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玉屍

一、楔子

昔有暹羅方士羅尼娑婆,言壽三百歲,館於南岸山谷,造延年藥,山人疾則往求,佢出山中紅石臼,入泉於內,或熱如滾血,或冷如寒漿,方士使山人飲,旋即愈,遂神名遠播。

端州府衙門的巡檢司後院監牢,二更天。

只有一盞油燈,看守的皂隸倚在桌旁瞌睡,忽然監門被推開,帶進一陣冷風。

最末的一間牢房裡,有個少年正挨牆閉目打盹,看神情似乎困頓至極,微微滲出的冷汗沾濕凌亂的額發,手腳上更是遍佈血痕,顯然受過酷刑。他知道有人來了,微睜一睜眼又闔上。

廊道那廂衣袂綾綢拂動,緩緩走來一位華服的年少公子,他於牢房的木柱隔斷外佇立,像是欣賞一幕華美畫卷般打量牢內的少年人。

過了一會那公子開口道:“前日在下已去禹門坊曾家提親了,你不想知道在下求娶的是曾家哪一位小姐?”

牢裡的少年抬目看了他一眼,黑暗中面色沒有任何波瀾,很快就閉上眼,將頭歪向裡邊。

公子並不著惱,又道:“禹門坊那幾條人命,巡檢司是查不到兇手的,除非你再捨了這副皮囊,不然休想逃脫這世間牢籠。”

捨了這副皮囊……公子的話終於使得牢裡的少年人有幾分觸動。他仍保持一動不動,但那雙目光,卻炯炯地落在斑痕霉花的牆壁上,心思不知朝向哪方。

二、紅寨

往西江溯流而上五十里,登岸後有一處山谷。谷內有錯落的幾處寨子,混居著瑤人和漢人,兩下通婚融合得久了,漸漸也就分不太開。

天剛大亮,一隻大船徐徐靠岸,上岸的人各色嘈雜,有收山貨的販子,也有遠地歸來的瑤人,但當中最打眼的是三個作武夫打扮的漢子。三個人在寨子周邊逛了一圈,時近中午才回到碼頭附近唯一的一座茶寮坐下,隨意點了壺茶,又叫了幾碗餛飩。

“盛捕快,這裡幾個寨子的瑤人自稱紅瑤,和粵西一帶其他的瑤族村寨都不一樣,聽說是因為寨子後面有野生的大片紅萱草,就是金針菜,寨民就拿來曬乾倒賣到省城,靠賣這類山貨,一年都有不小收益。加上極少跟外面人通婚嫁娶,所以幾個寨的人口加起來只有三四百左右……這地方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你說趙捕快在這失蹤的,難道咱挨家挨戶去搜?”鄭青道。

“不行,只能慢慢查探。”盛全沉著臉,“叫全哥,怎麼又忘記?”

“咳,叫順口了。”鄭青閃了舌頭,眾人也心裡沒底,遂都不說話了。

端州府巡檢司的趙捕快趙肆是出來追找一個人的。端州府城郊,西江畔的禹門坊甚有名望的書香門第曾家,有一位二小姐芳齡二八,今年八月剛下聘給鄰近的封州縣丞司舉人家,可這位即將出閣的新娘子不知怎麼就不樂意,竟與應承婚事的父親吵翻了臉,終於在這月初一納吉之日後,半夜裡跑出了家門。據禹門坊的街坊說,天沒大亮時,曾看見很像曾家姑娘的人穿著一身灰衣裳,到碼頭上了一艘渡船。曾家的人報到官府,巡檢司便叫趙捕快循著那時辰的渡船去找,大概描述一下形貌,船家就說那姑娘生得精細白淨,所以確有幾分印象,但她在紅瑤寨碼頭就下了船,之後再沒見過。

想來只是找人,於是初三日一早,趙捕快便一個人直奔紅瑤寨,從此就斷了音信,到初七時巡檢司的李毅觀李大人也坐不住了,派出同是捕快的盛全,由他帶兩名皂隸,也就是鄭青和鄭雲兄弟倆,也走一趟紅寨村。

“幾位壯士來紅寨探親?”茶寮小二過來加茶水,順口搭茬。

“來看看你們這的山貨。”盛全隨口道,“難道只有紅寨的金針菜是天生紅色?”

“嘿嘿,我們就是專門來找你們紅寨這種金針菜。”鄭雲是個活絡人,對小二道,“我聽城裡的販子說,紅寨這裡水土與別處不同,當地人還流傳一個故事,在三百年前有一個仙人降臨,為幫助這裡貧困的瑤民,在土地中施展仙術,於是生長出這樣神奇的紅菜。”

“那是當然!紅寨有神仙庇佑。”小二生得小鼻子小眼,但笑得天真洋溢,“對了,我看幾位壯士生得好生威猛精神,前幾日也有像你們幾位一樣的一位壯士來過,同樣在本小店喝過茶。”

“哦?是這麼高,有一把鐵絲兒鬍子模樣的?”鄭雲忍不住問。

“對啊,他說來探親的,三十年沒回來過了。”小二附和道。

“那你知道他去哪了?”鄭雲有點興奮。

“我們老闆讓他去屠老頭家問,喏,就是往裡走,柿子樹山坡上最大的那幢竹樓,他家山貨又好,給點錢可以借宿,你們問問他去。”

“哦。”盛全估摸這小二是替那戶姓屠的人拉生意的,便點頭不理,四人吃完東西離開,在山寨之間又尋摸了一下午,可還是沒有分毫收穫,眼看日落西山,只得找到那柿子樹山坡上的屠家,打算找個地方住下再說。

姓屠的人家看起來應是當地富戶,但也無甚特別,有個二十出頭的醜姑娘接待他們,說屠老爹進山去了,想住宿一人給十個銅錢就行,還有簡單的茶飯供應。三個人簡單吃完洗漱過,便湊合睡下了。

卻不想,半夜就出了狀況。

月斜窗角,鄭雲睡到半夜迷迷糊糊起來撒尿,無意中瞥了窗外一眼,黝黑的叢林中閃動著許多光點,遠處有許多人點著火把在走動!

