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個人的心中都有著一座積木的都會,像是一座孤島,有著不為人知的孤獨。
1
就在昨天夜裡,我所在的學校裡有人跳樓了。是個男生,他似乎是在音樂樓十一層樓頂躊躇了很久,著如常的衣服,站在圍欄上走走停停,眺望著遠處的萬家燈火,風很大,他的頭髮會被吹亂,還有思緒。他一定很矛盾,在八點鐘晚自習下課後不見蹤影。直到九點半才從樓上跳下。沒有人知道他在這一個多小時裡想著什麼,但最後他放棄了。背朝著街道,仰頭直墜下去。腦袋和地面首先接觸,顱骨在一瞬間紛飛碎裂,腦漿和血漿混在一起,流成一片黯然的鏡面,他躺在上面,仰著臉,沒有表情。
不要懷疑我說所的真實性。我真的是見到了,和同寢室的人溜到二樓從窗口往事發現場看。就是我所描述的樣子。那時候已經是深夜十一點了,周圍很安靜。空蕩蕩的樓道裡只有呼嘯的冷風,十月的天氣一直變幻無常,常常會只是一陣風就會讓明媚著的天光瞬間黯淡下來。因而我一直很佩服氣象局的那群人,隸屬於科技中心,他們的天氣預報一直那麼得准。明明是晴朗的好天氣,可他們卻說,下午出門請廣大市民帶上雨具。將會有大降水。於是那天的下午就一定會是大風大雨。如同這天氣是他們安排好了的一樣。
這場跳樓事故就成了我們討論的話資。在熄燈之後大家開始輪流講述恐怖故事。鬼嚇人,人嚇人。紛紛從口中蹦出來,使得一屋子男生都裹緊了被子。有風從窗戶的缺口處灌進來,在今天顯得尤其的冷。
沒有人能說出那個男生為什麼會選擇自殺。我們的種種猜測統統站不住腳。因為在我們的眼中,他一直是一個品學兼優的學生。對誰也都是彬彬有禮的,沒關於他的任何負面新聞。我和他是同一屆的,在新生見面會上還見過。那時候他一身剛發的校服,朝氣蓬勃的樣子。笑著去自己的寢室挑選床鋪。從他的臉上我可以讀出那份難以抑制的嚮往和欣喜。可是僅僅是兩個月過去了,他就這樣草草地結束了自己十九歲的生命。
唯一可供我們猜想的是。那個男生在入學後的一個月,開始玩起一種我們很小很小的時候都曾經玩過的一種玩具。是積木,他不上課的時候就會在寢室搭起許許多多的高樓大廈,出神地凝視了一會,像是在想著什麼深刻的問題。然後輕輕一推,讓那些積木的都會在這只構建它們的手中轟然坍塌。然後他就會傻傻的笑起來。笑過了,再重新搭建。
我們只當他是童心未泯,這種小兒科的玩具倒也不失為無聊的大學生活中一種可行的打消時間的方式。只是沒有人想到,他最後會從真的樓廈上縱身跳下。
我躲在被窩裡給媽媽打電話。告訴她這件事情。媽媽聽了歎了口氣,沒有多做表示。語氣冷淡了很多,我不理解她為什麼可以這麼波瀾不驚。就職於Z城最森嚴最神秘的科技中心的媽媽在我眼中也不過是一個敏感又有些脆弱的世俗女子。今天卻一副漠然的語氣。她在我的疑惑中沉默了一分鐘,然後說,也許,還是活著好吧。畢竟那樣的話,還是有希望的。子軒,好好地活著。
我原本是想笑的。跳樓的人又不是我,可是媽媽卻總會在第一時間擔心自己的孩子。這我是可以理解的。但是拿著電話,我竟然找不出什麼話說。
恍恍忽忽的,很晚才睡。那天夜裡我做了一個夢,一張平整而光滑的桌面,上面是用積木搭建的都市,高樓大廈,民房巷弄。井然有序,精緻繁華。兒童的玩具也可以成為漂亮的藝術品,放在裝了玻璃罩子的桌子上供人瞻觀,然後我看見一隻不知道是屬於誰的手,宛如命運一般伸過來,只是一瞬間,那一片城池在這隻手的撥弄下瞬間坍塌。
