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涼的聲響
對我來說,學醫是一個錯誤,學外科尤其是一個錯誤。我不喜歡手術台,因為那是一個太接近死神的地方。在那裡,我總會目睹許多細菌和癌細胞,在人的軀體裡歡快奔走。手術刀的光亮一閃而過,傷口象火花的鮮花,剎那間怒放。而那時,死神的陰影始終在無影燈後若即若離。死神像蛇一樣陰冷地笑著,盤旋在手術的整個漫長過程之中,細細玩味著病人的苦痛。至於手術室那些麻木的醫生的眼神,那些壓抑的沉重喘息,那些冷酷的銀色器皿,那些刀器碰撞的冰涼的聲響,甚至那些從割開的血管裡汩汩流出的紅色液體……這一切,都令我無法忍受。而手術室外,那些病人家屬晦澀灰暗的面容,總會夾雜著福爾馬林腐朽潮濕的氣味,瀰漫於醫院幽長陰鬱的走廊,令我不寒而慄。於是,分配到醫院那年,我堅定地放棄了前途光明的外科醫生職業,主動要求在醫院當一個太平間看守人。
太平間裡雖然也有死亡的陰影,但那都是死神已經光顧過的屍體。死神早已經離開了那些死者,他只帶走他們的精神。沒有精神的世界,總是特別的寧靜。可以讓我的心,也寧靜起來。一般說來,我的工作總是相當輕鬆的,我為那些死去的肉體,做一些簡單的清理,整理一下遺容,除此之外,我還要看護它們,另外,就是打掃一下太平間了。不過,其實也沒有什麼可掃的,那裡其實很乾淨。
這個太平間除了我,還有一個老看守人,大家喊他老孫頭。老孫頭雖然年近六十,但據說在朝鮮戰爭中當過軍醫,身材異常高大,十分壯實,普通的兩三個小伙子,一起上都未必是他的對手。老孫頭的任務主要是晚上守夜。他沒有老婆,似乎也沒有後代,反正我從來沒見有什麼親戚來找過他。平時,他十分沉默寡言,惟有在喝了酒之後,才多一些言語。
絮絮叨叨的述說
一個月後,我和老孫頭逐漸熟悉起來。在心底裡,我一直隱隱約約地對他有幾分同情,畢竟他是一個孤老頭子啊。所以,拿到我的第一個月工資,我便買了瓶二鍋頭和一斤豬頭肉,又稱了點花生胡豆,請老孫頭喝酒。人常道,酒後吐真言,三杯烈酒入腸,老孫頭便絮絮叨叨地對我講開了他的傷心事。原來,他曾經是個非常出色的外科醫生,曾經也有過一個美好的家庭。二十多年前的一天,他的妻子帶著兒子乘船到三峽旅遊時,船翻了,命運使他的妻兒在一剎那間便離他而去,連屍骨都未能讓他看到……從此,他對什麼都喪失了興致,成天精神恍惚,做手術老出差錯,後來乾脆就來守太平間,樂得清靜。
老孫頭猛地幹了一大口酒,說,一守就是二十多年,實話跟你講,這裡面的故事,還真不少哩。他莫名地笑了一下,似乎醉意漸濃。
故事?我好奇地問,都有些什麼故事?
我一問,老孫頭卻又突然閉了嘴。然而,我的好奇心已經被勾了起來,軟磨硬泡,又是敬酒,又是遞煙,老孫頭終於勉強開了口。
故事,就是從這個醫院和一個三口之家開始的……
二十多年前,這醫院裡有一個外科醫生,姓什麼,就沒必要說了,反正也就是個故事,不知是真是假。乾脆就簡單地叫他外科醫生吧。他醫術高明,是全市有名的一把刀。他的妻子,是市報社的記者,也是出了名的美人兒,他們還有個5歲的兒子,很乖……
他們的日子素來平靜而祥和,直到有一個夜晚,一切突然似乎有了些說不清的變化。那天夜裡,外科醫生拖著沉重的步子,很晚很晚,才從手術室回來。他滿面憔悴,似乎生了一場大病,又像是剛剛經歷了一個巨大的變故。
怎麼了?他妻子拿著熱毛巾過來,體貼地問,又有一大堆病人?
