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怖故事之樓梯

朱門鎮名副其實,在公路盡頭,一道油亮的紅漆木門橫欄在路上,門後是一條筆直的馬路。

鄭午下了車,車門在身後關上了,一股灰塵湧起,長途車就此遠去。

朱門正中央懸著三個大字——朱門鎮。

兩個穿藍色工作服的男人坐在門柱下的一張書桌邊,斜眼望著鄭午,葵花子的皮不斷從兩人厚實幹燥的嘴裡飆出來。鄭午看了看他們,再看看四周——荒野環繞,除了門後的馬路,看不到其他的人跡。

他抬腳朝門內走去,兩個男人站起來,攔住他:“幹什麼去?”

“去朱門鎮。”鄭午說。

“你來朱門鎮幹什麼?”一個男人掂著手裡的瓜子問。

鄭午有些不耐煩:“工作。”他又要朝裡走,兩個男人跨了一步,繼續攔住他。

“幹什麼啊?”他火了。

“到這裡登記。”一個男人懶洋洋地回到書桌邊,把一個破破爛爛的筆記本朝他一推,另一個男人繼續攔著他,嘴邊掛著冷笑。

“為什麼?”鄭午梗著脖子問。

“這是規矩。”男人說。

鄭午還想理論,想了想又覺得只是登記一下,似乎沒什麼大不了的,不值得為此耽誤時間。天色已經頗為昏暗,和房東約定的時間已經過了。他皺了皺眉頭,匆匆在那筆記本上寫下了自己的姓名地址電話號碼等資料。等他寫完,兩個男人遞給他一雙手套:“戴上。”

“幹嗎?”鄭午莫名其妙地望著這雙白手套。

“進朱門鎮都得戴這個,”一個男人笑著說,“當然你也可以不戴,不過出了什麼事可別怪我。”

鄭午忽然想起臨走前總公司經理跟他特別交代過的話:“朱門鎮有些奇怪的規矩,你必須遵守……”說這話時,經理的表情意味深長。他當時沒留意,現在想起來,莫非就是指的這手套?但為什麼必須戴手套?他看了看那兩個男人,這才發現,那兩人都戴著一副肉色的手套。那是醫生做手術用的手套,緊緊繃在兩人手上,不仔細看是看不出來的。

他滿腹狐疑地匆匆套上手套,看了那兩個人一眼——他們已經不再注意他,一個人彎腰從書桌底下抽出一張折疊床,就這麼攤開在馬路上。看來他們打算在這裡過夜,難道,看守這扇大門真的如此重要?他抬眼望了一眼那油亮的紅色的大門,夕陽把它照成了黑色。

也許,重要的不是看守大門,而是讓進來的人都戴上手套?他忽然產生了這個念頭,不知為何心頭一跳,連忙把皺巴巴的手套拉緊一點。

走了很長一段路,天色越來越暗,終於,趕在夕陽落下地平線之前,他看到一片零散的房屋,接著是更多的房屋,馬路開始分岔。他在路上攔了一輛車,說了地址,車子就一溜煙開動了。他特別留意地看了看司機的手——沒有戴手套。

難道可以不戴手套?

他又感到疑惑了。

“你是外地來的吧?”司機開口了。

他點點頭:“嗯。”

“那記住,千萬別脫手套。”司機鄭重地道。

“為什麼?”鄭午再次問出這三個字。

司機笑了笑:“朱門鎮有些邪門,戴手套是為你好。”

“怎麼邪門?”鄭午問。

但司機再也不說什麼。

車子閃過一條又一條街道,光線越來越昏暗,地面上的影子拉得老長。鄭午正想著什麼時候到,司機一個急剎車,車子猛然停了下來。鄭午以為到了,提起包就要下車,卻看見司機打開車門,匆匆跑下車,飛快地進了路邊一扇門。這一著讓鄭午莫名其妙,他打開門下了車,看了看,那扇門十分狹窄,比平常的門要窄上一半,看起來十分古怪,而更加古怪的是門上寫的兩個紅漆大字:樓梯。巨大的兩個字幾乎要撐破那窄小的門,鄭午舉步想上前看,卻又停下了。心中有些忐忑的感覺,不由左右張望了一下,這一望,留了點心,才發現滿大街到處都是這種窄窄的寫著“樓梯”兩個字的門。起初沒覺得,這會兒看起來,一眼望去,窄門紅字,竟彷彿整條街都是由這種門構成的。

紅日又下沉了一些,只剩下微弱的餘燼留在地面上,一切變成半明半暗的影子,路燈在此時忽然亮了起來,突如其來的亮光讓鄭午嚇了一跳。他不知所措地踱回出租車旁,站了一小會,就看到那司機又從那道門裡出來了。

“上車吧。”司機鑽進駕駛室,發動車子。

鄭午遲疑一下,坐到車子裡問:“你剛才幹什麼去了?”