醒來,清早的天光灑在我睡意朦朧的臉上。又是平淡無奇的一個世間日子。我拿著書去教室上課。在操場上看見停泊的兩輛警車。有一對夫婦在警察的陪同下坐上了警車。從他們簡短的對話中我明白那就是昨晚跳樓男生的父母,可是我卻想不明白。為什麼他們的臉上雖然悲傷,卻有著更多的平淡,冷漠的似乎死者並不是自己的孩子一樣。甚至我的目光掃過他們的眼睛,竟找不到一絲哭過的痕跡。
我聽見他們的交談。隱隱約約提到了一個什麼記事本。是那個男生的東西。警方似乎對這件物品十分不安,我假裝繫鞋帶蹲在車尾偷聽。
他怎麼會知道?……是不是你們說出去了?……這個本子還有別人看過嗎?……不能保留它,要快點銷毀……他死前喜歡玩積木?!……一定要小心謹慎,千萬不要讓其他人知道……現在還不是時候……
我斷斷續續地聽到這些,心中的疑慮越發的膨脹了。究竟是怎麼一回事?那個本子裡面寫了什麼?那些積木代表了什麼?那個男生在決定死亡之前曾經試圖用積木了什麼?他的父母像是事不關己一樣的漠然,他們說的話為什麼像是在打啞謎一樣讓人不明就裡呢?
只是沒有人會回答我。這所偌大的學校裡,我登上那座音樂樓聽藝術概論課。走到二樓又忍不住窗外張望。屍體已經被運走了,連血跡都已經清理乾淨。好像這起事故從來都沒有發生過似的。水陰陰的地面映著蒼涼的太陽光。眼前的建築像是一件落上灰塵的陳舊玩具。
2
藝術概論,主要是講一些理論。有些枯燥。不過我們所學的課程有很大一部分都是純理論課。諸如哲學,美學,工學等等。而歷史,地理這一類的學科是不教授的。這也是我們這個城市的不明之處。我們都是出生在這裡的孩子,小學,中學到大學也從未離開過。因為Z城這裡的大學是不需要考試的,一共有Z城大學,Z城科技大,Z城理工大和Z城師範大學這四所。從不對外招生,而是面對本市的學生按照他們的志向自由選擇,或者是由招辦組織面試而決定。我選擇了視覺藝術,於是就來到了本專業相對最好的Z城師範。
Z城很大,就像是一個完整的袖珍世界。所有你能想像得到的設施和機構都一應俱全。從圖書館電影院到小吃店雜貨鋪。不論你想要買到什麼都可以找到。而且經濟水平也十分發達。儼然一個與世隔絕的世外桃源。就算你很懶,賴在房間裡不肯出門,那麼就完全可以打電話叫外賣,一份熱氣騰騰地披薩或者中餐會在十分鐘之內送到家門口。沒有錢也沒關係,簽一下字大可由政府的社會福利機構買單。若是想去看Z城電影製片廠的新片,只接到電影院找座位就好了。沒有買票的概念。如果工作人員阻止了你,也只會是因為座位已經滿了。不過別擔心,留下自己的電話,他們會在下一次上映時提前為你安排好座位。
這樣優越的生活,怎麼會不讓我們心滿意足呢?我想,如果是換作了任何一個外來的朋友,就算他曾經會以漂泊作為自己的夢想。也一定會滿心歡喜的留在這裡,不願再離開這片樂土了吧。
於是那個男生的跳樓事件也就只是一顆投在湖心的小小石子,濺起了我們這些知情人心中的片片漣漪,很快就消失無蹤了。
那天打完籃球,一身是汗的回到寢室。在樓道口,我看到簡生背了大大的背包帶著一頂遮住眼眸的鴨舌帽從樓上下來。我從來沒有見過誰是這一身打扮,好像是要出遠門的樣子。使得我初見時不禁微微有些發愣。
我們是認識的,他和那個跳樓的男生同一個寢室。我還是微笑著向他打招呼,嗨,穿成這樣子是要出去嗎?
