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怖故事之西瓜

1、

北宋,政和元年。

夏末。

陳阿大行走在山路上。

天很高很藍,周圍是密密匝匝的玉米地,葉子已經開始變黃,玉米快熟了。很遠的地方,一個佝僂著身子的男人,牽著一隻羊,在山坡上慢慢地走。那是一隻黑山羊,它不叫,也不吃草,只是走,似乎有心事。

陳阿大走得很慢,他相信天黑之前肯定能趕回去。

他開了一家小酒店,在二十里之外。小酒店沒有名字,只是在門口掛了一個幌子,上面有幾個字:燒刀子、羊雜湯、熱饅頭。

對於飢腸轆轆的行人,這些字眼足夠誘惑。

半個多月前,陳阿大收到口信,表哥的兒子要結婚,請他去喝喜酒。他昨天去了之後才知道,表哥的兒子在婚禮前幾天失蹤了,一直沒找到。他在表哥家住了一夜,天剛亮就走了。他還得做生意。

表哥的兒子在城裡一家當鋪當夥計,陳阿大已經很多年沒見過他了。在陳阿大的印象裡,他還是一個光著屁股流鼻涕的小孩子,沒想到他都要結婚了,更沒想到他竟然在婚禮前幾天失蹤了。

世事無常。

陳阿大唏噓不已。

前面有一棵大樹,樹底下有一塊大青石。陳阿大走過去,坐下來,拿出酒葫蘆喝了兩口酒。他的背後是一片山坡,山坡上有幾個墳頭,長滿了荒草。

陳阿大解開扣子,用衣襟扇著風。

雖然已經是夏末了,但還是很熱。

山路寂寥,不見一個行人。遠處,那個牽著羊的男人也不見了。

一隻蟲子快速地從他腳邊爬走了。

陳阿大看了一眼,是一隻蜈蚣,長著密密麻麻的腳,看不到它的眼睛。他抬起頭,看見山路上出現了一個老太太。她用扁擔挑著兩個筐子,裡面裝著幾個花皮西瓜,正慢慢地走過來。

陳阿大死死地盯著她。他不知道這個老太太是怎麼出現的,似乎是在他低頭的一瞬間,她就冒了出來。

山路上,只有他和老太太兩個人。

陳阿大有些緊張。

幸好,老太太真的已經很老了,是那種讓人很放心的老。

老太太走到他面前,停住了。筐子裡的西瓜又大又重,她挑起來似乎毫不吃力,面不改色,也不喘粗氣。

陳阿大希望自己到她這麼大年齡的時候,也能有這樣的體力。

樹蔭下乾燥而清涼。

老太太定定地看著陳阿大。

陳阿大往旁邊挪了挪。

老太太也坐在了大青石上。

有一段時間,他們都不說話。如果她再年輕哪怕三十歲,陳阿大也不會如此沉默。可是,她太老了,他無話可說。

陳阿大雖然對她不感興趣,卻對她的西瓜充滿好感。

他有些渴了。

“你的西瓜賣嗎?”他終於開口了。

她考慮了半天才說:“賣。”

“怎麼賣?”

“十文錢一個。”

這個價格不算貴。

“給我來一個。”陳阿大掏出十文錢,給了她。

老太太收下錢,從筐子裡抱出一個西瓜,放在大青石上,變戲法般摸出一把砍刀,直直地盯著陳阿大,眼神不太友好。

“你幹什麼?”陳阿大嚇了一跳。

“切嗎?”她木木地問。

“切。”

老太太揮手一刀,把西瓜劈成了兩半。那西瓜的瓤很紅,汁水很濃稠,有點像血。她用袖子擦了擦砍刀,把它收起來,直直地盯著陳阿大,眼神還是不太友好。

陳阿大避開她的眼神,低頭看著西瓜問:“你怎麼不切了?”