“上樓梯。”司機簡短地道。

“什麼意思?”

司機沒回答。

“這些門上怎麼都寫著‘樓梯’兩個字?”

司機沒回答。

車子在沉默中往前駛去,最後停在一棟舊樓前。鄭午付了錢,司機就把車子開走了。鄭午望著車屁股後冒起的煙霧發了一會呆,甩了甩腦袋,走近舊樓。

舊樓前的路燈已經壞了,樓門浸沒在黑暗中,隱約能看出這棟樓裸露的牆磚,看來年頭不小了。他正邁步朝裡走,冷不防耳邊響起一個聲音:“怎麼才來?”這聲音就在耳邊,嚇得鄭午一哆嗦,一轉眼望去,沒有看到人,這讓他更加汗毛倒豎,壯著膽子問了句:“誰?”

“我。”那聲音不耐煩地道,接著,一個黑影往前一動,看出是個人形。鄭午這才分辨出這是房東的聲音,她剛才站在舊樓的陰影裡,一眼望過去根本沒法看到她。

“車子晚點了。”鄭午說。

“進來吧。”房東說著,領著鄭午走進樓門,用力跺了跺腳,一盞綠色的燈亮了起來。樓道裡的結構是典型的兩戶一梯,一邊一戶人家,中間一條樓梯。兩人走上二樓,進了房間,兩室一廳的房子,帶廚房廁所陽台和雜物間。房東把鑰匙交給他:“這是這房子的鑰匙。”又給他另一把鑰匙:“這是樓下的鑰匙。”鄭午感到奇怪:“我要樓下的鑰匙幹什麼?”房東瞥了一眼他的手:“別問那麼多,記著,別取下手套。”想了想又補充一句:“除了在水裡的時候,手套在任何情況下都別取下來。”

“為什麼?”鄭午不記得自己是第幾次問這個問題了。

房東擺了擺手:“說了讓你別問那麼多,我走了。”說著就出門了,鄭午還想追出去問,房東砰地把門關上,差點撞到了他的鼻子。他沒趣地揉了揉鼻子,看了看自己的臥室,把東西放好,正要洗澡,忽然聽到樓道裡傳來咯登咯登的腳步聲,是有個什麼人正往樓上走。他從貓眼裡往外看,看到一個穿白衣服、藍褲子和白球鞋的光頭小男孩,正一步三蹦地爬上來,打開對面的房門,接著便把門關上了。

原來是鄰居家的小孩,鄭午笑了笑。他覺得自己今晚有點過於膽小了,但這朱門鎮也的確古怪。他看了看自己的手套,忽然想起,剛才那孩子似乎並沒有戴手套,房東也沒有戴手套。他感到奇怪,為什麼每個人都要求自己戴手套,而他們自己有些人卻並不遵守這規則呢?說是因為朱門鎮有些邪門,究竟是怎麼個邪門法,卻誰也不肯說,再說,這邪門和手套有什麼關係?

手上總是戴著手套有些熱了,他把手套往下捋了捋,想取下來,正在此時,又聽到了咯登咯登上樓的聲音。鄭午好奇地又把眼睛湊到貓眼上看——白衣服藍褲子,白球鞋,光溜溜的頭——還是那個小男孩!他爬上樓梯,閃進對面的房間,把門關上了。

他不是剛進去嗎?再說,也沒聽見他下樓的腳步啊。鄭午心裡覺得有些毛毛的,眼睛湊在貓眼邊不離開,屏住呼吸望著對面的門。等了幾分鐘,他又聽見了登登登登的聲音。

閃著綠光的樓道裡,一個光頭冒了出來,接著是白衣服藍褲子。那孩子又一次上來了!鄭午的心都快跳出來了,他從來沒遇見過這種事——沒看到那孩子下樓,卻看到他一遍又一遍地上樓,這情形太古怪了。

