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1
清晨我清理郵箱時無意中看到了老總三天前發來的一封郵件,老總是個女人,而且年紀不小,單憑這兩點便可以清楚地表明我現在的處境。
無法想像當我忐忑地告訴她,“抱歉……老闆,對不起……我不是有心的,只是不知道為何它和一堆垃圾郵件躺在了一個分組裡。”我彷彿聽到一個尖利的女高音在我耳邊咆哮,“你為何不帶著你所有的家當和公司樓下的垃圾躺在一個分組裡?”這個失誤無異於給我判了死刑。
三天前去參加同學聚會,看到了好友麥子。他是個記者,採訪新聞時揭露的黑暗內幕數不勝數,幾乎每天都能在城市日報上看到他的名字,我羨慕他活得正直坦然,每一個字都是摸著良心在說話。他看到我的第一時間,便喊了起來,“林若愚大編劇,等你好久了。”
我與麥子太久沒見,不知不覺喝到深夜,把掏心窩子的話說了個遍——從辦公室裡多如牛毛的是非,到每天耳邊高頻的刺耳尖叫。麥子得知我的公司從老闆到同事全是女的,好幾次想打破沙鍋問到底,但最後都忍住了。因為無意中我提到一次和辦公室小葉打賭,說老總的年齡五十開外竟然被她聽到,這之後每次見面她都會諷刺我說:“若愚?若不是好像的意思嗎?你不是若愚,你是真蠢。”自知禍從口出,麥子也看出我的工作不盡人意,就沒再繼續這個話題。
現在想來,就是三天前喝得糊里糊塗的緣故,使我在整理郵件時忘了掃一眼垃圾郵件,這與我多年的謹慎完全不符。然而我又是多麼慶幸,當時我並沒有腦袋一熱直接清空所有郵件。我深吸了一口氣,點開郵件——
“柯靜嫻。”點開後卻只在中間寫了這三個字,這的確是老總一字千金的風格,似乎是在考驗我的領悟力。
如果我不是一個老員工,怕是死了也參透不了其中的玄機。我猜想她要說的是:“有本小說要拍,投資方找了我們改劇本,還選了影視歌三棲明星柯靜嫻,所以一切尊崇原著,切記一定要高度重視,力求做到最好。”之所以這樣分析,是因為在這封郵件之前,老總曾給我發了一本小說,當時我就十分不解,如今兩相結合,我開始佩服起自己對她的瞭解。
當我仔細看著柯靜嫻這個名字,腦海中閃過了她主演的電影電視劇片段,甚至她動聽的歌聲也似乎在我的耳邊響起。我很清楚,如果主演真的是她,這部劇一定會紅,想到某一天我的名字會出現在最熱門的電視劇上,多年寂寂無名的生活就要開始改變,我的心臟由於緊張開始劇烈地跳動。
part 2
老總對工作效率要求極高,為了彌補錯過郵件那三天的寶貴時間,我幾乎不眠不休,希望在她發出最後期限之前完成。
令我不知道該欣喜或者該疑惑的是,她竟一直沒有來催我,問起小葉,才知道老總出差去了。當天晚上我便給麥子打了個電話,之前聽說他因為跟進一宗大新聞被調來了本市,我就一直在想抽時間約他出來見面。在我的工作生涯中,能真正像這幾天一般毫無壓力的機會實在太難得了。
酒足飯飽後,麥子打量著我,他不愧是記者,練就了一身察言觀色的本事,他說看我比那日聚會輕鬆不少,身上肯定有什麼好新聞,對著我刨根問底。
“什麼?你說你這部劇本選了柯靜嫻主演?”
