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攝影

1

醫院太平間,陰森得不可琢磨。

天花板上的橢圓形吊燈放射著滿是灰塵的光線,靜靜地垂在那裡,就像一顆顆懸在半空中的人頭。從那些緊閉的房門裡傳來若有若無的聲音,驚人心魄。

“媽的,我是來學攝影的,不是來瞻仰屍體的,怎麼跑來這個鬼地方上課了?”孫雷一邊在心中咒罵著,一邊使勁兒縮了縮汗毛豎立的脖子。他轉頭瞧了一眼其他同學,大家也都是一副神情複雜的面容,恐懼和厭惡兼而有之。

有個女生用手捂著鼻子,惶恐的眼睛瞪得滾圓,懷中的數碼照相機在微微顫抖著,就像一隻風雨飄搖的孤舟,隨時可能葬身於腳下漆黑深幽的大海。“我們的老師還真是個變態,講人像攝影居然講到這裡來了。”幾個膽大的男生偷笑著,湊在一起竊竊私語。

可能是心理作祟,孫雷覺得身上總有一股瘆人的涼氣在自己身邊徘徊,似乎有個沒溫度的東西圍繞著自己旋轉一樣。敏感的喉頭彷彿也察覺到了瀰漫在空氣中的詭異,尷尬地上下滾動了幾次,勉強嚥下因為緊張而分泌過度的唾液。

他趁教授不注意,悄悄溜出了房間。他望了望走廊四周,別說人了,連個鬼影子都沒有。他從口袋裡掏出一支煙叼在乾澀的嘴上,剛準備點燃,一隻手突然地搭在了他的肩膀上。

“小伙子,不要在這裡抽煙啊。”一個陰陽怪氣的聲音刺痛了他毫無防備的鼓膜。

說話的是個五十多歲的老頭兒,個子不高,穿了件褐色的舊式中山裝,下巴上有一撮羊角胡,臉上略帶醬紫色的皮膚彷彿是一張老樹皮般乾枯皸裂,整個人就像具已經塵封多年、體表脫水的屍體。只有一對眼睛在陰影中閃著飄忽不定的光。

“你是什麼人?”孫雷感覺有點兒應接不暇,不由自主地向後退了幾步,小心翼翼地問道。與此同時,他背後房間裡的授課聲似乎也停頓了一下。

“嘿嘿,”老頭兒略顯陰鬱的眼角機械地向上翹了翹,乾笑了兩聲,“我是這裡看門兒的。今天不是週六嘛,我一個人待著煩悶,過來看看。”

“大爺,您抽煙嗎?”孫雷友好地從煙盒裡又掏出一支來,遞給眼前的這個老人。老頭兒把煙放在鼻子下仔細嗅了嗅,說了一句:“好煙!”然後,他就把煙夾在耳朵上,對孫雷說:“還是等出去再抽吧。”

孫雷不解地問:“這裡沒別人,您怎麼不抽?”鬼大爺

老頭若有所思地瞧了孫雷幾眼,壓低聲音說:“這裡陰氣太重!你知道嗎?香火的味道會把藏在這裡的那些朋友引出來的。”

“這都什麼年代了,您還開這種玩笑?我可不信!”孫雷嘴上這麼說著,可是腿肚子卻不由自主地悄悄打顫。

“誰跟你開玩笑了?小伙子,我是為你好!”老人收斂起表情,一臉肅穆地說。“好了,我該回去了。切記,不能在這個地方抽煙,那樣很危險!”說完,老人便離開了。他的步伐很急促,彷彿是要逃離這裡一樣。

又一個怪人!孫雷心裡嘀咕著,還是把煙叼在嘴上,點燃了內含其中的韭黃色煙草。

煙氣裊裊上升,孫雷並沒有覺得身體暖和一些,反而感覺到更冷了。周圍的溫度驟然降低,寒風穿過厚重的牆壁,從四面八方不斷地朝這裡洶湧而來,滴水成冰。走廊裡死一般的寂靜,再也聽不到門後面的嘈雜聲,似乎是到了另外一個空間。

忽然,他感到脖子根涼颼颼的,好像是誰在他背後吹氣一樣。他有一種身處危險的錯覺:在那些緊閉的房門背後,在那些因時代久遠而模糊的窗戶背後,有很多詭異陰冷的眼睛正在不動聲色地望著他。

燃燒的煙卷從顫抖的嘴唇上滑落,悄無聲息地掉到地上,孫雷猛地翕動了幾下鼻子,急忙裹著身體走回了房間。他並沒有注意到,自己手中的照相機上綠色的小燈毫無徵兆地閃爍了一下,在取景框裡,多了一個模糊的白影……