鄭雲抖了抖立刻醒了,回頭去拍盛全他們:“全哥,快、快起來!”

那兩個也都是警覺之人,當下起身去看,盛全很快看明白:“他們在往山裡走?那邊是不是他們種黃花菜的花田?”

“對啊。”鄭雲附和道,白天他們探過周邊地形,這紅瑤寨主要是靠種植販賣黃花菜這類山貨為營生的,這些人大半夜上去是幹嗎?

“走吧,去看看便知。”盛全綁好襪腿,便率先下樓去。

他們循著溪水跟上去,漫山遍野的花田旁有一條山溪,潺潺的水聲可以掩藏他們的腳步聲。

那道零星的火線大約蜿蜒在數十丈外,除了草木搖晃的 “沙沙”聲,什麼也聽不到。

幾個人有點乾著急,鄭青忽然從褲腿裡拔出一把匕首:“全哥,咱摸到後面去,撂倒幾個跟著那夥人不就行了嗎?”

“你是兵不是賊。”盛全皺了皺眉,但也沒想到更好的方法,三個人部署了一下,當真朝那隊伍後方潛行過去。

吊尾的幾個人年紀略大,穿著瑤家的花紋坎肩,拿著幾捆繩索沒拿火把,正好方便他們偷梁換柱。

此時隊伍已經上到山坡那一頭,聽到前方有人喊:“泉眼裡真出紅沙子了!”

“繩子呢?”

盛全三個人故意走在火把照不到的地方,把繩子遞過去,前面的人也沒注意,都很焦急似的往大片花田深處走。領頭的一群人裡有個十六七歲模樣的少年不時回頭斜視他們,盛全幾人趕緊側過臉。

所謂的泉眼在坡地的低窪處,大大小小錯落著,最大的有一頭牛身子寬,最小的則只有拳頭大,此刻正“咕咚咕咚”往上冒著水,火光裡確實看起來紅彤彤的。

盛全幾人面面相覷,就因為這事大半夜跑上來?看泉眼要繩子幹什麼?

一個特別魁梧的壯漢站在最前頭,他旁邊的人指著最大的那口泉眼道:“那天晚上我就是看那男的長得眼生,跟過來看,他居然追著一個姑娘跑,那姑娘從這跳下去,那男的也跟著跳下去了。”

這話一出,盛全幾人的心也提了起來。

有人附和說:“都死在裡面了吧?泉眼冒紅不吉啊!”

“閉嘴!”壯漢突然暴喝一聲,他轉過身來,火光映在他身上,瑤家花紋的背心大敞下,胸口露出一格格駭人的鼓脹肌肉。壯漢掃視眾人:“誰下去看一下?”

“下去?”眾人都驚住了,紛紛後退。只有那個十六七歲的少年人站在原地不動,他正用若有所思的表情看著泉眼,過了會兒,才慢慢舉起手:“我去。”

接著,那少年忽然往盛全身上一指:“讓他跟我一道下去。”

“什麼?”鄭青第一個喊起來,他把手裡的繩子往地上一扔,“這底下才多寬?一起下去不是找死嗎?你想死別帶上別人啊!”

“死不了。”少年淡定地撿起繩子。盛全盯著這少年人,忽然覺得他有點眼熟,旁邊鄭青還想咆哮,他立刻出手攔住,然後朝少年一抱拳:“這位小哥,該怎麼做還請指教一二。”

“地下有很多岔道,找兩塊大石頭來,在人身上捆緊沉下去就行了,你們兩個在上面接應。”少年很快相中不遠處一棵最粗的樹,拿著繩子的一端走過去固定在樹身上。盛全看著他,便也拿著手裡的繩子過去依樣畫葫蘆綁好。

鄭青和鄭雲哥兒倆不知盛全葫蘆裡賣的什麼藥,還呆呆站在原地,壯漢問道:“你們去搬石頭過來……還有你,是誰家的?看著面生。”

“屠家的夥計。”少年已經綁好走了回來。

壯漢不信任地盯著他看了一會,又轉向鄭青幾個:“你們呢?”

鄭青倆人的心一下提到喉嚨眼,那少年卻輕飄飄地扔過來一句:“屠老爹的貨你們都備好了嗎?那三百斤黃花別沾到露水。”

“哦、哦,捆好了!”鄭青的反應還算快,連忙打著哈哈道,旁邊有人小聲嘀咕:“屠老爹的生意越做越大啦?”

壯漢不作聲了,大伙搬來壓田頭的大石板,來到最大的泉眼邊,少年和盛全相互幫著將石板綁在身上,兩人離得近,少年人用最長的一根繩子,兩端分別繫在自己和盛全的腰上:“我先下去,你跟著下來,把繩子攥緊不要鬆開……還有,趙捕快就在下面。”

他最後一句話說得很小聲,卻如水入滾鍋,把盛全幾人都聽得一怔。盛全盯著少年的臉:“他死了?”

