘,“他們像崔善棋一樣,都是長相不錯的送餐小哥。”

“啊?那我們餐廳是不是應該停止外送服務?”我擔憂地瞄了一眼不遠處的崔善棋,他獨坐在一張小桌上,一小口一小口地嚼著飯菜,那樣子真好看。

“咱們老闆可是要錢不要命的主兒,何況現在要的又不是他的命。”大抵是因為不需要冒著生命危險送餐,他語氣裡有一絲幸災樂禍,“我聽說啊,兇手只針對年輕的男性送餐員,在選擇具體的作案對像時,完全是隨機隨興。直到上周,一個精神錯亂的男人到警局自首,案件才出現轉機。那個男人自稱殺死了自己的妻子和一名送餐員,你知道他為什麼殺死那個送餐員嗎?”

“為什麼?”

劉知味附到我耳邊,嗆鼻的大蒜味兒撲面而來,“那個男人,懷疑送餐員知道他是殺死妻子的兇手,因此殺他滅口。”

“你怎麼知道得這麼清楚?”我疑心劉知味胡編亂造。

“我表舅在市局,專門負責這個案子!我現在是他們的‘線人’,幫他們留意餐飲圈子裡可疑的人。慕蘭,我剛才跟你說的可都是國家機密,懂嗎?千萬不能洩露的!”劉知味像個大人物一樣挺直了背,臉上帶著裝腔作勢式的高深莫測,儼然把自己當成了那本沾滿油污的推理小說裡的神探。

“那你怎麼還敢‘洩露’給我?”雖然我是個鄉下妞,但我也看過許多港台片,“線人”不都是指那些願意戴罪立功的罪犯或者和犯罪集團有關係的人嗎?如果是崔善棋,肯定不會用錯名詞,劉知味真是個沒學問的傢伙!

劉知味笑瞇瞇地拍拍我的肩膀,“你又不是外人!”

2.

我的老家在距離城市很遠很遠的鄉下,雖不至於閉塞,但絕對算得上窮鄉僻壤。村子裡極個別被稱為“鳳毛麟角”的孩子都去城裡讀書了,其他的年輕人也不甘寂寞紛紛進城打工,留下的都是老弱婦孺。

我原本不想進城,我對那座破落的村莊和家中那一畝三分地有著深厚的感情,連田地裡的螞蚱都令我覺得親切,但在村子裡,像我這般賴在家裡不肯出去賺錢的年輕人,無論男女,都會遭到四鄰的歧視,無奈之下,我只好硬著頭皮來到這座眼花繚亂的城市。

城市就像一塊巨大的磁鐵,而我就是一粒鐵屑,一旦靠近,便無法遏制地被吸引。

對於一個沒有文憑、沒有一技之長、尚有幾分姿色的鄉下妞來說,在這座城市扎根的最佳辦法,就是找一個可靠的城市男人。

最初,劉知味就是這個男人,他幽默風趣,踏實務實,勤儉節約會攢錢。

如若不是崔善棋的意外出現,也許我們會成為這座城市裡最平凡的一對男女,看看電影,吃吃燒烤,逛逛公園,拉拉手,親親嘴,然後結婚生子,忙碌而枯燥地了此一生。

崔善棋是一味香氣四溢的毒藥,我不知道自己是迷戀他,還是迷戀於他有可能帶給我的那種羅曼蒂克的、像電視劇裡一般的、真正的都市生活。

關於我對崔善棋的“不良企圖”,是一個秘密。雖然我還從未和他有過正式的私人交談,但這並不妨礙他成為我未來生活的主角,在我美好的想像裡,他已經是我的了,所以我必須保護他。

“太扯了!”下班時,劉知味捧著他的山寨“平果”手機,大呼小叫著拉住我,“慕蘭,你說這些人扯不扯?網上竟然有人說,那些死者只是快餐廳之間惡性競爭的犧牲品,前些日子有些快餐廳推出‘帥哥送餐’服務,顧客可以在訂餐時選擇不同氣質的帥哥給自己送餐,這些慘案,便是其競爭對手為了打壓‘帥哥送餐’而一手策劃的。他們得有多無腦才能想像出如此天馬行空的殺人動機?為了打擊競爭對手的一項個性服務,至於冒這麼大風險嗎?!”