“孫雷,你幹什麼去了?現在教授讓我們從不同的角度輪流拍攝那具屍體呢。”一個女生嗔怪道,不耐煩地朝他撇了撇嘴。她叫鄭曉霞,和他同一組的隊員。鄭曉霞皮膚細嫩,唇紅齒白,一個典型的學院派美女。她平常身邊有很多追求她的男生,可偏偏孫雷對她的態度卻是撿球的公主對著上岸的青蛙般不屑一顧。

他趕緊低著頭,排到等候的隊伍中去。孫雷抬眼注意到,從他進入房間後,大家就一直盯著他。肯定是鄭曉霞那個多嘴的賤女人告了密了!孫雷暗罵了兩句,還藉著房間裡暗淡的燈光,偷偷給她拍了張面部猙獰的“藝術照”。

班上的同學對拍攝屍體實在提不起什麼興趣,草草地按了幾下快門就退到後面,甚至有的女生在拍攝過程中,一直都沒敢看取景框。

很快就輪到孫雷進行拍攝了。他極不情願地看了屍體一眼,臉色青白,是個和自己年齡相仿的年輕女性。還好,是個全屍!

孫雷的父親是個外科大夫,原來總喜歡在夜深人靜的時候講一些恐怖血腥的故事給年幼的孫雷聽。所以,他從小膽子就比較大,是班上有名的愣頭青、傻大膽兒。

“哥們兒,加油,多拍幾張,兄弟們的學分就看你的了。”下面的男生一看是孫大膽上去了,紛紛叫嚷了起來。女生們更是以一種欽佩加哀求的眼光望著他。

孫雷繞著檯子稍微轉了幾圈,仔細觀察了一下這個女人的臉型和身軀。撓頭想了想,他認為,周圍的光源比較分散而且不明亮,同時,這個女屍的面容有些發灰,如果加一點兒曝光的話,臉會看起來更有活氣。

他上身挺直微屈,梗著脖子,用近乎垂直的角度進行俯角拍攝。不得不說,這具女屍在生前還是有幾分姿色的,用這個角度拍攝,除了可以避免拍到屍體身下的屍斑,還可以突出一種聖潔感。可惜她已經死了,就是看起來再聖潔,也和冰冷的石像無異。他隨即又歎了口氣。

就在他按下快門,閃光燈閃爍的一瞬間,那具女屍的眼睛居然毫無預兆地睜開了。那對沒有瞳孔的雙眼直勾勾地瞧著他,瞧得他心臟都停止了跳動。

“啊——”女生們嚇得尖叫起來。男生們不敢叫出聲,那些不停抽動的嘴角出賣了他們正在瑟瑟發抖的靈魂。

可是誰都沒看到,那女屍居然朝孫雷笑了一下,那麼嫵媚,美得讓人毛骨悚然!

頓時,孫雷渾身哆嗦,手腳冰涼,腦中一片空白,手中的相機無聲無息地跌落在地上。他眼前一黑,昏了過去……

2

有股莫名的苦味縈繞在孫雷的嘴裡。他的舌頭像條剛剛冬眠醒來的蛇一樣,懶洋洋地擺動著。眼皮有些發酸,一跳一跳的。無盡的黑暗中,那具女屍穿著一件白袍,出現在他的面前,露出一個充滿死亡氣息的微笑。

他觸電般睜開了焦躁不安的雙眼,發現自己躺在醫務室的床上。洪文斌和何尚正探頭望著他的臉。看到孫雷醒了,兩個人一直繃著的臉終於放鬆下來。一個身穿棕色西服的挺拔身影矗立在窗前,似乎正欣賞著窗外的風景。聽到床上的響動,把身體轉了過來。孫雷瞇起眼睛,穿過日上三竿的強光,終於看清了他的面貌,是他的導師——李明軒。他是西海大學最年輕的攝影系教授,在東南亞留學多年,也是孫雷最崇拜的攝影師。

“感覺好些了嗎?”李明軒走到孫雷跟前,露出一個溫和的笑容。

“好多了。老師,是您把我送到這裡來的?”孫雷對於他的關心很是感動,雖然他無法理解為什麼李明軒要帶他們去太平間學習攝影。

李明軒輕輕點了點頭,露齒一笑,成熟男人的魅力撲面而來。孫雷相信,只要這個年輕的教授點一點頭,什麼樣的美女都可以手到擒來。但是,從東南亞回國以後,他卻一直拒女生於千里。