他卻一副緊張的樣子,只是點點頭。一張臉被帽簷遮蓋了四分之三,我完全看不見他的表情。也來不及再問什麼,他就從我身邊擦身而過。匆匆下樓了。
我呆在原處不置可否的撇撇嘴,也沒有多想,身上是汗津津的黏,不舒服,去洗個澡才是當務之急。於是我也沒有太在意,由他去唄。都是自由身,誰管得了誰?
只是三天之後,我又見到了簡生。他臉色蒼白的回到學校,我不知道這三天裡對於他發生了什麼。只看見他被兩個神情嚴肅的警察架著,彷彿經歷了什麼劇烈而難以承受的苛難與打擊。變得有些神志不清,他被人拖著上樓,嘴裡只是傻笑,嘟嘟囔囔的發出一些讓人無法理解的聲音。像是被人抽空了精神的空殼,每登上一級台階腳掌就重重地在水泥地面上打一下。
我頓時緊張起來,這三天時間簡生去了哪裡?經歷了什麼?讓他這一個不乏陽光活力的男生變成了現在這一副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樣子?
原本已經沉入心湖水底的謎團此時又一次沉渣泛起,攪得我心神不寧,惴惴不安的回到寢室。翻開一本Z城時尚,那花花綠綠的照片和絢爛飛揚的文字映得我滿目浮華,卻根本看不進去。
到第二天學校裡又驚爆出惡性事件。簡生在當夜室友都睡下之後,用床單擰成一股繩子,從自己的腋下,脖頸處纏繞過去,像是要把自己五花大綁一樣,然後再繞過上鋪的床槓,最後俯身墜落下去。他用這樣一種方式自縊。當別人清晨醒來時,發現簡生以一種結繭一樣的姿態被床單緊緊地勒住,脖子上身上有著一道道青紫色的勒痕,滿身束縛的掛在床邊,像是一具被捆綁不得解脫的牲畜,早已經斷了氣。
他的死亡毫無先兆。唯一的線索登時讓人聯想到之前跳樓的那個男生。簡生的手中握著一塊藍色的積木,絕望的深藍,上面用黑筆深刻如包含仇恨和激烈,寫著一個字:逃!
Z城的治安一向安寧,處處都是一片歌舞昇平的太平盛世。人人熱愛生活睦鄰友好與人為善。卻在一所學校裡接連發生了兩起自殺事件。這立時在我們學生中間引起了軒然大波,流言在平息不久之後又一次蜂擁而起。我們之間開始驟然竄出許許多多的猜測和懷疑。但總會有一點是不容忽視的,簡生的自縊一定與之前的跳樓有些某種不為人知的聯繫。或者說,那個男生的秘密,也同時使得簡生放棄了生命,放棄了Z城舒適而完美的生活。
會是什麼呢?
積木、墜樓、外出、架回、自縊、字跡。這一切的一切,都像是掩蓋在真相之上的幕布上的缺口,零零透出一星半點的痕跡。卻無人能解這其中的謎底。
3
我在電話裡將這些天學校裡的事情都告訴了媽媽。一方面是由於我自身的恐慌,另一方面還有我希望能夠理性思考嚴密分析的媽媽可以給我提供一些思路。我覺得我必須要解開這個謎團,否則它將會如同橫梗在心頭的刺。
然而媽媽的反應卻讓我意外。她先是一愣,然後用一種不帶情感的冰冷機械的聲音告誡我。好奇心是需要提防的東西,它能夠害人。關於這塊小小的積木,它到底預示著什麼,至少對於我來說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它已經搭上了兩條人命。最後媽媽篤定的告誡我不要再追究。有些事情就是這樣,不知道真相的話反而才能幸福一些的活著。
我懵懵懂懂的應允了。又從媽媽的言語裡聽出來一絲緊張。這讓我摸不著頭腦。究竟是因為什麼呢?我的好奇心會為我帶來什麼?災難嗎?那些積木是不祥之物還是開啟某個真相的鑰匙?
