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死亡如同一支大軍,將他重重圍住——他驚恐地睜大眼睛——無處可逃。
他感到自己在下沉——下沉的速度是緩慢的——然而這緩慢卻更加驚心動魄——因為緩慢並不意味著生機——地獄之門洞開,結局已經無法改寫。
水終於從縫隙擠了進來,絲絲聲似毒蛇在笑。
它們吞噬著空氣,吞噬著溫度,吞噬著他的身體,原來並不是去往另一個世界,而是另一個世界入侵進來。
哈哈哈……
有人在笑,那笑近在咫尺!
然而他什麼也看不見——所見一片漆黑,所觸只是冰冷的六面木板——他在一個大箱子裡——此時,可稱做一口棺材,只是這棺材裡,裝著的是一個活人。
棺材裡只有一個人,棺材外全是水,誰能在水裡笑?
1
“……我很內疚……同歸於儘是最好的選擇,這樣既懲罰了他,也懲罰了我。天平的兩端已經平衡,所以,請你們一定要原諒我。”
作為證物的遺書被裝在塑料袋中,一層透明薄膜自然並不能把驚濤駭浪封鎖成一潭死水。
“這是在何菲菲的手袋裡發現的。”李曉芸說。
徐芳突然惡狠狠地撲向它,帶著要與其同歸於盡的力氣與勇氣。
李曉芸嚇得跳起來,連忙抓著證物閃開,然後回身反手擰住徐芳的一隻胳膊。
“幹什麼你?!”她叫起來,同時本能地使用了平日抓捕犯人的口氣:“幹什麼你?!老實點!不許動!”
不知道是因為身體的還是心理的疼痛,徐芳的眼淚大把大把地流了下來,她坐到了地上。
“怎麼可以這樣?”她喃喃地罵著:“畜生!畜生‘…-”
李曉芸訝異地看著這個方纔還優雅得令人肅然起敬的中年女人,不過才幾分鐘,她就完全判若兩人。
人類果然是最不可捉摸的生物——彼時之人,非此時之人。
她可以在聽到丈夫死訊的時候維持得體的悲傷,卻不能控制當知曉丈夫背叛後的憤怒。
李曉芸忽然有種脊背發冷的感覺——這似乎在某種程度上證明了恨的力量勝過了愛的力量。
不過,她強迫自己從感性思維回歸理性思維,從表面上看,徐芳似乎是到此刻才發現自己的丈夫周華民有了外遇的。
是表演嗎?她問自己。
不要輕易下結論。她提醒自己:頭兒再三教導過的,一切交給證據去解答。
2
兩名死者,一男一女,側趴在桌上,男的大約四十五歲,女的卻只有二十出頭的樣子,兩人的面頰部雙雙呈現出艷麗的櫻桃紅色,法醫曾天強提著工具箱站在一邊等待著技術科的同事採集死者衣服上的纖維證物。
桌子上的紅酒杯與白瓷盤,沒有喝完的素菜湯,狼藉一片,似乎是浪漫的骸骨。亡者的表情都是平靜的,死亡閃電般來臨,痛苦閃電般離開,甚至在他們皺起眉頭之前。
“看起來像是一氧化碳中毒死亡,”刑警隊長楊赫走過來,說道:“是嗎?”
曾天強既不點頭也不搖頭:“我會交給你一份詳細的屍檢報告。”
楊赫欣賞地瞟了他一眼,他始終在堅持著他的一絲不苟,哪怕是最簡單的結論,也不會輕易出口——他需要這樣的搭檔——真相也需要。
這棟位於郊外的豪華別墅裡殘留著某種難聞的味道——當然,這也可能是心理作用——因為從徐芳發現屍體到他們接到報警後趕到這裡,差不多已經過去一個小時了。
楊赫瞟了一眼窗外,附近的幾棟別墅都空著,屬下周泰報告說它們似乎是很長時間沒有人居住了——其實即便有人,他們也未必會注意到異樣——大城市的電梯公寓裡,不過一尺之隔,很多人都還不知道鄰居的姓名,更何況是這裡。
幾株銀杏樹在陽光下明光燦亮,屋子裡面卻漂浮著陰冷,彷彿是另一個世界,而那個世界和這個世界,沒有路可以相通。
楊赫走進廚房,那是死亡的源頭。
它們靜止在謀殺時刻,技術科的小王正在小心地採集旋鈕上的指紋,由於爐具上還殘留著許多水跡,小王的動作有些縮手縮腳——因為他必須小心謹慎地避開它們。
楊赫用戴著手套的手碰了碰水壺,他的眉頭皺了起來。
3
“這是一起謀殺案!”楊赫用他的大手用力將直立著的發茬壓扁:“不是自殺,不是殉情,是一起精心策劃的惡性殺人案。”
“精心策劃?”周泰一臉詫異:“不就是男的不肯離婚,家裡一個,外面一個,想要大小通吃,享齊人之福,沒想到外面的這個性子太烈,一怒之下就擰開了煤氣開關,跟男的同歸於盡了嗎?意思就是’得不到你的人,就得到你的鬼‘嘛!這是缺心眼兒,還精心呢!”
