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業後就很少再見到過去那幫老友了。人生在世時光匆匆,能再相處的日子像我的頭髮一樣在不斷減少……人生不該留下遺憾。所以有機會就該大家聚聚緬懷過去。
由於種種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的原因,這念頭只彷彿我親吻戴安娜王妃的願望般可望而不可即,一直沒機會天時地利人和地達成夙願——一直到……那一天。
電話神經質地忽然響起,我接聽,意外之至——是中學時的朋友,班長!
“好久不見了,還記得我啊!”他道。
“這是我要對你說的吧!我好想你啊!最近過得怎樣?”我興奮地大說特說滔滔不絕,青春時代的往事歷歷在目,像放電影一樣開始在腦中重播,讓我****澎湃。
“也就那樣嘍,整天累死忙活的……電話裡怎麼聊得爽!”
“對啊!大家好幾年沒見了吧,該聚聚啦!我早想搞個同學會了,要不是老沒空的話……”班長的電話引起了我的感慨,我感到不能再拖延這一計劃了,乘機提出。
“對對,就你沒空。你還不知道吧,前年我們這班中學朋友就搞過一次聚會了,叫什麼叫,我們也有通知你啊,你他媽跑去出差了!那次就少你一個,您老真是貴人事忙啊。”班長半嘲諷半調侃地道。
“是嗎?原來我已經錯過一次啦?拷!!這可不行,你們得好好和我說說上次的事,真不巧那時居然去出差了……那這次我絕對不能再漏網了!”我才知道自己曾因失誤出局,彷彿剛買好一支股票就發現它開始卯足勁跌般後悔莫及,於是下定決心頭可斷血可流這次聚會不能溜。
“OK……既然你想聚聚,那交給我吧,我負責聯絡所有人……上次也是我搞定的。”班長大義凜然地將重責大任主動攬下。省了我不少事。因為以前的朋友們現在散佈祖國各地,要聚集他們難度不比尋寶小。還是班長本事大面子足夠號召力,這定與他當年累積的好人緣及如今的事業輝煌有關。有他出面一定萬事大吉。於是我心安理得地預備坐享其成……
結束了這次通話,我熱切期盼著那個聚會日的到來。
和我在同一個城市的老同學就一個都沒有,班長的所在地和我相隔也甚遠,這讓我開始猜想聚會地點會選在哪裡。這可很難決定的,無論如何都會讓大家傷腦筋了。不過,同學會是如此有意義的事,就不拘小節了吧。他們前年不也搞過了?其實應該也不會難到哪去。
就這樣,過了大約一周,我又接到了班長的電話,慶幸的是報喜不報憂:“都搞定了!呼,真不容易啊……怎麼樣我夠朋友吧!全部人都約到了,上回就少你一個,這次完美無缺了。”接下來,他把時間和地點告訴了我。竟然就是本周週末,而且就在本市!我不禁感歎班長真是太神通廣大,不去開個什麼“為您解除疑難雜症”之類公司實在浪費人才暴殄天物……
本週末我沒有應酬——就算有我也都推掉!大家竟然這麼照顧我薈萃到我的所在地來,如此盛情我真是無以為報……不過話又說回來既然定在本市了還另外找什麼地點,直接聚到我家來不是更方便更節約嗎?太見外太客氣了吧。於是我決定見面後拉也要再把他們全拉來我家大家玩個夠通宵達旦……
週末很快就到了,我心情激動無比彷彿要去相親要去登台作秀選美般瘋狂梳妝打扮一番後才開車出門。美夢成真的快感實在太充實了,真的,一點不誇張,我就是那麼興奮!20年啦……!
班長定的地點是本市一處很熱鬧的酒店。據說他已經包下了一個很大間的宴會包廂。豪爽!我想我們有必要付錢給他,但他必然闊綽大方地拒絕……人未到,我心已至了。
路上,我很自然地想知道朋友們是否都已到了,自己遲了就不好了——雖然今天我起得這麼早斷無遲之理——也算和他們先談為快吧。他們的電話號碼我不知道,手頭只有班長的——他並沒有留給我什麼號碼,是他打來我家時我的來電顯示記錄下的。本來我這幾天就想給他打電話,但那時人家正在為我而忙著聯繫同學我怎麼好意思再去打擾他?好像催促他似的。所以忍住了,現在打就名正言順了。那是個手機號碼,可是接聽的是位女性,一定是班長夫人了。我對她說了我找誰。
“沒有……這個人了……”對方一聽我的話反應劇烈,竟然哽咽起來,然後迅雷不及掩耳地開始抽泣了。
我大感不妙:“怎麼了?他出事了?”
