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當我正式到夜遊神網吧上班時,這家網吧的鬧鬼傳聞已經由“毛骨悚然版”升級為“神仙護體版”。當然,就算是升級到“觀音顯聖版”,這種神神怪怪的傳言,也只能是在工作人員中小範圍傳播,大多數網民對那詭異的17號包間一無所知,他們只知道,無論什麼時候,那個包間的門口都掛著“請勿打擾”的牌子。
夜遊神網吧起初並不叫夜遊神,它原本的名字既霸氣又洋派,與它奢華的裝修和頂級的硬件設施極為相稱。雖然價格稍微貴一些,但絕對物有所值。一流的電腦配置和超快的網速自然不必多說,單是那柔軟舒適的沙發和星級酒店式的服務,就足以吸引眾多樂享族,而鬧鬼傳聞的主角,就是一個經常到這裡上網的女孩。
聽說她很年輕,皮膚極好,總是素面朝天,對每個人都保持微笑,像是韓劇裡討人喜歡的女一號。她每晚都到網吧上網,每次都坐17號包間。據當時負責包間區域的同事回憶,他每次為她送咖啡或宵夜時,都見她在玩一款滿地殭屍的遊戲,玩遊戲時的她,眼睛總是恰到好處地彎成幸福的弧度。
沒有人知道她住在哪裡,也沒有人知道她是個不務正業的學生妹、還是無所事事的富家女,人們只知道她按月包下17號包間,每晚11點來,次日8點離開,即便是她不在時,包間裡的電腦也處於掛機運行狀態,似乎玩遊戲就是她生命中唯一一件正經事。
後來,她失蹤了。
也許是搬家了,也許是找到了更舒適的網吧,但更多的傳言是,她被當時瘋狂作案的“機箱魔”殺死了。“機箱魔”是一個殺人狂,他悄無聲息地尾隨夜行人,伺待無人之機從背後突襲,受害人都是年輕漂亮的女孩。更可怕的是,他殺死受害人之後,會把屍體切割成十分規整的小塊,密密實實地分別塞進不同型號的電腦機箱空殼裡。當警員將受害人的屍塊從機箱中取出來時,其慘狀都類似於壓好的豬頭肉,瓷瓷實實,不留絲毫空隙。
由於屍體的辨識度很低,許多受害人身份不明,人們懷疑女孩就是其中之一。
女孩失蹤後不久,她包下的17號包間也隨之到期,開始迎接新的客人。
但17號包間總是遭到客人們的投訴,要麼是耳機裡突然發出奇怪陰森的聲音,要麼是屏幕上突然跳出一張女孩的照片,有幾個服務生認出了照片中正是那失蹤的女孩,嚇得再也不敢上夜班,鬧鬼傳言自此而起。
後來,老闆切斷了17號包間的電源和網絡,將它臨時改成雜物室,自此相安無事了兩天。第三天是週末,包夜上通宵的人很多。那天凌晨一點多,網吧的機子集體中毒,所有電腦的桌面全部換成了女孩的照片,無論你進行什麼操作,都會彈出那張清純素麗的臉龐,就連收銀台的電腦也不例外。更瘆人的是,所有電腦的耳機裡,包括網吧的功放音箱裡,都傳出機械的一句話:“17號,17號,17號……”
網管無法處理這種突發事件,連老闆高價請來的“黑客”都束手無策,技術人員根本查不到任何病毒。最終,一位有名的算命先生掐指一算,指點迷津,問題立刻迎刃而解。
老闆將17號包間恢復原樣,在電腦桌上供奉靈位,除了例行維護,包間的電腦全天24小時開機。每天半夜時,服務生按時送咖啡和宵夜進去,一切的一切,都和女孩還在時一模一樣——這種封建迷信的行為當然不會廣而告之,人們只當是網吧成功抵禦和修復了一次黑客攻擊。
自此以後,網吧的網絡猶如神仙護體,不但百毒不侵,網速還比以前更快了,玩遊戲幾乎可以達到0延遲的神速,以前許多有問題的電腦全都不治而愈,網管幾乎失去了存在的意義。
更神奇的是,只要有網絡通緝犯趁夜來網吧消遣,警方都會第一時間得到舉報,因而網吧時常受到表彰,成為全市安全網吧的典範。久而久之,就連那些慣偷或打劫網吧的不良少年也對此地望而生畏,網吧的生意自然越來越好。