我無暇顧及劉知味的推理熱情,快步走到門外。因為連環兇殺案的事,李建和王曉輝都辭職了,崔善棋也被老闆叫到辦公室談了好久,如果他也辭職了,那麼我可能就要永遠錯過他了……

“我跟你說吧,前幾天被‘弒妻男’殺死的那個送餐員,絕對是巧合,根本不應該列入連環殺人案之內!”該死的劉知味像狗皮膏藥一樣貼在我身後,“我覺得,這系列兇殺案中,最可疑的就是點餐環節,知道為什麼嗎?”

崔善棋跨上摩托車,他的背影和那一抹猩紅的尾燈,逐漸消失在都市的霓虹裡。

“崔善棋是不是辭職了?”我硬生生地打斷劉知味的“案情分析”,又怕他看出自己的心事,急忙補充了一句,“這樣的話,我們餐廳就沒有送餐員了,到時候老闆沒準讓你去送呢!”

“想不到你還挺關心我,”劉知味笑嘻嘻地說,“放心吧,小崔才捨不得辭職呢,今天老闆給他加工資了!”

“哦。”我心中喜憂摻半,喜的是,明天我還能見到他那張憂鬱而迷人的臉,憂的是,現在送餐員們人人自危,崔善棋千萬不要出什麼事,我那條滿載愛情的圍巾還沒送出去呢!

我垂頭看看自己長滿老繭的手,自卑如黑夜般湧入心底,多麼難看的一雙手啊!

劉知味對我的煩惱一無所知,自顧說著他對兇殺案的看法,大抵全世界除了我以外,再也沒人願意傾聽他的瘋言瘋語。

他說,這些案件中所有的訂餐單都是網絡訂單,且全部是預付費,通過付費的網銀就能輕鬆查到訂餐人的個人資料。他表舅又不是吃乾飯的,怎麼會漏掉這麼重要的線索呢?按照基本常識,應該能輕易查到訂餐人,從而鎖定兇手,為什麼此案一直懸著?為什麼時至今日,除了那個自首的男人,警方連個嫌疑人都沒抓到?

說到這裡時,劉知味又賣了個關子,非得等我問他“為什麼?”,他才肯洋洋得意地說,“所有接受訂餐的人,都不是下單人,預付費的網銀賬戶,全都來自境外,由於都是小數額,又幾經周折,根本無從查起。慕蘭,你知道嗎?我現在可是一宗國際案件的重要線人!”

我呸!

3.

前天凌晨,一個流浪漢在某爛尾樓裡發現一具腐爛的屍體,經法醫確認,這具屍體就是22天前失蹤的送餐員。截至目前,六名遇害者中,已有五人的屍體被發現,另外一人仍不知所蹤。

報紙上說,22天前的中午,遇害人前往城郊紅馬新村12—502送餐,一去無回。然而,12—502的業主早已在外地定居,房屋一直閒置,誰會為一套無人居住的房子點餐呢?

如此看來,劉知味的半吊子推理倒有幾分道理,所有訂餐單都有詳細送餐地址,但那些地址要麼無人居住,要麼便是住戶聲稱自己並未點餐。警方對這些地址及其住戶進行了詳細調查,但也只是徒勞,除了自首的“弒妻男”,其餘每個人都有確鑿的證據證明自己的清白。

我望著報紙上的死者照片,那應該是一張證件照,一個清秀的男孩正規中矩地微笑著,他和崔善棋一樣好看,和崔善棋一樣,有著瘦削而性感的下巴。

我心中湧起不詳的預感,總覺得崔善棋很可能就是兇手的第七個目標。

【第二章 誰是真正的壞人?】

1.

