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殯儀員、房東、費蒂斯和我四個人每天晚上都要在德本漢姆“喬治”酒家裡的一個小包間聚會。有時候人會更多,但是無論風霜雨雪,我們四個都不曾缺席。費蒂斯是個醉醺醺的英格蘭老醉漢,看得出他受過教育,還有一些財產,因此過著悠閒的生活。他是幾年前來到德本漢姆的,那時他還年輕,在那裡僅僅生活了幾年,就被接收為城市居民。他的藍色羽紗斗篷是當地的一件古董,猶如教堂的尖頂。他在“喬治”酒家的行為、缺席教堂的活動、暴飲暴食,還有聲名狼藉的壞脾氣,當然都成了德本漢姆理所當然的熱門話題。他總是有些模糊的激進觀點,還曾搖搖晃晃地拍著桌子強調過他對宗教的疑惑。他喝朗姆酒,通常是一晚上五杯。在“喬治”酒家裡,他都是右手擎著酒杯,處於一種令人傷感的酒精飽和狀態。我們都叫他醫生。大家推測,他受過醫學方面的專門訓練,會拿捏、接骨、治脫臼。除了這些細節方面外,我們對他的性格和身世便一無所知了。
一個漆黑的冬夜,九點後,房東談了起來:“喬治”酒家有一個病人,是鄰居,有名的業主,他是在去議會的路上突發腦溢血病倒的。一位著名的倫敦醫生已經收到了電報,他要到這裡來,對剛剛開通鐵路的德本漢姆來說,有這樣出名的醫生來還是第一次。我們大家都為此事感到興奮。
“他來了。”房東裝好煙斗,點燃後說道。
“他?”我說,“誰?那位名醫?”
“正是他。”房東回答。
“他叫什麼?”
“麥克法蘭大夫。”房東說。
費蒂斯已經快灌完第三大杯酒了,時而昏昏欲睡,時而茫然地看著四周,但房東最後一句話似乎喚醒了他,他重複了兩遍“麥克法蘭”這個名字,第一遍語氣安靜,但第二遍時似乎突然爆發了。
“是的。”房東說,“那就是他的名字,沃爾夫·麥克法蘭。”
費蒂斯立刻清醒過來。他雙眼睜得大大的,聲音異常清楚,洪亮而又沉著,言語誠摯而且有力。我們全都被這突如其來的變化驚呆了,就好像看到一個死人復活一樣。
“請再說一遍!”他說道,“我剛才沒有注意聽你說話。這個麥克法蘭是誰?”
聽完房東說話後,他卻說道:“這不可能,這不可能,我很想親眼看看他。”
“你認識他嗎,醫生?”殯儀員喘著氣問。
“但願這不可能!”他答道,“然而名字是個很奇怪的東西,也許是同名同姓。告訴我,房東,他老嗎?”
“呃……”房東說,“他肯定不是個年輕人,他的頭髮都已經白了,但他看起來比你年輕。”
“但是他比我大,比我大幾歲。”他拍擊著桌子說道,“你們在我的臉上看到的是朗姆酒——朗姆酒和罪惡。也許這個人心態輕鬆,消化很好。良心!聽我說。你們認為我善良、年老、是一個得體的基督徒,不是嗎?不,我不是,我從不偽善。伏爾泰如果站在我的立場,他都會說偽善之言。但是——”他在禿頂的腦袋上猛地拍了一下,“儘管我的頭腦清晰又敏捷,但我仍然弄不清楚。”
“如果你認識這位名醫……”一陣可怕的沉默後,我斗膽說,“我認為你不會像房東那樣對他有什麼好評價。”
費蒂斯沒有回答。
“是的。”他突然說,“我必須親眼看看他。”
又一陣沉寂後,樓上的門猛地關上了,樓上傳來一陣腳步聲。
“就是那位名醫!”房東喊道,“快點,你就能看到他了。”