“嘿!”李曉芸不滿地挑漏:“你要弄清楚,何菲菲是因為對周華民這個偽君子太失望了,對自己的人生太絕望,一時想不開才會選擇這種方式的,什麼’得不到你的人,就得到你的鬼‘啊,她恨他都到骨子裡了,做鬼也要他再死一次的。”
“恨到骨子裡的應該是周華民的老婆徐芳!”周泰說:“可惜她恨晚了一步,老公讓人搶了,連復仇的機會也被人捷足先登了!”
“好了!打住!”楊赫幾乎是無奈地看著這兩個下屬,有時候他真懷疑這一對前世是八旗子弟專養的兩隻蛐蛐,聞聲即鬥。
“關於殺人動機與殺人真兇,我已經說過很多次了,不管表面上看來這二者有多麼密切的關係,不管有多少證據支持,只要有一個疑點存在,那麼這個等式就不能成立!”他最後一次拍了拍自己的發茬,彷彿它們就是那些個疑點:“這個案子裡的第一個疑點就是遺書……”
“遺書是真的!”周泰打斷他:“我親自拿給何菲菲的父母辨認過了,也拿給筆跡專家確認過了,肯定是真的。”
“我說遺書的真假了嗎?”楊赫吼著:“我說是真假問題了嗎?話都不聽完就沖,沖什麼沖,你還當警察呢,我看你當劫匪都不合格!我說的是遺書的位置問題!既然何菲菲寫了那樣一份遺書,從言辭看,這是一封寫出來要讓人看到的遺書,她要揭露周華民的真面目,她要對徐芳表示她的愧疚,這既然是要拿出來給人看的,她為什麼不拿出來?為什麼還要放在手袋裡?還有,李曉芸,我們在她手袋的哪個位置找到這份遺書的?”
“在感冒藥的藥盒裡。”李曉芸一面回答一面深思:“如果不是多看了一眼,我還以為那是說明書呢。”
“是啊!”楊赫說:“如果你不是多看了一眼。按理說,她應該在臨死前將遺書放到顯眼的地方,而不是一個很有可能會被人忽略的地方,這遺書裡並不涉及財產問題,而從最後的結果看,她的屍體也將會和周華民的屍體一起被發現,她是刻意要曝光這樁醜聞,所以有意藏匿遺書反而是不合情理以及沒有必要的。可是她為什麼沒有把遺書從包裡拿出來呢?” 李曉芸陷入沉思:“也許,她自殺的決心並沒有那麼大……也許在她死前一刻,她都還沒有完全拿定主意。很多人跳河自殺,卻又叫救命。死,不是那麼容易的事情。”
“我們再來看現場所發現的第二個疑點,”楊赫接著說:“煤氣是通過煤氣爐洩漏出來的,這是毫無疑問的,煤氣爐子上有水壺,水壺的水濺得到處都是,爐盤幾乎都被水淹了……大家對這個情節是否有點眼熟啊?”
“有點像意外,”李曉芸說:“其實很多煤氣中毒的意外都是由於水燒開後撲出來把火熄滅了,而主人沒有覺察到所造成的。”
“很好!”楊赫說:“可是,何菲菲在遺書裡寫得明明白白,她是去殺人及自殺的,那麼她又何必製造出一個意外現場呢?”
“用水直接澆滅火比較方便啊!”周泰說。
“對,方法是不錯的,可是問題在於,”楊赫搖著頭:“我在現場摸到水壺還有熱度,她為什麼要把水燒開了再澆滅爐火呢?冷水一樣可以滅火啊!”
“她也許,口渴了?”周泰的話音剛落,李曉芸便哈哈大笑起來。
“口渴了,桌上還有菜湯,酒瓶裡還有紅酒,茶水櫃裡還有飲料,她幹嘛在臨死前還那麼講究,給自己燒一壺開水,更何況,現場的杯子裡只有酒,也沒有發現其它的杯子被使用過,她也沒喝這開水啊!”
“第三個疑點,”楊赫的嘴角露出一個古怪的笑容:“在死者的臉上,兩個人的表情都很平靜,像是在睡夢中死去的一般,小曾在他們的體內也檢驗出了殘餘的鎮靜藥成分,這種強力鎮靜藥的效果比安眠藥要強得多,從半衰期推測,他們服用的劑量和起效的時間都是大體一致的,他們的確是在睡夢中死去的。”
“這有什麼稀奇的?”周泰撓撓頭:“吃安眠藥後再開煤氣自殺,這是慣常用的手法啊!”