餐廳對面有一家裝修豪華的美容院,金色的招牌在盛夏的烈日下,閃爍著耀眼的光芒。那裡的每個美容師,都有一雙纖纖玉手,漂亮的指甲蓋兒上塗著透明的指甲油,散發著昂貴的、護膚品的芬芳。美容師們常到我們餐廳吃午餐,偶爾忙碌時,也會叫外賣。由於距離很近,再加上餐廳現在只有崔善棋一個送餐員,所以我便常有機會踏進那座奢華的宮殿,踩著嫩草一般的地毯,仰望著那些高貴的、時尚的、富有的女人們。

前兩天送餐時,我在美容院的大堂裡看到一幅精美的海報,一雙纖長的、如凝玉般的手佔據了整個畫面——‘手護’美麗,夏日酬賓,僅需5888元,讓你的嫵媚拿得出“手”!

我將手悄悄藏在身後,默默地、長久地凝視著海報。

僅需5888元,僅需我多半年的工資,僅需。

我如中了魔障一般跑進附近的自動取款器,望著藍色屏幕上那可笑的四位數:3426。

在之後的幾天裡,我精神恍惚,寢食難安,海報中那雙精雕細琢的手不停地在眼前晃動,微微勾起的食指,像個風情萬種的女妖在引誘她垂涎已久的獵物。

我記得有一部老電影叫《發窮惡》,可見人們不僅“窮則生變”,也會“窮則生惡”。

因為那雙玉手堅持不懈的勾引,因為崔善棋暑假結束後便會離開快餐廳,因為那條能證明我“心靈手巧”的圍巾還未送出,所以,我把那部遺留在餐桌上、看起來價值不菲的智能手機悄悄塞進了衣兜裡。

我不停地安慰著自己:那位匆匆離開的食客看起來很有錢,這部手機對他來說無關輕重,但它卻能改變我的手,進而改變我一生的命運。

那天下午,我請了假,特意繞到距離餐廳很遠的二手手機市場,想盡快出手。

誰知剛走到半路,那部手機莫名其妙不停地震動起來。當我將那部如定時炸彈般“嗡嗡”作響的手機遞給一個手機販子時,他狐疑地看了我一眼,問:“偷的吧?”

“不、不是!”我急忙搖頭。

“那鎖屏密碼是多少?”

“我、我忘了……”

“這手機明顯安裝了防盜軟件,功能全都已經被失主鎖定了,並且還不停地嗡鳴報警,鎖屏密碼你又不知道,還說不是偷的?”那小販笑笑,“新手吧?放心,我才懶得管你這部手機哪來的?說吧,想賣多少?”

“2462。”我小聲說。

“呦!有零有整的!”小販尖酸地說:“就這破手機,幫你‘刷機’後頂多能賣500,刷機費300,手機留下,我給你200塊,兩清!”

“那我不賣了!”我搶回手機,逃之夭夭。

我,一個土裡土氣的,手指粗糙的,窮酸落魄的,恬不知恥的小偷,攥著那枚暴躁的贓物,奔跑在烈日下的馬路上。我覺得靈魂深處有什麼東西崩塌了,心裡響起一陣震耳欲聾的的“轟隆”聲,隨後,眼淚奔流而出。

回到租住的小屋,那該死的手機終於停止了震動——沒電了。

我有些不甘心,摳出電池塞進萬能充電器。

兩個小時後,我換上自己的手機卡,再次打開手機,它竟然奇跡般地“順從”了。伴隨著一陣悅耳的開機音樂,手機屏幕自動解鎖,繼而冒出“WI—FI已連接”的小字——太神奇了,我以前想偷偷用鄰居的無線路由上網,卻始終蒙不對密碼,想不到這部手機竟然還帶自動破解無線路由密碼的功能?