“既然你的身體沒有什麼問題,那我就回工作室了。這次的成績我給你滿分,因為就你一個人懂得在那種情況下要打閃光燈。”李明軒說完話便推門離去。但是孫雷依舊從那雙不帶煙火氣的眼睛裡,讀出了一絲莫名的意味。

“孫大膽,你可睡了一天了啊!”洪文斌拍了拍孫雷的肩膀,嬉鬧著把溫熱的牛奶遞到孫雷手裡,“對了,何尚呢?”孫雷問道。何尚是從泰國回來的華僑,同洪文斌一樣,都是他的同學兼室友。不過何尚和洪文斌的個性迥然不同,他總喜歡一個人坐在凳子上,神情木訥地望著前方。

“他剛才去食堂吃飯去了。誰知道那個自稱素食主義者的傢伙是不是背著咱們偷偷吃肉呢。”

孫雷端著杯子忽然想起什麼,“我的照相機呢?”他緊張地抓住洪文斌的手。那台數碼照相機可是他父親花了大價錢買給他的,如果摔壞了,自己不死也得脫層皮。

“在呢,你一昏過去,我首先搶救的就是你的照相機。那照相機可比你值錢多了!”洪文斌坐在床腳,沒心沒肺地壞笑著說道。

“拿來讓我檢查檢查。”孫雷還是有點兒不放心,作為攝影師,什麼時候都要以自己的相機為先。

洪文斌把相機遞給他,孫雷迫不及待地啟動了電源,仔細擺弄了半天。太好了,系統一切正常,鏡頭完整無缺。孫雷放鬆地長出一口氣,百無聊賴地觀看儲存在記憶棒中的照片。

他有個習慣,記憶棒中只儲存當天的照片,原來所拍攝的一些有價值的照片他都拷貝到了電腦上。那天是週六,照相機裡應該只有鄭曉霞和那具女屍的照片了。

這……這是鄭曉霞嗎?鬼大爺鬼故事

數碼取景框中,有張面無血色的女人臉。面容扭曲,嘴唇青紫,兩眼暴出,瞳孔渙散,她的脖子上纏著根錯綜複雜猶如蛇一般的藍皮電線,額頭上的神秘圖案更是令人毛骨悚然。

怎麼會這樣?我原先拍的那兩張照片哪裡去了?

那張朝他微笑的女屍照片讓他大白天就渾身起雞皮疙瘩,一對惡狠狠的宛如衛生球般慘白的眼珠,似乎想把他撕碎一樣。孫雷毫不猶豫地按了刪除鍵。可是不知道為什麼,這張照片彷彿是被鎖定了一樣,十分頑固地留在記憶棒裡。孫雷使出了渾身解數,都無法將它從照相機裡抹去。

“算了算了!”孫雷索性把照相機一關,眼不見心不煩。

忽然,孫雷的手機響了起來,他看了看號碼,居然是鄭曉霞打來的。他雖然有些討厭這個女生,但還是接通了電話。

“孫雷,你醒了啊。好點兒了嗎?”鄭曉霞首先發話了。

“多謝你的關心,我沒事兒。”孫雷把眼睛瞇了起來,隨手點燃了一支香煙。

“那就好,我還有事,再聊。”她匆匆掛斷了電話。就在那一瞬間,孫雷聽到從電話的另一頭,傳出其他人說話的聲音,似乎在催促鄭曉霞。嗓音有些嘶啞,但並非細不可聞,是一個男人,孫雷判斷。雖然他並沒有聽清楚那個男人具體說了些什麼,但卻從鄭曉霞的語氣裡可以感覺出,她似乎對那個人有些忌憚。

那個心高氣傲的女人會怕誰呢?一種古怪的感覺湧上孫雷的心頭。

電視上,一個主持人面色凝重地說:“現在插播一條新聞。今日凌晨,在我市一處綠化帶中發現一具女屍,經過警方現場勘察後,確定死者是被鈍器砸破天靈蓋而導致死亡。這已是本市連續第七起年輕女子被殺案件,至於死因,警方懷疑是邪教所為……”電視上有一張照片,那具女屍軟軟地躺在草地上,瞪著不甘的眼睛。她的額頭上,有一個用血畫的古怪圖案,就像幾條盤桓在一起的蛇。