從小包間到“喬治”酒家的門口不過兩步之遙,寬闊的橡木樓梯幾乎通到街上,在門檻和樓梯底部之間只能放下一塊土耳其地毯,此外就再也放不了其它任何東西了。但是就在這個小小的空間裡,每晚都是燈火輝煌,有來自樓上的燈和指示牌底下巨大的信號燈發出的光,還有酒吧窗戶裡射出的柔和燈光。這樣,“喬治”酒家向冷冰冰的大街上的過路人耀眼地自我推銷。費蒂斯步伐穩健地走向那個地方。我們緊隨其後,看見這兩個人碰面了,面對面地站著。麥克法蘭很機警,且精力旺盛。雖然他精力充沛,但他的白髮讓他的臉顯得蒼白、平靜。他的衣著考究,穿著精細棉布料和雪白的亞麻布料製成的衣服。他戴著用珍貴材質製作的金錶鏈、紐扣和眼鏡。另外,他還戴著一條寬大的領帶,白底上點綴著淡紫色的小斑點,胳膊上搭著一件駕駛時穿的舒適皮衣。毫無疑問,這些年來他享受著富足的、受人尊敬的生活。這與我們客廳裡的酒鬼形成了鮮明對比——禿頂、骯髒、滿臉粉刺、穿著一件破舊的羽紗斗篷。他們在樓梯下碰面了。
“麥克法蘭!”他喊道,聲音很像傳令者,而不像是朋友。
這個名醫突然停在了第四個台階那裡,好像驚異於這種過分親密並多少傷害到他尊嚴的稱呼。
“托蒂·麥克法蘭!”費蒂斯再次喊道。
那個倫敦人幾乎站不住了。他飛快地看了一眼面前的這個人,惶恐不安地望了望他的身後,然後戰戰兢兢地低聲說道:“費蒂斯!是你!”
“嗯!”費蒂斯說,“是我!你以為我也死了?我們的交情不會這麼容易就中斷的。”
“安靜,安靜!”那個名醫叫道,“安靜,安靜!這次碰面真是意外——我能看得出你失掉了男子氣概。坦白而言,一開始我幾乎認不出你。但我很高興——很高興能有機會遇到你。不過我們匆匆一見就必須告別,因為我的馬車正在等我,我不能誤了火車,你可以——讓我想想——對了——你可以告訴我你的地址,我會很快讓你得到消息的。我們必須為你做點什麼,費蒂斯。我想你已經捉襟見肘了吧,但我們必須從長計議,就像我們曾經在晚餐時所唱的那樣。”
“錢!”費蒂斯喊道,“你的錢!從你那裡得到的錢我已經扔到雨中了。”
麥克法蘭醫生說話時帶著某種優越感和自信,但這少見的堅決拒絕,讓他第一次感到不知所措。
一絲可怕的醜陋神情閃過他那張莊重的臉龐。“我親愛的夥伴,”他說,“隨便你怎麼樣,我就是不想聽從你的擺佈。我不會強迫任何人。我會給你留下我的地址,但是——”
“我不想要——我不想知道你的藏身地。”對方打斷他的話,“我聽到了你的名字,我想這可能是你。我希望知道,上帝到底是否存在,現在我知道並不存在。滾蛋!”
他站在地毯中間,在門口和樓梯之間一動不動。那位偉大的倫敦醫生,為了脫身,被迫從側邊走。很顯然,他一想到這種恥辱,就猶豫了。他雖然身穿一件白衣服,但眼睛裡閃著危險的光。然而正當他還猶豫不決時,他注意到他的馬車伕正在從街上窺視這不尋常的場景,同時瞥見了從客廳裡出來,匆忙擠進酒吧的一角的我們。有這麼多證人在場讓他立刻決定逃跑。他蜷縮在一起,掠過那塊壁板,像蛇一樣向大門飛奔而去。但他的苦難還沒有完全結束,因為就在他即將通過時,費蒂斯抓住他的胳膊,低聲,卻又非常痛苦地、清晰地問道:“你又看見他了?”