“你是他朋友嗎?你怎麼不知道呢……他……前年就已經過世了……車禍……”班長夫人的哭聲分貝越來越高。
晴天霹靂!不可能!我這兩天還和他通過電話!而且我現在正要去赴他也會參加的同學會!我大聲抗議對方亂放厥詞,但對方泣不成聲的表示令我竟變得半信半疑,這種說服力真太強了。
掛了電話後我還是分析了此話的無稽。但心頭竟已陰影盤踞,我發現我竟有點信了!我冷靜了一下,乾脆進行逆向思維分析:要是班長真的早就死了,那麼一直和我聯絡的那個就是……一想及此我就全身冒汗……那麼今天這個同學會又是怎麼回事?真的假的?我難以抑制強烈的好奇心,於是仍決定前去赴約。
一路上我甚至想,是否班長太過寂寞和懷念人間而聚集我們?或者他要害我們?再或者根本沒有什麼其他人,只有我一個人去……送死?越想越可怕,幾乎導致車禍……於是又往好的方面想,剛才那不過是一個荒唐玩笑,是假的,假的……這樣想也能通啊,但,真相畢竟還是百聞不如一見!
到了那酒店了!泊好車,我猶猶豫豫欲行還羞戰戰兢兢地走了進去。詢問過服務台,被告知“預約的客人們大部分都到了”再問及訂房者的姓名,的確就是班長!費用是當天繳納的,據說足以維持三天的開銷,已經全部收到(否則也不會留有包間了)。我問那麼班長本人到了?回答沒有。於是我鎮定了些,我走向那包間。
到了門口站在門前,裡面傳出人聲鼎沸,熱鬧異常,的確是聚會的好氣氛,任誰也會因此深信不疑這正是健康快樂的同學會的典型。儘管如此,打開門的剎那,我還是對即將闖入眼簾的一切作了種種可能性猜測……
彷彿老師進入教室,包廂裡忽然安靜了下來,現在我面前的是一張張在歲月這家整容院的劣質服務下變得陌生滄桑乃至面目全非的臉孔,但我分明地能在那上面看到我最熟悉記掛的影子……小強,玻璃,毛拉,Hg,大西,Model……許多曾經的愉快或不愉快的回憶更加清晰地在我大腦中喧賓奪主,那一刻我瞬間返老還童回到了二十年前一起走過的日子,熱血劇烈沸騰,想叫喊卻彷彿有東西噎住喉嚨……也就在這時候,我的耳膜完全地被再度騰起的喧鬧所佔據……“是蛋黃!蛋黃來了!我認得出來!是他!”……諸如此類的話語彷彿海嘯鋪天蓋地,“蛋黃”,多少年沒有聽人家這樣稱呼我了?這外號比什麼稱呼都更親切,更溫暖……我的朋友們,我的朋友們全都在這裡!
那時,我早把班長的事扔到以光年計的距離外去了。我迎上向我迎來的朋友們……場面之溫馨快樂真正非筆墨所能形容萬一,腦海的感觸和現實的記憶詳細寫來就是一長篇。故,此處不殆。
……熱情洋溢的見面過後,威士忌興奮地說:“這一來只差班長了!”
如此普通的一句話可謂煞光天下風景——對我而言,不到0.1秒內我那暫時塵封打入冷宮的記憶復甦並肆虐將腦中剛駐紮的快樂毫不留情驅逐出境。我那反差過大的表情人人可見,當然大惑不解。
“喂,秀抖啦!”Eraser捶我。
我冷靜了一下,緩緩說:“剛才我打電話給班長,他太太接的……他說……班長早就車禍死了……不知道是不是開玩笑?”
我的話沒有預料中那樣引起大家嘲笑謾罵,而是全部再度安靜下來。這讓我意外,他們全信?為什麼這麼爽快?沒等我表示小燕先開口了:“我們知道……他真的已死了……我們也都見過他……”
我幾乎跳起來並打破世界紀錄:“什麼!!!”我不敢相信她的話,也不能相信!但,沒可能全部人一起耍我……我還僅存著的一點判斷能力將這實情冷酷地告訴我。
“蛋黃,難道你不想見他嗎?”芹菜問。
“我……想見……但他是鬼?他是鬼啊!!”我叫著,忽然手機響起,班長!