簡生他們寢室裡還會有人得知了積木的秘密嗎?那麼這樣沒來由的自盡和出走,還會不會接二兩三的發生?
在我假裝漠不關心的蟄伏了數日之後。我還是按捺不住那一份可惡的好奇心。我決定到簡生他們寢室看一看,乾脆就打開天窗說亮話。詢問一下關於他們的死因和積木的消息。
寢室裡有兩個男生在。看樣子是受了巨大的驚嚇才剛剛平復的樣子。我推門進去,門框發出的聲音嚇了他們一跳。像是驚弓之鳥。
我禮貌的笑笑。然後說出了自己的來意。
他們頓了頓,然後又想了一會。才開口告訴我,那個跳樓的男孩子叫陳方。是個很不錯的傢伙,雖然話不多,但是對待他人很好,因而人緣是不錯的。他的爸爸是市裡科研中心的工作人員。那裡可是整個Z城中唯一一個不為人知的地方。就在陳方自殺前幾天,他爸爸來過,開車接他離開了學校。好像是說要轉學什麼的。結果也是不湊巧,剛離開幾天他就回來了,卻跟變成了另外一個人似的。有點瘋瘋癲癲的,總是答非所問的。我們從他散亂的胡言亂語中瞭解到他爸爸剛出了車禍。真的就是一場普通的交通事故。他卻一口咬定他爸爸是被暗殺的,之後他就開始擺弄那些積木。每天也不好好上課,只是在自己的記事本上寫著什麼。而且很快就自殺了。而且那個本子第二天就被警察拿走了,我們誰都沒有看過那裡面寫了什麼。不過簡生和陳方是最好的朋友,我們都認為簡生是知道實情的。可沒想到陳方死後不到半個月。簡生也自殺了。
聽完這樣一席話,我的冷汗順著脊背就流下來。線索鏈又往前推動了,簡生的死和陳方有著某種聯繫,陳方是繼他爸爸離奇死亡後才開始變得不正常的。而他爸爸又是科研中心的工作人員。在這座城市,就連政府的日常工作和財政報告都是公開的。卻唯有這一處是完全隱蔽,極少有人能說清楚這個科研中心是做什麼的。就連我媽媽,也只是對我說他們又開發出一種新型的化妝品或者改進了洗衣機的工作效率。此時我開始對這個組織產生了懷疑,身為本市最核心的機構,總不會總是研究這些零碎的瑣事吧?