然而,外科醫生似乎累得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了。他嘴唇翕動了一下,說,是啊……可把我給累壞了。似乎是自我表現解嘲,他緩緩搖了搖頭,說,我真懷疑當初選擇當外科醫生,到底是不是昏了頭。老是不能在家陪你,只要有手術,家裡天大的事也顧不上,唉,真想找顆後悔藥吃。
我知道,我知道你很辛苦。他妻子總是這麼賢惠,她像安撫著一個孩子那樣,柔聲地說,可是你救過那麼多人,他們都那麼感激你,好了,別想太多了,我去把飯菜給你熱熱。
不用了,我一點胃口都沒有,哦,不,我剛剛順路在街上吃過了。現在我只想睡覺……外科醫生說。
第二天,外科醫生的妻子來到報社,聽同事說起最新的本市新聞,不禁大吃一驚。原來,昨晚,市裡的一個大人物,手術失敗,死在了手術台上。主刀的醫生,正是她的丈夫。
沒事的,誰能保證每次手術都成功啊要,這種意外每個醫院不都多的是嗎?何況,那些當官的,死幾個也好,給別人讓出位子來,哈哈,加快人事流動嘛……同事們打著趣,這麼安慰著她,沒有人怪你丈夫,你也別當一回事啊……
但是,她心裡卻莫名其妙地感到一種隱隱約約的不安,因為,以前她的丈夫在家裡,什麼樣的事都會告訴她,但這次,他卻什麼也沒說。不過,也可能是因為這回他太沮喪了吧,畢竟,這是他主刀以來,第一個死在他的手術台上的病人。於是,她也就沒有太往心裡去想。
可是,自從那一天起,怪事就接二連三地來了。
隱隱約約的血跡
說到這裡,彷彿是突然想起了什麼,老孫頭猛地停了嘴。
哎,都是陳年老帳了,有什麼說頭。他歎了一口氣,任我怎麼問個不休,也不再講下去了。但愈是如此,我就愈是好奇,一連幾天,老想著這故事。最後,還是痛下決心,決定再掏點錢,請老孫頭喝點酒,只要他喝醉了,不怕他不講。
果然不出所料,酒過三巡,老孫頭終於又打開了話閘子,接著上次的講了下去:
那以後,外科醫生就經常很晚才回家。一天,又是差不多凌晨1點,外科醫生打開門進來,發現他妻子沒有睡,守在那裡。
你真的……沒事?她的臉色似乎有些蒼白,無意之中,她看見他衣服上,隱隱約約地有一些血跡,臉上也有。
你身上怎麼會有血?她感到一種說不清的不安。
哦?大概是換下手術服時擦上的吧?他的臉上微微地變暗,彷彿夜空裡飄過厚重的雲朵,在月光下的曠野上投下巨大的陰影。他搪塞著,反問她,你怎麼還沒睡?不是告訴你不用等我了嗎?他說,這段時間手術很多,我以後可能都不回家吃飯了。
我擔心……你,她說,她的心突然不安地狂跳起來……
終於到了週末,他們一家三口都呆在了家裡。
太好了,爸爸終於可以在家吃頓飯了!他的兒子高興地嚷嚷開了。
我為你鹵了你最愛吃的豬耳朵!在這個陽光明媚的週末,外科醫生的妻子也似乎愁眉盡展,她興致勃勃地廚房準備。過了一會兒,便端著熱氣騰騰的滷肉出來,先用筷子夾了一塊,塞到丈夫的嘴裡。
味道怎麼樣?還不錯吧?她溫柔地看著他。然而,他卻皺起了眉頭,說,嗯……我不想掃你的興,可是,你的水平的確……大不如從前了。你不覺得這些肉鹵得太熟過頭了嗎?