“稀奇的地方在於,”楊赫說:“你居然沒有注意到我說過’他們體內藥物劑量和起效的時間都是大體一致的‘,一致的意思是說,在周華民一頭栽在桌子上睡著的時候,何菲菲是否還能夠站起身來走進廚房,打開煤氣開關,燒一壺開水,然後再澆滅爐火,回到桌旁坐下,和周華民一起同歸於盡?”
“也許,”周泰轉動著眼珠子:“她的體質特殊,抗藥性強,就是比周華民晚呢?”
“跟我抬槓呢?啊?行啊,就算你說的是一種可能性,”楊赫樂了:“但是我相信她應該沒有對自己進行過這方面的人體實驗吧,所以她事先是不大可能知道自己的抗藥性的。她最有可能的做法是,讓周華民先服下安眠藥,等他睡著之後再打開煤氣開關,再讓自己服下安眠藥,但這樣一來,就與屍檢的結果相矛盾了,而且,在煤氣洩露並導致人死亡的過程中,她很有可能也是清醒的,那她的面部表情也不會如此平靜啊,這又是一個矛盾了?”
“唔,”周泰有些理屈詞窮了,他皺起了眉。
“好,我們再來看最後一個疑點,技術科已經分離出煤氣爐的旋鈕上的指紋,只有徐芳和周華民的指紋,居然沒有何菲菲的指紋,”楊赫虛做了一個擰開關的動作:“難道一個要自殺的人還要刻意戴上手套去擰開關,以消除自己的嫌疑嗎?難道她害怕在死後遭到通緝嗎?這只有一種可能性,兇手想要製造的不是自殺,而是意外,可惜,如果不是何菲菲的遺書,當然,他也小看了現代科學檢測技術,如果不是這樣的話,他也許就成功了。”
“頭兒,這不公平啊!”周泰叫起來:“你沒告訴我技術科的這個結論啊!”
“我是沒告訴你,”楊赫壞笑著:“可是在你做出結論之前,你問我了嗎?你有收集過所有證據來支持你剛才所下的那個結論嗎?好,就算這個疑點你不清楚,那麼,其它的疑點是我們每個人都看到了的,你的問題在於,你沒有用腦子去看。”
4
周華民的葬禮辦得十分豪奢——死者已矣,而活著的人需要活下去,徐芳和周華民同為一所大學的教授,對於她來說,面子更加實際,因此她用盡一切辦法阻止醜聞的傳揚——對外宣稱的是周華民死於心臟病發,由於地處偏僻,沒有了鄰居和媒體的窺視,警局又在保密工作上做足了工作,所以,極少有人知道周華民死亡的真相。
楊赫站在最不起眼的角落,觀察著每一個人——與周華民相關的大部分人都會出現在這裡——這將大大節省調查時間。
另外,葬禮是一個絕妙的場合——真情真意或是虛情假意也許都使用同一種表情,但卻有高低優拙之分,這時,便需要一雙洞穿世事的火眼金睛來明察秋毫。
楊赫瞇縫著眼睛,目光發散、聚焦、錄入、分析、判斷……
徐芳根本不像一個剛剛經歷了丈夫背叛的女人,她非常得體地迎來送往——扮足了未亡人的角色,這當然不是由於她的寬容,楊赫看得見她眼底壓抑的憎恨,她對弔唁者的每一次鞠躬,每一聲謝謝的背後,都是一道在淌血的傷口。
如果說殺死周華民和何菲菲的另有其人,徐芳當有頭號嫌疑。
煤氣爐的旋鈕上有她的指紋——從常理來說,必須要有,因為她住在那裡,而且她也是關閉煤氣開關的人——這個證據被巧妙地化解了,同時也包括腳印,兇手沒有留下腳印——那也有可能腳印就是屬於徐芳的。
至於作案時間,按照徐芳的說法,那天她原本是要去訪友的,並且打算住在朋友的家裡,沒想到朋友臨時有事,她只得打道回府,已經可以證實訪友計劃確有其事,那朋友也證實了徐芳沒有說謊,約會是在電話中取消的,時間是12點15分,當時徐芳已經開車離家2個小時,她在路上的一家餐廳吃完午餐的時間是13點,回到家的時候是15點,也就是說,她發現周華民和何菲菲屍體的時間,同時也是她報案的時間。
周華民和何菲菲的死亡時間是下午兩點。