網吧老闆將這一切歸功於17號包間的女孩,尊稱她為守護夜晚的夜遊神。
後來,他乾脆將網吧的名字也改成了夜遊神。
這個故事,是在我第一次上夜班時,領班陸成講給我的。
講完這個故事後,他陰著臉從吧檯打了一杯咖啡遞給我,說:“到時間給17號包間送咖啡了。”
02
即便17號包間的鬼故事被點綴成神靈顯聖,知曉來龍去脈的工作人員仍對它望而生畏,更何況夜遊神是聞名遐邇的凶神。因此,送咖啡和宵夜的工作,通常都由新人來做,美其名曰“工作歷練”。
我本是不信鬼神的,但夜路走多了難免遇到鬼,夜班上多了難免神經衰弱。在混合著各種體味和清香劑的午夜,端著咖啡、保持微笑地站在空無一人的包間門口輕聲敲門,明知無人應答還要說一句“您的咖啡來了”,這種事情只要重複幾次,多多少少會把人變得神經兮兮。
記得第一次送咖啡那晚,當我小心翼翼地將咖啡杯放在電腦桌上時,原本處於屏幕保護狀態的顯示器突然亮了,桌面上的快捷圖標被刪除得乾乾淨淨,一個女孩的照片佔據了整張屏幕,緊接著,屏幕上閃出“你好”兩個字。
原本對傳聞將信將疑的我瞬間石化,極力上揚著嘴角保持著職業性微笑,然後從唇間擠出“請慢用”三個字,倉皇而逃。
當晚我便把包間裡的一幕如實告訴陸成,央求他看在我長得還不錯的份兒上,別再指派這樣艱巨的任務給我。但他絲毫沒有憐香惜玉的意思,只冷冷地說:“我討厭說謊的人。”
每個人都認為我在說謊。因為17號包間的電腦只是處於開機狀態,桌面向來是乾乾淨淨的藍色,起碼以前其他同事送宵夜時,電腦一直很安靜,從未發生過異象。
難道是我的幻覺?
我回憶著屏幕中的女孩,隱約覺得似曾相識。
在那之後很長一段時間裡,17號包間沒再出現過任何匪夷所思的事。擺放規整的電腦桌和沙發椅,乾乾淨淨的屏幕,嗡嗡作響的主機,咖啡和宵夜每晚12點半送進去,早晨7點半再原封不動地取回來,一切都是它應該的樣子。那晚向我問好的女孩,越發像是一場因緊張而產生的幻覺,直到一個月後,18號包間的客人按響了服務桌鈴。
18號包間的客人是一位矮胖的中年男人,小鼻子小眼,身體的每一個部位似乎都是壓縮版的,給人一種“很瓷實”的感覺。他也是網吧的常客,癡迷於一款名為《無限生存1》的網絡遊戲。他時常和我們說笑打趣,總喜歡討論一些關於世界末日的話題,因此我們都戲稱他為末日哥。
當時,17號包間的門敞開著,末日哥大咧咧地站在門口,問:“這包間的哥們兒呢?”
我一愣,轉而問他:“您有什麼事?”
“哦,”末日哥說,“剛才去廁所回來時,稀里糊塗走錯包間。當時我看這台電腦上也運行著《無限生存》,就沒在意,還以為是我自己那間呢!剛好我也叫了咖啡和宵夜,誰知道17號包間桌上也有,於是我順口就吃了。吃完了仔細一瞧屏幕,發現遊戲裡的角色不是我自己,這才反過味兒!”他邊說邊塞了300元給我,“回頭這哥們回來了,替我跟他說句對不起,他這一個禮拜的宵夜全我請!”
“好。”我點點頭,並未提及17號包間的故事。
待末日哥回去後,我急忙走進17號包間。電腦桌上的靈位側倒在一旁,難怪末日哥沒有留意。而那台電腦上,果然運行著《無限生存》,逼真的3D畫面,破敗的末日景象,遊蕩在街道上的殭屍,以及被困在屋頂的遊戲玩家。
那個玩家叫“日游神”,雜亂的頭髮,俊逸的側臉,他一動不動地蹲在屋頂的邊緣,神情專注,目光如炬,一眨不眨地盯著在街道上遊蕩的殭屍們,似乎在尋找什麼重要的東西。我不由感歎這遊戲的製作精良,竟能把人物設計得如此栩栩如生。
也許是哪個網管偷偷用這台電腦掛機吧?我思量著,要不要舉報呢?