“西瓜就應該切成兩半,用勺子挖著吃。”

陳阿大抖了一下,抬起頭,看見她手裡多了一把木頭勺子。那勺子看上去有年頭了,黑不溜秋的,有點髒。

“我又不想吃西瓜了。”他站起身,匆匆走了。走出去一段路,他回頭看了一眼,那個老太太還是直直地盯著他。

實際上,陳阿大這次出門的主要目的不是喝喜酒,而是為了避禍。

他殺人了。

幾天前的一個晚上,陳阿大關了門,獨自一個人喝酒。桌子上擺著一碗羊雜湯,兩個饅頭,一罈燒刀子,還有一盞昏黃的油燈。喝完酒,他剛咬了一口饅頭,聽見有人敲門。他放下饅頭,過去打開門,看見一個黑影站在門外。

“有水嗎?”是個男人,聲音有些沙啞。

“水用完了,有西瓜。”其實,店裡還有水,只是陳阿大想把沒賣完的西瓜賣出去。前些天,他托人從外地收購了一些西瓜,開始賣得挺好,不知道為什麼,這幾天沒人買了。

“西瓜怎麼賣?”

“五十文錢一個。”

這個價格很貴。

他猶豫了一下,說:“行,給我來個西瓜。”

陳阿大答應一聲,去櫃檯下把西瓜抱了出來。

那個人又說:“西瓜切成兩半,我要用勺子挖著吃。”他沒進門,坐在了門口旁邊的一塊石頭上。

陳阿大切好西瓜,抱給他,又給了他一把木頭勺子。

他肯定是非常口渴了,很快就吃完了一個西瓜。放下勺子,他把手伸進包袱裡,摸出一小塊碎銀子給了陳阿大。

陳阿大聽到了一陣悅耳的聲音,那是銀子相互碰撞發出的聲音。

“找錢吧。”那個人說。

陳阿大抬頭看了看天,又四下看了看。

月黑,風高,四下無人。

他覺得,應該做點什麼了。他返回店裡,抽出門閂藏在身後,又走到那個人面前,站住了。

“你的手放在背後幹什麼?”那個人警惕地問。

陳阿大一聲不吭,掄起門閂砸向了他的腦袋。

那個人一聲不吭,倒了下去。

陳阿大把他埋在了小酒店後面的山坡上。在那裡陳阿大有一塊很大的紅薯地,把那個人埋進去,上面蓋上紅薯秧,誰也發現不了。

自始至終,陳阿大都沒看清那個人的臉,更不知道他是誰。也許,他是一個外出經商的中年人,帶著賺到的錢回家孝敬父母。也許,他的妻子和幼小的兒女還站在門口,等他回家……

前天,陳阿大看見幾個捕快從小酒店門前走過,一邊走,一邊四下張望。他嗅到了一絲危險的氣息,決定出去躲兩天。

陳阿大又回頭看了看,那個老太太已經不見了。她為什麼要把西瓜切成兩半,讓他用勺子挖著吃?是巧合,還是在暗示他什麼?

又走了一陣子,他突然看見山路中間有一個切成兩半的西瓜,看上去還很新鮮,不知道是誰放在那裡的。

西瓜放在桌子上,人坐在桌子旁邊,這樣才正常。如今,它孤零零地躺在路上,周圍一個人都沒有,顯得十分詭異。

這是誰的西瓜?

或者說,這是給誰的西瓜?

2、

四周鴉雀無聲。

陳阿大慢慢地走了過去,看見那西瓜的瓤很紅,汁水很濃稠,有點像血。

是那個老太太切開的西瓜?

肯定不是。她不可能從他頭頂上飛過去。他已經在山路上走了半個時辰了,這期間只有一個騎馬的人超過了他。那是一個男人,滿臉絡腮鬍子。

陳阿大繞過西瓜,繼續朝前走。

再走十里路,他就到小酒店了。

天地間十分安靜,只有他的鞋底和砂石摩擦的聲音:“嚓,嚓,嚓,嚓,嚓,嚓……”

單調而寂寥。

山路兩邊的黃豆也快要成熟了,黃燦燦的一大片。地裡有一個稻草人。它張開雙臂,身上纏著黑色的碎布條,戴一頂破舊的草帽,耷拉著腦袋,模樣很喪氣。

陳阿大甚至都能聽見豆莢爆裂的聲音。

太陽已經偏西了。

前面出現了一個人,挑著擔子,正迎面走過來。陳阿大站住了。他害怕對方抱出一個西瓜,抽出一把砍刀,木木地問:“切嗎?”

那個人大約四十歲,臉很黑,皮膚粗糙,應該是常年風吹日曬的結果。他也停住了,眼神直直地盯著陳阿大的斜後方。

陳阿大回頭看了看,只看見一個稻草人。他覺得對方的行為有點古怪,就問了一句:“你看什麼?”