從表面上看,沒有任何疑點。
但是楊赫開著車重複了一次徐芳的路線,發現在不超速的前提下,徐芳最快可以在一個半小時內趕回家——假如她沒有如其所說吃了午餐的話,那她更擁有綽綽有餘的作案時間。
關於駕駛速度,徐芳解釋是為了安全——這自然不失為一個好解釋,但卻是一個缺乏證據的解釋。
葬禮上有兩個人引起了楊赫的注意,一個叫趙暉德,他對著徐芳說了一大堆明顯是精心準備過的安慰話,言辭的過於精緻損害了情感的真實性——當然,這也可能正是因為其缺乏情感的真實性——楊赫見多了這種人,說起來比誰都漂亮,做起來比誰都醜陋。
徐芳強擠出微笑,耐心地聽著對方滔滔不絕的話語,楊赫終於在趙暉德臨走時聽到了一句貌似實際的話——“嫂子,要有什麼事,儘管開口,我和華民永遠是好兄弟。” 這話本身沒有什麼問題,問題在於他轉過背的一瞬間,楊赫發現徐芳把臉轉向一個偏僻的角落,用手絹擦去了嘴角的一個冷笑。 第二個讓楊赫覺得可疑的是一個女人。 登記薄上的名字是朱珊,但是徐芳第一眼看見她的時候卻是一臉茫然,直到對方做了自我介紹。
“我是肖鄂的前妻,”她說,“他以前經常提起嫂子。嫂子,我明白你的感受。”
徐芳的眼睛紅了,兩個第一次見面的女人擁抱了。
楊赫看見徐芳在朱珊的耳邊說了一句話,他是通過唇形知道那句話的——“你也要堅強。”
葬禮結束了,曲終人散。
方纔的熱鬧彷彿是一場夢。
楊赫走到街上。
落葉鋪了一地,正是盛秋時節。
同樣的一片樹葉,方才在樹枝上的時候還明黃如金,耀目得很,可一落到地上,雖也是色彩奪目的,卻難掩黯然頹敗,人們便不肯多看它們一眼了。
人生亦如此。
生命的最後一口呼吸也強於死後的風光無限。
5
“趙暉德、周華民和肖鄂都是高中同學,高考之後,周華民和肖鄂都上了名校,後來周華民當了大學教授,肖鄂當了德陽市科學院生物實驗研究所的研究員,趙暉德在1992年高考落榜之後就去讀了一所技工學校,在工廠待了兩年就辭職下海了,兩年前開始註冊經營德民生物科技有限公司,”李曉芸大聲念著調查得來的資料:“擔任公司的總經理,在工商稅務部門的登記資料顯示,公司註冊資金為1000萬,趙暉德的出資額為700萬,佔了百分之七十,屬於自然人控股公司,經營範圍是一些生物藥劑和設備,據說不少醫院和化工單位都使用他們的產品,收益很好,經營也很正規,本市的納稅大戶哦。”
“德民?”楊赫用雙手磨礪著他的刺頭,短髮茬像一根根小針:“周華民有股份嗎?”
“沒有。”李曉芸搖著頭:“肖鄂也沒有,當然,他那種單位也是禁止這種事的。”
“哦。”楊赫若有所思地點點頭。
“700萬不是個小數目啊!”在沉默了一會兒之後,楊赫終於開了口:“8年時間能累積資本700萬,不簡單啊!他之前是做什麼生意的?”
“好像什麼都做過,”李曉芸回答道:“傢俱、電腦、服裝……都不長,換來換去的。”
6
楊赫匆匆趕往德陽市醫院,剛剛接到的消息,朱珊出了車禍,正在醫院急救。
根據那邊警局同事在電話裡所說的情況來看,目擊者發現撞傷朱珊的那輛車居然沒有車牌,撞了人之後沒有絲毫減速的跡象,他們已經作為交通肇事處理。
而更讓他沒想到的是,肖鄂居然在一年前就已經失蹤,當地警局多方查找,但至今杳無音信。
楊赫走進病房。
朱珊已經醒了,頭上、胳膊上都纏著繃帶,一個三十歲上下的男子坐在病床前,在慢慢地削著一個蘋果,已經削到蘋果的尾部,皮被削成極薄的一螺旋圈兒。
楊赫做了自我介紹,並說明來意。
“我希望能多瞭解一些肖鄂的情況,可以嗎?”
“你沒看到她是個病人嗎?!”朱珊旁邊的男子生氣地站了起來:“你能等她好了再問嗎?”