素來沉穩的麥子,在聽到這件事後顯得很不淡定,我能理解他一個跑政治新聞的恐怕也不是常常接觸得到明星。可是看麥子意味深長的眼神,我覺得他肯定有話想對我說。果不其然,在喝了幾杯後,麥子提到從前他採訪柯靜嫻的往事。
“你什麼時候採訪過明星?”令我意外的不止如此,還有他居然從來沒有告訴我。
據麥子回憶,那還是2007年,他在電視台跑外景,接到的任務是記錄一檔十分火熱的電視購物節目,當時這個節目有兩個主持人,其中一個就是剛出道的柯靜嫻。
“我一進攝影棚,第一眼看到的人就是她,主持人長得都很美,但是柯靜嫻的氣質很獨特。”
我本想取笑麥子現在看到柯靜嫻紅了才這樣說,卻不想他看了我一眼道:“我知道你肯定覺得我是事後諸葛,氣質這種東西只可意會不能言傳。我只是想說,也許這是和另外那位主持人對比的緣故。那天錄製的是生活用品,兩人分別推介棉質睡衣和旋轉拖把。節目組安排主持人穿舒適的睡衣,但尺寸卻寬大得離譜,已經完全超過了正常睡衣的寬鬆標準。而站在一邊的柯靜嫻,拿著一支新型材質做成的輕巧拖把,就顯得特別文靜居家。”
我聽著麥子這番話,回憶柯靜嫻接拍電影一炮而紅的時間也就是在2007年,想必是在這收視率極高的電視購物節目裡被發掘的,看來她的運氣的確很好。
“那這件事你怎麼從來沒說過?你明明知道我是她的粉絲。”
“有些事你還是不知道的好。”我不喜歡麥子與我賣關子裝高深,也許這就是行業的差別,記者很重視新聞的價值,懂得凡事留一手,而編劇則恨不得像個八婆,東家長西家短地套出所有吸引人的劇情。
我藉著酒勁,以友情施壓,麥子終於鬆了口,可眼神也變得和他報道新聞現場時一樣深邃。
“這件事我守口如瓶了好幾年,要不是知道你接了這部小說,總會有一天和她打交道,這事恐怕和其他新聞一樣,誰都撬不開我的嘴……”
part 3
原來五年前有一場未曾報道的事故。
麥子有些微醺,敘述斷斷續續,我卻聽得認真。
業內人士想必都知道,電視購物的主持人常常在節目中出現小狀況,因為要賣力推銷,所以主持人力度過大可能會從一些家用梯子上摔下來,或者在展示刀具時不小心割傷自己的手。只是這些觀眾從來不會看到,因為請去的報道記者都是主辦方公司花重金請來的,必然報喜不報憂。
穿睡衣的女主持人叫鍾敏,與柯靜嫻的知名度相比,這個名字早就伴隨著那場事故被所有人遺忘了,但麥子說,他一輩子都忘不掉。
那天她在活潑地展示身上的寬鬆睡衣,錄製生活用品現場的背景還點了一排彩色的蠟燭,襯托出一片溫馨的家庭氣氛,麥子說他還記得當時這個叫鍾敏的女生很甜美的笑容。
然而一切就在這片祥和中突然地發生了。開朗活潑的鍾敏旋轉著介紹睡衣的柔軟布料,所有工作人員的目光都聚焦在她的微笑和台詞上,卻沒有人看到她的衣角碰到了那排蠟燭,睡衣易燃的布料使大火頃刻間迅速遍佈了她全身,沒有給眾人多一秒反應的時間。
“當工作人員拿來滅火器時,已經晚了,她和那套睡衣燒糊在了一起,焦炭一般沒法分開。”麥子揉揉太陽穴,似乎回憶的時候還能看見那場突如其來的火光。
我能理解麥子的感受,這樣大的事居然能被壓下來從未曝光,想必鍾敏並無顯赫背景,主辦方賠了一筆錢後,也沒有家屬鬧事。剛當上記者的麥子,一心希望進入一個說真話的行業,卻親眼見證這樣的黑暗現實,難怪當年他會選擇離開,轉去報道政治內幕。
對於一個懷抱赤子之心的記者來說,說出自己為保住飯碗放棄操守的過去,是需要勇氣的。
可是麥子為什麼覺得這事我最好不要知道,我的直覺告訴我這件事並不單純。
part 4
他喝了一口酒,繼續說道:“那件事發生得太突然了,所有人四處逃竄,火滅後才聚過去看那個叫鍾敏的主持人,我們從來沒有親眼見過一個燒死的人,而且前一秒她還對著我們笑。那一幕對所有人的衝擊都很大,連男生都無法直視那具屍體,周圍根本沒有女生敢駐足。但我說過我格外關注柯靜嫻,因為她一直站在最近的地方,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地上的鍾敏。”
“所以是這種勇敢讓你記住了她?”