可當我收拾完碗筷準備離開時,遊戲中的日游神突然站了起來。這不奇怪,很多遊戲都有外掛程序,可以操縱遊戲角色打怪升級或完成任務。奇怪的是,日游神做了一個普通遊戲角色不可能完成的動作,他像個活人一樣轉過臉,望著我,這樣的對視一直持續到新一波殭屍來襲,他才轉身從背包裡掏出一張銀色的網,猛地將那其中一個女殭屍套進網中,然後抱著她跳到對面的屋頂。
那女殭屍和其他殭屍不同。別的殭屍造型設計大同小異,一看就是系統設定的怪物,但這女殭屍更像是玩家,頭上還頂著“夜遊神”三個字,她的皮肉雖已腐爛,但五官依稀可辨。
我愣了愣,驀然想起了另一個網名叫“夜遊神”的女孩,沒錯,就是她!——那晚曾在屏幕上向我問好的女孩,正是我以前的網友!三年前我們曾共同玩過另一款網游,還在同一個公會,某次網友聚會時,我與她有過一面之緣。當時五音不全的我被男生們起哄著表演獨唱,是她挺身而出帶著我唱完了整曲。我們一起唱歌的照片,至今還放在我的網絡相冊裡。
她本名叫什麼,我毫無印象,只知道她叫“夜遊神”,無論是遊戲中還是QQ或MSN上,這是她唯一的網名。
從包間出來後,我扯著陸成,隨便開了一台空機,打開網絡相冊,問:“17號包間那個失蹤了的女孩,是不是她?”
陸成是網吧裡資質最老的員工,他說:“是!”
是!
女孩失蹤前常玩的遊戲正是《無限生存》,她遊戲中的名字,也是“夜遊神”!
由於不確定女孩的真實姓名,服務員只無意中看到過她在遊戲中的名字,因此,17號包間的靈位上,才會寫著“夜遊神之神位”。
03
我沒有舉報17號包間的事。
一則,網管在空機上掛機玩遊戲並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只要不影響工作、不影響客人上機,老闆一般都會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二則,作為新人,我不想把人際關係搞得太糟糕;最重要的是,我無法確定與日游神對視的那十幾秒是不是幻覺,我無法確定《無限生存》的角色動作設計中有沒有這樣一個動作,我無法確定用那台電腦玩遊戲的到底是網管,還是亡靈。
試想,一個大多數時間都空無一人的包間裡,一台24小時運轉著的電腦,誰能保證在無人知曉的某個時刻,那台被亡靈附體的電腦,會不會自行瀏覽一些網頁?會不會自行播放一些電影?會不會自行打開《無限生存》遊戲?誰又能保證,這個世界上確確實實不存在鬼魂呢?
萬一呢?
也許,所有的真相都隱藏在《無限生存》裡,我決定找末日哥幫忙。
末日哥本就性情豪爽,尤其是面對我這樣面容姣好的小丫頭,更是慇勤萬分。由於《無限生存》對操作的要求極高,難度大,因此玩的人並不多。作為這款遊戲的骨灰級玩家,他早就苦於無人交流,因此一聽說我想玩,立刻爽快地送了一個“倉庫號”給我(倉庫號,很多遊戲中,由於角色的包裹和倉庫有限,無法存儲過多的遊戲道具,因此有些玩家會建立一個小號為輔助賬號,專門用來存儲暫時用不著的物品)。
雖說是倉庫號,卻也已經滿級,只是裝備極其寒酸,名字也俗氣,叫“莫愁”。不過這名字倒是與我有幾分般配,我恰好姓莫。
自此以後,末日哥就從單人包間轉移到雙人間。我上班時,他同時開著兩台電腦帶莫愁組隊做任務、打裝備;我下班後,他便耐心教我遊戲規則,手把手指導我如何操作。
《無限生存》是一款末日題材的網游,背景故事設定與《生化危機》類似,因為病毒洩露,殭屍橫行,玩家們以倖存者的身份,千方百計謀求生路。和《生化危機》不同的是,它不是單機版,無法及時存儲遊戲進度;與普通網游不同的是,它的遊戲設定過於真實,一旦角色被殭屍咬傷,就會變異成殭屍,除非其他玩家給受傷或變成殭屍的玩家贈送解藥,否則被感染的遊戲角色就不再受玩家控制,變成可以攻擊的怪物。
與系統生成的殭屍不同的是: 殺死由玩家角色變異而成的殭屍,就有幾率得到此角色身上的裝備和物品;由玩家角色變異而成的殭屍,一旦被殺死就會徹底消失,而不會像系統生成的殭屍一樣定時刷新。
然而,遊戲中解藥的爆率超級低,就算有玩家幸運獲得,也會小心收藏起來以備不時之需,怎麼可能輕易送人?