“不一定。”少年還是波瀾不驚地答了句,三人對視一眼皆點點頭,那少年深吸一口氣,便捏著鼻子跳入泉眼中,盛全雖然心裡打怵,但心中靜數幾下,便也學著他的模樣跳了下去。

三、泉底

甫一進水的感覺很不好受,泉眼的水是憑著一股衝力往上冒,而盛全只能抱著大石頭盡量不動地往下沉,口中雖然憋著一大口氣,但隨著耳目被水流包裹,還是覺得難以言喻的難受,很快胸口到喉嚨就像要炸開一般。

不知先下來的那個少年是什麼情況,但從腰上那聯繫兩人的繩子的感覺來看,那少年正快速地往下墜去,盛全幾乎是被他扯著一路下沉。

越往下水越冷,不知過去多久,盛全已全身麻木,雙手開始在四周撲騰,原以為會有巖壁可以借力,但觸手全是佈滿細密沙礫物的上湧水流,他開始憑著本能求生,想扯開身上的大石,但繩子捆得死緊,完了……就在這一念之間,身體猛地被什麼東西撞了一下,水流方向突然改變,另一股衝力將他橫向推了出去,很快臉就露出奔湧的水面。他拚命張嘴呼吸,又用手抹幾把臉和耳朵,直到耳中的水都抖出去大半,才聽到少年的聲音從附近傳來:“……快,這邊!”

“哦……”盛全暈頭轉向地跟著划水。

巖壁常年被地下水流沖刷,已變得平滑無比,其上還生著滑膩的苔類,盛全手足並用地不知道又跟著游了多久,突然碰到一根觸感完全不一樣的東西——這麼深的地底竟然有一根鐵鏈!

盛全像抓到救命稻草一樣死死抱住鐵鏈,沒想到才劃出十幾步,腳下猛地踏空,緊接著一股吸力將他拖拽著往前方衝去。他被水流猛地帶出,人被拋在半空七葷八素,又一次以為這回死定了時,後脖領忽然被什麼東西一拽,間隙中傳來少年的聲音:“抱住頭!”

說著兩個人就如離弦的箭般飛了出去,直到再次“嘩”地落進水裡。這次是寬敞的水面,盛全被正面拍進水裡,幸虧有胸前的石板,他只是震得發昏地沉下去,很快他又被少年那隻手提了出水,同時臉上被甩了一巴掌:“醒醒!”

“這是哪裡?”盛全勉強穩住心神,四周仍然一片漆黑,什麼都看不見。

“這是地底的水潭。”少年的聲音傳來,伴隨“嘩嘩”的划水聲,他似乎朝著一個方向而去。

“哎!你去哪?”盛全趕緊循著水聲跟過去。

“找人。”那少年乾脆地說道。

“找誰?”盛全雖然頭被轉得發懵,但還是很謹慎地問。

“你不是來找趙捕快?”黑暗中少年回頭直接問了一句。

盛全立刻便不說話了,跟著少年的身後一直走,慢慢水淺下去,但地底下特別潮濕陰冷,他開始止不住地打哆嗦,又問:“剛才那些鎖鏈是怎麼回事?這裡到底是什麼地方?”

少年沒搭理他。

說話間兩個人就出了水面,盛全覺得自己走在十分光滑的石頭上,正想著下一步該怎麼辦時,突然前方的少年立住:“噓,你聽!”

盛全馬上屏息靜氣,這裡十分空曠,仔細辨認了一下,果然聽到某個方向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響,像是人在說話。

“誰?”盛全立刻繃緊了神經,他慢慢低身,抽出綁腿裡藏的匕首,然而再往前走一步,腳下突然踩到什麼奇怪的東西 嚇了盛全一跳。

“呲——”前方一星火苗陡然升起,少年身上居然帶了火折子,他俯身去照兩人腳下,地上有些散碎白花花的東西,是骨頭!

“沒事,是村民扔下來的牲口。”少年若無其事地繼續往前走。

地勢緩緩向上,腳底逐漸沒那麼滑膩了,少年的目光一直聚精會神地望著前方,很快兩人來到一簇巨大的熔岩石柱前,這時窸窣的聲音更明顯,依稀能聽清是個男人的聲音。盛全有幾分激動地喊了一句:“趙捕頭?”

那細碎的聲音立刻停止了,接下來是死一樣寧寂。

盛全緊張地去看少年,後者也是一臉凝重。兩人繞過石柱,柱子後面居然是兩個天然的岔道口,少年毫不猶豫地往其中一條路走去。

“滴咚——”一滴水落在地上。

盛全突然吃了一驚:“你看那是什麼?”

狹短的通道幾步就到盡頭,前方有光,細看是一堵淺紅色的巖壁,彷彿是一頂紅羅帳,也不知是什麼質地,天然地帶有折疊拖垂的紋理,其中微微閃爍著細密的光點,應是某種發光的礦石。兩人再往前幾步,那紅羅帳露出全貌,原來是一座巨型摺瓣狀的鐘乳石。

“有人!”盛全眼尖叫出聲來,那石羅帳中恍惚有個人坐在那裡一動不動。

少年擺擺手制止他,低聲喝道:“別出聲!”

兩人又向前走幾步,盛全只顧盯著人影,沒想到側面一股風襲來,緊接著眼前一黑,少年手裡的火折滅了!