那麼,究竟有多少是我所不知道的呢?我生活在這裡十八年,卻從來沒有靜下心好好地看看這裡,也從來沒有仔細的思考一下它的來龍去脈。我以為這些都不重要,然而此時這些看似無趣的疑問卻統統變成了壓在我心頭上的石塊,讓我惶惑不安的猜疑著。
4
天氣的突變帶來了身體上的不適,鼻子像是被塞了一團棉花,大腦昏昏沉沉。這樣的情況一直持續到週三,我的腦袋持續升溫,體溫計發出了警示信號。我承認自己是病了。於是下午向老師告了假,申請回去休息。
開門走進家裡。沒有人在,老爸和老媽此時也許都還在科研中心面對著精密而毫無情感的儀器記錄數據吧。我把自己跌進沙發裡。渾身沒有一點力氣。眼皮很重,腦海裡滿是一塊塊積木堆積坍塌的意象,還有那些從身邊一一死去的人。人的生命也許就像是由積木組成的一樣,脆弱如此,經不起什麼磕碰。
沙發前的桌子上擺著一套茶具,我拿起杯子灌了一口,然後就看見了那封檔案袋,灰色的牛皮紙袋子,薄薄的不知裝了什麼東西。
也許是爸爸或者媽媽早晨上班時落在家裡了吧。應該是媽媽,這些日子總是抱怨自己神經衰弱,記憶力明顯下降。我想著,拿過那個袋子,沒有封口,裝在裡面的資料一股腦的滑落到地上。
那份名單就這樣展現在視線裡。簡單的一張白紙,沒有題頭,亦沒有落款。上面羅列了十幾個名字。但是我卻清楚地看見了陳方父子的名字,還有簡生和幾個人的名字。都被紅色的筆跡劃掉了。
我當即意識到也許那是一份死亡名單。那幾個被劃掉名字的人都已經不在人世了。我頓時緊張起來,這果然和父母所在的科研中心有著聯繫。我定神往下看著,試圖分辨一下這其中是否還有我所認識的人。可是當我的目光跳過第一塊寫著已確定執行名目。就發現在第二欄調查中的那一部分裡,赫然寫著我自己的名字。楊子軒。
我什麼時候也上了這份死亡名單?又是因為什麼呢?等待我的會是什麼遭遇?自殺?還是他殺?
突然之間,我僵在沙發上動彈不得。思維也隨之停頓。我第一次感覺到這個我生活了十八年的家此時給我以一種前所未有的寒冷和陌生。這是我母親敲定的名單嗎?她為什麼會把自己的兒子寫在這樣危險的名單上?我原以為這一連串的自殺事件背後必定會有隱情。可是如今,這真相分明讓我感到一種坐立不安的絕望。
我不敢再呆在家裡。如果我媽媽發現自己落了東西,中途折回來看見我在家裡。一定會以為名單的事情是暴露了。那麼等待我的必定是災難。我一刻也不敢多停。清理掉我回來過的痕跡,逃命似的離開這裡。
馬不停蹄的回到學校。我路過陳方和簡生的寢室。莫名的停下來,我望寢室裡張望。透過門框上的縫隙,我竟然發現室內是有人的,而且,門也是虛掩著的。我不動聲色的站在門口注視著那裡面的情況,看見丁雨坐在桌子旁。給我一個寂寥而模糊的背影。
我深吸一口氣,動作盡量放緩,不發出聲音。直走到丁雨身後。他並沒有覺察到我的靠近,依舊一隻手托著腮,另一隻手盤弄著一個小物件。樣子是在發呆,又像是在思考著什麼難以取捨的難題。
我看清楚了,他手裡拿著的。是陳方留下來的積木!
我一時間沒有克制住自己的驚訝。小聲的驚呼起來。這下也把丁雨嚇得不輕,他一個哆嗦,顫顫巍巍的回過頭,那樣子如同末日來臨一樣。見是我,才稍稍輕喘了一口氣,故作鎮定地說,子軒,你怎麼來了?現在不是在上課嗎?
我反問說,是啊,現在不是在上課嗎?你怎麼在這?
他沒有答話,而是在第一時間打算把手裡的積木藏到我看不見的地方。但是我眼明手快,一把奪過來。問道,你們拿的這些積木到底有什麼用?還是代表了什麼?
你,他一副如臨大敵的樣子。然後等著我看了很久,他的目光從一開始的恐懼再到絕望直到最後的祈求。你,你是來殺我的嗎?
果然,丁雨是知道實情的。我記得他的名字也出現在了那份死亡名單上。沒有被劃掉,於是他惶惶不可終日的知道會有人來奪去自己生命。
我反覆的看著那塊積木,褐色的小方塊,上面沒有任何痕跡。並不像是一枚偽裝的零件。沒有任何值得懷疑的地方。於是我說,丁雨,你的名字和陳方一家,簡生還有我一起出現在一份名單上。我想我們都會有危險。你明白嗎?我不是你的敵人。
他定定地看著我,良久,像是在努力分辨我是否值得信任。也許是因為他走投無路了吧。他起身鎖上門,拉近我,然後小聲的對我說。子軒,你離開過這座城市嗎?