“沒關係的,武曉川。”朱珊用眼神制止了男子的怒氣,然後對著楊赫笑了笑:“這是我朋友,他是個醫生。您別介意。”
“對不起,的確不該打擾的。”楊赫說:“但我真的急需你的幫助。”
“已經整整一年了。”朱珊的眼神迷離起來,她盡力讓自己的語調正常:“我知道,像這種情況,不應該抱太大的希望。”
“沒有消息就是好消息。”楊赫說了一句套話。
“其實,那個女人真的很可疑,肖鄂失蹤的時候她也不見了,肖鄂家裡的十萬元現金和銀行賬戶上的二十萬也早被提前取光了,所有的情況加起來就只會有一個結論:她和肖鄂的失蹤一定有關係!”朱珊憤憤地說:“她跟他在一起就是為了錢,肖鄂丟了工作,她就露出了狐狸尾巴,卷款潛逃,也許,也許肖鄂就是因為去追她,她,不知道她對肖鄂做了什麼……”
楊赫看著朱珊的眼睛,目光咄咄逼人:“恕我冒昧,看起來,你對你的前夫……好像還有很深的感情嘛!”
朱珊的臉上閃過一絲尷尬,同樣尷尬的還有武曉川,他乾咳了兩聲。
楊赫揣測著兩人的關係,心中疑竇叢生。
“是的。”然而朱珊竟然承認了,這大出楊赫的意料:“沒有人永遠都能做正確的決定,其實有些事情,當時看起來似乎忍無可忍,但是,其實並沒有那麼嚴重,人就是喜歡鑽牛角尖……離婚是鑽牛角尖的結果……後來我想通了,我還愛著他,一直愛著他,我想和肖鄂重新開始……可是那個女人,她!她居然乘虛而入!”
朱珊激動起來,臉上猶帶著怨氣,楊赫不禁要想,這樣的情緒總是會導致某種偏見,而失去愛人的痛苦也需要有分擔者,所以,也許只是她主觀上想讓“那個女人”嫌疑很重而已,從某種程度上說,仇恨是比悲傷更積極的感情。
“其實,我知道他還是愛我的,”朱珊撫摸著手上的一枚大約2克拉的鑽戒,眼神裡又漸漸流出溫情:“這是他給我買的,我嫁給他的時候他沒有錢,求婚也是用的一枚銀戒指,離婚的時候他把房子給了我,還送了我這枚戒指,他說這原本是想在結婚週年送給我的……”
“他為什麼會丟了工作?”楊赫瞟了一眼戒指,打斷了她,問道:“研究員應該是很穩定的職業,你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嗎?”
朱珊搖著頭:“我不太清楚,好像跟他們當時的一個什麼實驗項目有關,有好幾個人都被勸退了。”
“知道趙暉德嗎?”楊赫繼續問。
“嗯,聽過這個名字,”朱珊皺著眉頭:“好像是肖鄂的高中同學,不過沒有見到過人。”
“肖鄂和周華民的關係好嗎?”
朱珊點著頭:“嗯。他們都是學生物工程的,兩個人都癡迷得很,經常在一起討論,那個時候周華民常常到我們家來,兩人一談就是一通宵,肖鄂一有假期也常常坐長途車去找他,那兩年,他和周華民待在一起的時間比我都長。”
楊赫恍然大悟:“你剛才說的忍無可忍,就是指這個吧?”
朱珊不好意思地點點頭:“那時我太偏激了,其實想開了,根本沒有什麼的。”
7
“沒什麼才怪了!”李曉芸說:“女人是要人陪的,嫁個老公是工作狂,成天不落家,到家裡還是工作,工作,誰受得了啊?!這個朱珊啊,肯定是把周華民給恨到骨子裡去了!你想啊,當時要不是周華民不識趣,成天纏著肖鄂,她也不會和肖鄂離婚,她如果不和肖鄂離婚,肖鄂也不會投入別的女人的懷抱,也許,肖鄂就不會失蹤了,所以啊,我覺得朱珊是有殺人動機的。”
“哇!”周泰大呼:“這都能連坐啊,女人狠起來果然比暴君都厲害!”
李曉芸凶巴巴地瞪了周泰一眼。
楊赫沒有插手兩個下屬之間的鬥嘴,他像一隻獵豹一般盯著桌上的電話,彷彿它是他的獵物,等它一響,楊赫立刻伸出手抓了起來,然而當他放下電話的時候,臉上全是沮喪。
“怎麼了,頭兒?”周泰與李曉芸異口同聲地叫起來。
“還是保密。我在德陽市找了好多關係,但是研究所還是不肯透露他們開除肖鄂的原因,回答就兩個字:保密。”楊赫抱怨道:“有什麼辦法呢?人家是保密單位,有權保密嘛!”
“嗯,這兩個字其實不少呢。”李曉芸說:“至少說明,肖鄂犯的事兒不簡單啊。”
“那女的不是說,不還有人被開除了嗎?咱找不著廟,咱還不能找那和尚啊?”周泰摸著下巴說。 楊赫看著兩人,嘿嘿笑起來:“盼了多少年,終於盼到這天了……今兒晚飯我請了!”