那位來自倫敦的著名醫生大聲尖叫起來,他把問話的人撞到在地,雙手舉過頭頂,飛快地逃出了門,就像一個被人發現的賊一樣。我們還沒動,馬車就朝著車站疾馳而去。那個場景如夢幻般結束了,第二天,僕人發現他在門口摔碎的金質眼鏡。就在那個不尋常的夜晚,我們都站在酒吧窗戶旁邊屏住呼吸,費蒂斯也在,他鎮定、臉色蒼白,神情堅定。
“上帝保佑我們,費蒂斯先生!”房東用他那慣常的口氣說道,“這一切是怎麼回事?你說的事情很奇怪。”
費蒂斯轉向我們,依次看了看我們。“你們要是能沉住氣的話,就會看到。”他說,“那個麥克法蘭不會輕易混過去的,那些幹過壞事的人已經悔之不及了。”
接著,他還沒有喝完第三杯酒,也不等另外兩杯,就跟我們告了別,走了出去,在旅館的燈光下走到黑暗的夜色中。
我們三個人回到包間,那裡有通紅的爐火以及四支潔白的蠟燭。當我們簡要回顧了一下發生的事情後,最初因驚奇而產生的震撼馬上變成了好奇。我們談到很晚,這是我所瞭解的在“喬治”酒家最近的一次聚會。分手時每個人都各自懷著一定要證實的想法。我們近期要做的,便是尋訪我們這位受譴責的同伴的過去,並且瞭解他與那位偉大的倫敦醫生之間的秘密。不是自誇,我的同伴們沒有一個能比得上我。也許現在再也不會有其他活著的人向你講述下面這樣邪惡而又不自然的事了。
多年以前
費蒂斯年輕的時候在愛丁堡的學校學醫。他很有天賦,能很快學會聽到的東西,並且能輕而易舉就用自己的話表述出來。他在家裡很少學習,但在老師的面前他總是很有禮貌、專心致志、聰明過人。老師們都認為他是勤奮、記憶力好的人。不僅如此,令我驚奇的是,當初他的外表深受歡迎。那段時期,學校從外面聘請了一名校外的解剖學老師(在此我用字母K來指代他),他的名字後來人盡皆知。K先生那個時候的名聲正如日中天,這一方面是由於他的天賦和談吐,另一方面則是因為他對手——大學教授的無能。至少學生們比較信任他。當費蒂斯得到這個輝煌的名人的青睞時,他認為,別人也認為,他已經奠定了走向成功的基礎。K先生不僅錦衣玉食,而且是一名很有成就的教師。他不僅喜歡精心備課,而且還能巧妙地引經據典。費蒂斯在這兩方面都很有能力,理所當然值得他重視。兩年後,費蒂斯便成了班裡半正式的第二實驗示教者或次級助教。
就這樣,階梯教室和講堂裡的工作就落到了費蒂斯的肩上。他要負責房屋內外的清潔以及引導、管理其他學生。其中,他的部分職責是提供、接收、分配各種物體。正是由於最後這件事——那時非常敏感,K先生才為他提供了住宿,住在與解剖室同一條巷子裡,後來又在同一座大樓。經過一夜的吵鬧與興奮,他的手依然在顫抖,視覺依然模糊朦朧,那些髒兮兮的亡命私商們會在冬日黎明前的黑暗時刻,把他從床上叫起來。他們是來送供解剖用的屍體的,他為這些聲名狼藉的人打開門,幫他們卸下悲慘的重負,支付他們污穢的錢。等他們走後,他便獨自一人守著這些充滿敵意的屍體。他總是從這樣的情景中退回來再睡上一兩個小時,以彌補晚上的睡眠不足,為白天的工作養精蓄銳。
生活在這些屍體間的人不可能不害怕,但他卻毫不畏懼。他對別人的命運一點都不感興趣,而成了自己慾望和卑賤野心的奴隸。最後他變得冷漠、輕率、自私。他僅存的一點點審慎以及被誤稱的德性,讓他不至於去酗酒,或者去幹應該受到懲罰的盜竊之事。另外,他還想要贏得老師和同學的尊敬,不希望名聲掃地而惹人注意。因此,在學業方面出名成為了他的一大樂事,而且日復一日,逐漸形成了對主人K先生無懈可擊的陽奉陰違。作為對白天工作的補償,他晚上總是放浪形骸,粗鄙不堪。當那種平衡被打破之後,他所謂的良心便得到了滿足。