盛全好歹是習武之人,當下橫刀在前,耳聽四面,一記破空風從右側吹來,他瞬即以刀劃去,刀尖一晃,好像觸破什麼,盛全氣急:“何人偷襲?”

他這一聲吼完,前方一陣刀刃摩擦,卻聽得一個熟悉的聲音響起:“老盛?”

是趙捕頭趙肆的聲音!

“老趙?”盛全立刻認出來了。

同時洞壁內漸漸又亮起微弱的火光,少年又吹起火折,不知何時他手中多了一把鋼紋暗斕的短刀,正架在一個人的頸側,而那人一身血污襤褸,雙眼已成為兩塊濡濕的血疤。盛全看清眼前情形,驚得瞠目結舌:“你怎麼這樣了?”

少年見盛全認得此人,才慢慢移開短刀,盛全則上前一把攥住趙肆的肩膀:“老趙!你怎麼……”

趙肆搖搖頭,他手裡拿的只是一段石筍,似乎剛才一擊已耗盡他全身力氣,盛全攙著他慢慢坐下。

“你怎會傷得這麼重?”

“我眼睛壞了,耳朵……也聽不靈。”趙肆艱難地說著,盛全急著架起他:“咱找路出去,給你治傷!”

一直不作聲的少年此刻也彎身下來,審視趙捕頭:“那曾家的小姐呢?”

“啊對!”盛全也想起來,“你不是追著曾家小姐來這的麼?”

“嗯……她沒事,躲在那邊……”趙肆伸手指了個方向,少年立即起身離去,但走出幾步他又立住,有些狐疑地轉回頭望著他:“你的眼睛怎麼回事?”

“我沒事……”趙肆擺擺手作勢要他快去。

“你快去吧。”盛全不明白那少年怎就猶豫起來,也催他快走,少年默不作聲看著二人,又四周找找,發現旁邊岩石上有個縫隙,便把燃著的火折插在縫隙裡,這才循著他指的方向走去。

“老趙,我扶你起……”就在盛全撐起趙肆的時候,對方突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衝他擊出雙拳,盛全毫無防備之下硬生生承受一記重擊,登時只覺胸口如中大錘,猝不及防就往後倒去。但趙肆還不罷休,趁著空擋劈手就奪過他的匕首,再向他面門刺去——

“當!”盛全只覺得眼前有什麼東西閃過,一把暗紋斑斕的短刀橫在兩人之間,恰恰穿過趙肆那舉刀的手腕,將之一同釘在巖壁上。

“躲開!”少年人一聲暴喝。

盛全轉頭一看,少年人不知什麼時候已經回來,他還保持著甩出刀後的動作。

盛全當下也明白過來,連滾帶爬地挪離趙肆身邊。少年冷面走來,冷冷地瞪著他:“說,曾家小姐在哪?”

趙肆的腦門上青筋都疼爆了出來,他喘了幾口粗氣,根本說不出話來。

盛全被這陣仗驚得不知所措:“老趙?”

少年見他不說,也不拖延,略俯身猛地拔出刀,卻用刀的前端去刮趙捕頭的眼睛:“你根本沒瞎,你是故意在這裡埋伏我們的。”

“什麼?”盛全看著少年平整的刀頭在趙捕頭臉上動了動,果然眼睛上兩塊血污就被撇開,微弱的火光中露出兩隻完好的眼睛。

“老趙!到底怎麼回事?”盛全抑制不住地想撲過去抓住這人問個明白。

趙捕頭睜開眼,卻梗著脖子不作聲。

“你是這個紅寨的人?”少年瞇一瞇眼。

盛全的腦子裡突然浮現起白天在碼頭那家茶寮時,小二打著哈哈說那壯士是來探親的,三十年沒回來過……

“老趙!你是這裡人?可你是公差,你這又是作甚?還有……巡檢司那邊你要怎麼交代?到底怎麼回事?”盛全急得也過去扯趙捕頭的衣服,卻被少年用刀擋開。

“你想幹什麼?”盛全仰頭望向少年,他略長的亂髮隨意地束在腦後,低下頭散碎的劉海幾乎遮過半邊臉頰,看不清他的神情,但此時他架到趙肆喉嚨動脈處的刀,已經斜斜刺入半分皮肉:“我沒有耐心,你不說就死。”

四、出賣

不知是懾於少年的氣勢,還是手疼得實在難耐,趙肆咬牙道:“我……我確是紅寨瑤人,那些人、那些人要用人血去拜紅石臼……”

“什麼紅石臼?在哪?”少年一把揪起趙肆的衣領,“帶路。”

趙肆沒掙扎,他比少年高半個頭,卻被拎著衣領推搡了幾步往前走。

盛全看這情況,也趕緊起身去拿了牆上的火折和地上的匕首,跟在兩人身後。

三人繞過那石羅帳,盛全還特意照了照內裡的人影,原來是一棵跟人坐姿等高的石筍。想不到這看似平凡的山澗一村寨,地下卻別有洞天,他不由心中稱奇。

再往前走水聲又變大,趙肆讓盛全拿火來照路。

“老趙,難道你就一個人黑燈瞎火待在這裡埋伏我們?”盛全覺得哪裡不對。

趙肆啐了口血痰,卻不搭理他。羅帳後就是一道蜿蜒向上的濕滑窄道,旁邊看來又是一處極深的淵潭。

忽然他舉起火朝高處照去:“你們看那。”

隔水的光滑石壁上居然鑿著八個字:石滴物象,古淵潛龍。

“這是什麼意思?”盛全不解。

“據說這裡水底囚鎖著一條潛龍,你下來時見過那些大鎖鏈吧?就是鎖龍的。”趙肆陰測測地道。

鎖龍傳說到處都有,盛全向來只當故事聽的:“那跟你有什麼關係?”他又抬頭看著那些字,“這種地方……是誰來刻的字?”