麥子搖了搖頭,說:“你不知道,那天清理現場後,節目組為了趕進度選擇了換人繼續拍攝,公司還安排了我們採訪主持人剪輯成節目花絮,也許你覺得這一行殘忍得讓人無法想像,但這就是真相。我還記得我遞出麥克風采訪柯靜嫻,我的手在顫抖,這感覺記憶猶新。可她笑容淡然,像什麼事都沒發生過,甚至還貼心地接過我的麥克風握在自己的手裡……”
我與麥子相視一眼,也許相比於鍾敏的死狀,節目組的冷血,讓他更不寒而慄的反而是柯靜嫻的笑臉。
我這才明白為什麼麥子不願意把這些告訴我,一個女演員模樣好,氣質佳,遇事沉著冷靜,的確值得擁有好運氣,也會贏得觀眾的喜歡。可是跳出演員這個身份,在鏡頭的背後她首先應該是一個有感情的人,麥子看不到她的任何情緒反應,甚至忘記了她不過也是個剛出道的女生。
其實弱不禁風的女生內心往往更加強大,我才發現我自詡為柯靜嫻的粉絲,對她的追逐喜愛也只停留在簡單淺顯的外表上。
本想打聽得更多,可是麥子喝得大醉,頭伏在桌上人事不知。
我只能結賬然後把他背回家,也許是吹了冷風的緣故,在霓虹閃耀的路上,他開始說話,我只聽他吐出兩個不清不楚的字:“除非……”
除非什麼?
我相信麥子親眼所見的那件事,他一定有自己的想法。不管這個想法是什麼,我都不再因為能與柯靜嫻合作,而沉浸在簡單的興奮中了。
後來的事證明我的冷靜沒有錯,這一晚如同暴風雨的前夕,平靜得詭異,也平靜得格外難得。
part 5
第二天去公司上班,小葉告訴我,“陰風刮起來了。”這語氣配上如鬼魅般的眼神,著實嚇了我一跳,好半天回過神才想起來這是辦公室暗語。因為老總的鐵血政策,大家說話做事都格外小心,免得被她抓住把柄,這句話的意思其實是指老總又給我們下達了一份難度很大的工作指令。
她一直都是這樣的人,雖然出差去了,但通過郵件傳達工作任務卻是一點也不會減少。
算算日子,她已經離開好幾天了,到現在才來一封郵件已經是不幸中的萬幸。我趕緊打開電腦,點開一看。
工作多年我從來沒有懷疑過自己的身體素質,特別是視力,而這一刻我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我盯著屏幕,反覆檢查發送時間和郵件主題,希望能從中窺得一絲信息,可惜徒勞無功。因為這封郵件除了發送時間不同,其他的與之前那封一模一樣,特別是滿頁只有“柯靜嫻”這三個字,一樣的字體大小,一樣的位置,縱然我在老總手下多年,居然也猜不透她這次葫蘆裡賣的到底是什麼藥。
不懂她的心思,自然沒法按照她的指示正確做事,我找到之前的郵件細細對比。難道老總是因為出差去了國外,在倒時差的時候也把腦子一併倒壞了嗎?她不止一次教育過我們,好話不說第二遍,這次輪到她自己,真讓我傷腦筋。
我問了公司裡所有的人,是否都收到了語意不明的郵件,她們笑靨如花,對我說公司大概除了我,沒有誰能參透老總的言外之意,也就是說,大家的郵件都是工作內容詳細明確的。
老總素來以自我為中心,在她眼中,所有的下屬智商都是有限的,她也曾經這樣說過我,不是若愚,而是真蠢,為什麼會在這個關鍵的時候突然這麼看重我呢?我真是哭笑不得。
我像溺水之人想抓住救命稻草一般,拜託小葉她們把郵件都給我發了一遍,我相信結合所有人的工作內容也許可以猜透。
同以往的郵件差不多,內容上看不出特別,只是吩咐各部門互幫互助,聯合起來做好近期公司對外的一個活動,活動主要是為了宣傳公司即將上映的一部電影,我印象中是恐怖片,活動的時間與上映時間保持同步即可。
由於不斷地翻看這些內容,加上我堅信這場活動一定與我,與那封郵件,甚至與柯靜嫻有關聯,所以我認真思索活動的策劃,甚至在紙上寫下如何開始,如何執行的想法。就在我的鼠標穿梭於不同頁面之間來回跳躍的過程中,我猛然間發現了什麼。
part 6
不同部門員工的郵件在內容和主題上都不相同,但有且僅有一個共同點,那就是發送的時間。
凌晨1點01分00秒。
我相信老總廢寢忘食的工作態度,凌晨還在辦公並非不可能,可是給每個人能同時發送內容字數不一樣的郵件,只說明她設定了定時發送的功能。
使用這個功能並不罕見,以她雷厲風行的領導風格,絕對能預計到未來一周的工作情況,從而提前就給大家佈置好工作任務,設定時間後發送。只是令我恐慌的是,我收到的這封只有“柯靜嫻”三個字的郵件也一併重新發送,到底是一份新的任務,還是之前我的思路有偏差,讓她看到我未能領會,從而再度提醒我嗎?