那孩子再一次鑽進了對面的房門。不一會,又傳來了上樓的聲音……鄭午把眼睛從貓眼上移開,雙腿發軟,一步一跪地挪到房間裡,把房門關上,用被子把自己緊緊包起來。

他感到自己全身都被汗水濕透了,那雙白色的手套濕漉漉地貼在手上,手心裡彷彿捏了一團泥漿,但他現在死活也不敢把手套取下來——這裡果然很邪門。也許戴著手套真能保護自己,這麼想著,他把手攥成拳頭,以防手套不小心滑出去。

在被子裡悶了一會,門外那孩子上樓的聲音終於消失了。他喘了幾口氣,爬起來喝了兩口水,看看時間,才晚上8點多鐘,還早得很,便到客廳看了會電視。

10點多鐘的時候,他又聽見了那聲音。這次聲音是從樓上傳來的,登登登登,彷彿有誰沿著樓梯上去,接著便聽見門外傳來下來下樓的聲音,似乎有什麼人從三樓走了下來,然後是三樓的房門砰的一響,接著,在三樓的房間裡,又傳來了登登登登上樓的聲音……鄭午再也忍不住了,一口氣衝到房間裡,用被子緊緊摀住耳朵。現在他總算明白了,為什麼到朱門鎮外派的工資是平時工資的兩倍,卻還是沒有人願意來。他覺得自己真是個冤大頭,顫抖著撥了經理的電話:“喂?”

“鄭午啊?你到了?”經理的聲音很響亮。這是一個來自正常世界的聲音,雖然讓鄭午恨得牙根發癢,在此時,卻也給他壯了些膽。

“經理,我明天就回去。”鄭午說,“這裡確實很邪門,我不想留在這裡了。”

“啊?”經理的聲音驟然大起來,“但你已經簽了協議啊。”

“我毀約還不成嗎?”鄭午帶上了哭腔。

經理愣了愣,歎了口氣:“但公司也和朱門鎮簽了協議啊,毀約哪裡有那麼容易。”

“公司和朱門鎮簽了什麼協議?”鄭午感到不妙。

“和朱門鎮做生意,在政策上有很大的優惠,這你是知道的。公司不可能放棄在朱門鎮的駐點,但是所有在朱門鎮有駐點的公司,都必須和朱門鎮簽署協議。”經理說,“你也知道,朱門鎮很有些邪門,為了保護我們的員工,朱門鎮鎮政府需要投入很大的財力來經營一些設施,我們的人不是說撤走就能撤走的。”

“啊?那你派別人來!”鄭午說。

經理無奈道:“沒有人願意來啊……說起來,要不是你答應去,原來駐在那裡的那個人還回不來呢,這位置是一個蘿蔔一個坑,來一個才能走一個,你以為很簡單啊?”

鄭午沒想到這事還有這麼複雜,他一咬牙道:“那我自己走,我辭職還不行嗎?”

經理歎了口氣:“我說了,這位置是一個蘿蔔一個坑,只要我們公司不派人去,你就不能回來,就算辭職也不行。”

“我就走!”鄭午憤怒地道。

“這不是你說了算的,”經理無奈道,“只要你未經允許離開朱門鎮,守門的人就會強行剝下你的手套,你想想,那會是什麼後果?”

經理掛了電話,鄭午舉著手機半天沒合攏嘴。

被剝了手套會有什麼後果,他不知道,也不敢想,他只知道,在沒離開朱門鎮之前,手套絕對不能摘下來,否則不知道會出現什麼情況。

這麼說,現在他被困在朱門鎮了!

鄭午無法可想,在床上翻來覆去,不知不覺便睡著了。

不知道是什麼時候,耳朵裡聽到登登登的上樓聲,鄭午一個激靈從夢中醒來,眼前一片漆黑。

登登登!

那聲音不在門外,不在樓上,竟然就在自己的房子裡!是不是聽錯了?鄭午把身子蜷縮成一團,掀開被子的一角,露出一隻耳朵。

登登登!

就在這房子裡,沒錯,那聲音越來越近,彷彿樓底下有個什麼人即將進入自己的房子——但房子裡怎麼會有樓梯?