因此,多數玩家一旦被咬,就不得不放棄被感染的賬號。
相對於過高的操作難度而言,這種太過真實的遊戲設定,也是它不受歡迎的原因之一。新手玩家缺乏戰鬥經驗,往往在未滿級時就被殭屍咬傷,不得不建立新角色重新開始,如此週而復始,玩家們在遊戲中很難獲得成就感,相反倒是連連被挫敗,很快就失去了耐心和興趣。
久而久之,殭屍越來越多,而留下的玩家越來越少。最終堅守在遊戲裡的,大多是像末日哥這般極具耐力的傢伙。
04
顯然,像我這種玩CS不認地圖,玩賽車跑反賽道,玩連連看都手心出汗的菜鳥,無論玩什麼遊戲,都只有受虐的份兒,以前和夜遊神玩某回合制網游是,現在跟著末日哥玩《無限生存》,更是充分證明,我的遊戲操作差得沒下限。若不是有末日哥保護,只怕我早就死了十萬八千次了。
必須承認,從決定玩《無限生存》時,我心底就期待著與日游神邂逅的那一刻,這是我硬著頭皮堅持玩下去的唯一動力。每當我用力拍著鼠標鍵盤打死一隻殭屍時,腦中總會浮現日游神轉頭與我對視時的從容。我十分確定,《無限生存》和大多數網絡遊戲一樣,角色無法單獨做出“轉頭”的動作,一般需要轉換視角時,遊戲角色只會轉身,不會轉頭。像日游神那樣如活人般行動自如的玩家,根本就已經超越了遊戲的基礎設定。
最近這兩天,末日哥似乎很忙,極少來網吧,就算偶然過來,也只是上線做做每日任務便匆匆離去。沒有了末日哥,我幾乎寸步難行,只能躲在臨時的安全區,望著滿屏遊蕩的殭屍們發呆。
我總是想起日游神,想起他將變成了殭屍的夜遊神抱在懷中那一刻。當時我不理解他為什麼那麼做,在真正玩懂了遊戲後,我才明白。日游神一定是擔心夜遊神被別的玩家打死,永遠地消失在遊戲中,才會那麼緊張地將她收入網中,抱在懷裡。他一定很愛她,就像殭屍電影裡多情的男主角,即便愛人只剩下一副軀殼,仍堅守最初的承諾。
雖然只是一場虛擬的生存遊戲,這樣癡情,仍使人心動,令人嚮往。
我羨嫉夜遊神,也無時無刻不期待著與日游神相遇。
可惜在這個虛擬世界裡,相遇本身就是一種奢求。遊戲的地圖很大,又不像其它遊戲那樣設定了傳送點,要想到達某處,只能步行,或等待隨機出現的系統大巴。然而,就算是系統大巴也不是絕對安全的,時常在半路遭到殭屍們的偷襲,如我這等臨危就亂的人,莫說孤身尋人了,就連基本的生存機會都是零。
傍晚時,一隊玩家神色慌張地逃進了我所藏身的鐘樓,緊接著,殭屍們蜂擁而入。望著與殭屍們糾纏打鬥的他們,我手足無措,十分不厚道地點了退出遊戲。也不知末日哥是關心我還是關心莫愁,他千叮嚀萬囑咐,若他不在時,我遇到了危機,不要試圖戰鬥,馬上下線。處於戰鬥狀態的玩家是無法下線的。若強行退出,遊戲角色就會被系統卡在原地10秒後才離線,這10秒就足以致命了。
退出遊戲的前一秒,我看到被圍攻的玩家在公屏上大喊:“日游神!日游神不是在附近嗎?快放信號彈啊!”