我正暗自慶幸自己沒有200塊把它賣掉,只見屏幕右下鍵冒出一對雪白的耳朵,隨後一隻超級可愛的小兔子跳到屏幕中央。

“主人,兔兔餓了。”兔子腦袋上方冒出渾圓可愛的字體。

“主人,兔兔該洗澡了。”

“主人,兔兔想玩遊戲。”

“主人,兔兔……”

沒用幾分鐘,我便摸透了這只電子寵物的脾氣,還修改了它的名字、以及它對我的稱呼。

於是現在,它會對我說:“親愛的慕蘭,善棋該睡覺了。”

頃刻間,因為這是傻乎乎賣萌的兔子,我在這座繁華熱鬧的城市裡,不再寂寞。

2.

“兔子善棋”自然是不能賣掉的,大學生善棋,我也不能放棄,因此,2462這個數字和那雙美好的玉手,仍時時刻刻盤旋在我的腦海中。

有時候,我會詫異自己為何如此在意這雙手,我也曾幻想,崔善棋或許根本不在乎我的手是否光潤滑膩。但我無法控制自己糾結於此,就好像以前在幹農活時,我總是把地裡的雜草拔得一棵都不剩,哪怕田地裡還殘留一絲絲雜草的蹤跡,我都會輾轉難眠,彷彿那草不是長在田地裡,而是長在我的心裡。

現在,這雙粗糙的手便是我心中的雜草,它將我的水準拉到一個很低很低的位置,只要有它在,人們就會說,瞧,崔太太畢竟是從鄉下來的,骨子裡帶著一股小家子氣。

對,我不能小家子氣,不就是5888塊嗎?不就差2462塊嗎?若我肯張口,劉知味一定會毫不猶豫借給我。

“不就是錢嘛!看把我們慕蘭愁的!”劉知味既不問我借多少,也不問我借錢做什麼,他豪情萬丈地將一張銀行卡塞進我手裡,“密碼是我們第一次相遇的日期!”

那一刻,我感動得連以身相許的心都有了,“銀行卡我明天上班時還給你。”

“不用,晚上我到你家去取。”劉知味不懷好意地擠擠眼,他該不會真的打算讓我以身相許吧?管他呢,先取了錢再說。

下班後,我迫不及待地飛奔至住處附近的ATM機,滿懷欣喜地插入銀行卡。當機器提醒我輸入密碼時,我愣住了——我和劉知味第一次相遇是哪天?是我到快餐廳應聘那天?還是我正式上班哪天?

我嘗試著輸入了幾組數字,全都提示密碼錯誤,最後,因為錯誤次數太多,銀行卡被吞了。我欲哭無淚,老天啊,為什麼我想弄點錢就這麼難呢?為什麼我想讓自己的手變漂亮一點就這麼艱辛呢?

晚餐時,劉知味捧著一束艷俗的玫瑰出現在我家門口。也許是夜晚的緣故,他看起來一本正經的,全然不似平日裡嬉皮笑臉的樣子。

“慕蘭,”他撓撓頭,神情裡竟然帶著一絲難得的羞赧,“送給你的!”

“謝謝……”我接過花,雙手在玫瑰的映襯下,愈加如兩坨牛糞般難看。

“慕蘭,我……那個什麼,我……”

我知道劉知味想說什麼,急忙打斷他,“對不起啊,銀行卡被櫃員機吞掉了……都怪我,我們老家都是按陰曆算日子的,所以我輸錯了密碼……”

“沒事兒沒事兒!我明天去趟銀行就行了!”劉知味很輕易就相信了我那拙劣的謊言,“其實我今天來……”突然,他的目光落在小茶几上的手機上,“哎?這部手機和前兩天我們一位客人丟失的一樣,那天下午,客人急匆匆地回到餐廳,說把手機落下了,當時還大鬧了一場……對了,那天下午你正好請假了。”

劉知味望著我,眼睛中閃爍著那種熟悉的、只有在他讀推理小說或“分析案情”時才有的光芒,“慕蘭,你該不是……”

我抓起手機藏在身後“你別亂猜啊,這是我在二手市場買的!”

劉知味說:“這個牌子的手機,每部都有不同的、唯一的序列號,你給我看看就知道了。”

“我憑什麼給你看!”我氣急敗壞地說。

“慕蘭,”劉知味長長地歎口氣,那神情和我們村委書記教訓人時一模一樣,“缺錢不可恥,咱可不能缺德啊!”

