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女郎

“篤噠——篤噠——”

是高跟鞋踩在水泥台階上發出的聲音,在這寂靜的夜裡分外刺耳。

周士貞皺起眉頭,已經是第十天了,每到凌晨三點,樓梯裡就會響起這煩人的噪聲,吵得讓人睡不著覺,雖然他並不渴睡。人老了,就是這樣,睡眠會越來越少。

他住在一所具有近百年房齡的老屋裡,當年是外國人在這個城市所造的第一所西式洋房。無論是外觀上的青白牆磚,還是窗戶上的盤花銅欄杆,或是某個角落裡不經意出現的古羅馬半圓形拱柱,處處彰顯著當年它泊來品的高貴身份。

對於這一切,周士貞都瞭如指掌。他從一出世就在這裡,見證著這所房子從洋行職員的宿舍,變為解放後七十二家房客集聚的格子間,再到文革後住客散去,逐漸恢復原貌的老洋房,至始至終,他都沒有離開過這所房子。

在他的心中,這座三層樓高的老房子就是他的夥伴、他的命根。哪怕這裡的牆體斑駁起縫,地板被白蟻蛀噬得空空蕩蕩,冬無暖氣夏無空調,他都不在乎,只要房子在,他就一天也不會離開。

他一生未娶,時代的變革加上政治運動的衝擊,讓他少有朋友。尤其這兩年多來,他自覺體力不濟、精神疏懶,便開始閉門謝客。每日只是靜靜地待在房間裡,偶爾會在夜深人靜時稍稍走動幾下,鬆鬆筋骨。為了不影響別人,他甚至連燈都不願意打開。從小到大,他都是個有休養的人,溫文儒雅、內向靦腆,不到萬不得已決不會和人起衝突。

只是他想不通房子的隔音效果何時變得這麼差,只是高跟鞋撞擊地面發出的聲音,就能觸動人的神經。

或者,是他太過神經質。

“鐺、鐺、鐺——”

古老的琺琅繪畫自鳴鐘敲了三下。

樓梯裡又響起了熟悉的腳步聲,總在凌晨時分,打破世人的好夢,她究竟是做什麼的。他想起報紙上介紹操皮肉生涯的女郎,就是這樣晨昏顛倒,錦衣夜遊。

她們的出現讓人家無寧日,為什麼沒有鄰居投訴,難道是見怪不怪。

唉,真是世風日下。

他歎了一口氣,也許是這兩年住的人越來越少了。原本他還可以看見樓下跑動的小孩,聽見樓上夫妻為了家庭瑣事爭吵不休,聞到用餐時整幢樓裡都飄著的嗆人油煙味。他依稀記得兩年前,樓裡湧進一幫人,吵吵鬧鬧一番,總算平息。自那以後,這裡逐漸沒有了小孩的嘻鬧聲,沒有了人來人往的喧囂,變得冷冷清清。有的時候真安靜,靜到只聽見花園裡樹葉落地的沙沙聲。

說是叫花園,其實也只是個荒蕪頹敗的園子,只有幾棵冬青樹在那裡自生自滅,樹身上纏綿著孱弱的菟絲花。晚風吹過時,樹枝和花籐繾倦在一起,在冷月的映照下,濃淡有致、影影綽綽。現在樹越長越高,枝葉都躥到了窗戶旁邊,時不時地敲打玻璃。濃密的樹蔭把房間遮得嚴嚴實實、不見天日。其實,這樣也好,不知為何他的眼睛變得怕光、畏明,看東西也不甚清楚,大概是患了白內障。

偶爾他會打開那老掉牙的收音機,想聽聽外面發生了什麼事情。可是,收音機只是發出沙啞的怪聲,他用力拍打收音機,依舊如此。

老了,老了,和他一樣老到要罷工了。他歎了一口氣,放棄這最後的消遣。

腳步聲越來越近,彷彿就要侵佔他的領地,他終於忍不住想提醒她注意鄰里關係。

或許是腿腳不便,等他打開門,那清脆的腳步聲已經消失在了樓梯處。朦朧中只看見一個婀娜的背影,消失在了滿階清光中。

一陣雅淡的清香隨著門的開啟縈繞在了他的身邊,不是那種庸俗濃烈的香水味,是一種幾十年來只會出現在他夢裡的氣味。

“靈寶。”他竦然驚痛。

孫靈寶是他生命中第一個,也是唯一的女孩,他心裡最隱秘、最純潔的角落只被她佔據。雖然經歷風雨滄桑,但他從未忘記過她。曾經的美夢,純真的愛情,都在這午夜被香風捲起,一發不可收拾。

六歲的靈寶用火鉗子燙了卷髮,穿著白色的公主紗裙,站在那裡活脫脫像個洋娃娃。

“士貞哥哥,我想吃糖。”她在換牙,兩顆門牙已經脫落,一開口就有些漏風,與她小公主的打扮格格不入。

“還吃,小心成了李媽。”周士貞看著她黑洞洞的嘴巴笑著說,李媽是個癟嘴老太。

“士貞哥哥,你給我糖吃,我就唱歌給你聽好不好。”她撒嬌。

周士貞沒了辦法,“好吧,只准吃一顆,否則被你媽看到又該罵我了。”十二歲的他走到櫃子前,先從糖果盒裡拿出一顆糖,想了想,又拿出一顆放在她的手心。“到時候,牙齒爛光了可別來找我。”