趙肆半垂著頭,不知在沉吟什麼。

“走吧。”少年聲音沉靜地催促道。

趙肆不作聲繼續走,這一段石路像是天然由溶水沖流而成,表面光潔如鏡,他們三人即便穿著草制的編鞋仍止不住打滑,往上走了五六步,趙肆舉著火折對上前方,怪石林立的盡頭像是有一道巨大的縫隙,涼風颼颼地透進來,應是出口。這時,趙肆突然全身一僵,指著那裡大喝道:“誰?”

餘下兩人循著他所指的方向望去,但火折的火光太弱,趙肆趁著兩人注意力都移開之際,猛一回身將少年向前一推:“下去餵龍吧!”少年踉蹌後退一步,被他一腳踢中腹部,兼之腳下濕滑,他站立不穩即朝後翻入窄道旁的深潭中去——

盛全還驚在原地,趙肆一把攥住他:“盛捕頭跟我走!出去我告訴你怎麼回事!”

趙肆一直是自己人,他的話一出,盛全頓時猶豫起來,方才趙肆偷襲自己,還是少年及時趕回阻止,但那少年充滿神秘,而且心思狠辣,亦不似善類,不由得兩下為難起來。他扯著趙肆說:“不行,你不給我個說法,我必去救他,絕不信你!”

趙肆急得不得了:“老盛就信我一次,快隨我走!等他爬出來,我們全都活不了!”

“為什麼?”盛全堅持逼問。

“這個人是來殺那曾家小姐的,我帶著人逃到這裡躲起來,誰知還是被他發現跟來!快走吧!”趙肆不由分說便扯著盛全走去。

盛全心下吃驚,又惦記曾家小姐安全,已無暇分辨,只得聽從跟去。

漫山遍野的火光,照得一爿山谷都是燦紅的桃色。

盛全跟在趙肆身後踉蹌地奔走,前方不遠處不知因何聚集起來了密密匝匝的人頭,終於趕上那夥人,站在外延,盛全踮起腳尖往裡看,裡面是一處木頭搭建的平台,寨主似的壯漢揮舞大刀在跳著巫舞,所有人都朝著山的方向觀望,那裡樹影蔥蘢,但隱隱蒸騰起山嵐一樣的霧氣。

“那裡有什麼?”盛全不由得問。

“那裡有個山洞。”趙肆小聲道。

“洞裡有什麼?”盛全更加不明白。

“洞裡曾經住著一位神仙,在山裡活了幾百歲,他能讓這一方生病的百姓痊癒,這是我很小的時候,祖奶奶告訴我的,但好幾十年前,州府上面不知哪位大人聽到風聲,就派了十二個官兵前來尋找,那位神仙就消失了,但他留給了紅寨很重要的法寶。”

“法寶?你剛才說用人血祭的紅石臼難道就是……”盛全大吃一驚,扯住趙肆的衣服壓低聲,“州府若真派來過官兵,肯定不是單純因為聽說這裡有神仙!”

“噓!”趙肆卻不肯接著說了,而是拽著他撥開人群往裡面走,盛全本以為他是想靠近看清楚情況,兩人走到最裡圈時,趙肆突然將他推到當中的空地,大聲道,“寨主,這裡還有一個!”

盛全怎麼也估不到趙肆出爾反爾至此,那舞刀的壯漢神情肅穆地覷了他一眼,但動作不停。

“這人是官府派來的人,跟方纔那兩個是一夥。”趙肆大聲道。

“趙肆你……出賣我們!鄭青鄭雲呢?”盛全沒想到自己三人早落入對方的掌控之中,原來方才叫他們下泉眼也是故意的?

“嗚——”像是螺聲的號角從山林間飄出。

舞刀的壯漢挽刀收勢,一眾人包括趙肆都望向山中,面上顯出肅穆神情。

“怎麼了?”盛全情知有異,很快就聽到山澗中溪水的流淌聲陡然間變得奔湧起來。甚至腳底下都感覺到微微的震動,似乎是地下的水道都翻騰起來。

“怎麼回事?”他立即用力扯住趙肆的衣領逼問。

後者仍歪著頭望向那片樹木,根本無暇搭理盛全,只是嘴巴喃喃蠕動著正說著什麼。盛全急了:“我問你鄭家兄弟呢?”

“嘿嘿……兩個人的血,足夠養好神仙大人的 ‘遺蛻’了。”不知是誰這麼說了一句。

盛全一驚:“什麼血?什麼遺蛻?”

“捆上送進去。”之前舞刀的壯漢猛地轉過來大喊了一句,寨民們回過神,紛紛拿上繩子過來,盛全從袖中掏出防身的匕首,抵住趙肆的脖子:“你們誰敢過來……趙肆!你們難道就沒有王法了嗎?”

趙肆雖然被擒,卻絲毫不覺驚惶,他斜目看著盛全:“老盛,我也沒有辦法,事關家鄉的生存……”

“什麼生存?”盛全才不信他的鬼話,幾乎用吼的大叫,“鄭家兄弟到底在哪?不然我就殺了他!”