鄭午全身都被汗水浸透了,露在被子外的耳朵卻覺得涼颼颼的。眼睛稍微適應了一點黑暗,他瞪大眼睛凝視著眼前的房間——房間朝向客廳的門沒有關,從窗外射進來一點昏黃的燈光,隱約能看到客廳裡的情況。

登登登。

聲音忽然停了。

接著,他聽到廚房那邊似乎有一扇什麼門打開了,一個腳步聲傳來——這回不是上樓的聲音,就是平地上行走,踢踏踢踏,似乎是穿著軟底的拖鞋。鄭午把身子縮得更緊了,連耳朵也縮進了被子,只露出兩隻眼睛。

那腳步聲從廚房那邊移過來,穿過客廳,靠近了房門口。他瞪大眼睛緊盯著門口,用被子堵住嘴,以防自己粗重的呼吸聲洩漏出去。

一個小小的人影從門口閃過去,是個穿紅衣服的女孩,梳著兩條羊角辮,紅裙子在膝蓋處飄拂著,一雙裸露的小腿在黑暗中顯得異樣的白。鄭午忍不住發出一小聲驚叫,又趕忙摀住自己的嘴。那女孩把頭轉向鄭午這邊,發出一陣輕笑,腳下不停地繼續朝前走。

踢踏踢踏。

腳步聲到了門邊,大門被打開又關上了,門外傳來登登登下樓的聲音。鄭午還是一動也不敢動,他凝神聽了一下,似乎聽到樓下傳來開門的聲音。

接著,什麼聲音都沒有了。等了一小會,他正要起身去客廳看看,又聽到了那上樓聲。

登登登,這聲音真切地從廚房的方向傳來,越來越近,接著是廚房的門被打開,紅衣服的女孩從客廳穿過,關大門,下樓——如此週而復始,重複了5、6遍。

鄭午終於忍不住了,當那女孩又一次從客廳走出去,把大門關上後,他猛地跳起來,光著腳跑到大門邊,把眼睛貼在防盜門上。

門口什麼也沒有。

他咬了咬牙,把門用力拉開。

紅衣女孩正輕盈地蹦跳著下樓。

“你是誰?”鄭午麻著膽子,汗毛倒豎地問。

女孩彷彿沒有聽到他的聲音,直接下了樓,轉個彎就不見了。

鄭午想追出去,在門口醞釀了半天,冷不防一陣風從樓道裡吹來,發出嗚嗚的聲音,樓道窗口掛著的幾塊破布翻飛,綠慘慘的路燈光被攪得迷離一片。他打了個寒顫,迅速縮回房內,把門鎖好。打開客廳裡的燈,鄭午壯著膽子一步一步靠近廚房。

登登登。

上樓的腳步聲再次從廚房傳來。鄭午連接吸了幾大口氣,心臟幾乎跳到了腦門上,好不容易強迫自己挪到廚房,打開燈一看,什麼也沒有。

腳步聲仍舊傳來,越來越近。他仔細看了看,發現聲音是從廚房裡一扇小門上傳來的。

那扇小門就在冰箱邊上,被窗簾遮住了,一時難以發現。他舔了舔嘴唇,走到門邊,撩起窗簾一看,那門只有普通的門一半那麼寬,門上用紅漆寫著觸目驚心的兩個大字——樓梯!

登登登的上樓聲,就是從這裡傳來的!

鄭午閉了閉眼睛,定定神,猛地用力把門拉開——門後亮著綠慘慘的燈光,上樓的聲音變得異常響亮,一道狹窄的木樓梯出現在門後。鄭午探頭朝樓梯上望去,正好看到那紅衣服的小女孩朝上走來,她仰頭看到鄭午,一張雪白的臉忽然變得驚恐無比。

“你是誰?”鄭午下定決心正面交鋒,管她是人是鬼!

女孩一言不發,只是瞪眼望著鄭午,腳底下越來越快,她的神情也越來越堅決,很快就走到了鄭午跟前。鄭午伸手想攔住她,她也不伸手抵抗,只是僵著身子繼續朝前衝。從她的身體上傳來一股極大的力量,彷彿一輛行進中的車,鄭午被推得連連後退,他用上了全身的力氣,還是無法阻擋那女孩。但有一點可以肯定:那女孩身體是熱的軟的,肯定不是鬼!