空氣中夾雜著一個女人細若蚊蠅的嗚咽聲,但卻被屋外更猛烈的風聲漸漸吞噬。死亡就在那嗚咽聲中醞釀著,猶如靜流下的漩渦般危機重重……

3

孫雷做了一個很奇怪的夢,是關於鄭曉霞的。

他夢見鄭曉霞一身死人穿的白色麻布長衫,光著腳在一個荒無人煙的街道中踽踽獨行,而孫雷就像一個偵探,在後面緊緊地尾隨著她。

陰霾的天空分不清是白天還是黑夜,橋下的黑水奔湧著,沖刷著露出的森白色頭骨。大群的烏鴉棲息在樹上,瞪著一雙雙泛紅的眼睛望著周圍的一切,虎視眈眈。

他感覺到在鄭曉霞的身上有股凶險而血腥的氣息,正如影隨形地纏繞著她。那憎恨和怨毒的味道,讓七步之外的孫雷幾乎窒息。

孫雷看不到鄭曉霞的臉,他也不敢去看她的臉。雖然鄭曉霞算是一個美女,但此刻的她如果回過頭,孫雷的心臟隨時有因恐懼而停止跳動的可能。

鄭曉霞七拐八拐,走入了一條不起眼的巷子。孫雷打量了一番,和北方普通的巷子一樣,骯髒,雜亂。中間還有一攤黑紅色的血跡,也許是動物的,也許是人的。但它已經喪失了熱度,丟失了活力,就像一個液體狀的殭屍。

孫雷忽然有種如芒刺在背的感覺。他很肯定,在這個幽深的巷子中,有一雙眼睛在盯著他。不,也許是無數雙眼睛,就隱藏在陰影之中。

他不禁打了個寒噤,渾身發冷。似乎那些充滿敵意的眼神變成了一把把利刃,將他大卸八塊、亂刀分屍了。

他不屬於這裡,但卻身陷其中。

轉過這個令人毛骨悚然的小巷後,鄭曉霞來到了一座白色的建築前面。牆上的白色方磚已經被酸雨腐蝕得有些斑駁了。這個小樓裡沒有一絲活氣,靜靜地躺在這個不起眼的角落裡,就像一副巨大的棺材。

這座建築讓孫雷的心猛地痙攣起來,它後面不遠處那個巨大的煙囪更是讓他覺得眼熟無比。這兒不是太平間嗎?怎麼到這裡來了?

這裡還是那麼的陰暗潮濕,空氣中瀰漫著淡淡的屍臭。在那些張牙舞爪的樹木之間,掛著一張張有些泛黃的裹屍布,上面還有觸目驚心的血跡。

鄭曉霞毫不猶豫地邁進了無盡的黑色絕望。孫雷隨後跟了進去,福爾馬林的味道刺痛了他的小腦。

鄭曉霞走到那天他們來過的那個房間,停下了腳步。房門洞開,她一步步地挪了進去,就像一具喪失靈魂的行屍走肉。

房間裡躺著那具讓孫雷熟悉的女屍,她身上的白布無風自動,露出了女屍的臉。從她的額頭上浮現出一個詭異的血色圖案,那雙原本緊閉的眼睛在此刻睜得滾圓!她緩緩坐了起來,青灰色的手背上滿是褐色的屍斑。她咧著嘴朝孫雷怪笑著,又朝鄭曉霞招了招手。

鄭曉霞低垂著腦袋,被召喚到女屍的跟前。她彷彿得到了什麼指令,從口袋裡掏出一根藍色的電線掛在一人多高的房樑上,打了個死結。

“你要幹什麼?”孫雷從門口跳了出來,衝著女屍大喝一聲。他此刻也顧不得害怕了,他的心裡只有那個受到女屍蠱惑即將上吊的鄭曉霞。

“蛇、女神、白薔薇。”女屍無神地望了望孫雷,吐出這幾個字來。她轉頭看了看鄭曉霞,露出一個猙獰的表情。

孫雷順著女屍的目光看過去,脊背一陣冰涼,血液瞬時凍結。

鄭曉霞正吊在房樑上,兩隻眼睛直視前方。死亡的訊息像有毒的籐蔓一般從釉白色的面容中擴散到每一處肌膚。從嘴裡伸出的暗紅色的舌頭無力地向下垂著,彷彿是向看到它的一切生物傾訴著什麼似的。

“如果你找不到答案,死亡將繼續。”這句話在太平間內響起,無情地屠戮著孫雷脆弱的神經!

4

“啊——”同樣的尖叫迴盪在男生宿舍。孫雷終於從噩夢中掙脫,驚出一身冷汗。窗外的天氣猶如那個噩夢般陰鬱,初夏的天氣居然捲起了狂風。寢室裡空無一人,桌子上一片狼藉,有如停屍間般死寂。

“我的夢還沒有醒嗎?”孫雷摸了摸頭上涔涔的冷汗,驚魂未定地說。

手機再次響起,是洪文斌的,他趕緊接通了電話。話筒的另一頭,洪文斌支支吾吾地說:“你……你快來第五教學樓看看吧,鄭曉霞在那裡自殺了!”