恍惚中我突然發現自己不知道她究竟出差多久,這定時發送的郵件沒有人知道是什麼時候寫的。也就是說,這些郵件可以是凌晨1點01分00秒之前,任何一個時間裡寫的,這好像意味著什麼。
“林哥,今晚要一起出去唱歌嗎?”小葉和幾個女孩走到我辦公桌前問我,原來得知老總定時發送郵件之後,她們都知道她短期內不會回來了。常年在高壓下度日,難得有此機會放鬆。
突然小葉看見了我寫在紙上的活動策劃,接下來的一個小時,人事部財務部等各個部門的員工都走了,因為她們在聽說我對活動有些看法之後,都把工作交給了我。
我相信她們的本心都是不壞的,只是在老總手下久了,都學會了壓搾和自私。也罷,少了週遭的唧唧喳喳,更能靜下心來想想這弔詭的兩封郵件。
人去樓空後,偌大的辦公樓迅速陷入說不清道不明的氣氛裡。我理了理思緒,老總離開四天,如果將時間分段,出差前三天她給我發了封郵件,再到今天凌晨的第二封郵件,剛好隔了一周的時間。
有什麼事是必須要間隔一周才可以說出來的?
聚精會神之際,手機突然靈異般地響了。“在哪兒?”“辦公室加班。”“幾個人?”“就我一個。”“那我馬上來。”
part 7
麥子的目的我很清楚,昨夜他說出了陳年舊事,儘管最後兩個字我沒猜出意思,但所謂酒後吐真言,他也未必記得自己到底說了多少,如今他事業穩固,勢必要過來叮囑我一番。
他看到我桌上堆疊好高的活動資料,不無感慨地說:“這年頭編劇也要兼職策劃嗎?”“你來得正好,記者見聞多,幫我多想幾個遊戲環節。”
說完這句話,我腦子裡也同時滾動播放了一個想法,不是都說記者火眼金睛嗎?也許他能理解老總的意思也未可知,就索性把前因後果都告訴了他。
沒想到他知道這件事後說了一句與所有人都不一樣的話。“你的意思是,除了兩封定時發送的郵件,你們老總等於已經消失一周了。”
也許是我們數年來對於她的出差習以為常,也許是我們常常被罵成傻子所以後知後覺,也許麥子的記者身份讓他對於失蹤這一類型的事見怪不怪,彷彿一切注定只有旁觀者才能一語中的。
我承認以往她雖出差也不至於沒有電話和這麼少的郵件數量,一旦假設老總失蹤,這些古怪就可以得出無數種解釋,無論是哪一種,“柯靜嫻”這三個字此刻都與偵探片的求救代碼一般,我開始著急。
“那怎麼辦?報警嗎?”“萬一她只是尋常出差呢?你想在她回來的時候,發現自己的東西被警察全都翻了一遍,然後讓你打包東西從這裡滾蛋嗎?”麥子說得對,我不能報警,整個公司只有我一個人覺得不正常,我不能拿自己的飯碗冒險。
“那你說怎麼辦?”“登她的郵箱,查看她所有的郵件。”麥子好像在說天方夜譚。
“我又不是黑客,怎麼登別人的郵箱?”
他卻一臉洞悉一切的表情,看著我笑說:“林若愚,你難道不知道她的密碼?這世上可不是只有我一個人會酒後失言。”
part 8
如果說麥子難得一次喝多說出了點事來,但他好歹還記得自己說過,我喝多了說過什麼做過什麼,卻會完全忘記,這讓我想來背後一涼。
得知老總的密碼完全是偶然,她的電腦壞過一次,也許是看明星修電腦會暴露隱私,她也擔心拿出去修會暴露公司的機密,可如果找公司內部的員工修,一屋子的女人難保不多生是非與無聊的八卦,引起不必要的麻煩,所以她最後選擇了找我。
電腦修好找她試用,她輸入了一串開機密碼,沒想到這串密碼一直印在我的腦子裡。一次偶然的機會,我不小心用這個密碼登上了她的郵箱,之後才發現這個密碼可以登錄她的移動賬戶、支付寶甚至網上銀行,我才意識到,外表越聰明的女人往往越簡單,她所有設定了密碼的賬戶用的都是這幾個字符。同學聚會與麥子喝醉的那天,我開玩笑說辭職前倒是可以用這密碼去銀行取一筆錢。
正因如此,我比其他人都更瞭解老總,她設定好即將發出的郵件我總是可以提前看到。可這次……
我歎了一口氣,老總失蹤後我並非沒有嘗試,早在我收到第一封“柯靜嫻”三個字的郵件時,就登錄進去查看了她所有郵件,我習慣在琢磨不透的時候就去看看,但當時她的郵箱就已經被全部清空了。
“她一直有定期清空郵件的習慣,現在想想事有蹊蹺,會不會做這些的都另有其人?”