那個人還是盯著他的斜後方,說:“你買勺子嗎?”他的口音也有點古怪,肯定不是本地人。

陳阿大感覺他是在和身後的稻草人說話。他忍不住又回頭看了一眼,那個稻草人還站在原地,一動不動。

“你買勺子嗎?”那個人又問了一遍,語氣有點不耐煩。

“不買。”陳阿大說。

“你不吃西瓜嗎?”

“吃西瓜和買勺子有關係嗎?”

那個人神秘兮兮地說:“西瓜就應該切成兩半,用勺子挖著吃。”

陳阿大打了個激靈。他繞過那個人,走了。擦肩而過的時候,他蹭到了那個人的肩膀,感覺那個人的身體輕飄飄的,像魂兒一樣缺乏質感。

他一邊東張西望,一邊加快了腳步。

山路上還是那麼寂寥。

前面有一個村子,村口立著一塊石碑,上面貼著幾張通緝令。最早的一張通緝令已經發黃,墨跡模糊不清。有一張通緝令看上去還很新,上面畫著一個男人,長臉,小眼睛,蒜頭鼻子,鬍子很長。

陳阿大嚇了一跳。他覺得,通緝令上的男人長得有點像他。

難道那件事東窗事發了?

他不認識字,不知道通緝令上寫了些什麼。

前面走過來幾個小男孩,十歲左右,都背著書包。他們拿著彈弓,一邊走,一邊撿路邊的小石子,漫無目的地打。

他們背著書包,肯定是學生,肯定認識字。

陳阿大朝他們招招手,大聲喊:“那幾個小孩兒,過來,過來。”

他們停下來,警惕地看著他。其中一個小男孩拉起彈弓,瞄準了他的腦袋。

陳阿大拿出一些大棗和花生,又說:“你們幫我個忙,這些東西就給你們吃。”

有一個小男孩禁不住誘惑,湊了過來。

陳阿大指著通緝令,說:“你幫我唸唸這上面寫的是什麼。”

小男孩抬起頭,一字一字地念:“通,緝,令,案,犯,陳……”

他停了下來。

“怎麼不念了?”陳阿大著急地問。

“那倆字我不認識。”小男孩有些不好意思地說。

“認識什麼就念什麼。”

小男孩又接著念:“殺,人,越,貨,為,保,民,安,現,賞,十,兩,白,銀,捕,此,案,犯。”

“念完了?”

“念完了。”

陳阿大怔怔地站著。

“給我大棗和花生。”小男孩又說。

陳阿大把東西給了他。

小男孩接過去,看了他幾眼,又看了看通緝令上的畫像,警惕地說:“你和那個人長得有點像。”

陳阿大立刻把腦袋轉向別處。

小男孩快速跑開了。

陳阿大的心裡結了一個恐怖的疙瘩。如果那兩個字是“阿大”,他也不至於這麼害怕,大不了一走了之,亡命天涯。如果那兩個字不是“阿大”,他就可以放心大膽地回去,照常做生意。

可是,小男孩偏偏不認識那兩個字。

陳阿大的心只能懸在半空,上不去,放不下。

恐怖是什麼?

恐怖是模模糊糊,是若隱若現,是半遮半掩,是看得見卻摸不著。

如果一切都明明白白,恐怖也就不存在了。

陳阿大忽然不敢往前走了。

3、

距離他的小酒店還有七八里路。

往前走,還是往後退?

這是一個艱難的決定。前面可能是風平浪靜,也可能是殺機暗伏,後面相對安全很多。如果選擇錯了,這條寂寥的山路就變成了死路。

陳阿大進退兩難。

已經是黃昏了。如果再不走,天黑之前就回不去了。

那幾個小男孩已經不見了,天地間只剩他一個人。

陳阿大忽然想起一個人,決定去找他探探口風。那是一個樵夫,就住在這個村子裡,每天都要路過他的小酒店去賣柴,肯定知道前面發生了什麼事。

樵夫住在村子北頭,孤零零的幾間茅草屋,沒有院牆。

陳阿大站在門口,往裡看了一眼。

屋子裡沒有人,空蕩蕩的,除了一張床,只有一張方桌,上面放著一個切成兩半的西瓜。那西瓜的瓤很紅,汁水很濃稠,有點像血。

又是切成兩半的西瓜。

陳阿大感覺這個世界已經不正常了。

“陳阿大!”背後有人喊了一聲。

陳阿大抖了一下,轉過身,看見樵夫僵僵地站著,手裡拎著一把砍刀,表情有些陰鬱。他嚇了一跳,問:“你幹什麼?”