“她是怎麼……怎麼死的?”孫雷好像想起了什麼。

“她是上吊死的。”說完,對方一陣沉默,緊接著就是一陣忙音。

孫雷的胃頓時就空了。他忽然回憶起夢中縈繞在太平間裡的那句話:“如果你找不到答案,死亡還將繼續。”

鄭曉霞真的死了,噩夢成真了!鬼大爺

當孫雷帶著照相機失魂落魄地趕到第五教學樓的地下室時,那裡已經擠滿了本校的師生和學校負責人,比招聘會還熱鬧。鄭曉霞的母親號啕不已,警察們忙不迭地拉起了黃線,還時不時嚴厲呵責那些因好奇而越界的學生。孫雷遠遠瞧見站在前排的洪文斌面色陰沉,捂著嘴巴,肩膀在一直抽動。他真的很喜歡鄭曉霞。

在被相互推攘著的人群擠到了警戒線附近時,孫雷的後腦勺無緣無故涼了幾下。他忽然覺得,離他不遠處,有雙眼睛正不懷好意地盯著他,監視著他的一舉一動。

驗屍官做完檢查取證工作後皺皺眉頭,輕輕搖了搖手,示意其他的警察們用擔架把屍體拉出去,嘴裡還低聲喃喃自語:“現在的學生啊,心理實在是太脆弱了!”

抬屍的擔架剛好經過孫雷,白布飛開一角,半張臉重見天日。孫雷瞧見後,驚駭得幾乎要大叫起來。

面容扭曲,嘴唇青紫,兩眼暴出,瞳孔渙散,她的脖子上纏著一根錯綜複雜的藍皮電線……孫雷趕緊打開照相機,果然,鄭曉霞的死相和照片中完全相同!

這時,從鄭曉霞的袖口中滑落出一樣白色的東西,孫雷趁亂把那東西揣進自己的口袋。等到聚在此地的人群離去之後,他掏出來一瞧,是一朵白色的薔薇花!

鄭曉霞的照片在孫雷的眼前漸漸消失,直至變成一張白版。“怎麼沒了?”孫雷忙不迭地按了一下查找鍵,卻看到了另一張照片,居然是何尚。他渾身沾滿了五顏六色的油漆,各種顏色彙集在一起,形成了一幅絢麗得近乎妖異的抽像畫,就像蛇紋。他的眼睛瞪得滾圓,瞳仁裡還帶有一絲難以置信的神采。

何尚會是下一個受難者?女鬼口中的蛇?

5

第二天大清早,孫雷匆匆來到了太平間。他要去找前天在這裡攝影時,碰到的那個古怪老人。

今天的天氣依舊很差。南方的雨季一來,一個月就有二十九天不見天日。層層疊疊的陰雲如同國畫中潑灑出的水墨般濃淡不一,沉沉地墜在半空中,壓得人們都喘不過氣來。

鄭曉霞的神秘死亡,觸動了孫雷腦中所有敏感的神經。他知道,如果破解不了噩夢啟示的話,他身邊的朋友就會一個跟一個被送去殯儀館,陪那個凶暴的女鬼了。

昨夜孫雷在床上輾轉反側,苦苦思索著那幾個詞之間的關係。可是直到東方的天際露出了魚肚白,也沒有得到任何結果。所以,他只能從女屍本身著手,先搞清楚這個女人是誰,因何而死的。也許,會找到一些有用的線索。

但是人一旦死亡,即使是曾經救治過她的醫院,也會將患者的資料當做廢紙銷毀,而這些信息只能在太平間所保存的死者檔案中才能找到。

太平間這種地方是存放死者之地,陰氣極重,平常鮮有人跡。在太平間的大門口,栽有一棵相貌醜陋、不知年月的粗大槐樹,枝杈肆無忌憚地生長著,遮天蔽日。雖然現在是白天,這裡的四周圍也是妖風陣陣、鬼影重重。

孫雷聽老一輩的人說過,一般栽種在太平間或者墳地的槐樹叫“鎖魂樹”。由於槐樹自古就被稱為“木中之鬼”,具有聚集靈氣的作用。因此,在太平間門口種植槐樹,就可以用濃郁的靈氣困住躲藏在太平間中的厲鬼冤魂,同時也可以將附近的孤魂野鬼吸引過來,防止他們去找路過的行人當替死鬼。