我坐在電腦前愣了兩分鐘,起身衝到17號包間,果然,電腦上運行著《無限生存》,日游神正淡定自若地躲閃著街道上的殭屍,企圖衝進一個類似研究所的建築,而我下線的鐘樓,就在研究所附近。
“喂!喂喂!”我大喊一聲,酣戰中的日游神並無反應。
我坐下來企圖操控日游神,或在聊天頻道打字,但鍵盤和鼠標都毫無反應。當時,我腦子裡也不知哪根筋抽風了,抓起耳機戴在頭上,對著耳麥喊:“日游神!”
日游神一邊砍倒最近的幾個殭屍,一邊攀上研究所門口的大樹,這才轉頭望著我。他不但會轉頭,竟然還能爬樹,要知道遊戲本身根本沒有爬樹這種靈活的設定。
耳機裡傳來機械的電子音:“怎麼是你?”
“嗯!先別說那麼多了!我藏身的鐘樓被殭屍圍攻了,我已經及時下線,那裡還有幾個人生死未卜,你能不能過去幫幫忙?若那裡被殭屍佔領,我就不敢上線了!”
“有人來了。”日游神話音未落,遊戲程序突然關閉了。
“小莫?現在不是你的班吧?”陸成不悅地站在我身後,“這台電腦可是咱們的守護神,你該不會想偷偷用它玩遊戲吧?”
“借我一百個膽子也不敢,”我急忙摘下耳機,“我在對麵包間玩遊戲,有只大蟑螂突然冒出來,我一路拍一路追,結果就追到這裡了……”我晃著耳機,“好像鑽進耳機的皮套裡了……萬一咬壞了線路,得罪了夜遊神,可就不好了……”
陸成瞪了我一眼,掏出對講機:“吧檯嗎?多放點蟑螂藥在包間區。”說罷,他指了指走廊各處的攝像頭,暗示我的一舉一動都在他監控中,“別為了省幾塊錢而丟了飯碗,別的機器也就罷了,這台是絕對不能動的,懂?”
“嗯,知道。”我訕訕地回到自己的機位,長長舒了一口氣。
日游神怎麼知道陸成來了呢?他動作可真夠快的,難怪我們每次進去送咖啡宵夜時,電腦都處於空運行狀態。可是,上次末日哥誤打誤撞進去時,他怎麼沒及時關閉遊戲呢?
也不知他現在重新上了遊戲沒有,也不知他有沒有去鐘樓幫忙……我百無聊賴地看了會兒新聞,各大網站的首頁都在討論“機箱魔”,一年前他瘋狂作案,警方竭力追捕,加大了巡防力度,“機箱魔”為了躲避風頭銷聲匿跡。而今,當大家幾乎要淡忘他時,他又開始作案了。
新聞和評論都大同小異,我心不在焉地翻了幾頁,終究耐不住性子,再次登陸了遊戲。
鐘樓裡的殭屍已經不見了,四周的門窗都封上了木條,日游神疲憊地坐在樓梯上,眼睛茫然地望著某處。見我上線,他起身走過來,在聊天頻道打出幾個字:“戴上耳機。”
拿起耳機時,我留意到顯示器旁的攝像頭指示燈亮了。
“我認識你,”日游神說。與此同時,我的網絡相冊突然彈出來,正是我和夜遊神合影的那一頁,“她消失後,我一直在尋找她,可惜網絡裡沒有太多關於她的資料。除了我以前偷偷用攝像頭拍下的照片外,我只在你的相冊裡發現了這張的合影。”
“你是……黑客?”
日游神搖搖頭。
“鬼?”
日游神又搖搖頭。
“神仙?”
日游神笑了,仍舊搖頭。
“你肯定不是普通的遊戲玩家,”我說,“普通的遊戲角色不可能像你這樣表情豐富,起碼我的莫愁絕對不會一邊搖頭一邊笑。你到底是何方神聖?”