沒有,我如實回答。然後才突然想起,自我從小到大,我沒未聽說過誰離開過這裡,也不知道有誰是從其他的地方來到這裡。我突然就疑惑了,然後呢?我問。
你不覺得,我們生活的Z城是與世隔絕的嗎?西面和北面是森林,東面是荒地,南面有山川。沒有任何人離開過,也沒有任何人來過。我們這個世界總不可能就只有我們這一所城市吧。可是我們從來沒有接觸過關於Z城以外的信息。你不覺得這很古怪嗎?
是啊,一直以來的習慣和這樣平靜的生活讓我們都忽略了這一點。似乎我們從生下來就從來沒有想過Z城之外的天地是如何面目。
這是因為什麼?這個問題我從未考慮過,如同腦袋裡這一根神經是被封印,如今才被開啟。
陳方和簡生就是知道了這個秘密,所以拚命想要離開這裡。結果都失敗了。而這座城市的主人,是不會允許知道真相的人活著的。
為什麼?我們都應該是自由的啊,沒有人可以干涉我們的去留的。
自由?丁雨戲謔的笑了一下。那表情是苦笑。其實我所知道的也不多,但至少簡生自殺前曾告訴過一件事情。你相信嗎?我們根本逃不掉,Z城本身就是一個孤島,它本來就僅僅是一座被積木搭建的都會!其實他們死時手中的積木就是為了暗示這一點。
我被他弄糊塗了。搖搖頭說,我真的不明白你在說什麼。
丁雨也不再解釋,他拉起我說,走,我會證明給你看的!
5
我們走下宿舍樓,騎著各自的山地車去丁雨家裡。丁雨開著父親的越野車急速地朝Z城東方以最快速度埋頭往東方衝刺。出了市區,滿目都是蒼夷荒涼的空地。無論向哪一個方向看去,似乎都是一樣的,黃土灰天,風吹著沙塵瀰漫了視線。
我們一直在這滿天的黃沙中奔馳了一個多小時。但是似乎是沒有盡頭的一樣,這一切開始讓我疑惑,我問正在開車的丁雨。這片荒地怎麼會這樣大?我們還要走多久?
你還不明白嗎?丁雨伸手遞給我一枚指南針,你自己看,他說。
那枚指南針在我的手中,指針竟然毫無方向的亂轉。怎麼會這樣?我們迷失方向了嗎?
是磁場,我們根本不可能穿越這片荒地。所有的導航儀器都起不了作用。不管那個方向都一樣,我們離不開這座城市。就連衛星導航儀器也沒有任何信號。
怎麼會這樣?我有些癲狂無措的開始焦躁,怎麼想都不能明白。然後我驚叫著看見遠處車窗外的地上躺著一具屍骸。更遠處還停泊著車輛,已經很陳舊了。不知道這個旅人是在什麼時候送命在這死亡的原野上。
我也不知道,但是我們真的是被困在這裡了。這些屍體都是曾經想逃離開的人。但最後都死在了這裡。丁雨調轉車頭往來時的方向開。好在我在來的時候裝了信號發射器,但我們一生都不可能離開這裡。
我的拳頭重重地砸在車座上。窗外那一片蒼涼荒蕪的世界無聲無息的延伸著,不時的看見葬身於此的屍體。有的已經被風華成了乾屍,仰躺在荒原上,那樣子死不瞑目。此時我強烈的感覺到。丁雨說的沒錯,這座城市真的就是一座孤島。
6
遠遠的已經可以看見城市遠郊的建築了。我們都沉默著,無話可說,直到丁雨開口說。子軒,想想看,我們都被判了無期徒刑,在這座監獄裡一直到死,從我們出現在這世界上開始。
我咬著嘴唇不說話。他說的是事實,我一直以為自己是自由的。到如今才明白,自由?我們每個人自出生就已經滿身束縛,那些幸福的人,僅僅是因為不知道真相而已。
這時,一輛車猛然出現在我們的視線裡。丁雨躲閃不及,本能的踩下剎車。我被這慣性帶的往前一衝,腦袋撞在車玻璃上。疼痛瞬間充斥所有的神經。
丁雨下車檢查情況。我也跟著下去。然後看見對面的車上也有人下來。先是兩個面無表情的機械一樣的男子。最後,竟然是母親。
她看見我,像是早先是知道的一樣。臉上沒有任何反應,她對丁雨說。你真是愚蠢,這世上只有不知道真相的人才有可能幸福。你卻非要追根究底。丁雨,我們一直都在監控著你。你想想看,如果這座城市裡所有的人都瞭解了真相。那麼等待他們的將會是什麼?