站在槐樹的樹陰下,孫雷仰頭望了望遮天蔽日的樹冠,不禁打了個寒噤。

“大爺,你在裡面嗎?”孫雷站在管理室門口輕聲問道。裡面並沒有回應。他覺得有些蹊蹺,剛準備把耳朵貼在門上聽個究竟,卻一個踉蹌栽了進去。

門是虛掩著的,裡面空無一人。房間裡腥味撲鼻,全部的陳設只有一床滿是油花的被褥和一個破舊的彩色電視。他走進去,摸了摸被子,涼冰冰的,似乎很久沒有人在上面睡過了。

他腦中忽然升騰出一個不祥的預感。就像千萬條不知名的白色蠕蟲,順著他的血液從耳朵裡鑽了出來。孫雷跑到洗手間門口張望了兩下,那個老人不在裡面。地上紛亂的黑色腳印和白色瓷磚上的幽暗光澤,讓他感覺胸口堵得慌。

“請問您在裡面嗎?”孫雷真是不想再往裡面走了,因為他即將踏入死者的領地,還有那個纏著他的女屍。也許,那些亡靈們正在每扇門的後面躲避著外面的陽光,互相舔舐著鮮血淋漓的黑色舌頭。

回答孫雷的,只有一聲空洞的迴響。他使勁嚥了口唾沫,喉結上下滾動著,發出突兀的嘎嘎聲。

走廊的盡頭是一個很大的房間,上面掛著“人體器官陳列室”的字樣。孫雷注意到,這個房間的門並沒有鎖,從裡面飄出一股難以忍受的刺鼻氣味。他趕緊用手帕摀住鼻子,探頭探腦地推門進去。

房間裡面擺放了很多木架子,上面有大小不一的玻璃罐。每一個玻璃罐裡都放著一個人體器官,浸在用來防腐的福爾馬林液裡。

他看見一個罐子裡面放著一個死嬰,弓著畸形的身軀端坐在裡面。睜著眼睛望著孫雷,眼神裡面充滿了對生命的渴望和憧憬。可惜,這些不再屬於他。

孫雷看到一個人的臉,準確地說應該是一個人的頭顱。是那天見到的那個女屍,她的身體已經不知所蹤,只留下一顆嘴角依然帶著冷笑的人頭,若有所思地瞪著孫雷。

孫雷從那個罐子旁邊繞了過去。

在器官陳列室裡,還有個小門,不知道裡面會放著什麼。孫雷猶豫了一下,還是邁了進去。

屋子裡面,地板上到處都是飛灑而出的白色檔案紙。正中央有一個巨大的玻璃罐,充斥著殷紅色的液體。在液體裡面,有個人低垂著腦袋,靜靜地漂浮著。他的兩條胳膊被兩條皮繩子拉展舒張,兩腿併攏,看起來就像受難的耶穌,神聖而又血腥。孫雷走到玻璃罐前端詳了許久,終於看清了瓶中人的面貌。

是那個守門老人,孫雷的心臟頓時麻痺!

6

他哆哆嗦嗦地掏出手機正打算報警。忽然,他聽到門外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孫雷立刻轉身狂奔,當他跑出這個陳列室的時候,那個黑色的身影已經消失在走廊盡頭,只在走廊的白色瓷磚地板上留下一長串血腳印。

在腳印的旁邊,好像有個什麼東西躺在那裡。走廊裡的燈並沒有開,他只能看到地上有一個模模糊糊的長方形影子。他走過去半蹲下身體,把那東西撿了起來。

這個東西上面有股腥臭的味道,手摸起來冰涼黏膩。孫雷湊著窗戶,終於看清了手中東西的樣子。

這是一個裝卸式閃光燈,燈頭上面沾滿了血跡,就像一個剛從人身體裡挖出來的結石一樣,孫雷瞅著想吐。

他仔細看了看閃光燈的型號和外觀,覺得有些眼熟,彷彿是在哪裡見過似的。可是具體歸誰所有他又完全想不起來。這裡怎麼會有這東西呢?肯定是殺死守門老人的兇手留下來的!於是,孫雷把它包在手帕裡,小心翼翼地裝進口袋。

他反身走回盛放老人屍體的那個資料室,大致翻看了一下,並沒有找到有關那具女屍的任何資料。看來,那個資料被兇手拿走了,而且這個老人也同時被他滅口!眼看唾手可得的真相再次埋入迷霧之中,孫雷憤恨難平,用拳頭砸了身邊盛放老人屍體的玻璃罐一下。

就在他走神的時候,老人的嘴忽然張開了,溶液馬上湧了進去。不一會兒,從老人的口腔裡,飄出一張折成口香糖狀的紙條來。

那是什麼東西,老人臨死都要藏在嘴巴裡?