日游神沉默了一會兒,似乎在尋找恰當的表達方式,“我本來是一個普通的遊戲角色,小時候、哦,也就是級別低的時候,被殭屍咬傷,於是我的主人放棄了我。但那時,因為一個自稱為‘絞刑架’的病毒程序賦予了我生命,讓我像你們人類一樣擁有了靈魂和思想。可悲的是,這種靈魂和思想帶給我的只有痛苦,因為我知道,很快我就又會變成沒有思維沒有靈魂的行屍走肉。”
我不可思議道:“也就是說,你是活的對不對?是生存在這個遊戲中的、真實的生命體,對不對?”
“嗯,可以這麼理解。”日游神點點頭,“就在我極力克制著異變的痛苦時,夜遊神出現了。我永遠無法忘記那一刻,她英姿颯爽地站在烈日下,雖然衣服上沾滿了殭屍的污血,但她週身卻透著一股清澈的力量,就像是從晴空中飄落的天使。她帥氣地揚起手,扔給我一瓶解藥。”
“你們之前認識?”
“不,”日游神沉浸在美好的回憶中,“是因為我的名字,她才救我。她說,這叫心有靈犀,我倆的名字一看就像情侶號。”
“就這麼簡單,你們相愛了?”
“嗯,那是我有生以來最快樂的時光。因為她,殭屍們都變得可愛了,因為她,世界末日也變得充滿希望。”
“後來呢?”我想起機箱魔的傳聞,不知他是否知道現實中的夜遊神已經遭遇不測。
“後來,在一次被殭屍圍攻的戰鬥中,我們失散了。就是在那一天,她被殭屍咬傷了……我發誓一定會找到解藥,讓她等我。可是,那天她離開後,卻再也沒有回來。而她的夜遊神,也異變成殭屍,不知所蹤。”
我小心翼翼地問:“她知道你的真實身份嗎?”
日游神苦笑道:“我告訴過她,但她不信,我也沒再較真。在她心裡,我只是一個和她一樣的遊戲玩家,否則,她應該不敢愛上我吧?”
對於生存於網絡中、相當於“智慧病毒”的他來說,破壞和保護網吧的網絡系統,都易如反掌。他固執地守護著17號包間,一心一意等待夜遊神的歸來。為了避免引人懷疑、多生事端,他還侵入了網吧的監控系統,只要有人走向17號包間,他就會立刻關閉所有運行中的程序。
他一面努力搜索著關於夜遊神在現實中的一切,一面在遊戲裡尋找著變成了殭屍的夜遊神。可惜,夜遊神似乎從不把自己的照片或真實信息發佈在網絡上,他只找到了我和她的合影。所以在我第一次送咖啡時,他便認出了我。
他本想藉機說出“他是我朋友的朋友”,不料剛剛打了個招呼就把我嚇得半死,而我還把這件事告訴了別人,所以之後的日子裡他不敢再輕舉妄動。
那一日,他看到末日哥暈乎乎地向17號包間走來,卻冒險沒有退出遊戲。因為他當時剛剛獲知遊戲中夜遊神的下落,正候在屋頂,準備將她抓住,關進一個安全的地方,等找到解藥,就立刻復活她。如果當時貿然下線,他可能會永遠失去她。
日游神說:“除了你,我絕不會和第二個人類袒露心聲。因為,你是我能找到的,唯一一個與她有關的人。”
05
我隱瞞了真相,並未說出夜遊神的現實遭遇。
倘若日游神知道她永遠都不可能再出現在17號包間,那該是怎樣的絕望?
從網吧出來時,已然深夜。望著街道兩側艷俗的霓虹,我心中突然湧出無法遏制的悲傷。現實和虛擬的反差如此強烈,在淒涼的末世裡,卻有那麼真摯的感情;而在奢靡的浮塵中,我卻被現實、被各種情感專欄和世俗女子們教導著,放棄了王子和公主的夢想,只覺得能找到一個順眼的男人結婚就已經是幸福了。
“小莫!”網吧門口,一個算不上順眼的男人叫住了我,是末日哥。
“來上通宵啊?”我禮貌地笑笑。
末日哥低下頭笑著,“不是,本來想到網吧看你一眼就走的,沒想到在這裡遇到你。太晚了,我送你。”
“啊,不用了。”我看出他眼中的喜歡,因此更要保持距離。
“最近不太平,你一個女孩子不安全,我還是送送你吧!”
“真的不用!”