“你幹什麼?”樵夫反問。

“我去親戚家喝喜酒,路上有些渴了,想找你討碗水喝。”

樵夫看著他,突然說:“水沒了,有西瓜。”

陳阿大又抖了一下。他膽戰心驚地看著樵夫,忽然覺得他的神情和平時不太一樣,彷彿換了一個人。難道在他的身體裡,藏著另外一個人?

陳阿大不敢再想了。

“進屋。”樵夫硬硬地說。

屋子裡有一股怪異的氣味。牆角滿是蜘蛛網,十幾個核桃大小的蜘蛛趴在上面,表情陰鬱地看著這個世界。它們是黑色的。這間屋子裡缺乏色彩,除了黑色就是灰色,只有一抹西瓜紅,顯得十分突兀。

“你吃西瓜。”樵夫蹲在方桌旁邊,拿出了兩把勺子。他家連個板凳都沒有。

陳阿大湊過去蹲下,沒吃西瓜,試探著問:“你今天去賣柴了嗎?”

“去了。”

“沒碰上什麼事吧?”

樵夫放下勺子,定定地看著陳阿大。他的嘴角有一些西瓜的汁水,一點點流下來,像血一樣。他說:“在你的小酒店後面,有人發現了一具屍體,捕快正在調查。”

陳阿大竟然鬆了一口氣。

至少,他知道下一步該怎麼辦了。

樵夫說:“聽說,是一個放羊的人發現了屍體。”

陳阿大立刻想到了那個佝僂著身子牽著羊的男人,是他發現了屍體?

樵夫又說:“他在樹底下乘涼,一抬頭,看見樹上吊著一個死人,你說嚇人不嚇人?”

“屍體是在樹上發現的?”陳阿大的心又懸了起來。

“聽說是。”

“不是從地裡挖出來的?”

樵夫盯著他,狐疑地問:“什麼意思?”

陳阿大支支吾吾地說:“我聽人說屍體是從地裡挖出來的。”

樵夫想了想,說:“也可能是從地裡挖出來的。”

“到底是在樹上發現的,還是從地裡挖出來的?”陳阿大追問。

樵夫有些沮喪地說:“我也不知道。”

陳阿大心裡那個恐怖的疙瘩更大了。

“死的是什麼人?”他又問。

“不知道。”

“多大年紀?”

“不知道。”

“是高是矮?是胖是瘦?”

“不知道。”樵夫低頭吃了幾口西瓜,突然抬起頭問:“不會是你幹的吧?”

“當然不是。”陳阿大虛虛地說。

樵夫意味深長地笑了一下,沒說什麼。

陳阿大離開了。那一半西瓜還在方桌上,他一口都沒吃。

天已經黑了。

以前,他從不害怕走夜路。現在,他的心裡充滿了恐懼。他心裡有鬼了。最後,他索性什麼都不想了,繼續朝前走。

一切都不確定,他必須回去搞清楚。

起風了,很大。

有個軟綿綿的東西飛快地蹭了一下陳阿大的臉,又飛走了。

他嚇得打了個哆嗦,覺得那是一隻飛蛾。就在他驚魂未定的時候,那東西又蹭到了他的臉。他壯起膽子一把抓過去,竟然抓住了。是一張軟綿綿的紙,形狀是圓的,中間有一個方孔。

是紙錢!

他驚恐地看著四周。

天太黑了,什麼都看不見。

他記得這附近沒有墳地,哪裡來的紙錢?他小心翼翼地往前走了一會兒,看見很遠的地方隱約有亮光。他知道,那是一個荒廢的驛站,只有一間石頭房子,沒門沒窗。他拚命地奔了過去。

距離石頭房子還有三丈遠,裡面的亮光突然消失了。

陳阿大一下停住了腳步。

是風吹滅了燈?

這麼巧?