“這怎麼回事?這是我家!”鄭午無可奈何地虛張聲勢。

女孩好不理睬他,穿過客廳出了門,又蹬蹬地下樓了。

“樓梯”裡的燈光突然黑了。鄭午跺了跺腳,綠燈又亮起來,他試探著朝前走了一步,發現牆壁上用血紅的油漆畫著朝上的箭頭。他猶豫了一下,心一橫,順著樓梯就走了下去。

樓梯轉了一個彎,仍舊是如此狹窄、僅容一人通過的木樓梯。鄭午加快了速度,繼續朝下。

樓梯到了底端,是一扇木門,他把門打開,看到一間廚房,格局和樓上自己租住的那房子的廚房一樣。他隱約明白了些什麼,飛快地衝出廚房,走到客廳,正好看到客廳大門打開,紅衣女孩走進來,看到自己,露出驚恐而憤怒的目光,惡狠狠地衝過自己身邊,又走進了廚房——鄭午知道,她又上樓去了,她將第N次穿過自己的客廳,再下來,再上去——她幹什麼要這麼做?現在他算是知道了,起初看到的那光頭小男孩也不是鬼,估計他是從他自己家廚房內的小樓梯下到了一樓,然後再從一樓的住戶家出來,走公共樓梯,所以自己才只看到他上樓,看不到他下樓。

但為什麼他們要這麼做?他滿心恐懼,萬分疑惑。正在別人家的客廳裡躊躇著下一步該如何做時,背上冷不防挨了一下。一轉身,一個老女人手拿掃帚暴雨般朝他身上招呼:“遭瘟的外地人,誰讓你下來的?誰讓你下來的?遭瘟的豬!”鄭午邊躲邊喊:“是你家的人先到我家的!”但那女人絲毫不覺得理虧,滿臉的皺紋皺成了核桃,缺了牙齒的嘴裡不斷罵著:“你瞎眼了?你瞎眼了?沒看到箭頭?沒看到箭頭!再不滾我就報警了!”鄭午哭笑不得,被她這麼一鬧,倒是不怕了,大喊道:“你報警啊,你報警啊!”老女人更加憤怒,掃帚沒頭沒腦地招呼,鄭午招架不住,只好匆匆逃離客廳,又從小樓梯上了自己的房。

靠在廚房的小門上,他想了半天也沒想明白這事,最後決定不想了。望著那扇小門,想想氣不過,用力拖過冰箱靠在門上,把門直接封死了。這麼鬧騰了一番,他感到十分疲倦,到頭便睡下了,起初還留意廚房的動靜,等了半天沒聽到什麼聲音,便睡著了。