“你拿我威脅是沒有用的。”趙肆冷笑,“沒有人血養在石臼內,仙人的遺蛻就會幹枯,紅寨的泉水就會變紅然後枯竭……你要是還想見鄭家兄弟一面,就不要反抗,我們自會帶你去見他們。”

“帶我走!”盛全怒視所有人,那舞刀的壯漢定定地看著他一會,便抬手令其他人退開:“讓他上去。”

沒想到這麼輕易就准他上去,但盛全知道此中肯定有詐,自己上去恐怕也是有去無回,他手裡仍死死揪著趙肆:“你給我帶路!”

趙肆朝那些人打了眼色,便有一個拿著火把的男人站出來:“跟我來。”

往前是一道淺澗,踏過低窪處的溪水,前方是石頭鋪就的崎嶇台階,接著往上幾步有個山洞,洞內熒熒有些光亮,盛全以為這就是趙肆口中說的紅寨人參拜的神仙山洞,但拿火把的人只是走過去,盛全多留了個心眼,便朝洞內打量,只見洞壁上嵌著火把,有兩個看守叉腰杵在那,身後暗影裡委頓著一團東西,聽到有聲音路過,那東西便掙扎起身,盛全定睛一看,竟像是個女子,只是頭髮散亂看不清容貌。

“是誰?”盛全用刀指著趙肆,“你們還敢動用私刑?”

“呵……跟你無關的事少管。”趙肆對他全不畏懼。

洞裡的人卻聽出端倪,連忙往外探出身子急道:“我是禹門坊曾家的……嗚……”看守的人回身已將她攔住。

“禹門坊曾家?”盛全徹底明白過來,趙肆與這個紅寨的人必然遮掩著什麼,“巡檢司要找的人你們敢私下扣留?”

“盛捕快,你若再拖延,鄭家那倆小子就快沒命了。”趙肆陰冷地回道。

“你……”盛全氣急只得抬膝往他腰上一撞,“快帶我去!”

趙肆悶哼一聲,由盛全推搡著繼續往上攀走,道路嶙峋,溪水的咆哮聲越來越大,又往上走了數十米,便見前方斜彎過去隱隱有一片紅光。

盛全心中思忖自己獨身一人,即便被他找到鄭家兄弟,三人又該如何面對這幫詭異的寨民?邊靠近紅光邊想著對策,忽然他察覺到鼻端有些異樣的氣味,當即暗叫不好!

身前的趙肆已率先發難,他先是將頭猛地往後一撞,盛全趔趄幾步,後仰著跌坐在地,趙肆獰笑一聲上來就繳了他的匕首,又在他肚子上狠踩一腳:“既然你那麼想見那二人,現在就遂你的心願。”

說話間,拿火把的人舉著一把冒煙的乾草扎過來,往盛全眼前虛晃幾下,那股濃煙異味伴隨著頭腦昏沉感襲來,人的意識也逐漸變得混沌。

五、紅玉屍

愈是靠近,紅光愈盛。

盛全拼盡全力掙得一絲清明,身體被不由自主地推進洞內,然後撲倒在地。

山泉水像馳騁的怒馬在身邊奔流而下,這裡居然是山澗中凹陷的一小片瀑布,而且水流跟先前山下的泉眼水色是一樣的紅色。

瀑布旁邊點燃著大堆乾草,持續散發出讓人目眩的味道,盛全暗暗掐著大腿不讓自己失去神志,努力伸頸朝四周探看,那一小幕水簾後紅光延伸,似乎內裡還別有洞天。

洞壁上插有火把,火苗照亮腳下以及洞壁岩石的紋理,盛全忽然發現石上竟有許多粗細不一的畫面,一行延伸至水簾後面。

仔細分辨,石壁畫物的顏料像是某種會發光的紅色石墨,質地本身就鮮紅如血,縱橫勾勒下,好像整面岩石正滲出鮮血一般。

“神仙就快活過來了!”拿火把的人忽然忍不住驚喜地喊道。

趙肆死命按著盛全的頭:“進去!”說著就推搡著他轉進水簾後面——

滿目猩紅的血池映入眼簾,盛全一瞬間呆滯原處,鄭青和鄭雲兩個人被囫圇捆縛成兩團,只有雙手被拉出固定在一處,四隻手腕盡被割斷脈口,鮮血正源源不斷地流入池中。

“鄭青!鄭雲!”盛全嘶吼出聲。

“放心,還沒死透。”趙肆將他用力往裡推去,逕直撞在兩人身上。

兩人果然還有意識,只是口中被綁了麻繩,只能雙目圓瞪地沖盛全發出哀鳴。

盛全急怒攻心之下,已經說不出完整的話來,身旁血池中“咕咚”翻起幾個碩大的血泡,好像水中潛藏了什麼會呼氣的東西一般。

“明日九月初九……”拿火把的人似乎說了一句,趙肆手中舉起從盛全手中繳來的匕首:“那就把這三人的血都放了……”

盛全絕不是坐以待斃之人,方才震驚之餘他腦海中就已在思考對策,眼角覷見趙肆往自己逼近,他突然用盡全力就地使出一記掃堂腿,趙肆頓時站立不穩,踉蹌一步,盛全靠自身體重的墜力,伸手去抱趙肆的一條腿,趙肆終於被拉得站立不住,歪倒下來。

拿火把的人瞅準空擋,想抬腳去踹盛全,突然旁邊血池裡發出一連串咕嚕嚕碗大的泡沫,那人率先望去,指著血池當中發出驚呼:“那是什麼?”