如果不是風,是人吹滅了燈,那這件事就多了幾分鬼祟的味道。

陳阿大看著黑糊糊的遠方,他的小酒店在五里路之外等著他,或許,還有幾個捕快也在那裡等著他。他把目光收回來,看著眼前黑糊糊的石頭房子。裡面肯定有人。只是,那個人的面目模糊,居心叵測。

他感到嗓子發乾。

說不清是因為口渴,還是因為恐懼。

思考了半天,他覺得還是石頭房子裡相對安全一些,於是硬著頭皮走了進去。

因為經常有人在這裡歇腳,地上鋪著一層厚厚的稻草。

陳阿大摸索著坐下了。

那個人一聲不吭。

陳阿大能感覺到他的呼吸聲,很粗,很急促。雖然看不見那個人的臉,但是直覺告訴他,那是一個男人。

“我路過這裡,進來歇歇腳。”陳阿大試探著說。

對方一聲不吭。

“你是哪裡人?”

對方一聲不吭。

“你有沒有火折子?”

對方還是一聲不吭。

無意間,陳阿大的手碰到了一個涼涼的東西。他下意識地把手抽了回來,仔細一想,覺得不對頭,伸出手摸了一下,是半個西瓜,再往旁邊摸了摸,又摸到半個西瓜。

又是切成兩半的西瓜。

這是今天的第四次。

這附近的人都不富裕,家裡人又多,好不容易買一個西瓜,通常要切成好多塊分著吃,現在怎麼都改成切成兩半,用勺子挖著吃了?

這裡面肯定有鬼。

陳阿大往旁邊挪了挪,想躲開那兩半西瓜。他的手又摸到了一個更可怕的東西,是一張軟綿綿的紙,形狀是圓的,中間有一個方孔。是紙錢。

現在,他的右邊是切成兩半的西瓜,左邊是燒給死人的紙錢,面前是一個面目模糊居心叵測的人,背後是牆,他沒有退路了。

“我叫陳阿大,就住在附近……”他試著討好對方。

“你叫陳阿大?”對方打斷了他。

“是。”

那個人用火折子點著了燈。

石頭房子裡頓時變亮堂了。

陳阿大覺得他有些眼熟,似乎在哪裡見過。

“我是你表哥的親戚。”他說。

陳阿大想起來了,昨天在表哥家見過他。當時,他蹲在角落裡,不停地搓著手,很著急的樣子。

“你怎麼在這裡?”陳阿大問。

“幫你表哥找兒子。村子裡的男人都出去找了。”

“還沒有消息?”

“沒有。”

“這西瓜是你的?”

“出門在外帶個西瓜,又解渴又解餓。”

“這紙錢也是你的?”

“走夜路最怕遇見鬼擋道,身上帶點紙錢,隨手撒幾張,就當過路費了。”停了一下,他有些不好意思地說:“剛才我聽見外面有動靜,以為是山賊,就吹滅了燈,一直沒說話,沒嚇著你吧?”

“沒,沒有。”

他突然湊了上來,神神秘秘地問:“你喜歡吃西瓜嗎?”

陳阿大聞到他身上有一股膻味,悚然一驚:難道他就是那個佝僂著身子牽著羊的男人?難道他就是那個發現屍體的放羊人?

他一直盯著陳阿大,眼珠子亮亮的。

4、

一陣風吹進來,火苗晃了晃,那個人的影子也晃了晃。

陳阿大說:“我不吃西瓜。”

他抱起一半西瓜,說:“我就喜歡把西瓜切成兩半,用勺子挖著吃。”

陳阿大乾笑了一聲,沒搭話。

他不知道從哪兒摸出一把勺子,吃了幾口西瓜,說:“我聽說前面有人發現了一具屍體,捕快正在調查。”

陳阿大聽出來了,他不是發現屍體的那個放羊人。

他又說:“我打算去看看死的那個人,是不是你表哥的兒子。”

“希望不是。”陳阿大說。

他吃了口西瓜,歎了口氣,沒說話。

沉默了一陣子,陳阿大的腦子裡突然迸出一個可怕的念頭:他砸死的那個人,不會就是表哥的兒子吧?

這個念頭把他嚇了一跳。

他閉上眼睛,不敢再往下想了。過了一會兒,他問:“我已經很多年沒見過表哥的兒子了,他長什麼樣兒?”