“你才缺德呢!”我惱羞成怒。

“那你為什麼不敢給我看看序列號?”

“你這樣懷疑我就是對我最大的侮辱,我憑什麼給一個侮辱我的人看手機?!”我抓起玫瑰花甩在他的臉上,於是劉知味被激怒了。

“你不敢給我看,就證明你心虛!”他衝過來,將我按在沙發上,從我的手裡摳出手機。

“叮!屏幕亮了,“兔子善棋”鑽出來,冒出一行鮮亮的字:“親愛的慕蘭,善棋想讓你陪我玩遊戲。”

時間在這一刻停止了。

劉知味鬆開我,輕輕將手機放在我的手裡,然後頹然地坐在破舊的彈簧沙發上,低著頭,沉默著,不停地微微聳動著肩膀。起初,我以為他因為知曉我暗戀著崔善棋,而偷偷落淚,誰知他慢慢抬起頭,我卻發現他在笑,輕輕的、嘲弄的,那笑容裡甚至還帶著幾分得意。

“就算真的有序列號這回事兒,失主也不可能告訴我,我只是試試你,看把你嚇的。”劉知味仰靠在沙發背上,換了一種舒適的坐姿。

“我生氣,就是你因為試探我!我要沒事兒總試探你,你不生氣嗎?”我嘴上氣呼呼的,心底暗自慶幸他沒有留意兔子閃現在手機屏幕上的字。倘若他知道,我找他借錢是為了取悅另外一個男人,只怕就不會這麼淡定了吧?

劉知味盯著我的眼睛,問:“你喜歡崔善棋?”

壞了,終究還是被他看到了……

“放心吧!”他輕描淡寫地說,“我不會和一個快死的人爭風吃醋的!”

“你說什麼?誰快死了?”

劉知味又擺出那副該死的高深莫測的神情,“根據我的推測,兇手下一個目標就是崔善棋!”

我望著劉知味,揣測著他話裡的含義。他怎麼知道兇手下一個目標就是崔善棋?他怎麼這麼關心這宗連環兇殺案?而且還分析得頭頭是道,即便他有個當警察的表舅,也不至於什麼細節都透露給他吧?難道他就是兇手?難道因為我的貪心和魯莽,將崔善棋推到了他的刀尖下?

“你憑什麼這麼推測?”我試探著問。

劉知味得意地說:“憑我讀過那麼多的推理小說,憑我從表舅那裡聽來的隻言片語,憑我自己近期從同行那裡搜集來的資料。”

鬼才信呢!一個快餐廳的小廚師能有什麼推理能力?

我附身拾起地上散落的玫瑰花,輕撫著破碎的花朵,將花枝重新捆紮在一起。

“你還是對崔善棋死心吧,就算兇手沒對他下手,你們也不可能。試想,一個前途無量的大學生,怎麼可能會愛上一個小偷?”

“我才不是小偷!”我尖叫道。

“你不是?”劉知味笑著,“失主留了張名片在吧檯,明天我們打電話讓他來認認不就知道了?”

“劉!知!味!”

劉知味望著我憤怒的臉,愣了愣,懊惱地說:“慕蘭,慕蘭,我都是被你氣的,我一直以為我們彼此喜歡,心照不宣的。我剛才說的都是氣話,只要你對崔善棋死心,我絕不會把手機的事說出去!”

劉知味在威脅著我,也威脅著崔善棋,他威脅著我們即將到來的、甜蜜的幸福——我騰地站起來,猛地將花枝的根部刺進他的眼睛,鮮血噴湧而出。

“你瘋了!你瘋了!”劉知味將我推倒在地,捂著眼睛蹲下來。

“你才瘋了!”我咬著牙,摘下髮簪,狠狠刺入他的後頸。

我這滿手粗糙醜陋的老繭可不是白來的,拔草、翻地、挑糞、澆水……城裡男人若與我扳手腕,絕對贏不了我!