“還是送送吧!”末日哥走到我身邊,企圖拉住我的手,卻被我用力甩開,他這樣固執地死纏爛打,真的讓人很反感。
“別拉拉扯扯的,讓熟人看到了,指不定怎麼笑話呢!”我不再理他。都說醜人容易自動多情,稍微多給他們一個笑臉,他們就以為別人喜歡他,原來是真的。他不會因為我主動找他一起玩遊戲,就誤以為我對他有意思吧?
末日哥在我身後喃喃道:“笑話?很可笑嗎?”
我怕末日哥誤會我欲拒還迎,故意沒回頭,想必他應該死心了吧?我一面想著,一面大步向家走去。
昏黃的路燈下,晃動著兩個身影,前面的是我,緊跟在我身後的那個是誰?!
我的心陡然收縮在一起,難道是機箱魔?
我不敢回頭,深吸一口氣,一路狂奔。
身後的惡魔如影隨形,我甚至都能聽到他追趕我時發出的粗重的喘息。
終於,前方隱約有行人出現,我大叫一聲“救命”,猛地轉過身,卻見末日哥大汗淋漓地站在身後,手裡還握著根一米左右的數據線。他一邊躬身喘著氣,一邊慢慢靠近我,他聲音嘶啞,如耳語一般低沉,“別怕,是我。”
“跑得我喉嚨都腫了……”他稍微順了順氣,“我只是想默默在你身後保護你,不過這麼一跑,哥徹底服了,就算真有殺人狂也跑不過你!”
看到數據線,我的心又高高懸起。近期機箱魔作案,都是用一條柔韌的繩子從背後勒死受害人,而那數據線的長短和柔韌度,不正好……況且,大半夜拿根數據線跟在我身後,怎麼想都覺得不合情理。
“謝謝你的好意,以後真的不用這樣了,我不想我們之間有什麼誤會……”
“我懂,”末日哥的笑容僵在臉上,“你走吧,我遠遠看著你就行。”
我點點頭,剛走了沒幾步,他的短信就“丁冬”一聲跳進我的手機裡:“我知道自己長得醜,你一定覺得被我喜歡是很可笑的事吧?”
轉身,只見末日哥如短粗的木樁一般戳在原地,肉肉的眼睛和鼻子,被突來的車燈照得一團扭曲。
06
回到家後,我越想越覺得末日哥十分可疑。
他長期泡在網吧的那段日子,正是機箱魔沉寂期,可他一開始“忙碌”,機箱魔就頻頻作案,這也太巧合了吧?
聽說末日哥因為長得醜,被很多女孩甩過,還經常被取笑是癩蛤蟆,說他的臉跟豬頭肉一樣。說不定末日哥因此而性格扭曲,變成殺人狂也很有可能,很多電影裡不都這麼演嗎?
還有,網上有人發帖說,從機箱魔分屍、棄屍的手法來看,他應該對空間有著極其狂熱的執著,絕不肯浪費哪怕一丁點兒的縫隙,喜歡將東西壓縮成最節省空間的形式。末日哥也是這樣,比如,他每次吃麵包時,都會隔著袋子把麵包攥成瓷實的小球,然後才三兩口吃掉,他說這麼吃起來更香;比如他最喜歡的零食是壓縮餅乾;比如隨身的手包總是塞得滿滿的不浪費一點空間……
當然,也不能因為這點捕風捉影的推測就斷定末日哥是機箱魔。但是,因《無限生存》而對他產生的那麼一點點好感,卻在一路狂奔中消失得無影無蹤。
自此以後,每次他來網吧,我都找借口躲著他。他去包間,我就跑到大廳服務,他去大廳,我就溜到包間區。下班後,我寧願多花幾塊錢換個網吧玩遊戲,也不再與他坐在一起。
為了躲得徹底一點,我放棄了“莫愁”這個遊戲角色,重新建了個賬號,在日游神的保護下,很快便升到滿級。
我的裝備仍然寒酸,我的操作依舊很爛,但因為日游神這個“超級玩家”的陪伴,末日之旅也變得像郊遊那麼歡樂有趣。
我知道,日游神不是人類,我們不可能。
更何況,他心裡只有夜遊神,就算機箱魔來了,也無法再塞第二個人進去。所以,我對他從未有過任何奢求,我所貪戀的,只是被他保護的感覺。
後來有一天,我和日游神路過一所小教堂時,竟然遇到了末日哥和莫愁。
想不到他這麼快就又把“莫愁”送給了別人。我心中湧出一絲酸澀,不甘心,總覺得他若真的喜歡我,就應該永遠保留著那個“倉庫號”,就應該像日游神等待夜遊神一樣,永遠等著我。
當時他和莫愁正和幾個殭屍纏鬥,那個“新莫愁”比我還菜,估計被嚇傻了,站在原地一動不動,末日哥被左右夾擊,自顧不暇,還要手忙腳亂地保護她。
“哥們!幫一把!”末日哥在聊天頻道大喊。
日游神當然不會見死不救,而我則不情願地跟在他身後,虛晃幾招敷衍了事。
“你這隊友可真夠笨的。”處理完那幾隻殭屍後,我酸溜溜地說。
“哦,‘莫愁’是我雙開的號,一人操作兩台電腦實在無法應付。” 末日哥說,“我喜歡的一個女孩,曾經玩過‘莫愁’這個角色,可惜……現在我上線就雙開,看到這個號,就好像她還在我身邊。”
日游神發悄悄話問我:“莫愁以前不是你嗎?”