“個子不高,也不矮。”

陳阿大回憶了一下,那個人站在他面前,身高和他差不多,不高也不矮。他又問:“是胖還是瘦?”

“有點胖。”

陳阿大記得那個人很胖,去埋他的時候,費了好大力氣。他接著問:“是有點胖,還是很胖?”

“這兩年我也沒見過他,他現在多胖我不知道。”停了停,他又補充了一句:“以前是有點胖。”

兩年過去了,有點胖有可能會變成很胖。

一切還是不確定。

陳阿大又想起那個人的聲音有些沙啞,又問:“我記得他小時候說話有點沙啞,現在好了嗎?”

“還是那樣。”

身高和聲音都對上了。

陳阿大覺得,那個被他砸死的人有一半的可能是他表哥的兒子。

那個人一邊用勺子挖著西瓜吃,一邊說:“你表哥那兒子,從小就喜歡把西瓜切成兩半,用勺子挖著吃……”

又是切成兩半的西瓜。

又是用勺子挖著吃。

又是把西瓜切成兩半,用勺子挖著吃……

陳阿大的心裡充滿了陰森之氣。

他深吸了幾口氣,思前想後。

先是那個老太太,把西瓜劈成了兩半,讓他用勺子挖著吃。緊接著,山路上出現了一個切成兩半的西瓜,周圍卻沒有人。然後在樵夫家,他又見到了切成兩半的西瓜。現在,他面前的那個人正在用勺子挖著西瓜吃……

如果不是巧合,那就只剩下一種可能:恐怖的西瓜一直在鬼鬼祟祟地跟著他!

陳阿大繼續思考,又發現了一個更加驚悚的細節:恐怖離他越來越近!

那個老太太對他來說是陌生人,樵夫和他是點頭之交,眼前這個人是表哥的親戚,也可以說是他的親戚,下一個把西瓜切成兩半用勺子挖著吃的人會是誰?

千萬別是表哥的兒子,陳阿大想。

那個人吃完西瓜,打了幾個嗝,躺了下來,看樣子是準備睡覺了。不知道為什麼,他躺在了門口。陳阿大如果想離開,必須從他身上跨過去。

陳阿大心裡的陰影更加濃郁了。

油燈的火苗掙扎了幾下,滅了。

漆黑一片。

陳阿大越來越後悔。如果沒幹那件事,他現在已經是酒足飯飽,躺在乾燥溫暖的床上睡著了。可是現在,他就像野狗一樣,蜷縮在潮濕的廢棄房子裡,惶惶不可終日。

在驚恐不安中,他睡著了。

他的小酒店在五里之外,靜靜地等著他。一個黑影坐在小酒店門口旁邊的一塊石頭上,抱著半個西瓜,用勺子挖著吃。

太黑了,看不見他的臉,只能看見他的輪廓。

他很胖。

這一夜似乎特別漫長。

5、

天亮了,是個陰天。

陳阿大做了一個夢。

在夢裡,他不管走到什麼地方,都能看見一個切成兩半的西瓜,旁邊還有一把木頭勺子。最後,他無處可逃,只好挖了一個坑,把自己埋了起來。剛埋好,頭頂上響起一個沙啞的聲音:“西瓜切成兩半,我要用勺子挖著吃。”

陳阿大猛地睜開了眼睛。

那個人已經醒了,坐在門口怔怔地看著外面。

“等你半天了。”他說。

陳阿大問:“你等我幹什麼?”

“我不認識路,你帶我去看看死的那個人,是不是你表哥的兒子。”

“行,走吧。”陳阿大有些遲疑地說。

山路上依舊寂寥。

那個人一邊走,一邊不停地拋灑紙錢。風很大,那些紙錢在空中飄飛,都向北邊去了。陳阿大砸死的那個人,就埋在北邊的山坡上。

陳阿大的胃一下下抽搐,與飢餓有關,也與恐懼有關。

走了一陣子,已經能看見小酒店了。

遠遠地看,一切正常。

陳阿大不安地四下看了看,謝天謝地,周圍沒有切成兩半的西瓜,也沒有用勺子吃西瓜的人。

他的心裡還是很亂。

如果被他砸死的那個人真是表哥的兒子,怎麼辦?

捕快會不會找上門?