劉知味劇烈地抽搐了幾下,死了。

我,我殺人了!

3.

我租住的房子很小,只是一套兩居室的輔臥,鮮血很快漫到客廳。幸好主臥並未出租,裡面鎖著房東的雜物。

以前在鄉下時,我扛過死豬,想不到死人比死豬還沉,我費了好大的力氣才將他拖到洗手間,打開水龍頭。於是,劉知味殷虹的鮮血嘩嘩嘩地湧進了下水道。

那一刻我的身體裡空蕩蕩裡,並不覺得害怕,腦子裡一片茫然,只是覺得劉知味活著的時候也不怎麼高大,怎麼一死,身體就顯得這麼佔地方呢?

這時,他衣兜裡有一個暗紅色小本子滑落出來,表皮和前幾頁都被水浸濕了,只剩最後一頁的字跡依稀可辨:

所有訂餐單上都有對送餐員外貌的要求。

U質披薩的老胡說,死者錢明的送餐單上,要求送餐員是小麥色皮膚、聲音低沉有磁性的年輕帥哥;

天天美快餐的小松說,死者宋曉陽的餐單上,要求送餐員有著瘦削而性感的下巴‘

辣妹子快餐,身材修長的高個子;

好美味漢堡,頭髮濃黑;

陽光燒餅,鼻樑高挺不戴眼鏡;

劉嬸蒸食,%¥#@&

雖然最後一行字被水浸濕無法辨認,但那些字跡的下面,劉知味按照他收集來的資料,把死者們快餐單上的描述綜合在一起,勾勒出一個簡陋的肖像——是崔善棋!

他說的沒錯,兇手的目標,就是崔善棋這樣的人!

“嘟嘟嘟!”一陣禮貌的、有節奏的敲門聲響起,繼而,一個低沉的、有磁性的、熟悉的聲音在門外說:“您好!U質披薩送餐!”

是崔善棋!怎麼會是崔善棋?

“嘟嘟嘟——您好,您的餐點到了!”

我急忙關掉水龍頭,屏住呼吸,暗自祈禱他盡快離開。

這時,隔壁的人打開門,不耐煩地說:“嚷嚷什麼啊!”

崔善棋輕聲說:“很抱歉打擾到您!”

“哦,那姑娘叫外賣了啊,她在家呢,我剛才好像還聽到她和男朋友打架呢!”說罷,鄰居“彭”地關上門。

真多嘴,不說話會死嗎?!

崔善棋又輕輕敲了幾聲門,小聲嘀咕著:“打架?該不會出事了吧?”接著,他大聲喊道:“李小姐,您沒事兒吧?您的餐點到了,麻煩您簽收一下!如果您一直不開門,我就下樓叫保安了哦!李小姐?您還好嗎?”

我無奈,只好稍微整理了下衣衫,將門拉開一條縫隙。

“李慕蘭?怎麼是你?”崔善棋滿臉驚訝,隨即,他又解釋道,“哦,U質披薩的送餐員都辭職了,我就找了份兒夜間兼職……這件事你別跟老闆說啊,影響不好。”

“哦……可是……可是我沒有訂餐啊!”我用一隻腳頂住半開著的門,生怕他會順手推門而入。

“沒錯啊!”崔善棋核對了下門牌號。

“你走吧,我真沒點。”

“也許是你男朋友幫你點的呢?”這時,崔善棋微微皺起鼻子,“你房間裡是什麼味道?天啊!”他的目光落在我赤裸地腳踝上,“怎麼全是血?!你哪受傷了?要不要去醫院?”

“沒事,只是不小心劃了下。”

“慕蘭,”崔善棋擔憂地望著我,那眼神幾乎要將我融化。曾經多少次,我幻想著我們能有一次真正的、非工作性質的交談,但我萬萬沒想到,他對我的噓寒問暖,竟是在這樣的境況下,“慕蘭!是不是有人欺負你了?你這個人啊,就是太老實!”