是嗎?她顯然不相信,自己嘗了一口,正好呀,鹵熟了才進味,你以前最愛這麼吃了……
唉,看來,當外科醫生實在在忙,我陪你的時間的確是太少了,弄得你不僅……還把我喜歡的口味也搞錯了,我明明不喜歡滷肉,你怎麼忘了?他的聲音突然變的冰冷……
我不僅什麼?你把話說清楚!他的妻子聲音顫慄起來,她像是很生氣,又她像是……那一瞬間,他倆的目光陡然碰撞,又迅速驚慌失措地避開。外科醫生心裡突然隱隱約約湧起一陣痛楚,如同一滴濃黑的墨汁,掉在雪白的宣紙上,慢慢地擴散……或許是為了化解這痛楚,他自顧自地走進廚房,拿了一塊新鮮豬肉,在鍋上只隨意地貼了兩下,就放在嘴裡吃了起來,生豬肉的血,順著他的嘴角流到脖子上,異常怪異,令他的妻子和兒子在一旁不知所措……
瞧,這樣做才好吃呢。外科醫生故作輕鬆地笑了笑,想要舒緩這尷尬的氣氛,但他卻又不可抵制地再度回憶起幾個月前的那個夜晚……
那個夜晚,他的手術異常成功,早早便順利完成,他高興得沒打電話便往家趕,想給妻子一個驚喜。但是,當他以握慣了手術刀的靈巧的手輕輕打開家門,走近虛掩的臥室時,突然,他聽到了一種熟悉的劇烈的喘息,一種不言而喻的陰謀象四月的微風,正拂過他的房間,也拂了他幾乎要失血的空白的頭顱,微風乍暖還寒,令他無所適從……遲疑了八九秒鐘,他決定離開,他再次以一個外科醫生的輕盈敏捷,輕輕地關好門,消逝在漆黑的樓梯裡,如同他根本就未曾回來……
生活總是這樣,我們以為他們這個幸福的家庭平靜的日子的消逝,開端於外科醫生手術失敗的那個他很晚才回來的怪異的夜裡,但其實,早在那之前的另一個看似尋常的夜晚,那個他手術特別成功的提前回家的夜晚,那個他不那麼累的夜晚,一切的寧靜,其實已經飄逝而去,永不再來……
迷迷糊糊的身影
說著說著,老孫頭的聲音越來越小,我一看,原來我光盼著他講故事,一個勁地給他灌酒,結果他喝得太多,竟然醉得沒有張口的力氣了。我把他扶到他那張小床上,有點後悔:今晚,不僅浪費了太多的酒,而且弄得老孫頭沒法守夜了。看來,只有我替他守一晚了。
雖說我來太平間的時間也有一個多月了,但晚上守夜,倒還是第一次,我有些緊張,但也有些興奮。我先是繞著太平間,四處轉了轉。我突然發現,白天裡的醫院和夜晚的醫院是不大一樣的。苔蘚和地衣,在沒有陽光的冰冷的地帶瘋狂滋長。醫院潮濕的水房散發著霉味,洗手池上鋪著的瓷磚早已全部發黃……一切顯得沒有生命的激情,每一塊地方都殘留著死亡的痕跡,而這些,我在白天時卻都絲毫未曾察覺。
轉了幾圈,越來越頭昏眼花,我剛才陪著老孫頭也喝了不少酒,現在酒力發作,也有些渾身無力起來。我只好端起一張椅子,放在太平間門口,一屁股坐在上面,倚著椅背,昏昏欲睡。也不知過了多久,迷迷糊糊中,她像有個身影向我走來,很陌生,卻又似曾相識。漸漸地,她走近了我,雖然她什麼也沒說,卻讓我一下子明白,她就是死神。我仔細地打量著死神,發覺她的面孔並不像傳說中那般邪惡。她很美麗,也很年輕,她的唇邊,總帶著若有若無的笑容,溫情脈脈,令人恍然。像是一個溫柔的情人,像是天使……死神用她光潔的手指,撫摸我的下巴,撫摸我的脖子,像是我才出生時媽媽撫摸著我那般。她的指尖,一寸一寸地掠過我的皮膚,彷彿城市黑色的夜空裡飛過的夜鳥,羽翼輕柔……然後,慢慢地,她的手在我的脖子上駐留,緩緩地收緊,我感到一陣陣窒息,越來越喘不過氣來,猛然驚醒,睜開眼睛,死神,在眨眼之間,不見了蹤影,只剩下我,坐在原地,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