“你別忘了,如果你的老總一直都有超前意識,並且習慣性提前一周設定郵件的定時發送,那麼你收到的第一封內容為‘柯靜嫻’的郵件也未必是她寫的最後一封。”麥子一語驚醒夢中人,如果當時她就已經提前了一周,那麼之後的工作安排可以是系統再一次的重複,她的消失時間也許遠比一周更久。
我不敢再想下去了,急忙給所有能聯繫上的員工打電話,她們努力回憶卻怎麼也說不出最後一次見老總的具體時間。
她素來不喜和員工互動,她的辦公室在走廊的盡頭,她認為高效率的員工沒有工夫和上司軟磨硬泡,她甚至獨當一面從來不需要秘書,她給公司訂下一條規定,沒有天上下刀子的事情不用敲辦公室的門,所有工作都可以通過郵件溝通,不能理解要不就是她的表達能力有問題,要不就是員工的理解能力有問題,而她的表達能力從無問題,所以無能的下屬只需要知道炒魷魚後從哪下樓即可。
我對麥子說著這番話,突然為老總感到萬分悲哀,如果她不要這麼強勢刻薄自以為是,也許事情不至於陷入僵局。
就在我與麥子無可奈何的時候,小葉給我打來電話:“上個禮拜最後收到老總郵件是要裁掉策劃部的小王,因為她的方案出了點問題。”“具體時間呢?”“十天前。”
part 9
峰迴路轉,柳暗花明。
沒有人可以預料到誰會出現問題突然離職,終於可以證明,她在十天前都是自由的,並且一周前給我發了這封郵件,看來臆想她失蹤兩周之久是我們多慮了。一切又回到這封郵件上,就算她被人綁架或者滅口,時間也絕對不會超過一周了。
麥子突然做出了一個大膽的假設:“你說這封寫著‘柯靜嫻’的郵件會不會是求救信?”“你是說她的失蹤與柯靜嫻有關?”
我聽著麥子的話,想到五年前他對那場事故的隱瞞,我意識到他對柯靜嫻的瞭解一定遠超大多數人。
“我想說,如果你的劇本找柯靜嫻出演,那麼你一定會和她溝通合作,我希望你小心謹慎。”麥子終於告訴了我,那句“除非”的意思。
“當年剪輯採訪視頻時,我不止一次地研究過她的表情。正常女生親眼看到同事橫屍現場,就算不哭出來,也會緊張或者害怕,但她從頭到尾表現得特別自然,她身上有演員的靈氣和潛質,不可能是個毫無感覺的人,除非這一切都在她的意料之中,毫不誇張地猜想下去,我要說她蓄謀殺人,也未必沒這個可能。”
麥子閱人無數,自然能看透人的本質,他提到那件寬大到誇張的睡衣,說出了他真實的想法。
我無法想像一場被人遺忘多年的意外可能是場精心佈局的陰謀,而最有嫌疑的人戴著演員的面具仍然活躍在大眾眼前,扮演各種楚楚可憐、博人同情的弱女子角色。
而老總不見多日,最後一封郵件只提到了她,一種被人設計在局,動彈不得的恐懼瞬時湧了上來。
麥子看了很久的郵件,然後問道:“你的老總叫什麼?”“Michael啊,這郵箱上不寫著嗎?我說麥子這都什麼時候了,研究她的名字有意義嗎?”
“我是說中文名。”“中文名是鍾靈。”
“我想我大概有方向了,你等我打個電話。”我看著麥子四處聯繫人,然後一臉興奮地告訴我,有線索了。
part 10
他讓外省的同事查找了多年來的採訪視頻,而當年柯靜嫻作為電視購物節目的主持人受訪的那集偏偏不見了,而同事還說在2008年曾採訪過一個叫做鍾靈的女強人,她在視頻中有一段自我剖白,看著很讓人同情。原來她並非從來都是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模樣,她也不是天生就與人交惡,她說她曾經只是一個脆弱的母親,無權無勢所以沒有保住心愛的女兒。
“你老總口中所說的那個女兒應該就是2007年被燒死的主持人鍾敏,她懷疑柯靜嫻在背後動了手腳,便動用了所有關係在這部劇中請她來當女主角,也可能就在這樣逐漸的靠近中,給自己招來了不必要的麻煩。”
“那現在怎麼辦?”“既然所有的一切都指向柯靜嫻,不如等到活動那天邀她出面。對了,活動的時間是哪天?”