8
趙暉德的步伐越來越急促,幾乎和他的呼吸頻率一致了。
空曠的地下停車場無限放大了兩個人的腳步聲,一前一後,一個惶惑,一個鎮定。
趙暉德的臉色越來越難看,邁向坐駕的最後幾步路簡直就是小跑了,他從衣服裡哆哆嗦嗦地拿出鑰匙,但鑰匙卻落在了地上。
這時,後面那個人已經走到他身邊了。
趙暉德立刻轉過了身子,臉扭曲得變了形,但對方卻對他的驚恐視而不見,與他擦肩而過,輕鬆地走向了不遠處的一輛帕薩特,打開門,發動汽車,朝出口開去了。
趙暉德尷尬地繃著臉,撿起鑰匙,罵了一句髒話。
然後他拿出手機,撥打。
“我說你怎麼辦事兒的?!一點效率都沒有!多大點事兒?我跟你說,最遲明天上午十點,你全部給我安排好了!我在辦公室見……上午的會全部推了……我這會兒要去跟人吃飯,不說了!”
趙暉德氣哼哼地鑽進了轎車。
這一切,都被在停車場等候的周泰看在了眼裡,他忍不住輕聲笑了起來,也發動車子跟了出去。
已經接近下班時間,趙暉德卻並沒有回家,他將車開到了南郊一個老科技園區,在一座又舊又破的廠房外停了下來。
壯實的保安朝著往裡走的趙暉德恭敬地行了個禮,待其進入廠房之後,他又立刻換了一副板子面孔朝著外面。
過了大概一個小時,趙暉德出來了,在他身邊還跟著四個人,有說有笑的,周泰連忙拿出相機,對著他們連拍了幾張照片。
9
“果然是這樣!”楊赫看著數碼相機裡的照片,嘴角露出一絲嘲意:“他們果然都到了趙暉德的公司!”
“是啊!除了肖鄂之外,趙暉德居然把研究所開除的其他幾個人都收到了自己的手下,好像他們剛完成了一個什麼大項目,趙暉德把他們幾個請到小鮮樓去慶功,我能聽到的就這麼多了,”周泰說:“你說這世界,趙暉德自己只是個高中生,給他打工的卻至少都是碩士,等等!”周泰叫起來,“你說這肖鄂失蹤,這兩件事不會有什麼聯繫吧?”
“我看還不止,”楊赫沉吟著:“趙暉德一個高中生,自己什麼技術都沒有,居然辦了生物科技公司,沒有金剛鑽,他憑什麼攬這瓷器活?趙暉德的生物科技公司兩年時間就做得風聲水起,沒有技術核心是不可能辦到的。朱珊說過,肖鄂失蹤之前的兩年,他和周華民經常在一起討論學術問題。而且,她手上那枚戒指價格不菲啊,再加上失蹤的三十萬,肖鄂哪兒來的那麼多錢?單純做研究員是掙不了這麼多錢的!我們再來看看周華民,一個大學教授,收入是不錯,可是兩年前他們還住在學校分的集資房裡,現在卻買了那麼大一棟豪華別墅,所以我推測,趙暉德最開始的金剛鑽就是周華民和肖鄂,周華民是大學生物教授,肖鄂又一直在研究所,這兩個人的專業和他公司的產品完全對口嘛!他辦生物科技公司,找老朋友老同學幫忙,論情論理,完全說得過去,而肖鄂和周華民也不是白幫忙,別墅和巨款就是最好的說明,搞不好,肖鄂甚至盜竊了研究所裡的一些研究成果,做這種事兒,他天時地利與人和都占齊了啊!”
“哦!我明白了!”周泰一臉恍然大悟:“趙暉德也是通過肖鄂認識那幾個研究員的,他們早就是一夥的,研究所發現了他們的勾當,只是由於沒找到真憑實據,或者是怕鬧出大醜聞,所以諱莫如深,只是把他們開除了事,而趙暉德呢,就把他們照單全收了!”
“肖鄂是在開除後不久失蹤的,現在周華民也死了,兩個開國功臣都沒有好下場,”楊赫壓迫著自己的頭髮,又擠壓出一點思路:“有些朱元璋王朝的感覺啊!”
“分江山嘛,幾千年都是這樣的,”周泰學著楊赫的表情:“趙暉德在那麼短的時間就積累了那麼大一筆原始資本,你說他不是個狠角色我才不信!肖鄂和周華民那麼賣力地做事,恐怕除了錢之外,趙暉德還許了其它的願,比如,比如股份什麼的,明股不好人,他們可以用技術入干股啊!後來,公司做起來了,利潤太大,分出那麼多去,也許趙暉德後悔了……如果是這樣的話,肖鄂失蹤和周華民死亡就會有一個共同的最大受益者。”
“分析得不錯!”楊赫看了看手錶,時間是上午九點半,他拿起外套:“走!”