崔善棋說著,十分仗義地用力推開門,似乎要打抱不平替我教訓那個所謂的“男友”,於是,他看到了從臥室到洗手間之間的那道刺目的血痕,繼而,看到了水龍頭下的劉知味。

“你、你殺人了!”他的臉頓然變得煞白。

“你聽我解釋……我都是為了你,為了你啊!”我反手鎖好門,試圖解釋劉知味的屍體為什麼會躺在那裡,“他,他威脅我們!”

“威脅?”崔善棋搖著頭,“我們?!”

“是啊!”我終於忍不住大哭起來,“我不是故意的……我也不知道怎麼了,聽到他威脅我們,不讓我們在一起,我就急了,我、我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就動手了……我太害怕失去了啊!”

“你瘋了吧!”崔善棋像看一個怪物一樣望著我,“我們只是普通的同事,連話都沒說過幾句,我們什麼時候在一起了?何況,我是有女朋友的!”

“你有女朋友?你應該愛的人不是我嗎?”我一時無法接受這個現實,在我的眼裡,或者在我的想像裡,崔善棋一直是孤身一人,他從不和餐廳的服務員說笑,永遠都獨來獨往,他怎麼可能有女朋友呢?

為了他,我熬了多少個晚上織圍巾?為了他,我做了小偷;為了他,我甚至殺了人!而他竟然有女朋友?那我算什麼?我所做的一切,又算什麼呢?!

“你冷靜點,”崔善棋意識到自己的處境,盡量不再刺激我,“慕蘭,你冷靜點,我知道,一定是劉知味企圖傷害你,你出於自衛才誤殺了他。你是個好女孩……你、你看,你長得這麼漂亮,劉知味一定是對你起了邪念,對不對?我們一起報警,我替你作證,你不是故意的,你是自衛!”

崔善棋邊說邊掏出了手機,我撲上去,將他的手機打落在地上,“不許報警!”

“那、那我幫你保守秘密,我誰都不會說的,我什麼都沒看到!”他邊說邊退到門邊,但那扇門已經被我用鑰匙反鎖了。

“你真以為我是傻乎乎的鄉下妞嗎?就你們大學生聰明是嗎?”我哭著,“你都有女朋友了,為什麼還要欺騙我的感情?”

“我……我什麼時候欺騙你的感情了?你真的瘋了!”崔善棋突然轉過身,拚命晃著門:“救命啊!救命啊!”

“你根本不愛我!”我順手扯過衣架上那條精心織好的圍巾,從後面套住他的脖子,“你這個感情騙子!”

“慕蘭,慕蘭,”崔善棋的臉憋成了豬肝色,他掙扎著,哀求著,“對不起,請原諒我現在才知道你喜歡我,你別激動,我們坐下來好好談談,讓彼此多瞭解一些,也許,也許我們還有機會在一起的,就像你期待的那樣。”

“晚了,沒有機會了……”我使出蠻力,將崔善棋拽進臥室,“我的手太難看了,你不會喜歡我的……”

“我不在乎,我不在乎!”

“可我在乎!”我用那條圍巾緊緊勒住他的脖子,“因為沒錢做手護,我連這條圍巾都不敢親自送給你,嗚嗚嗚……”

“這、這條圍巾是你織的嗎?你……你鬆開……你鬆開讓我看看……我想我一定……一定會喜歡的……”崔善棋漸漸沒有聲息,他死了,戴著那條我親手為他織的、飽含愛意的圍巾。

我頹然地坐在地上,望著屋子裡的兩具屍體,不停地搓著手,似乎這樣,這能將手掌上那些醜陋的老繭搓掉。它們太醜了,我必須做手護,必須。

門外隱約傳來鄰居們的聲音:“好像有人叫救命?”

“哎?送餐小哥的箱子還在走廊裡!”

“該不會出事了吧?”

“報警,趕快報警!”