我打開一個文件夾,時間選在恐怖電影的上映期——4月1號。“愚人節?”我想到在這一天,所有曾經被鍾靈罵過愚蠢的人都要加入到這個活動中,就覺得這是老天給她開的一個莫大的笑話。
麥子臨走時告訴我,會幫我大力宣傳這次活動,我相信他作為記者,文筆和宣傳功夫自是一流。
由那部老總之前給我看過的小說改編成的恐怖片叫《暮靄》。乍看設計的海報,夜幕即將到來前的煙霧繚繞,可以感受到撲朔迷離的懸疑氣息,而《暮靄》主打並非懸疑,滲入其間的恐怖只有在看第二眼的時候,才會發現如絲如縷的霧靄竟然糾纏出一個女人懷抱嬰兒的形象。公司在寫完這部恐怖片劇本之後,一直糾結於電影名,最後是鍾靈敲定了《暮靄》這個名字。
我一直自認為多年的工作經歷早已讓自己成熟,知道很多事情不需要付出太多感情和熱忱,也不需要給予過高的期望,然而這一次我發現不是這樣。我總是極為天真地祈禱《暮靄》可以推遲上映,祈禱老總鍾靈回來主掌大局,我發現自己並沒有足夠強大到可以承受所有壓力。
4月1日毫無懸念地到來了,隨著電影的首映,公司主辦的活動現場VIP座席上,貼著“鍾靈”牌子的座位依然是空的。
在麥子的幫助下,策劃的活動進行得十分順利,因為正巧是愚人節,所以設計都很注重玩笑的細節,而麥子擅自加入了一個具備靈異元素的遊戲環節,卻出了點意外。
part 11
這是母子檔遊戲,要求參加遊戲的年輕媽媽與工作人員穿相同的衣服,戴相同的頭套扮演魔鬼,然後讓孩子去選出真正的媽媽。
親子遊戲設計的初衷是為了吸引一部分為人父母的觀眾,所以我的方案裡強調溫情脈脈。真到了活動現場,有一個孩子參加完比賽,發現兩個魔鬼都不是他的媽媽,當場就哭了起來,現場陷入一片慌亂。我趕去後台聽化妝師說這個媽媽換裝時突然暈倒,等到遊戲結束後才醒過來。
遊戲總體取得成功,麥子坐在觀眾席上微笑,我冷冷地走了過去。“怎麼臨時換了方案不告訴我?也沒有做好足夠的安全監察,還好沒出什麼大的意外。”
麥子用手指了指舞台中央,我看到柯靜嫻走了上來,麥子居然真的找到她客串節目主持人?真實生活中的她絕對比螢幕上更美,至少在我這個忠實粉絲的心中是這樣的。台下立刻一片尖叫聲,我在人群中也幾乎要喊了起來。
柯靜嫻示意大家安靜,然後開口介紹接下來的一個互動環節,“請各位觀眾假想這樣一個場景,然後回答我的問題。你的家在一棟大廈的第二十層,有一天夜歸,在樓下看見媽媽,她害怕極了,說家裡有髒東西。不敢回去。你一邊安撫媽媽,一邊牽著她朝二十層走去,就在十五層的時候,樓上走下來一位與你媽媽長得一模一樣的女士,她驚恐地對你喊叫,說你牽著的正是她剛剛看見從家裡飄出去的髒東西,此時此刻你將選擇相信誰?你會繼續牽著身邊媽媽的手,還是趕緊向樓上的媽媽奔去?”