第二天,我一直回憶著那個夢境,我想,我的確看見了死神。我感到一種恐懼,但同時,我似乎更感到一種莫名的刺激。甚至期待著再看到她一次。就像對老孫頭講的故事一樣的感覺:我越來越覺得,老孫頭的那個故事透著一股陰鬱的恐怖味道,邪氣逼人,它使我想要逃避,卻又在試圖逃避的過程中,越陷越深。或許,恐怖家象宇宙中的黑洞,它隱秘地藏於人心中無盡黑暗之處,無法描述,卻有著黑洞般無法抗拒的巨大引力。
所以,雖然我已經有些不太想繼續聽老孫頭的故事了,但沒過幾天,卻忍不住又買了一瓶酒,套老孫頭的話。酒喝半醉,老孫頭終於又接著講了下去:
……過了幾天,外科醫生的行為,更加奇怪了。不僅每天幾乎凌晨才到家,而且每次回來,身上總是沾著許多鮮血。甚至,他後來乾脆就根本不吃熟食了。而他手術的失敗率,也越來越高。不少他經手的病人,都因手術失敗而死亡。更奇怪的是,那些病人的屍體,在手術後總是會丟失一些器官,要麼少了一片肺,要麼少了半邊心臟。只不過,開始一直沒有人注意,是啊,誰會專門湊過去看死者少了什麼內臟呢?大家想都不會往那方向想啊。
最痛苦的莫過於外科醫生的妻子,她越來越恐懼不安,卻又不知道該怎麼辦。她總是竭力控制自己,不去深想這件事。但她知道,她已經到了崩潰的邊緣,堅持不了多長時間……
又是一個週末,外科醫生沒去上班。一家人在家裡吃午餐。
太好了,爸爸,你可以永遠這麼陪著我和媽媽嗎?兒子天真爛漫的笑著,奶聲奶氣地說。聽著這童稚的聲音,他妻子憔悴的臉上,不禁也浮出了笑容。然而,外科醫生卻依然滿臉木然。甚至有些焦躁起來,用筷子不耐煩地扒了扒盤子裡的熟食,便悶著頭到廚房去了。
但是,這一次,他妻子早有準備,特意把廚房裡的生肉都煮熟了。
怎麼沒有肉?怎麼沒有肉?外科醫生歇斯底里地大吼起來。他像一匹孤獨的狼,在絕望地嚎叫,嚇得他的妻兒,都抱頭哭了起來。
或許是親人的哭聲打動了他,外科醫生終於又坐到餐桌旁。勉強地夾起一塊熟肉,似乎很艱難地吃了起來。但是,吃著吃著,可怕的事發生了:外科醫生的一隻耳朵,突然從臉上掉到了盤子裡,而他卻好像根本不知道,用筷子夾起自己的耳朵,就送到嘴裡。可是他的小兒子看到了,顯然十分害怕,戰戰兢兢地說,爸……爸爸,你……你的耳朵,你吃了你的耳朵。
小孩子怎麼盡胡說,你眼花了。外科醫生不理會兒子的話。接著,他的左眼珠也滾落到盤子裡,他照樣又夾起來吃了。
哇啊,媽媽,爸爸他吃自己的眼睛!兒子哭了起來。外科醫生的妻子早已嚇得魂不附體,覺得自己好像被綁起來了一樣,一動也不能動。
傻小子,小孩怎麼能這麼跟大人說話,而且還撒謊,這麼小就這麼壞,將來豈不成了社會的禍害?還不如弄死你,免得你將來害人,免得你長大了去亂來,去破壞別人的家庭……外科醫生對自己的兒子大喊大叫起來,並且突然拿起手裡的筷子,凶狠地插進了自己兒子的眼窩裡。鮮血頓時像噴泉一樣飛射出來。緊接著,外科醫生迅速剜出兒子的眼珠,放進嘴裡吃掉了。
再然後,就輪到了他的妻子,她已經被嚇呆了,完全失去了抵抗能力,輕而易舉地,他便切下了她的手指,放入嘴裡。崩哧,崩哧,就像嚼蠶豆一般,津津有味地嚼了起來……吃了好幾個小時,面對兩具連一丁點兒肉筋都被他刮下來吃掉的乾乾淨淨的骨骸,他終於吃無可吃。此時,已是凌晨,他打了個長長的哈欠,然後睡意朦朧地把妻兒的殘肢深埋地下,他記得彷彿是埋在一株夾竹桃下,那株夾竹桃後來便更茂密了……