“哪兒去?”周泰話音未落,楊赫已經急步走出了辦公室的大門。
“去會會他!”楊赫頭也不回地說:“你不是說十點鐘他要見人嗎?我們去看看他見的是些什麼人。”
10
楊赫與周泰走進德民生物科技有限公司。
一進門,便見到十幾個人坐在門口接待區的沙發上,一個個膀闊腰圓,楊赫一眼便從其中幾個的坐姿看出他們是當過兵的。
有些人一見到楊赫與周泰走進來,臉上竟然露出了敵意。
前台小姐抬起眼看著他們:“應聘的過來拿表格,填了表交過來,面試的時候會叫你們。”
周泰剛想掏警證,卻被楊赫攔住了,他走到前台拿了兩張表格和兩支籤字筆,將其中一套遞給周泰,同時使了個眼色,周泰會意,兩人走到一張圓形茶几前的空位旁坐下,旁邊一個正在填表的略略移動了一下位置,周泰伸直脖子看了一眼對方的表格,只見應聘職位一欄上寫著:保鏢。
楊赫也看見了,他的嘴角露出了一絲微笑。
周泰看著密密麻麻的表格發起了愁:“真填啊?”
“還真苦呢!”楊赫壞笑著:“這都要我教?”
等待一個半小時之後,輪到楊赫面試了。
在面試之前,楊赫低聲囑咐周泰:“要選上你就接了。”
趙暉德用目光來來回回地打量了楊赫幾次。
“你當過兵?”
楊赫點點頭:“是。”
“什麼兵種?”
“偵察兵。”
“那需要身手好。”趙暉德點頭。
“是,還需要反應快。”楊赫回答。
趙暉德滿意地點頭:“你知道保鏢這個職位要做什麼嗎?”
“保證您生命財產安全。”楊赫有些想笑,但是他忍住了。
“那我問你,你要如何保證我的生命財產安全?”
“首先,我需要知道你的生命財產安全受到了哪些威脅,有什麼樣的危險。”楊赫說。
趙暉德大笑起來:“你能對付什麼樣的危險?”
“我能應對很多,也有很多不能應對,”楊赫狡猾地回答:“所以請您先告訴我是什麼樣的危險,我才能判斷我是否能夠應對。如果超出我的能力範圍,給我再多的錢我也不會接受這份工作。”
趙暉德欣賞地看著楊赫:“你這人很有意思!我是遇到了麻煩,”楊赫發現對方的眼裡竟然流露出了一絲恐懼:“很大的麻煩。”
“威脅生命?”楊赫問。
趙暉德點點頭。
“仇人?”楊赫又問。
趙暉德既不點頭也不搖頭:“也許吧。”
“什麼樣的仇家?職業殺手?黑社會?”楊赫緊迫不捨。
趙暉德搖搖頭:“不知道。”
楊赫判斷著他的表情。
“和肖鄂有關嗎?”楊赫的話一出口,趙暉德便渾身戰慄起來,他在一個完全不設防的狀態下露出了真實反應。
“你,你是誰?!”他叫起來,臉部肌肉難看地扭曲著。
楊赫掏出警證遞過去:“人民警察。”
趙暉德臉色發白,幾乎要站不穩了。
“你,你這是騷擾!”他無力地罵著:“我要找律師,我要告你!”