柯靜嫻的溫柔外表與這一番話形成很大的反差,這也讓現場如同炸開了鍋一般,尤其當觀眾代入性地把主人公想成自己,都不免感到身上起了一層雞皮疙瘩,這本身是個無解的問題,無論做出什麼決定,都可能死無葬身之地,而當對方是至親時,更讓人感到選擇與信任是如此艱難和無力的事。
有人開始批評出題的人不通情理,在愚人節這天調侃大家的智商,也有不少原本抱著親情至上想法前來觀影的人產生了牴觸情緒,當然我看出了麥子的用意。
在老總鍾靈的心裡,對女兒的愧疚與思念早就表露無遺,這點除了從她當年的採訪中可以看出,也體現在她歷年來挑選和製作的電視作品中,親情戲佔了絕大部分,就連之前投資方針對當前國內恐怖片短缺的市場提出了拍攝要求,她的選本過程中都刻意挑了《暮靄》的故事情節。
麥子認為,親情戲和這部重磅宣傳的恐怖片是她最為關注的大事,也就是說,如果她沒有出意外,就必然會出現在《暮靄》的首映活動現場。
“你怎麼好像很肯定老總會來,難道她是故意不與我們聯繫?”
part 12
後排有觀眾著急地嘀咕,“這題目到底有什麼意義呢?這裡有好多孩子,整這麼靈異幹什麼?”我看向麥子,他還是氣定神閒,好像在等著誰。
直到人群的議論與發言越來越熱鬧的時候,一直隔岸觀火的麥子舉起了手。
柯靜嫻走過來遞話筒,我第一次近距離看著她,數年過去了,她招牌式的笑容卻一直沒變。
“這個問題有些靈異恐怖,似乎出現得不是時候,但不是每個人都知道,主辦方初定《暮靄》一名,其實是諧音‘母愛’。這是一個驚恐卻又悲傷的故事,相信大家看完首映會有更深的感悟。我所設想的方法或許血腥,但我們每個人,誰來到這個世上的最初不是被人的雙手托起在血泊中?我們不妨回歸到最開始,用母性解答一切。如果是我,會讓這兩個媽媽將我一分為二,一人一半。”
全場寂靜,柯靜嫻愣了幾秒卻開始點頭,她說:“兩個難以分辨的人,一個代表至上的母性與關愛,一個代表狡詐的魔性與醜陋,肉眼能夠看見的永遠只有外表,兩顆心的區別只能靠心去鑒別。真正的母親絕不能容忍這樣的情形發生,如果其中一個同意了這樣的建議,那麼它必然是假的,這無關智慧,而是人的本能。”
當她將內容昇華,大幕拉開,首映開始了,全場爆發了熱烈的掌聲。
簡單出真知,這的確是一個與眾不同的首映禮。
我的餘光瞥見身邊有個戴著帽子的女人站了起來,當她經過我身邊的那一瞬間,我無法忽視她對我一笑時閃爍的眼睛和釋然的神情,這人居然是——老總!
當麥子把一切都告訴我,我才恍然大悟。
他說他2007年第一次見那檔節目兩個主持人時就覺得不對勁,後來想明白是兩個人的長相。鍾敏與柯靜嫻氣質不同,但眉眼相似。意外發生後,麥子一直懷疑柯靜嫻,尤其她之後星路平坦,讓人吃驚,他便更加肯定這事有內幕。儘管上頭命令他把嘴拉上拉鏈,但是麥子的職業操守使他無法看著這幾乎赤裸的內幕而不去揭開。
他很快查到柯靜嫻與鍾敏是姐妹,並且她們都是鍾靈的女兒,只是鍾靈離婚,孩子被分開,分別跟隨了父母雙方,並隨了兩人的姓。鍾靈最初並不從事影視行業,她經商有道,將小超市發展成全國連鎖,還給最紅的電視購物節目做贊助。
一次意外,柯靜嫻的父親去世,鍾靈用自己贊助方的私權,把她們兩個都送進去做主持人,這和絕大多數父母一樣,希望能在孩子人生路上幫一把手。
而對麥子來說,這些年來,一直讓他耿耿於懷的謎底也終要揭開,對於這次不可多得的機會,他表現得躍躍欲試,熱情甚至超過了我。
part 13
有句話叫物極必反,慧極必傷,愚笨有時候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就像這次“神秘失蹤”一樣,我曾經發現老總每年三月下旬都會遠距離出差一趟,這一是因為我的細心,二是因為我有可以自由進出她郵箱的“特權”,否則這和其他沒有規律的出差時間混在一起很難被發現。麥子說當年鍾敏的事出在2007年的3月下旬,我想她應該是去祭奠自己的女兒。
大家私下都愛揣測老總的年紀,因為她有著與真實年齡不符的蒼老,或許這是為當年自作聰明而悔恨。如果不殷切希望女兒能大紅大紫,鍾敏可能不會遭遇到這樣的意外。