屍體的供應一直困擾著他和他的老師。寬敞繁忙的教室裡,供解剖者使用的原材料總是短缺,這類必須的交易不儀令人不快,而且還給所有的相關人員帶來危險的後果。K先生的原則是,在進行這類交易時,絕不提任何問題。“一手交錢,一手交貨。”他過去常說,而且重點強調的是“錢”。這有點褻瀆神靈。他告訴他的助手:“為了‘良心’,不要提出任何問題。”沒有人知道這些屍體是不是由殺人犯提供的。如果有人告訴他這一事實,他也許會恐懼地退縮不幹了。然而,如此嚴重的事情,他竟然言語平淡,這本身就是對禮貌的冒犯,而且會對處理此事的人產生誘惑力。那些黎明前來到他這裡的惡棍們臉上表現出的卑鄙的、令人憎惡的神情總是讓他吃驚。他在內心把這件事情清晰地放在一起,也許會得出結論,他的老師作出的輕率忠告過於邪惡,過於絕對。他明白自己的職責,簡而言之就是三個方面:接收運來之物、付款和把人們的視線從犯罪證據上轉移開。
一個十一月的早晨,這一潛規則受到了一次突如其來的考驗。頭天晚上,他因為牙疼,整夜都沒有合眼——就像籠中的困獸一樣在屋內逡巡,或者狂躁地倒在床上——最後終於在這種情緒中睡著了,這以後心神不寧的睡眠常常伴著整夜的痛苦,然後他被三四聲重複的、帶著怒氣的聲音驚醒了。月光淡薄而明亮,冷風伴著霜花,天有點冷。當小鎮還在沉睡時,一陣不確定的騷動已經拉開了白日喧鬧的序幕。盜屍人比平時來得晚,他們似乎異乎尋常地急著要走。費蒂斯半夢半醒地掌燈帶著他們上樓,他迷迷糊糊地聽到他們帶有愛爾蘭口音的喃喃的訴苦聲。當他們剝下黑色的商品上的粗布麻袋時,他抖了抖身體,準備付給這些人錢。就在這時,他偶然看到了死者的臉。他驚跳起來,舉著蠟燭走近了兩步。
“萬能的主啊!”他喊道,“這是簡·加爾佈雷斯!”
那些人並未回答,拖著腳步向門口走去。
“我認識她!我認識她!”他接著說道,“她昨天還活得好好的呢!她不可能死,你們一定是通過不正當的手段弄到這具屍體的!”
“先生,你完全弄錯了。”其中一個人說道。
其他人全都虎視眈眈地看著費蒂斯,想趕快拿到錢。
面對明白無誤的威脅和毫不誇張的危險,他退縮了,結結巴巴地說了些理由後,他緩慢地付給了他們錢,看著這些可惡的來訪者離開。當他們一走,他就急忙去證實自己的猜測。屍體上十幾處確切的標記顯示她就是前一天和他玩笑的那個姑娘。他驚恐地發現,她有曾經被人強暴過的跡象。恐懼圍繞著他,他跑進自己的房間躲避起來。在那裡,他將剛才看到的情景回憶了一遍,冷靜地思考了K先生的指示和自己介入這件事的危險。最後,在極度的迷茫中,他決定等待他的直接上級——班級助教的意見。
這位年輕的醫生名叫沃爾夫·麥克法蘭,他是所有那些從不考慮後果的學生中最討人喜歡的人。他聰明、浪蕩、肆無忌憚,曾去國外旅遊和學習過。他儀態優雅,並且是運動場上的英雄,滑冰和打高爾夫球的技術高超,他衣著得體大膽,他擁有一輛雙輪馬車,飼養了一匹強壯有力的千里馬。他和費蒂斯關係親密。的確,他們在職位上的相互聯繫,需要他們在生活上擁有某種共同點。當解剖用的屍體不足時,這兩個人便會乘坐麥克法蘭的雙輪馬車到很遠的鄉下去,去造訪並褻瀆某個孤獨的墓地,並在黎明前帶著他們的戰利品返回到解剖室。
就在那天早上,麥克法蘭來得比平時早了點,費蒂斯告訴了他這件事,並講述了自己驚慌的原因。麥克法蘭查看了屍體上的印痕。