早晨起來,又到廚房看了看,冰箱好好地靠在門上,沒一點挪動的痕跡。他吁了口氣,跑到浴室裡,打開花灑,在持續不斷的水流下小心地脫下手套,痛快地洗了起來。

登登登。

上樓聲又在廚房裡響了起來。鄭午沒理會,繼續洗澡,心裡很有些幸災樂禍。

聲音一直上升到那扇小門前,“蹬蹬”的上樓梯的聲音轉變為砰砰的巨響,是有人在用力敲門。鄭午心裡覺得非常痛快,一邊搓澡一邊哼起了歌。

小門裡發出各種各樣的響聲,門內的人用力踹、推、打、砸,最後終於清靜了,一點聲音也沒有。鄭午樂呵呵地洗完澡,想打開那小門看看,手伸到冰箱邊上,又放開了。

還是堵著吧,免得自己不在家的時候樓下那兩個女的又在自己客廳裡一遍又一遍地穿梭。這麼想著,他收拾兩下,就上班去了。

早晨,光線明亮,朱門鎮的面貌格外清晰。從住的地方到車站要走一小段路,在這段路上,鄭午終於見識了真正的朱門鎮。

這是一座佈滿了樓梯的小鎮,每隔幾米,就能在路邊看到一道寫著“樓梯”兩個字的窄門,不時有一兩個行人匆匆改變原來的行走路線,衝進那門裡,呆上幾分鐘後又下來。鄭午深感好奇,他跟著一個行人走進那窄門中,不出所料,門內就是樓梯——左邊一道樓梯,標著往上的箭頭;右邊一道樓梯,標著朝下的箭頭。那行人從左邊的樓梯走上去,鄭午跟了上去,樓梯在頂端有一個不足一米的小平台,走過這平台,就到了右邊的樓梯,兩人一前一後又下來了。下到底部時,那人再次從左邊的樓梯朝上走,鄭午想了想,掉轉頭,沿著右邊的樓梯走了上去。樓梯很窄,一個人通過剛好,走到頂部,他和那人迎頭遇上,那人憤怒地瞪著他,直接朝他衝過來。鄭午想把那人推開,卻感覺他身上有一股無法阻擋的力量,被推得連連後退,最後只好轉身,順從對方的路線朝下走。下來之後,那人繼續上樓,他覺得無趣,便推開門走了出來。回想起昨晚上那老女人的憤怒,他忽然有些明白了,看來,在這朱門鎮,人們上樓下樓都必須依照箭頭標誌的方向行走,有些樓梯只能上,有些樓梯只能下,否則……否則會如何呢?無非就是遇上這些執拗的當地人,寧死也不肯後退一步——但事情應該沒這麼簡單,這些人為什麼要在鎮上設立這麼多專門的樓梯呢?人們為什麼要這樣一圈又一圈地循環爬樓?這些問題,鄭午怎麼想也想不明白,也許,這就是朱門鎮的邪門之處?如果僅僅是這樣,似乎也並沒有什麼可怕的地方。

從窄門出來,鄭午繼續朝車站走去。走了幾步,左右看了看,他發現這鎮上不僅僅有標誌著“樓梯”的門,有些門上用醒目的白色大字寫著“死路”兩個字,旁邊還畫了一個白色的骷髏頭,看起來頗為猙獰。儘管標題如此嚇人,但還是有不少人在那棟樓裡進出,鄭午遲疑了一下,壓抑不住好奇心,也跟了進去。

進去一看,是一棟寫字樓,沒看出有什麼特別的地方。他隨手拉住一個人問:“這裡為什麼叫‘死路’?”那人奇怪地看他一眼,瞥了瞥他的手,笑起來:“新來的?”鄭午點點頭。那人把手舉起來,手上雪白的手套十分醒目:“別問,別脫手套,我只能告訴你這些。”看到他手上戴著手套,鄭午產生了一絲親切地感覺,忍不住又問:“為什麼有些人可以不戴手套?”那人聳了聳肩膀:“自己觀察,沒人會告訴你的。”

鄭午很想再觀察觀察,但已經沒有時間了。他匆匆出來,朝一輛公交車跑去。公交車是雙層的,裡邊空蕩蕩的,但他上去的時候,卻被司機喊住了:“人滿了。”鄭午哭笑不得:“還有這麼多空座位,哪裡滿了?”司機瞥了他一眼,把門一關,也不說話,開著車子就走了。

鄭午徹底懵了。

他咬牙罵了一句,一抬眼,又來了一輛公交車,還是雙層,還是空蕩蕩的。這回他留意到了,車身上有一行綠色大字:限載15人。

這什麼破規矩?

鄭午完全不懂了,這車子異常龐大,足可以裝下100人,卻說什麼限載15人,簡直太可笑了。他不管那麼多,車子一停,就往車上衝去,這次沒有人攔著他。其他等車的人都很斯文,一個個上車前都問一句:“滿了嗎?”上了兩三個人之後,司機說人滿了,底下的人也就自覺地不再往上走。

上了車,才發現車子不是一般的古怪。車內除了正常的座位之外,在一層和二層之間,懸著六副樓梯,每兩幅樓梯首尾相連,形成一個橢圓形——這就和那些寫著“樓梯”字樣的窄門裡的樓梯一樣。車上人不多,數了數,一共14個,加上司機正好15個人。不時有人起身,選一副樓梯爬上去,做上上下下的循環運動——現在鄭午對此已經比較習慣了,看熱鬧一樣看著他們。他算是理解這車為什麼限載15人了——一輛車上只有三對樓梯,要是一整車的人同時來了興致都去爬樓梯,15個人還算是太多了呢。

這鎮上的人都有些爬樓梯的怪異習慣。就算沒有認真觀察,鄭午也看出這點來了。發現這個之後,他沒再害怕,反倒覺得有趣。不知道鎮上的人們這種特殊的習慣是如何形成的,有機會倒要調查調查。

很快就到了公司。

公司的樓梯很寬,沒有上來下去的箭頭標記,電梯裡毫無懸念得有一對樓梯首尾相連地豎著,電梯門口寫著限載3人的字樣。

公司裡來來往往的人,有的戴手套有的沒戴,但誰也不回答鄭午關於朱門鎮的疑問。不時有人起身出去,回來後便氣喘吁吁,鄭午跟著看過一次,發現起身的人們大多數是去爬樓梯去了。

除此之外,似乎沒有什麼特別的地方。

從鄭午的辦公桌望去,能看到大半個朱門鎮。他沒事就喜歡往外看,看那些人在各種各樣的門裡進進出出,看了一上午,被他琢磨出規律來了——所有進入標誌著“樓梯”字樣的窄門的人們,都沒有戴手套;所有進入“死路”字樣的門內的人們,都戴著白手套;乘坐公交車的人們,有的戴手套有的沒戴;乘坐出租車的人們,無一例外都戴著白手套,但司機卻未必戴了手套……這一切都表示什麼呢?