親人的逝去,對柯靜嫻來說固然是一種悲痛,然而最大的悲痛卻是親人的誤解,死者已矣,生者卻越走越遠。與電視作品裡感情豐富的角色不同的是,私下的柯靜嫻沉穩內斂,當她沒有在表面上表達出巨大的悲痛,甚至不如一個非親非故的旁人時,她被包括老總、麥子在內的所有人誤會了。
鍾靈低估了柯靜嫻年輕的心,也低估了她對鍾敏的感情。她以為柯靜嫻沒有悲傷,甚至認為她為了出名上位,成為造成這一切的始作俑者。柯靜嫻不喜爭辯,誤會居然經年累月被放大到不再能原諒的地步。
“知道我為什麼找你修電腦,給你發的郵件也不同於別人嗎?不是因為我覺得你特別聰明,只是有次我看你在看她演的戲,興奮的模樣儼然一個鐵桿粉絲。我也知道只要在郵件裡寫上她的名字,你就會傾盡全力地投入到這場活動上來。這個劇本從我第一天看到,它就像面鏡子,讓我不停地想著我的兩個女兒。我希望柯靜嫻來演主角,是希望我自己和她都能夠面對過去,但是我卻在最後中途逃避了,我還是沒有辦法忘記鍾敏。雖然有些事情,我早已認定,卻沒辦法親口聽她說出來。但也正是如此,讓我時隔多年才瞭解到我的自以為是讓我失去了一個女兒,傷害了一個女兒。其實我的本意是想將活動托付給一個可以在我出差期間肩負起所有責任的人,卻沒有想到因為這場活動和那個考驗真情的問題,消除了我以為會存在一輩子的恨意。”我看到郵箱裡躺著一封老總的郵件,這是從她消失之後,我第一次收到的郵件,也是第一封我能真正讀懂她內心的郵件。
我突然明白,她其實在誤會中又何嘗不期望柯靜嫻是無辜的,卻苦於倔強的兩個人不願坦然面對,但歲月流逝,母愛終究是可以戰勝一切,否則她又如何說服自己提到這個多年不提的名字?只是每個人都會在一個階段固執地沉浸在自己執拗的泥潭裡不肯自拔,以為只有這樣才能洗去愧悔和感傷,在這個時候,需要的不過是一個直面痛苦互相傾述的機會,就像那天首映結束所有人都離場後,老總和柯靜嫻卸下經年累月的偽裝抱在一起失聲痛哭。
《暮靄》電影結局,我才看到完整版的海報,懷抱嬰兒的母親背後其實還站著另一個孩子,只是被她的身體擋住了。母愛是最偉大的,同時也是最不公平的,因為永遠沒有一個母親可以把愛均等地分給每一個孩子,當她憐惜懷中的幼子,必然無法回頭注視到另一雙渴望擁抱的眼神。
“當我看到這部劇本,決心離開一段時間。不是消失,而是反思。我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會錯過這麼多年伸手就可以獲取的幸福。”
我敲開老總辦公室的門,為什麼我們不能像其他公司裡的領導和下屬那樣面對面地交談,卻要用郵件這樣看不見表情的冷漠方式?一扇門可以關上想念,也可以關上外界源源不斷的關心。
老總透過玻璃看外面工作的小葉她們,說道:“我不在的這些日子,並沒有一天停止觀察你們。我常常想,當你們拿著我的薪水賣力工作時,自然是為了你們自己,可是我總在奢望,也許你們會有那麼一點是為了我這個並不討人喜歡的老總。”
我頓時有點緊張,那她看到大家都趁機休息會不會無比失望?她會大規模裁員嗎?我趕緊說道:“老總,您聽過一句話嗎?‘你希望世界上每一個人都是傻子可以供你愚弄,但是當你足以愚弄全世界時,你又多麼希望不要每一個人都是傻子。’其實只要您願意相信,願意包容,一定會發現很多人都很聰明,值得您信任。”
她看著我若有所思地問:“的確如此,這話不錯,是哪個名人說的?”
“叫,叫托馬斯。他一直認為,聰明的人並不是時刻都聰明的,而是懂得在該愚蠢的時候愚蠢。”
辦公室突然變得很安靜,直到她拍拍我的肩膀,露出了笑容說:“其實你們是什麼樣,與我的處事風格少不了關係。再說沒有人可以要求所有下屬都盡心盡力,有時候大智若愚一些也是放過自己。”
part 14
離開會議室時,我鬆了一口氣。
不過如果鍾靈百度托馬斯的這句話,她就會發現什麼也找不到,既然她也贊成大智若愚,那這只不過是我一個小小的笨員工給聰明老闆的愚人節禮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