“是的。”他點頭說道,“這看起來很可疑。”
“那麼,我該做什麼?”費蒂斯問。
“做什麼?”對方重複說,“你想做什麼嗎?我要說,沉默是金。”
“其他人會認出她來!”費蒂斯反駁說,“她就像羅克城堡那樣出名。”
“希望不是這樣。”麥克法蘭說,“如果大家都知道好,就說你不知道。明白嗎?只能到此為止了。實際上,這種事已經有很長時間了。如果這事傳出去,你就會讓K先生背上邪惡的罪名,你自己也會陷入麻煩。我也會那樣,如果你真那樣做的話。我想知道的是,我們每個人該如何去看待這種事情,或者說在基督徒證人席上我們該為自己說些什麼。就我來說,有一件事是確定無疑的——那就是,所有解剖用的屍體都是被謀殺的。”
“麥克法蘭!”費蒂斯叫道。
“聽聽!”對方譏諷道,“就好像你從來不曾察覺此事一樣!”
“察覺是一回事——”
“證據是另一回事。是的,我懂。我和你一樣,對出現在這裡的東西感到非常遺憾。”他用手杖輕輕敲了敲屍體。“對我來說,下一件最明智的事情就是不去辨認它。”他若無其事地加上一句,“我不,但你可以,如果你樂意。我不強迫你,但我認為,一個懂得人情事故的人會像我那樣去做的。我還要說,我想這就是K先生想通過我們的手去尋找的東西。問題在於,他為什麼要挑選我們兩個人去做他的助手呢?我的回答是,他不需要老太婆。”
所有人都用這種語調去影響諸如費蒂斯這樣的年輕人。他同意效仿麥克法蘭。可憐的女孩屍體被及時切割了,沒有人注意和辨識出她。
一天下午,結束了一天的工作後,費蒂斯走進一家很受歡迎的酒店,看到麥克法蘭正和一個陌生人坐在一起。那是個小個子男人,臉色蒼白陰鬱,眼睛墨黑色。從外貌看,他似乎很像有知識、有教養的高雅人士,但他的舉止言行卻推翻了這種印象,進一步熟悉之後,就可以發現,他粗俗、卑鄙、愚蠢。但很明顯,他控制著麥克法蘭,對他頤指氣使。簡短的討論或延誤都令他火氣沖天。這個最無禮的人當場對費芾斯產生了好感,糾纏著要他喝酒,並且以不同尋常的信任向他講述了他的過去,如果他所說的話有十分之一是真實的,那麼他也是個非常討厭的無賴。費蒂斯因為受到如此有經驗的人的注意而使虛榮心得到了很大的滿足。
“我自己很壞。”陌生人說,“而麥克法蘭是個孩子——我叫他托蒂·麥克法蘭。托蒂,再給你的朋友叫一杯。”
“托蒂恨我。”他又說,“噢,是的,托蒂,你恨我!”
“不要叫我那個討厭的名字。”麥克法蘭咆哮道。
“聽聽!你看到過老朋友之間動刀嗎?他想把我渾身上下捅個遍。”陌生人說。
“我們醫生有一個更高明的方法。”費蒂斯說,“當我們討厭一個呆板的朋友時,我們就把他給解剖了。”
麥克法蘭猛然仰起頭,好像對這個笑話不屑一顧。
下午過去了。格雷,那個陌生人,邀請費蒂斯跟他們共進晚餐。他點的菜非常奢華,整個酒館都轟動了。晚餐結束時,他要麥克法蘭買單。他們告別時已經很晚,格雷已不勝酒力。怒氣沖沖的麥克法蘭並未喝醉,他還在想他被迫花掉的錢和受到的侮辱。費蒂斯搖搖擺擺地回到家,腦子裡雖然有不同的液體在唱歌,卻一片空白。第二天,麥克法蘭曠課了。費蒂斯一想到他正陪著讓他難以忍受的格雷在酒館間穿梭,就竊笑起來。一下課,費蒂斯就忙著到處找昨晚的那兩個同伴,但是沒有找到,所以很早他就回到房間,上床睡覺了。
早晨四點鐘,熟悉的暗號聲吵醒了他。他下樓來到門口,吃驚地發現麥克法蘭和他的雙輪單馬車待在那裡。一個他非常熟悉的、可怕的、長長的包裹放在馬車上。
“什麼?”他喊道,“你一個人出去了?你是怎麼搞到的?”