孫雷連忙從一邊搬來把椅子踩在上面,打開玻璃罐的蓋子。頓時,那股嗆人的味道沖天而起。他轉過頭,一隻手捏著鼻子,另一隻手迅速從臭不可聞的溶液混合物裡,把紙條撈了出來。

他倉皇地跑到洗手間,打開水龍頭,用帶有強勁壓力的水流,反覆沖刷著那個外側包有防水膜的紙條和自己臭氣熏天的手掌。

孫雷關掉水龍頭,把濕漉漉的手在衣服上蹭了蹭,然後撕開外面的防水塑料紙,再把裡面的那張折疊幾次的紙一一展開。從上面的照片可以知曉,這張紙所記錄的內容,就是那具女屍的死亡報告。

這個女人名叫柳夢驪,二十一歲,是本市師範學院的學生,死因是腦部被鈍器多次重擊而亡。根據上面的學校地址推測,這所師範學院離自己所在的大學並不是很遠,只隔了三條街而已。

孫雷把這張死亡報告裝進貼身口袋裡,在公話亭裡用匿名身份報警後,悄悄離開了這裡。他看到了天空中的烏雲裡透出一絲淡淡的曙光,逐漸衝散了他心中的陰霾。可是當他收回視線時,那單薄的陽光立刻就被兇惡的大地吞噬得一乾二淨。

當他趕回宿舍時,看到洪文斌正在給自己的照相機除塵,從他的眼神可以看出,他依舊沒有從鄭曉霞的死亡陰影中走出來。他拿軟毛刷的動作很細緻,就像在打理一件新出土的文物。而他手中那架黑色的照相機,正閃爍著凝重而豐滿的幽光。在別人的眼裡,這束光平緩柔和,看起來很舒服。可是孫雷卻感覺,這道光和棺材反射的光是如此相似,以至於他周圍流動的空氣中,也夾雜了些許屍臭和死亡氣息。

照相機的各個部件和清潔工具擺放了滿滿一桌,唯獨沒有閃光燈的影子。孫雷不由自主地緊捏住口袋中的閃光燈,心猛然抖了一下。

“文斌,你的閃光燈到哪兒去了?”孫雷小心翼翼地問他。

洪文斌擦拭照相機的手驀地停住了,緩緩抬起頭來,歪著脖子審視著孫雷的臉,露出一個略帶僵硬的笑容:“你問這個幹什麼?”

孫雷覺得,那個笑容裡沒有一絲人氣,反而充滿了陰森和不可知的危險。他默默向後退了一步,如臨大敵地盯著他。

“你告訴我,你的閃光燈哪兒去了?”孫雷調高了聲調再次問他。他的語氣有些衝動,因為他不想相信面前這個和他朝夕相處的好朋友,就是殺死看門老人的兇手!

“這和你有什麼關係嗎?”洪文斌似乎被孫雷的質問刺傷了他高傲的自尊心,臉上的笑容頓時凝固住了,變成了冷冰冰的反問。而孫雷的心也幾乎被打到冰冷的谷底。

“匡當”一聲,照相機被洪文斌很隨意地扔在桌子上。兩個人相互對視著,劍拔弩張。周圍充滿火藥味的空氣彷彿也停滯下來,掉在地上,奮力掙扎著、翻騰著,像一條瀕臨死亡的魚。

“我知道你很介懷鄭曉霞的死,如果我的話語裡有什麼得罪的地方,我向你道歉。但是,我必須知道你的閃光燈現在在什麼地方!這對我很重要!”短暫的沉默過後,孫雷首先張口了,他的語氣很誠懇,也沒有原先的咄咄逼人。

“丟了,”洪文斌把頭撇到一邊,撫摸著機身正上方一個空虛的凹槽,神情漠然地說:“就是那次在太平間拍照的時候掉的。”

孫雷聽到這話的時候,長出了一口氣,眉宇間的緊張與不快才隨著放鬆的神經而暈染消散開來。他從兜裡掏出那個撿到的閃光燈,扣在洪文斌面前說:“這是你丟的那個閃光燈嗎?”