你什麼意思?丁雨的聲音明顯有些發顫。他在害怕,那兩個男子依然向他走近。
還好你知道的不多,母親說,不然的話,我幾乎想像不出來你會有什麼反應。
丁雨瞪著她不說話。我也不敢動彈,一向嚴苛但又不失溫和的媽媽此時像是一架沒有感情的機器,讓我突然覺得陌生。
就在我們絕望的看著眼前的人們的時候,一名男子掏出了手槍。那枚子彈隨著消音器沉悶的聲響貫穿了丁雨的頭顱,他應聲仰面倒下,來不及做出任何反應。
我只是驚叫了一聲,丁雨!然後就失去了發音的能力。滿眼怒火。我還是不明白到底是為了什麼,但至少,這是罪惡。
那只黑洞洞的槍口中的硝煙尚未散去,此時又瞄準了我。我知道我逃不掉了,在絕望中閉上眼睛,等待死亡。
是兩聲槍響,卻不是打在我身上的。我看見媽媽舉著槍幾乎同時殺死了那兩個男子。不由我詫異,她一把拉起我。走!她說。
7
在母親的車上。我小心翼翼的試探著問,媽,你殺了他們?
她沒有回答我的問題,只是說,子軒,我不明白你為什麼一定要知道真相。我不是害怕你知道,只是我肯定,你承受不了。剛才我殺死的那兩個,並非是嚴格意義上的人,我身為科研中心的核心成員之一,有權利在需要的時候處決他們。你不要擔心。
那我們現在去哪?
科研中心,你不能再呆在Z城了。我本該殺死你,但是我下不了手。與其讓你留在這裡被處決,還是讓我冒一回險吧。
我們一路直奔目的地。然後我跟隨她走近這座Z城中的禁地,外人永遠不可窺探的建築。四周都是鋼鐵的牆壁,灰暗,陰冷,連這裡的空氣都是凝固的,壓抑得讓人窒息。
我們沿專用通道抵達地下室。避開所有的人。一直走到最深處,一扇厚重巨大的鐵門橫亙在面前。她啟動了指紋鎖。隨著轟鳴,這扇門被開啟了。我以為這不過是一間比較寬敞的地下室。可是等我真正看到之後,還是被眼前的一切徹底震撼了。
這個空間大的超乎我的想像。而且,我看見一旁的儲物架上,密密麻麻的堆滿了人。就像是貨物一樣,他們如同熟睡,毫無知覺。然後我看見一直巨大的機械臂,像是抓取貨物一樣的從架子上取下一個人。置於另一側的平台上,無數精細微小的機械臂開始緊鑼密鼓的運動起來。它們像是拆卸機器一樣的從那個活體上取下不同的器官,輕緩的放入一盒培養基裡。那樣子簡直就像是屠宰一頭牲畜一樣,不消片刻,一個活生生的人就這樣被分解成了一塊塊器官。就連骨骼和血液也分裝好。分類碼放到另一側的檯子上。
我被這血腥而殘忍的一幕驚的無言以對。倒是母親停下來,看著那些機械,自語一樣地說,現在你明白了嗎?子軒,這座城市其實真的像是你想的那樣,不過是一座積木的都會,供人類使用。
人類?那些被殺死的人難道不是人類嗎?我氣急敗壞的反問道,媽,我突然覺得我好像不認識你。這麼多年來你和爸爸在科研中心進行的工作,就是這樣把一個活人分成碎塊嗎?