但是麥克法蘭粗魯地讓他安靜,命令他趕快動手。當他們把屍體抬到樓上,放在手術台上時,麥克法蘭準備離開,但他突然停住了,似乎在猶豫。轉過來,他對費蒂斯說:“你最好看著他的臉。”他的語氣有些拘謹。
“你最好看看。”他又重複道。費蒂斯盯著他,顯得迷惑不解。
“你在哪裡搞到的?怎麼搞到的?什麼時候?”費蒂斯喊道。
“看他的臉。”這是唯一的回答。
費蒂斯愕然了,心裡疑惑重重。他一會兒看著那個年輕醫生,一會兒又看著那具屍體,最後,他猛然醒悟般掀開了屍體面部蓋的布。他幾乎已經預料到了眼前的景象,但還是為這殘酷事實而驚駭。在酒館門口告別時,那個人還衣冠楚楚,酒足飯飽,現在卻直挺挺地僵死在這裡,赤裸裸地躺在粗糙的麻袋布上。目睹此景,費蒂斯內心的恐懼被喚醒了,沒有經過理性思考,他突然有了這樣一種想法,這想法在他腦子裡迴響:他所認識的那兩個人本應躺在這些冰涼的手術台上。然而這些想法是其後才出現的。面對如此重大的挑戰,他一點兒準備也沒有,他不知道該如何面對同伴。他不敢看他的眼睛。聽到他的命令後,既沒有說一句話,也沒有發出任何聲音。
還是麥克法蘭自己先打破僵局。他靜靜地走到他身後,把手輕輕地、堅定地放在他的肩膀上。
“或許有個頭部,理查森就可以解剖了。”他說。
理查森是一名急著要解剖人體頭部的學生。麥克法蘭沒有回答,這個殺人兇手繼續說:“說到生意,你必須付我錢。你明白,帳目必須相符。”
費蒂斯感覺到自己的靈魂再次發聲。“付給你錢!”他喊道,“為那個東西付你錢?”
“當然,你必須付給我錢。無論如何,無論怎樣,你都必須付我錢。”對方回答道,“我不能白給,你也不能白要。這是又一個像簡·加爾佈雷斯那樣的例子。錯誤越多,我們越要裝作是對的。老K的錢放在哪裡?”