盛全情知有變,但此刻他沒有餘裕躲閃,遂挺起手刀劈向趙肆,那趙肆也揮著傷手格擋,惟一的一柄匕首在兩人之間撕扯來去。

血池裡的血水聲音隨之改變,緊接著“嘩啦”一下,血池中陡然出現一個人形,讓眾人都怔忡在原地。

“神、神仙?”不知是誰抖著牙說出這麼一句。

盛全和趙肆二人此刻都完全力竭,滿目紅光即將轉入幽暗時,盛全只覺得凌空一道黑影掠過,同時趙肆發出一聲慘叫,緊接著他的力道一懈,盛全瞅準時機扭轉刀刃就朝他身上彎去。

“啊!”不知匕首捅進哪裡,趙肆毫不意外地發出一聲慘叫。

幽暗的紅光中,踩著血水走出來的,居然是剛才在地底溶洞中被趙肆踢下深淵的少年人!

“是你?”盛全驚駭萬分,那少年全身被紅水淋濕,正大口喘著粗氣,不知他是怎麼從地底沿水道逆游趕到這裡來的。

少年走到拿火把的人跟前,那人幾乎被嚇得尿褲子:“神、神仙活了?”

“這裡根本沒什麼神仙。”少年冷冷地道,用刀指著那人,“曾家那個女孩在哪?”

“在……”那人嘴唇抖得根本說不出話來,少年乾脆一腳將他踢暈過去。

盛全緩過一口氣,連忙去解鄭青、鄭雲的繩子,一邊看那少年的行徑:“曾家那姑娘被關在另一個山洞裡,剛才我上來時看到過……”

少年回頭看他:“這裡沒有紅玉屍,我們被騙了……那些寨民很快就會祭出屍體,你跟你的人趕快離開這裡。”

“屍體?”盛全不明緣由,但也明白事態緊急,“到底是什麼事?”想到這,他一把攥住旁邊還捂著刀口喘氣呼疼的趙肆,“什麼屍體?你們紅寨的人到底……”

但趙肆也是一臉迷惑,少年索性過來一記手刀將人劈暈,對著盛全道:“這些人也不會知道,你還能走麼?”

盛全忙不迭點頭,又看鄭家二人,少年不作聲,過去用手中刀將繩割開,又指著那堆燃放迷煙的草堆:“用那草灰敷上就可以止血。”

盛全見他要走,著急地問:“你到底是什麼人?”

少年似乎想說什麼,冷不防遠遠地又傳來嘈雜的人聲。

極度的戒備神色頓時又漫上少年的眉頭,盛全眼下最擔心鄭家兄弟的傷勢,但他倆鬆綁以後,除了遲緩暈眩外,倒並無大礙。

少年走到巖壁邊,張望片刻。

盛全則撐著身軀走到那堆迷草邊,一邊踩熄,一邊挖了幾把灰燼回去給鄭家二人的手腕敷上。

少年看了一會回來道:“他們抬著屍體上來了。”

“到底是什麼屍體?”

“這裡的山水有時是紅色的,你就不覺得奇怪?”少年覷著盛全,“你們的李毅觀李大人,恐怕很快就會到。”

“李大人?”盛全差點咬到舌頭,藉著微弱光線再細看少年人的臉龐,“你……啊?你就是一直關在牢裡的那個人?”

少年點一點頭:“紅寨的人一直藏著那個所謂神仙的‘遺蛻’,他們相信這裡的金針草變紅,都是神仙施予的法術,每年九月初九前幾日,就會引誘外鄉人來此,殺人祭奠那屍體。”

“難道不是?”盛全也覺得難以理解。

“這邊山底本來就有硃砂礦,那個什麼神仙只不過掘開了礦脈,硃砂隨著地水流出,所以有時會被染紅罷了。”少年冷哼一聲,弓著身回到洞壁邊,盛全也跟過去,朝外探去,山路上佈滿星星火點,確實有一行人朝這方向來,距離只有十丈多遠了,能看清前頭的幾個人抬著暗紅斑斕的棺材,間隙還有女子的呼喊聲:“你們放開我……”

“是曾家那位……”盛全望向少年,“寨民想把所有外鄉人都殺掉嗎?”

少年不作聲,探出身子在岩石外嗅了嗅,忽然抬手掐在嘴邊朝虛空發出“噓——”的忽哨。

盛全還沒明白過來,就感到四面山風忽然捲來,同時頭頂由上而下刮來一股難以言喻的腥風,眼角邊有一大波黑影彈飛過去——

“啊……啊啊!”下方山道間有人發出拉長的驚呼,盛全沒看清狀況,少年人已經像離弦的箭般衝了出去。

六、死復生

山道之間,空氣中漾起肅殺的寒意,一條森然巨蟒彷彿天神役使的巨怪從高處降臨。

夜風將山林撼動,數不清的紅、黑、金光鱗甲紛紛在叢林間閃現。

寨民怎麼也想不到為何會出現鋪天蓋地的蛇群,為首領隊的瑤家壯漢起初還舞刀大聲念誦著什麼咒語,但當那條蟠龍大蛇立起木桶粗大的身軀與他對峙一會後,他的心理防線也迅速瓦解,大喊了一聲瑤話,身後抬著棺材的幾個人就調轉方向往山下逃去。

盛全看那少年人倏忽趕到半路,見人們要逃,又仰天發出一聲忽哨,橫亙前方的森然大蟒立即游附到岩石上,彎曲著身形就朝抬棺的人群彈飛過去,那些人不住回頭張望,也顧不得棺材,盡數逃命而去。

那少年的目標居然是棺材?