答案很快就出來了。

一輛公交車停了下來,一個留著板寸的男人下了車,他手上沒戴手套,悠閒地走了兩步之後,腳步猛然加快,急不可耐地衝向一道門——這裡的人們衝向窄門的速度,都和尿急的人們衝向廁所的速度差不多——但他衝向的不是“樓梯”,而是“死路”,這是一整個上午唯一的例外——一個沒有戴手套的人衝向了“死路”,會發生什麼事?鄭午饒有興致地盯著那棟寫著“死路”的建築。

他沒有等多久就知道了。

留著板寸的男人衝上那建築的頂樓,彷彿沒有注意到自己在什麼地方,仍舊急切地朝前走著,飛快地靠近了頂樓的邊緣。

鄭午張大了嘴。

他眼睜睜看著那人一步邁入虛空之中,像斷線的風箏一樣落了下來,啪地一聲,結結實實地摔到地上,地面上迅速瀰漫出一片紅色的液體。

這一切發生得如此突然,鄭午張大的嘴半天沒有合攏。

救護車和警車的聲音響起,他聽到公司的同事在議論:“可憐的傢伙,肯定是太急,走錯門了。”

走錯門了?

剎那間,所有的問題都解決了,鄭午忽然就明白了一切,但他來不及梳理自己的思路,猛然想到自己家裡那道“樓梯”,那扇被冰箱頂死了的門……他忽然感到一陣強烈的心悸,樓下片鮮紅的血色彷彿瀰漫到了眼前,他猛然站了起來!

“我要回去一趟!”他對著對面的某個同事說。

“什麼事?”同事問。

但他已經來不及回答了,飛快地下樓,招了輛車,發現司機沒戴手套,他一揮手讓車子開走,又攔了幾輛,總算碰到一個戴手套的司機,趕緊上了車,十萬火急地報出地名。司機還挺悠閒地問:“什麼事這麼急啊?”

“我把樓梯堵住了!”鄭午臉色慘白,汗水涔涔地道。

司機的臉色也變了,罵了聲:“你這干的什麼缺德事!”一踩油門就衝了出去。

但願來得及!鄭午雙手合十祈禱著,他感到空前的恐慌,一種天崩地裂的感覺籠罩在頭頂。

很快就到了租住的地方,司機很熱心,跟著鄭午衝上二樓。鄭午的手直抖,鑰匙半天沒對上鎖孔,他耳朵裡嗡嗡直響,彷彿都是今天早晨聽到的那陣砸門的聲音……門終於開了,鄭午衝進廚房,面對著被冰箱堵死的那扇門,猛然站住了。

是不是已經晚了?

很可能已經晚了!

“快,搬開!”司機推了他一把,他這才回過神來。兩人一起把冰箱搬開,露出後面的門來。

門已經支離破碎,如此厚實的木門,竟然被砸得破了好幾個洞,一些黑紅黏稠的液體掛在破口處的木頭渣上。鄭午不敢直視,一咬牙把門拉開——

門後,穿紅衣服的女孩和那老女人倒在地上——從她們的衣服上可以認出是她們——她們的頭顱已經完全破碎,兩人的頭顱都差不多插進了門裡,門一開,兩人就順勢倒下了,門上原本插著腦袋的地方露出兩個幾乎被穿透的洞。腦漿和血把樓梯和門染得一塌糊塗,鄭午扭身就嘔吐起來。

司機打電話報了警,在警察來之前,司機一直抽著煙,看看他,又看看那兩具屍體,欲言又止。

“我不是故意的。”鄭午全身顫抖著道。

司機點了點頭:“作孽!真作孽!”

此後鄭午一直處於一種恍惚狀態中,直到那幾個警察抓住他的手,要把手套剝下來的時候,他猛然驚醒過來,死死地握著拳頭:“不,不,我不是故意的!”