“那裡。”費蒂斯沙啞地說,並指了指放在角落裡的碗櫃。
“給我鑰匙。”對方鎮定地說,並伸手去拿。鬼故事
稍一躊躇,一切已成定局。麥克法蘭無法抑制緊張的心情,他摸著手裡的鑰匙打開碗櫃,拿出放在一個格子裡的鋼筆、墨水和一個賬冊,然後從一個抽屜裡拿出應得的錢。
“看這裡。”他說,“這是支付的報酬——你誠實的第一個證據,也是你安全的第一個步驟。現在進行第二個步驟。把這筆款子記入賬冊,然後你就可以藐視魔鬼了。”
接下來的幾秒鐘,對費蒂斯來說最為痛苦。但是這段時間極其有效地遏止了他的恐懼,任何困難都迎刃而解,如果能避免與麥克法蘭面對面的爭吵的話。他放下手裡一直舉著的蠟燭,安靜地在賬冊中記下日期、種類、交易數額。
“現在……”麥克法蘭說,“最公平的是你把錢裝入口袋。我那一份已經拿到。順便說一下,一個人一旦走運,口袋裡就會有幾先令的外塊——這種事有點丟人,不過這種事情有一個管理規定。不宴請,不買貴重的畢業班紀念冊,不清理舊債。借入,但不借出。”
“麥克法蘭!”費蒂斯依然嘶啞地說,“為了讓你受到束縛,我已經把脖子伸到絞索裡了。”
“為了讓我受到束縛?”麥克法蘭喊道,“噢,聽我說!為了自衛,你可以去做你必須要做的事情,就像我密切注視這個問題時那樣盡力。倘若我遇到了麻煩,你會在哪裡?這第二個小問題顯然是從第一個演變而來的,格雷先生是加爾佈雷斯小姐的繼續。你不能開始,然後停止。如果你開始了,那就必須一直幹下去。這是真理。邪惡的人決不會洗手不幹。”
一種可怕的黑暗感覺和命中注定的叛逆緊緊地抓住了這個不幸的學生的靈魂。
他們幹活的時候,身上的衣服全都濕透,而且貼在了身上。此刻,隨著雙輪馬車在深深的轍印間顛簸,放在他們兩人之間的那個東西一會兒倒向你,一會兒倒向我,不斷循環。每次當這個可怕的東西接觸到自己時,他們都本能地以越來越快的速度把它從自己的身旁推開,這個過程很自然地開始影響兩人的情緒。麥克法蘭頗為不快地嘲笑了幾句農夫的妻子,但說出來的話很空洞,並被沉默吞噬。這個不近人情的重負依然來回挪動,不時把頭靠放在他們的肩上,那塊濕透的粗麻袋布冷冰冰地拍到他們的臉上。費蒂斯不禁打個寒顫。他瞥了一眼包裹,似乎它比剛才大了一點。鄉下的任何地方都能聽到農家狗發出的悲慘叫聲。他越來越堅信,某種不近人情的奇跡已經完成,某種難以形容的變化已經發生在死屍上,正是由於懼怕邪惡的負擔,狗才不停地嗥叫。
“看在上帝的面上。”他費了很大的氣力才說出話來,“看在上帝的面上,讓我們有點亮光吧!”
麥克法蘭也受到這種情緒的感染。儘管他沒有回答,但他停下馬,把韁繩遞給同夥,跳下馬車,走到前面把僅存的那盞燈點著了。這時,他們還沒到通向奧根丁尼去的十字路口。
雨依然下得很大,好像又在發洪水。在這樣潮濕黑暗的情況下,點燈是非常困難的。當閃爍的藍色火焰最終移向了燈芯並開始燃燒時,雙輪馬車的周圍擴散出朦朧的亮光,使兩個年輕人彼此可以看清楚,也能看清楚跟他們在一起的那個東西。大雨使得覆蓋在屍體上的粗麻布袋凸凹不平,屍體輪廓畢現,頭部與四肢區別開了,肩部平展。他們的眼睛緊緊盯著車上這個可怕的東西。
麥克法蘭一動不動地站了一會兒,舉著燈,一種莫名的恐懼感包圍著他,就像一個緊緊裹在屍體周圍的濕漉漉的床單一樣,費蒂斯慘白的臉繃得緊緊的,無意義的恐懼不斷湧入他的大腦。但他的同伴首先採取行動來阻止他。
“那不是女人。”麥克法蘭低聲說道。
“我們裝進袋子裡時還是個女人。”費蒂斯低聲說。
“拿著燈。”對方說,“我一定要看她的臉。”
當費蒂斯拿來燈時,他的同伴解開了粗麻袋布上的繩子,取下了蓋在頭上的東西。燈光清楚地照在陰暗的、五官端正的臉上。這張臉他們太熟悉了,它經常出現在兩個年輕人的夢中。伴隨著一聲慘叫,兩人都從自己那邊跳了下來,燈掉到地上碎了,火也熄滅了。馬兒被這突如其來的騷動驚了,帶著雙輪馬車和唯一的乘客,朝愛丁堡方向疾馳而去。那個乘客就是死去的、已被解剖的格雷的屍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