此後,外科醫生對所有的人說,他的妻兒乘船旅遊時,遭遇橫禍,屍骨無存……
太平間裡的守望
故事講到這裡,我實在聽不下去了。我要上趟廁所,我塘塞著對老孫頭說,然後拉開門,向廁所走去。
廁所在太平間的盡頭,途中要經過一張張陳放著屍體的鐵架床。雖然我是學醫的,親手解剖過人的屍體,但此時卻突然感到,似乎從內心深處那無邊的黑暗中,陣陣襲來一種毛骨悚然的感覺。我盡可能地放慢放輕腳步,似乎是唯恐驚醒那些死者。但是,偏偏一不小心,我被什麼絆了一下,差點跌在地上,我伸手撐去,剛好按在一具屍體冰涼的臉上,確切地說,按在他冰涼的嘴巴上……在那一刻,我覺得這屍體似乎立即就要張開僵硬的嘴,將我的手吃下去。我嚇得心臟幾乎要跳出口腔,同時感到一種從未有過的噁心。我跌跌撞撞地衝進廁所,打開水龍頭,一遍一遍沖刷著自己的手掌、手心、手背、手腕、弧口、指尖……正在這時,我忽然聽到一陣沉重的腳步聲,在寂寞而冷酷地呻吟。我循聲望去,太平間裡的燈光異常昏黃,碩大的飛蛾狂燥地圍著燈泡飛舞,在太平間的地板上投下劇烈的晃動的黑色斑點。我看著一個高大的男人,正一步步向那排鐵架床走去,那分明就是老孫頭。老孫頭跟了過來!
只見老孫頭走到一具女屍旁,掀開白色的蓋布,俯下身去。隨後,我看到了我一生中最噁心而可怕的事情:老孫頭捧起屍體的頭,對著屍體的臉先是深情地吻了一下,然後像發情的狗一樣又啃又舔,顫顫微微地,他脫光女屍的壽衣,隨後毫不猶豫地翻身上去,他的身體像一條起伏的尺蠖,在屍體上機械地原地爬行,過了好一陣,才終於平息……我剛剛緩過氣來,突然,白光一閃,老孫頭掏出一把手術刀,插進屍體的胸口,從裡面把胸腔切開,然後,老孫頭抓起屍體的心臟,放在嘴裡大嚼起來。
呱唧……呱唧……整個太平間都是噁心的臭味兒和這可怕的聲響。我的心裡湧起潮水般的驚恐,趕緊關緊廁所的門,虛脫般靠在門背上,雙腿發軟。過了好一會兒,那恐怖的聲音終於停止了,我剛剛長噓一口氣,忽然,一陣敲門聲傳來,把我從呆滯狀態中驚醒。我豎起耳朵細聽,分明是我靠著的這扇廁所的門,正被敲響!那一瞬間,我感覺一股冰涼的寒意立刻從門外面穿進來,迅速透過厚厚的門板,鑽入我的背心,然後穿胸而過。門外肯定就是老孫頭,拿著手術刀的老孫頭!開門還是不開,此刻的確是個問題。我一時手忙腳亂,根本不知道如何是好。
這時候,只聽彭的一響,老孫頭竟然開始撞廁所的門了!我被這突如其來的情況弄得更加不知所措,老孫頭不停地撞,一次比一次猛烈。我大著膽子,從門上的玻璃窗往外看去,正好對著老孫頭那張和平時極不一樣的猙獰的臉。他面色慘白,披頭散髮,嘴角邊上,還在淌著血水,正對著我無聲地獰笑。
我該怎麼辦?此刻,我守望在太平間潮濕陰暗的廁所裡,完全失去了主張——上帝啊,你為什麼要離棄我?————我突然記起,耶穌在被絞死前發出的,正是這一聲絕望的吶喊。在這一瞬,我驀然明白,原來我們每一個,包括你,包括我,包括耶穌,甚至還包括有太平間裡那一具具屍體,都是太平間裡的守望者。在我們漫長陰鬱的一生中,除了守望,我們便一無所得,而我們最終守望到的,其實就是那命定的死亡。是啊,我的上帝,你給我們智慧,將我們命名為人,讓我們來到世間,為慾望奔走呼號,終生不得解脫,而最後,你為什麼又總要離棄我們?這一切,究竟是為了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