這時,手機屏幕突然亮了,“兔子善棋”歡快地跳出來,深深地衝我鞠了一躬,於此同時,手機莫名播放孫悅的歌:“感謝你,我衷心謝謝你……”

“兔子善棋”在感謝我嗎?

感謝我什麼?

【第三章 誰是真正的主謀】

1.

警方認為他們抓到了連環兇殺案的真兇,也就是我。因為自從我被捕後,兇手就停止了作案,再也沒有送餐員遇害。

我懶得辯解,事實上,我根本聽不進他們的問話,我的腦中只有那張精美的海報,海報中,纖纖玉手就像勾人魂魄的女妖一般,不停地搖曳著。

“手護你的美麗,只要5888……”我不停地喃喃著,無論警察問什麼,我的回答只有這一句。

2.

在我被捕後不久,那名一直失蹤的送餐員突然跑到警局報案。

他自稱在送餐時,無意中撞到一個製毒窩點,那伙毒販擔心他洩露秘密,一直囚禁著他,他是歷盡萬苦才逃出來的。

他的出現,令警方否定了之前的結論——弒妻男殺死了錢明,我(李慕蘭)殺死了崔善棋,而綁架這名送餐員毒販們,顯然和我、弒妻男都沒有聯繫——難道說,這根本不是連環兇殺案?難道說,七個受害人,就有七個兇手?

警方順著這個思路詳細調查,果然破獲了幾起轟動全城的大案。

原來,這些送餐員都是在送餐時,無意中看到了不該看到的,或聽到了不該聽到的,才被滅口的。當然,那些老奸巨猾的傢伙們在作案後,早就想好了應對警方調查的辦法。

但有一個疑點令警察們百思不得其解:兇手們之所以下黑手,是因為他們根本沒有叫外賣。因此,他們懷疑那些可憐的送餐員,很可能是警方的偵查員或線人。

那麼,到底是誰叫的外賣?

難道這個幕後主謀是個自以為是的“地下執法者”,故意利用這種方式打擊犯罪嗎?

可,他這麼做,到底算是打擊犯罪?還是傷害無辜?

3.

除了關於送餐員的七宗殺人案之外,崔善棋的死,還引出了另一起案件。

原來,崔善棋一直被懷疑和一個小女孩的失蹤有關。

一年前,他在另外一家餐廳做送餐員時,曾給一個獨自在家的七、八歲左右的小女孩送過餐。在他送餐之後,女孩家中大量財物失竊,女孩也失蹤了。

由於女孩如人間蒸發一般生死不明,而警方又沒有證據證實此事和崔善棋有關,所以這件案子就一直懸著。

這件事傳出去後,坊間紛紛傳言,打訂餐電話的就是那小女孩的怨靈,她一直在尋找那個殺死了他的送餐員,因此才故意讓送餐員們出現在犯罪現場,用這種辦法借刀殺人,報仇雪恨。

這就是為什麼崔善棋死後,兇殺案也隨之停止了。

一個好奇心極強的小警察聽了傳言,便開始暗中調查與崔善棋相關的人,果然在他女友家的地下室裡,發現了一個佈滿灰塵的、快餐廳專用的那種大號餐箱,女孩腐爛的屍體,就裝在餐盒裡。

當時,他的女友哭著從床下爬下來,哽咽著說:“他都是為了我啊!為了給我換腎啊!”

4.

沒有人留意到那隻兔子。

沒有人知道,它曾是那小女孩唯一的玩伴。

沒有人知道,自從女孩死後,它就一直通過網絡,在各個手機上流浪著,尋找著。

也沒有人知道它是一隻有生命、有感情的電子寵物。它恨自己不能衝出屏幕救出小主人,它恨自己沒有人類的雙手,可以手刃仇人!它沒有看清兇手的真正面目,它只知道,那個兇手是個年輕的送餐員,濃黑的頭髮,瘦削的下巴,高挺的鼻樑,還有小麥色皮膚和低沉的嗓音。

當然,更沒有人知道,是絞刑架這個偉大的智能病毒,賦予它生命,賦予它復仇的智慧。

《週末鬼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