“告我什麼?”楊赫笑著:“來你公司應聘保鏢?還是告我提到了你的一個老同學的名字?你為什麼這麼敏感?那我再提一個名字,周華民。”
趙暉德大口大口地喘息著,氣得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楊赫把警證放回衣兜:“要是你的生命受到威脅的話,建議你找警察,人民警察的責任就是保證人民生命財產的安全。”
他大步流星地走出了辦公室——要得到的信息已經得到了——他出門的時候,沒有再看一眼周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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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鄂最開始是幫趙暉德搞項目,姓趙的給了肖鄂很多錢,肖鄂最開始以為這只是賺外快,所以覺得並沒有什麼。可是姓趙的要求越來越多,他先讓肖鄂多介紹些研究員認識,然後他又想讓肖鄂幫他偷研究所的秘密資料。肖鄂不肯,一是違法,也違背職業道德;二是那些技術還有很多不成熟的地方,如果在測試不夠的情況下就用於醫藥或者化工,會造成很嚴重的後果。後來姓趙的就找了別人,偷到了那些資料,而且立刻投入了生產。肖鄂怎麼勸都沒有用,後來他終於下定決心去檢舉。可是他沒想到,他最好的朋友周華民,早就是德民生物科技公司的合夥人,出賣了他。周華民和趙暉德先下了手,聯合那些被收買的研究員一起栽贓肖鄂,他在爭辯的同時揭露了那些研究員的真面目,研究所為預防萬一,把他們一起開除了。為了讓肖鄂永遠閉嘴,那兩個狼心狗肺的東西對肖鄂下了毒手,他們假裝和肖鄂妥協,卻趁他不備打暈了他,把他裝進大木箱,扔進了湖裡,”朱珊發起抖來,似乎又看見了那可怕的一幕:“我當時,因為我當時在跟蹤肖鄂,我原來是想跟他再談談復合的事,可沒想到卻看到了這種情景,我嚇壞了,原本想打電話報警,可是手機沒電了,那個地方很偏僻,時間也不允許我再到其它地方去找電話,所以等那兩個人開車走了以後,我就跳下了湖,我找到了那口箱子,打開了它,把肖鄂從裡面拖了出來。”
“你是說,你一個人潛到湖底,打開木箱,把肖鄂救了出來?!”李曉芸驚訝地打量面前這個瘦弱的女人,這簡直太難以讓人置信。
“是的。”朱珊點點頭:“我也不知道我哪兒來的力氣,我腦子裡就一個念頭——他不能死!他不能死!後來我把他拖到岸上,給他做人工呼吸,他活過來了,可他不讓我去報警,他當時的神志很混亂,一直在胡言亂語,他抓著我不讓我走,我怕刺激到他,所以就沒有去報警,而是叫了我的一個朋友來幫忙。”
“武曉川。”楊赫替她說出了那個名字。
朱珊再次點點頭:“後來肖鄂清醒過來的時候,他對我們說,趙暉德的勢力很大,而且還有黑道背景,如果我們貿然去報警會惹禍上身。就算趙暉德被人抓了,也會引人來復仇,不如就假裝他失蹤,先躲過一陣子再說,武曉川答應幫我們保密,因為當時剛好我姑姑去世了,她沒有子女,就把房子留給了我,那棟樓要拆遷,住的人少,所以我就把肖鄂安置在那裡,可是肖鄂他,他變得很怪,經常咕噥一些莫名其妙的話,還讓我給他買一些莫名其妙的東西,說見到了什麼阿努比斯,說是阿努比斯讓他復活的,他現在是神的使者。武曉川說他大概是在水下待的時間過長,大腦缺氧,造成了某些神經組織的病變,所以會產生幻覺什麼的。我們有時候會在肖鄂情緒激動的時候給他打鎮靜劑。肖鄂從來不出門,可是幾天前,他忽然失蹤了,到處都找不到他。就在這個時候我聽到了周華民的死訊,我嚇壞了,以為是他幹的,就趕了過去。不過幸好,周華民是心臟病發,所以我又回來,可是在路上卻突然出了車禍。我求武曉川幫我找肖鄂,可是他也找不到,就勸我去報警,說出實話,請求警方幫助……我真應該聽他的……如果我早聽了他的話,也許肖鄂就不會……我想他會回來,可沒想到他會這樣回來……他為什麼要自殺……
”周華民和趙暉德都是死於謀殺,殺他們的就是肖鄂。“楊赫緩緩說出殘忍的真相,因為這個女人有權且必須知道真相:”但肖鄂,不是自殺。“
17
武曉川站在陽光下。
銀杏葉燦爛地鋪了一地。
”想不到,我竟會這樣毀了自己這一輩子。“他一面說著,一面將地上的葉子一點點踩碎。
楊赫很想歎氣,但是他忍住了。
”你發現了他是一個殺人兇手,你制服了他,綁住了他,把他帶回了那所房子。別否認,我認出繩子上的是手術結。我真不明白,你為什麼不報警?你不是一直都希望報警嗎?“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武曉川茫然地搖著頭:”當我看著他躺在床上像瘋子一樣掙扎的時候,我覺得好害怕,他說的那些瘋言瘋語讓我好害怕,我那時覺得,他也許根本不是人類了,而是魔鬼,我覺得我自己救了一個魔鬼,如果不是我的優柔寡斷,也許就不會有那麼多人死去。即使他被抓住,他也只會被判入精神病院,可是,我敢保證,你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人,他一面極度瘋狂,另一面卻極度聰明,精神病院是關不住他的,當他偷偷用玻璃碎片割斷綁住他的繩子朝我撲過來的時候,我更加確信這一點,我不能讓他活著,他活著就會毀了我,毀了朱珊!我不能讓他這麼做,我控制不住這個念頭……“
”所以你殺了他,並偽造成自殺現場。“楊赫終於還是歎了一口氣:”你是個好人,為什麼偏偏錯了這最後一步?“
武曉川苦笑著向楊赫伸出雙手,亮出手腕:”走錯了的那一步,往往都會是最後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