“你殺了人!”警察冷冷地說。

“我又不是故意的!”鄭午喊道——手套被掀了起來——“沒有人告訴我!”他把絕望的目光投向司機,司機同情地低下了頭——手套被掀開了一半——“我不想來的,早知道是這樣我不會來的!”——手套被摘下了,鄭午再也說不出任何話,警察一鬆手,他就像爛泥一樣癱倒在地。

一些光滑的東西順著裸露的雙手爬了進去,他看了看自己的手,那裡什麼也沒有,但他能感覺到那光滑,那無限延伸的曲線,正在通過雙手鑽進自己的身體。完了,全完了,他無比絕望——朱門鎮充斥的那種圓弧,一雙手套就可以輕易隔絕的東西,現在已經入侵他的身體。

這下,他必然要和鎮上的人們一樣,時不時地就產生爬樓梯的強烈衝動——爬上的高度和爬下的高度必須一致,起點就是終點——否則,即使是跳樓,即使是把腦袋撞破,也必須完成這種的對應——所有的樓梯都是成對的,寫著“樓梯”的窄門裡的樓梯,公交車裡的樓梯,電梯裡的樓梯,出租屋裡上下樓之間的內部樓梯,都形成一條回路,所有的這些樓梯都是為了讓那些沒有戴手套的人們在產生衝動的時候不至於喪命——寫著“死路”的門裡都只有一條樓梯,只能上去,或者只能下來,所以只有戴白手套的人們才能進去,因為他們的身體還沒有被那種東西侵蝕,他們不會產生那種衝動——那個留板寸的男人走錯了門,他找不到下來的樓梯形成一條閉合的回路,所以他死了;樓下的兩個女人被他封住了朝上走的樓梯,所以她們也死了——樓梯朝上的就只能朝上,朝下的就只能朝下,這是規矩,否則兩個產生衝動的人在中途相遇,在那麼狹小的、僅容一人通過的樓梯上相遇,必然是你死我活,甚至是同歸於盡的下場……明白了,他都明白了……他大腦劇烈運動,身體卻毫無反應——什麼反應都沒有用,那還反應作什麼?

人們慢慢從他身邊走過去,司機在他肩膀上拍了拍,他沒有半點反應。

人們走光了,天色慢慢黯淡下來,房間沉浸在黑暗中,他還是沒有反應。

全完了。

他絕望地倒在地上,直到,那種感覺襲來。

那感覺來得強烈而突兀,似乎是被雷劈了一下,他刷地一下站起來,全身充滿了一種無法言說的渴望,抬腳就朝前走。他走出房門,走下樓梯,從口袋裡掏出鑰匙,把一樓那兩個女人的房門打開,走進廚房,標誌著“樓梯”字樣的小門是開的,他繼續朝上走,腦海裡充滿著一道圓弧,那圓弧參差不齊,他感到自己一直想把它畫得更加流暢飽滿,但始終不能如願,它總是有缺陷——他腳下繼續走著,沿著樓梯朝上走,他感到自己就走在腦海中那道不夠圓滿的弧形上,像踩著一條還沒有修好的路,他腳底下感受著那圓弧的粗糙、鄙陋,一步一步上了樓梯,飽滿的力量充盈全身,他越過那團混合著血肉和腦漿的穢物,腳底下沾了些黏糊糊的東西,但這無損於腦海裡那道圓弧,隨著他走的每一步,那圓弧都被他踩得更加富有彈性——他回到了自己的廚房,那是他開始行走的地方,他的起點,腦海裡的圓弧合攏成一條封閉的曲線,可是不夠完美,它不流暢、不飽滿、不光滑、缺乏彈性,那種強烈的衝動繼續驅使著他,他又朝門口走去,下樓,開門上樓——週而復始,週而復始,上樓下樓,下樓上樓——那弧線越來越圓滿,終於,它達到了飽滿的極限,彈性好得無法言說,他滿足地歎息一聲,在廚房——在起點停了下來,起點成為終點。腦子裡的圓弧消失了,它達到了圓滿,便不再出現,鄭午清醒過來,苦笑一聲。

此後,他再也無法離開朱門鎮——離開了這裡,到哪裡找到那麼多成對的樓梯?到哪裡能讓腦海中那條弧線達到圓滿?

弧線又出現了,他忘記了一切苦惱,又開始亢奮地在樓梯上爬行……

《現代鬼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