洪文斌用紙巾把閃光燈上面沾著的腥臭黏液擦掉後看了看,肯定地說:“雖然型號和我的一樣,但這絕對不是我的閃光燈!我的閃光燈後面,有一個用指甲劃出來的字母H,而這個卻乾乾淨淨,很明顯不是。”

突然,他驀地意識到了什麼,再次聞了聞紙巾上的味道,用一種很怪異的眼光打量著孫雷,好像他們根本不認識似的。半晌,洪文斌才從喉嚨深處發出幾個有些驚詫的嗓音,“這個閃光燈你是在哪裡揀的?”

“太平間!”說出這三個字的時候,孫雷又想起了器官陳列室裡那個死狀恐怖的老人,心中的恐懼隨著顫音逶迤而出,就像一條爬行的毒蛇。

“那個看門的老頭兒被人殺了,從兇手身上掉的。”孫雷一邊說,一邊仔細觀察洪文斌的面部表情和那有些不像人的眼神。

洪文斌身體猛地震了幾下,神情木然地跌坐在椅子上。忽然,他朝孫雷露出一個神經質的微笑:“你是不是懷疑鄭曉霞和那守門老頭兒是我殺的?”

孫雷剛想辯解,洪文斌就從椅子上蹦了起來,死命地拎著他的衣領,歇斯底里地吼道:“我殺他們幹什麼?你認為我殺了人,拿出證據來啊!你剛才說話的口吻是什麼意思?審犯人嗎?”

洪文斌用力把孫雷推倒在地,怒氣沖沖地摔門出去。孫雷怔怔地望著他的背影,知道自己和他的友情算是徹底破裂了。

李明軒愣了一下:“其他人是我殺的,可我沒殺鄭曉霞!她們是姐妹,生魂相似,根本沒辦法用。”

那是誰殺了鄭曉霞?

李明軒已經在七個蛇頭位置上各擺了一張照片,然後陰森地對孫雷說:“把你的照相機也擺上去,然後自己站在第九個位置上。你如果不照著做,洪文斌就死定了!”

孫雷無可奈何,只好站在了一個蛇頭上。月亮透過窗欞,照在洪雪雁的身體上,像蒙了一層乳白色的輕紗。李明軒割開手腕,讓血順著凹槽充滿這個陣,口中唸唸有詞。那些人血開始發光了,四周的寒風席捲而來,頓時房間裡陰氣逼人,燭火都變成了慘綠色。

孫雷的耳畔充滿了來自地府的奸笑和慟哭,空氣開始抖動起來,鬼門就要打開了。正在這個緊要關頭,從窗外飛進一支鋼針,寒光一閃,剛好射中正在唸咒的李明軒的脖子上。他的身體一歪,栽倒在地。

一個嘶啞卻充滿磁性的聲音傳來:“李明軒,我們很久沒見面了,還記得我杜尚嗎?”門被推開了,竟然是已經死了的何尚。李明軒勉強支撐起身體,看到何尚的臉就像看見了鬼一樣:“你不是已經死了嗎?”

“三年前我就已經死了,如果不是你殺了我父親杜基,我也不會變成魂魄不全的活死人!”杜尚的眼中燃起了怨毒的火焰。他把頭轉向驚詫的孫雷說:“想不到吧,鄭曉霞是我殺的。如果不殺了她,她肯定會破壞我的好事。今天,我就是要借他這個陣,把殘缺的魂魄補全,成為一個真正的人。”

杜尚望了望人事不省的李明軒,說:“孫雷,我不想傷害你,也知道李明軒要對你不利,所以我攝取了鄭曉霞的魂,來代替你的位置。現在鬼門已經開了,只要你不再插手這件事,我們還是朋友。”

“你們可來了。”洪文斌從房間裡跳了出來,熱情地拍著兩個人的肩膀。孫雷聽到一個很細的聲音,彷彿是絲綢劃過皮膚。杜尚難以置信地瞪著滿面笑容的洪文斌,脖頸主動脈上已經被鋒利的刀片劃開一條口子。頓時,鮮血迸流。

“如果不是因為你和李明軒,我姐姐怎麼可能死?如果不利用李明軒對我姐姐的感情,怎麼可能引出你?”洪文斌瞧著被鮮血覆蓋的杜尚,依舊是笑容滿面,燦爛得讓孫雷心裡發毛。

孫雷剛想逃,忽然發覺渾身無力。沒跑幾步,就癱在地上,動都沒辦法動一下。洪文斌蹲在孫雷旁邊,臉上全是笑意:“你吸了軟骨香,逃不掉的。幫我個小忙,用你的命復活我姐姐,怎麼樣……”

孫雷閉上了眼睛,眼前留下一抹絕望的黑暗……

《太平間鬼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