小酒店的桌子上,會不會放著一個切成兩半的西瓜,旁邊還擺著一把木頭勺子?

夜裡,會不會有人敲門?

到了。

一個胖子背對著他,蹲在小酒店門口旁邊的一塊石頭上,抱著半個西瓜,用勺子挖著吃。他的身旁有半個已經吃完的西瓜,一群蒼蠅圍著它,“嗡嗡”地飛。

陳阿大的胃抽搐得更厲害了。這一次,與飢餓無關。

西瓜的汁水從胖子的手上流下來,像一條條蚯蚓,鑽到他的袖子裡。

他一直沒回頭。

陳阿大盯著他的腦袋,想看看他的腦袋上有沒有傷。可是,他戴著一頂斗笠。又沒下雨,也沒有太陽,他戴斗笠幹什麼?

那個人吃完西瓜,慢慢地站起來,慢慢地轉過了身。他的腰上掛著一塊腰牌,還有一根繩子。他是捕快。

陳阿大的腿一下就軟了。

胖捕快盯著他們,硬硬地問:“幹什麼的?”

陳阿大沒敢說話。

表哥的親戚說:“家裡丟了一個人,我出來找找。”

胖捕快說:“後面山坡上發現了一個死人,你跟我去看看。”他的眼睛一直躲在斗笠下,顯得有些陰森。他又把腦袋轉向陳阿大,問:“你是幹什麼的?”

陳阿大指了指小酒店,說:“這個小酒店是我開的。”

“你在這等著,不許離開。”他吹了聲口哨,小酒店後面竄出兩個捕快,一前一後把陳阿大夾在了中間。

胖捕快和表哥的親戚離開了。

陳阿大坐在門口的石頭上,顯得有些垂頭喪氣。

那兩個捕快站在他面前。其中一個捕快很瘦,另一個很老。老捕快的眼睛雖小,眼神卻很凌厲,上下打量著陳阿大,似乎要看穿他的五臟六腑。

陳阿大惴惴不安。

過了一陣子,老捕快從懷裡摸出一張紙,打開,低頭看了半天,又抬起頭死死地盯著陳阿大,慢慢地問:“你叫什麼?”

“陳阿大。”陳阿大猜測老捕快手裡拿的是通緝令,上面的畫像有點像他。

老捕快的眼神更加凌厲了。

陳阿大的心都快跳出嗓子眼了。難道那兩個字真是阿大?難道那件事東窗事發了?老捕快一直盯著陳阿大,不說話。他肯定認識那兩個字,可是他一言不發。

還是沒有答案。

一切還是不確定。

陳阿大快要崩潰了。

從小酒店後面的山坡上傳來口哨聲。瘦捕快飛快地跑了過去。過了一會兒,他又跑了回來,面無表情地問陳阿大:“你家裡有鐵鍬嗎?”

陳阿大指了指小酒店旁邊的一個小棚子,說:“那裡有。”

瘦捕快拿了鐵鍬,又跑向了那片山坡。

他要鐵鍬幹什麼?

陳阿大想了想,腦袋一下就炸了:他們肯定發現了那個人的屍體,要用鐵鍬把他挖出來!

完了,一切都完了。

陳阿大面如死灰,徹底崩潰了。

過了一陣子,胖捕快回來了,身上和手上沾了不少土。很顯然,他剛才在挖什麼東西。他盯著陳阿大,冷冷地說:“你跟我過去認屍。”

陳阿大沒動彈。沉默了一會兒,他喃喃地說:“不用認屍了,那個人是我砸死的。”

胖捕快盯著他,半天沒說話。

其實,如果陳阿大什麼都不說,他一點事都沒有——胖捕快只是想讓他去山坡上看看,認不認識那個在樹上吊死的女人。還有,瘦捕快拿鐵掀不是要挖屍體,而是要挖紅薯。他們都餓了,打算挖幾個紅薯烤著吃。

半個時辰之後。

在陳阿大的指認下,捕快們在紅薯地裡挖出了那個人的屍體。表哥的親戚過去看了看,搖搖頭,說不認識。那個人不是陳阿大表哥的兒子。

現在,一切都完了。

對了,還有一件事:這幾天,附近幾個村子的西瓜大豐收,賣不掉,只能便宜處理,一文錢能買三個。

《999個短篇鬼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