據《聞奇錄》記載,唐代有個叫趙顏的進士,不但諳於詩詞歌賦,在書畫品鑒方面也頗有造詣。一天,一個相熟的畫工給他送來一幅軟障(題有字畫的布帛),軟障以輕綃製成,捲成一軸,不知道有多久沒被觀賞過了,上面還落了灰,顯出晦暗的顏色。
畫工並不知名,趙顏覽閱前朝古卷無數,原本並未將這幅畫放在心上,但不經意間,他發現每當自己以手撫觸畫時,竟然隱隱有微渺的香氣在鼻端流轉。他很好奇,抖了抖灰塵,將軟障鋪在桌案上,一寸一寸地展開。隨著手腕的轉動,趙顏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這位畫工的畫他看過不少,但是這一幅,僅從展開的一半來看,便足以名世。當整幅畫卷完全呈現在眼前時,他不禁驚呼出聲。
畫上是一位絕色女子。她的美幾乎無法用語言來形容。眉若春山藏遠黛,眼是細雨濕流光,瓊鼻挺秀,檀口微啟,那惘然回首的冷艷,攝了他的心魄。他只覺得耳邊嗡嗡作響,眼前光華如瀑,萬事萬物,都已消失不見,所思所想所見,只有眼前這幅畫,畫上這個人……
不知道過了多久,他的耳邊傳來陣陣呼喚,那呼喚彷彿從極遙遠的地方傳來,擾亂了他的夢境,卻也終於令他恢復了心神。“先生,你怎麼了?”他猛地震動了一下,回過頭,見畫工正關切地看著他。“我沒事……”他的聲音竟然是沙啞的。畫工狐疑地點了點頭。
“世上會有這樣的女子嗎?如果她是真人,趙某願意娶她為妻!”趙顏盯著那幅畫,口中喃喃道。畫工見趙顏的神情如此癡迷,忽然笑了,道:“這女子是有名字的。”“叫什麼?”趙顏慌忙問道。“真真!”畫工回答。“真真,哦,真真……”趙顏輕聲喚道。那名字如簷牙滴水,每一個音節,都是那麼悅耳動聽。他低聲輕喚,彷彿畫中人能夠聽到似的。“只要你連續呼喚真真的名字,晝夜不停地喚上百日,等到她答應的時候,再以百家彩灰酒灌入她的喉中,她就能夠從畫上走下來了!”這本是沒影的事,沒人會相信,可趙顏卻信了。
回家之後,他將卷軸掛在床頭,開始一聲一聲地輕喚,從清晨到日落,連夢中都在叫著真真的名字。從此他便很少出門,若出門便是挨家挨戶討要彩灰酒,人人見到他都搖頭歎氣:“那個意氣風發的書生,因為一個玩笑,轉眼變成了這個樣子,唉,真是癡人!”他卻視若無睹,聽若罔聞。他深信,只要日夜不停地呼喚,終有一天,真真會答應他。
轉眼百日已到,連日來晝夜不停的呼喚使他清朗的嗓子變得沙啞,可畫中人仍盈盈淺笑,毫無動靜。燭影搖動,他躺在床上,拿胳膊支著腦袋,心裡隱隱知道,明日一早,自己將成為方圓百里內最大的笑話。
“真真,唉,真真—”他喃喃自語,心裡有些惱恨,不知道是恨畫工、恨自己,還是恨畫裡的真真。“哎—”一句低語,從極遙遠的地方傳來,綿軟渺茫得不可捉摸,可趙顏聽到了,他真真切切地聽到了。頓時,他心花怒放,心如鼓擂,猛地翻身從床上跳下來,連鞋子都沒顧得穿,抄起桌邊的白瓷盞,將裡面的百家彩灰酒朝畫中人的檀口倒去……畫中人張開櫻唇,一飲而盡。忽然起了一陣微風,畫裡的人衣袂飄飄,從畫上翩然而下,站在趙顏的面前。
眼前的女子玉膚滑膩,淡雅如蘭。即便衣纓輕拂,也唯恐劃傷了她的身體;縱使置於明離之帳,亦擔心塵垢染身。趙顏緊緊拉住那女子的手:“真的是你嗎?真真!”她微微露出笑靨,煌煌明燭之下,那雙美麗的眼睛,猶如一泓秋水般明澈。她如喜似嗔:“感謝你連日來的呼喚,如蒙不棄,妾身願事箕帚。”功夫不負有心人,趙顏的願望終於實現了,他同那畫裡的女子結成了眷屬。
他們吟詩作畫,撫琴搦管,拈花微笑,撣衣無痕。夏夜裡風露沁涼,二人在燭火下對視,彼此都覺得歡欣。日日如膠似漆,耳鬢廝磨,說不盡的溫柔旖旎。一年之後,真真誕下一子。那孩子極像真真,並且生得雪膚花貌,聰穎異常。丹桂滿懷,馨香在抱,人生如此,夫復何求?
孩子兩歲的時候,有一位友人到趙顏家拜訪,趙顏把嬌妻、幼兒從內室中喚出,讓他們見過自己的老友。友人對趙顏的好福氣嫉妒不已,臨走時,在路邊把趙顏拉到一旁,低聲道:“我有一句話不吐不快。嫂夫人是個妖怪!”“啊?你說什麼?”趙顏驚呼道。“你也是個讀書人,難道沒有聽過‘過美不祥’這句話嗎?這妖怪他日一定會給你帶來禍患。我這兒有一把祖上傳下來的寶劍,可斬妖除魔。你拿去吧。”友人漸漸走遠,趙顏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一把寒光閃閃的寶劍靜靜地躺在那裡。渾渾噩噩之中,他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帶著它回家的。
他回到家裡,剛一推門,就見真真正在門口等著。她眼含熱淚,泫然欲泣:“實不相瞞,我是南嶽中的地仙,不知道什麼時候被人畫去了形體。你連日呼喊我的名字,我為君所感,因此才從畫中走下來。現在你懷疑我為妖,請君善自珍重吧,我們的緣分已盡。”說罷,真真掩住自己的面孔,連連作嘔,嘔出來的,竟是百家彩灰酒。然後她拂了拂衣袖,飄然入畫。在旁邊玩耍的孩子見狀,連連呼喚著媽媽,拽著媽媽的裙裾也跟了進去。
趙顏好像做了一個夢,半天才回過神來,眼前一室冷寂,一室淒清,沒有了蹣跚學步的孩子,沒有了柔情款款的真真。剎那間,他的胸口彷彿被利刃豁開了一個洞,血肉翻捲,撕心裂肺。他發狂似的呼喊,一聲接著一聲,喊破了嗓子,卻再也聽不到回音。
燭光迷離,模糊了他的眉目。他站在一團暈黃的光影之中,面前是畫工送給他的那幅軟障。畫上那個女子,眉間輕蹙,已不復舊日歡顏。身邊多了一個幼兒,孩子手中抓著一個玩具,正抬頭仰望著母親的臉。那個玩具,還是趙顏從街市上買回來的。
不過幾日光景,那幅畫便彷彿經歷了無盡的歲月一般,繁華褪落,黯然蒼茫,而畫中人,如今只有相憶相望,卻永不可及!
納蘭詞中有這樣幾句:銀箋別記當時句,密綰同心鉅。為伊判作夢中人,索向畫圖影裡喚真真。一個人,可以忍受漫長的等待,無望的追尋,直到幻夢變成現實,然而,當流言在耳,他卻忍不住猜疑。但誰都不要鄙夷他,因為故事裡的書生,是我,也是你。若你已經找到你的真真,那麼,就請牢牢抓住,不要令她傷心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