我打出一串省略號,心中五味雜陳,既欣喜他仍為我保留著莫愁的賬號,又歉疚之前對他的胡亂猜測太過絕情。
畢竟,人心都是肉長的。
09
我無法形容那一刻的心情。
平安夜那天,我和末日哥第一次正式約會那天,在電影院閃爍的霓虹下,她抱著爆米花依偎在一個帥哥懷裡,一邊討論著電影裡的情節一邊笑得花癡亂顫。
“夜、夜、夜遊神!”我衝上去,激動地說不出話來。
她愣了許久,才恍然道:“啊!是你!幾年前,我們還一起合唱過呢!”
“對啊!”我看了看旁邊的帥哥,將她拽到一邊,低聲問:“你……還記得日游神嗎?”
“日游神?”她皺著眉頭想了想,“哦,好像是以前玩遊戲時的網友吧?怎麼了?”
“網友?你們當時不是……不是很相愛嗎?”
“相愛?!”她彷彿聽到了一個極大的笑話,“那只能勉強叫做曖昧吧?我玩過那麼多遊戲,每個遊戲裡都有男人獻慇勤,大家嘻嘻哈哈玩得高興就行了,電腦一關,誰認識誰?誰又會當真呢?相愛?太誇張了吧?”
“那……你後來怎麼突然不玩了,我聽說你離開後,日游神找了你很久。”
“唉,別提了,我被我爸媽強行拖到戒網中心,半年後又被送到國外一所什麼狗屁軍事化管理的學校,每天的學習和訓練累死累活的,別說玩遊戲了,就連開電腦的力氣都沒有!若不是那邊聖誕節放假,只怕我現在還在地球的另一邊受苦受難呢!”
說罷,她將嘴角彎成幸福的弧度,重新鑽進帥哥的懷裡。
我只覺得自己的心像被什麼東西咬了一大口,慘痛慘痛的,連空氣裡爆米花的香味兒都變得那麼刺鼻。我蹲在地上,竟忍不住失聲痛哭起來,彷彿剛剛失去了一位至親的人。
日游神在山坡上蒼涼落寞的背影,此刻變成那麼刺眼,那麼錐心。
原來,他用全部生命守護著的感情,只不過被勉強稱為曖昧;他堅守到天荒地老、到世界末日的愛情,也不過是一個誇張的笑話。
末日哥緊張地問我:“怎麼了?”
我終於忍不住,將日游神所有的故事告訴了他。
於是,在一片歌舞昇平的平安夜,末日哥的拳頭攥得“咯吱咯吱”響。
不知他是不是過於投入在日游神的故事裡,急火攻心,喉嚨瞬間腫脹得發不出聲音,只能用嘶啞的嗓音重複著:“可笑嗎?可笑嗎?愛一個人有那麼可笑嗎?”
聖誕樹上閃爍的綵燈將他的臉映得忽明忽暗,恍然間,我彷彿又回到很久以前的那個夜晚,他手裡攥著數據線,臉龐在車燈下扭成一團……
10
這個平安夜,也許注定不平安。
註:《無限生存》是作者杜撰的遊戲名稱,如有雷同,純屬巧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