她笑了笑,看著我,眼睛裡有悲愴。你知道嗎?子軒,整個城市的存在,其實都只是給我們提供實驗的場地和觀察研究的環境。這裡,除了很少一部分人是自然而生的之外,絕大多數,都只是為了給我們研究和使用的克隆人。
聽了她的話,我覺得心下沉,血上湧。眼淚不住的落下來,那麼,是不是,也包括我?
她歎了口氣。沒錯,我親生的兒子在兩歲的時候就病死了。我不能接受這樣的結局,於是保留了他的基因,用克隆的方式製作出你。但是人類社會不允許克隆人的存在。我只得把你放在這裡。Z城其實就是一個大的實驗室。天氣,建築,地貌都是安排好的。所有的克隆人聚集在這裡,形成一個與世隔絕的生存環境。我們想盡一切辦法隱瞞真相,阻止任何克隆人的離開。我們研究人類的生存狀態,並且為真實的人類社會提供醫療需要的器官。子軒,我承認人類的自私和冷酷。這座城市是一座孤島,你們終身被困于于此,沒有自由。
你為什麼要告訴我這些?我哭著問她,你現在要怎樣?也把我放到檯子上肢解,用我的角膜我的骨髓去給你們治病嗎?
不是,她啟動了一個按鈕,實驗室一面牆壁的門被打開了。我隱約看見有一輛小型的輕軌列車停在那裡。
子軒,我不管你是克隆人還是自然人。媽媽當初製造了你就已經把你當作了我的孩子。我本來是要像對待其他的妄圖出逃的克隆人一樣把你銷毀。但是我做不到,你乘坐這輛列車離開,不要被人發現,去人類的社會生活。媽媽最後能幫你的,就只有這些了。忘記這裡的一切,好好地活下去。
那是一場無法形容的旅途。列車在地下暗無天日的穿行。我藏在一箱箱人類克隆出來的器官中,叮鈴匡啷的像是一場漫長無盡的夢境。感覺像鳥,在艱難的穿越黑暗。
8
我離開了Z城。混跡於這個世界中孤獨的活著。我以為離開那裡就可以自由的生活下去,然而我卻開始明白,就算是真實的人類的世界又有怎樣,也不過是一個個城池鏈接而成的監獄。他們一樣的自私,一樣的畏懼死亡,一樣的不自由。
一座座孤島,一顆顆彼此隔絕的心靈。克隆的人,自然的人。我們一樣無處可逃,這生死輪迴,這喜怒哀樂。陳方善良而溫和的笑臉,簡生勇敢而無懼的勇氣,丁雨渴望自由不甘束縛不願被命運擺弄的靈魂。還有將我製造出來的爸爸媽媽,他們的軟弱和關懷,那份人性內在的光芒和脆弱而矛盾的掙扎。總會讓我恍然間辨不清真假。
如果你走在任何一座城市的街頭。陽光一樣的灑下,每個人都蕭瑟著冷漠的表情。你在一陣氣流穿過空蕩手指的時候感覺到了悲傷。每個人的心中都有著一座積木的都會,像是一座孤島,有著不為人知的孤獨。
那麼當那個胸前帶著一條穿了一小塊積木項鏈的男孩子從你眼前走過的時候。就不要再去打擾他淡然的心靈和落拓的腳步,就讓他歸他自己走過去。
我還是會想念我的媽媽,雖然我並不知道我還有沒有那個資格。
到了最後,究竟是誰安慰了誰?誰又成全了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