“小心!盛全連滾帶爬地扶著洞壁就跑出去,”別傷了那曾家的姑娘!“

少年已經奔到棺材前方,聽到他的叫喊腳步頓了一頓,卻沒回頭,而是徑直繞過棺材繼續走向數步之外的曾家小姐。

奇怪的是,那少年一路走來,蛇群也自動安靜地退避到兩邊草木中去,盛全確定沒什麼威脅異動,才踉蹌著慢慢往山路下走,靠得近些,才見那少年竟然將刀放下一側,單膝跪在曾家女子面前,兩人像是相識,少年的側面隱在陰影處看不真切,但對女子點一點頭,還替她將雙手的束縛鬆綁。

盛全這才稍覺放心,終於挪到棺材面前。

近看這棺木比普通棺材都要寬大,似乎是樟木的紋理,但其上刷滿色澤詭異的厚重紅漆,棺蓋的上下接口處更是畫滿了各種看不懂的紋理圖騰。

”這到底是……誰的屍體……“盛全忍不住伸手摸到棺木上方,卻猛地被燙到一般發出一聲驚叫。

少年登時警覺地拾刀起身過來:”你別碰它。“

山路被丟棄的火把照亮,熊熊地映在滿身紅水的冷面少年人身上,一如幽暗之中氣勢凌厲的地獄修羅,盛全本就發軟的雙腿居然有跪下的衝動,但他深吸一口氣道:”這、這裡面……有東西在動……“

”是紅玉屍。“少年似乎知曉一切,淡淡地說道,”昔年有暹羅方士羅尼娑婆,言壽有三百歲,游寓粵西一帶,造延年長生藥……據說,其最後隱於西江南岸山谷瑤寨,逝時只有附近的瑤民知曉。“

”紅寨人說的神仙難道真有?“盛全訝異道。

少年搖一搖頭,嘴角彎起一抹微不可見的冷笑:”這方士是來粵西一帶尋找珍奇石礦的,當年州府發覺端倪後便派官兵來追捕,他便吞毒砂假死了,身體一直由紅寨的人秘密保存,並且囑咐每年定時要殺血供奉……神仙法寶則是當年方士用的一個紅石臼,傳說入泉水便能變成救命神藥,哼,只是一些欺騙山人的把戲罷了,這方士沒死,但棺不能開。“

”沒死?你怎會知道這麼多……“盛全還想追問,忽然距離不遠的山底下傳來”乒乒乓乓“的短兵相接的聲音,同時還有一個雄厚男人的喊聲,只是隔得遠,聽不分明。

少年側起耳朵凝神關注一下:”是巡檢司的李大人帶人到了。“

”龍五……“那邊廂的曾家女子卻忽然喚了一聲,少年立即回身趕去,盛全循聲去看,此刻離得近了,才看清那女子彷彿十四五歲模樣,身扶著一棵大樹,手掌中正托著一塊像是玉珮的東西,少年走過去,盯著她手中東西——

那是一塊白光琉璃般的繁複珮件,女子的話音不高卻能聽到:”這是上次你讓我代為保管的死玉,我一直隨身帶著,原是一團黑色的混沌模樣,剛才想起……怎的變成這樣了?“

少年人低頭從女子手中接過玉珮,略長的黑髮遮在臉上,但他的動作輕緩而慎重,好似接過了稀世奇珍般,半晌才抬頭望向女子,女子也定定地看著他,兩人這一眼,恍惚群山之間的萬籟俱寂。

直到山下傳來新一輪衝鋒聲,還有人再往山上來,少年才低聲說了一句:”我去去就來。“

女子不作聲地看著他,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山路盡頭。

七、尾聲

盛全和鄭家兄弟被趕到的巡檢司同僚救下山去,李毅觀已控制了紅寨的一干人等。

李毅觀看到少年將曾小玉護送下來,不由慨歎:”你一個書香家門的小姐怎敢逃婚離家到這裡?“

曾小玉經歷幾日顛沛波折,不免髮髻散亂面容憔悴,但遮不住清白麗質的眉目容貌,她只是蹙眉搖頭答了一句:”我斷不會嫁與司家。“

接著,李毅觀看向那少年人:”那口棺材該如何處置?“

”棺材不能開,紅寨的人也不會讓你帶走,他們已經保管了幾十年,不怕再保管下去。“少年人的目光深靜如沉江西月,又看看曾小玉,”這裡出的事瞞不了,索性鋪開讓大家都知道,我跟你們回去坐牢。“

善後的事,都是巡檢司辦的,盛全只是被迷煙滯了力氣,煙散去後已無大礙,所幸鄭家兄弟也沒受重傷,只是流血過多十分虛弱。

事後巡檢司李大人勒令帶回了趙肆,治了他幾條勾結謀害以及玩忽職守的罪過,下了大獄。

經過調查,據說那江渡的艄公,那段時間收了紅寨人的銀子,凡是坐船的,盡多往紅寨去送,到地方也尋些話頭勾引外人上岸去遊玩,艄公也想不到紅寨的人是想引來外人殺掉,後來陸續又查出紅寨人另外殺了一二個落單之人,知府下令抓了那糊塗寨主的壯漢正法,才算是平息風波。

如此這般,事情也就告一段落。

《999個短篇鬼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