“蛋黃,你們都到啦!哎呀呀我遲到了,我馬上就到了!”班長那熟悉的聲音輕鬆響起。
我再也無法忍受這比日本相撲更沉重的打擊!“他是鬼啊!他要來這裡了!我們快走吧……走吧!……我先走了……”我幾欲先走,把門推開了。
阿勳把門一把關上,我惱怒地看著他,他緩緩吸了口氣,一字一句地說:“班長是前年車禍死的……就是我們開同學會,唯獨你缺席的那次。”
我發現,不知什麼時候起,所有人的臉都呈現了一種青灰色……
“當時,我們全部都在那輛車上……”
我癱倒在了地上,我克制著自己沒有昏迷過去,我怎麼也想不到我來參加的是這樣一個同學會!
嚴田從眾人中走出,走向我,我失聲驚叫:“不要靠近我!不要靠近我!”
嚴田哀怨地說:“蛋黃,難道不是你很想見我們,才叫班長聚集我們搞這個同學會的嗎?”
“蛋黃,還記得這個嗎?”小雲揚起手裡的一本書樣物,我看清那是一本同學通訊錄,就是在朋友們各奔前程時相互留下祝福和各類檔案資料的那種普通而珍貴的東西,小雲攤開的那一頁正是我所書寫過的——正中,醒目寫著“友誼永固”!
我看見朋友們紛紛拿出他們帶來的通訊錄,打開的那一頁也無一例外的是我寫下的“友情萬歲”、“友情永存”……
我的手不由自主地伸進我的背包,我也拿出了帶來的通訊錄,默默翻著,我每一個朋友的照片和留言在眼前閃爍著……零蛋,老菜,小於林……“友情萬歲”、“友情萬歲”……
我的眼眶不自覺已經濕透……眼前的都是我的朋友,我的青春回憶……我不是一直很渴望見到他們嗎?我不是很期待一次同學聚會嗎?我還在驚詫什麼呢我……
無須言語,我的反應已暴露我的內心世界。模糊中我可以看見朋友們又恢復了剛才和過去的親切表情,我最珍惜和懷念的表情。
門忽然打開,班長帶著一臉的歉意和笑意進門:“對不起對不起我遲到太久了……”
他看見我們都站在原地,每個人的表情,包括我的,都告訴他曾發生了什麼事以及現在什麼情況。
他對我笑了一下,那是為曾隱瞞真相而抱歉和為得到諒解而由衷欣喜的笑容。
我知道他和大家的笑蘊涵著一種什麼情感,這情感對我意味著什麼。
我攬住他的肩膀:“當班長的還遲到?以前你害我們罰站,今天我們先罰你三杯!”
班長開懷笑道:“好啊!放馬過來!”他的笑聲像從內心深處發出,深邃而舒暢。
許多人大聲附和:“三杯哪夠?三百杯!不醉無歸!!”
朋友們的喧鬧三度響起,較之前超級有過之而無不及。我想我是最瘋的一個。
當天,我們真的全部醉了,醉得很徹底,不省人事。二十年來,這當之無愧是我最快樂的一晚。好像酒,只有經時間的醞釀才更加芬芳,猶勝當初。
我在包廂裡宿醉清醒時已是次日凌晨,我朦朧的眼裡已沒有一個朋友的身影了。我知道,他們全都“回去”了。
我意外發現我的通訊錄上原剩餘的幾頁空白不知何時已被填寫得密密麻麻——被簽名和祝福語充斥,對照從前的那幾頁,相同的留言者,不同的筆跡,當然,最永恆的事物依然永恆。
這一天一夜裡,我面部的表情即使諾貝爾文學獎得主也難以充分貼切地形容其之萬一。
我心滿意足地離開了這家酒店。
而這家酒店,從此很不幸人心惶惶地傳說著一個鬼故事:有超過五十個人進了一間包廂,除了一個以外其他的就再沒見出來。而那包廂早已空無一人,彷彿從未有人光臨過一樣……
而酒店的收銀機裡無緣無故出現的大量冥幣為這一鬼故事提供了有力而恐怖的證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