“不會的。”靈寶笑得很開心,眼睛像彎彎的月亮。

她是他的小尾巴、小跟班,要他照顧,要他疼愛。好在他有耐心,永遠不會像別的男孩子那樣嫌她麻煩。連周太太也和孫太太打趣,“你們家靈寶給我家士貞做媳婦吧。”

整整一天,周士貞坐在搖椅裡,椅子發出低沉的咯吱聲。

夜幕又降臨了,在這寂靜的夜裡,他像是坐在一艘小船上,悠哉悠哉地搖晃,水面上泛起陣陣漣漪,思緒也飄浮不定。閉上眼睛,想像著把自己沉入湖底,冰冷的湖水會滌蕩那近乎干 涸的心靈。

他開始渴望起午夜的來臨,期盼著高跟鞋從家門口前走過,只是不知道自己還會不會像當年那樣,一看到靈寶就會緊張得說不出話來。

那個時候的他實在是太過害羞了。

那年大學放暑假,他騎著自行車回家。路上看到一個穿著藍布上衣、黑裙子的女學生,兩條烏溜溜的大辮子掛在身後,最是平常不過的學生裝扮,卻是那樣的朝氣蓬勃、青春盎然。以至於擦身而過後,他情不自禁地回頭,卻發現這人原來是靈寶,她已經由嬌憨的小女孩子成長為一名亭亭玉立的少女。

夕陽的餘輝將她籠在裡面,週身彷彿鍍上了一層細碎的金鉑,熠熠生光,就像佛祖面前供奉著的那朵最美麗的蓮花。

不知怎的,他忽然開始覺得心虛。

她也發現了他,開心得像什麼似的,歡呼一聲:“士貞哥哥,你回來了。”

他做賊似的低低應了一聲,就匆忙跑回家中,他不敢讓靈寶看見他那張堪比晚霞的臉。

“士貞哥哥怎麼了,對我愛理不理的。”屋外傳來靈寶和母親的對話。

“怎麼會呢,他大概是累了。”周太太幫他解釋。

“哦。”單純的靈寶釋然。

可他卻從此背上了枷鎖,好些個晚上,他在星輝斑斕中失眠,一遍遍地背誦,“窈窕淑女,寤寐求之。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輾轉反側——”

大學畢業時,他大著膽子邀請靈寶參加學校的畢業舞會,她欣然答應。

他還記得那天她穿著一身銀白色的綢子旗袍,耳邊掛著長長的珍珠耳墜,襯得原本白晰的皮膚更加光滑如玉。兩條辮子剪短了,燙成了波浪,鬆鬆綰在腦後,跳起舞來,風情萬種。

她的腰肢不盈一握,一開始他都不敢用力攬著,她微笑仰著頭,用眼神鼓勵他。兩人挨近後,一絲雅淡的清香飄了過來,像九月的青橘子剛破了皮,清洌異常。

他是新學的跳舞,動作難免笨拙,可是她輕擺著腰,不慌不忙地附和他的舞步,顯得那麼從容,那麼輕盈,像個在月光下翩翩起舞的仙子。

伴隨著華麗的圓舞曲,有那麼一刻,周士貞恍惚覺得兩人來到了中世紀的歐洲王宮,在那個盛大的宮廷舞會上,他就是那個彬彬有禮的王子,而她就那艷冠群芳的公主。

曲終人散,兩人結伴回家。花前月下,最適宜表白,周士貞啜嚅了半天,“靈寶,我想——”

“你想什麼?”一雙清澈的大眼睛望著他,眼波橫流,帶著希翼。

“我想——,我想和你拍張照片。”他沒有想到自己會這樣說。

沒有聽到期許已久的話,一絲失望掠過了她的臉龐,勉強笑了笑,“好啊。”便沉默不語,兩人間竟是異樣的微妙。

周士貞敲開了照相館的大門,好在師傅還沒有休息,準備就緒後,讓他們站在了佈景前面,一邊調試一邊示意兩人“再挨近些”,他只是猶豫不決,倒是她落落大方地湊近。看著鏡頭前金童玉女一般的人兒,師傅讚歎,“好極了,笑一笑。”在三、二、一的倒數聲中,閃光燈亮了,將那一剎那永遠定格在了黑白相紙上。

無數個夜晚,他對著照片發呆,那裡面的靈寶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永遠只有十八歲。

時局越發動盪,周圍人心惶惶,周士貞下定決心,無論如何也要在今天表白。

他的手心裡拽著一個物件,好幾次忍不住拿出來端詳。陽光下,這物件質地細嫩潤滑,晶瑩剔透,碧亮喜人,是一塊極好的翡翠,精工細刻成了荷花鴛鴦狀,幾乎花去了他半年的工資,用作定情信物再合適不過。

從下午到黃昏,他一直在灌木叢後面張望,佳人卻遲遲不來。他悵惘地抬起頭,看著那日頭一點點偏西,天空如同打翻了的顏料罐子,明黃、粉紅、淺紫、深藍、黝黑交織在了一起,形成一幅綺麗魅惑的畫卷。遠處傳來悠揚的鴿哨聲,劃破寂靜的長空,一群群潔白的信鴿在天空中盤旋,準備歸家。哨聲隨著鴿子的高低起伏,慢慢變換著頻率,時緩時疾,抑揚有致。

終於,流光溢彩的晚霞中走來了一個身影。

“靈寶。”他迫不及待地迎上去。她卻沒有往日的歡喜,只問一句,“你在等我?”

“是。”

“有事嗎?”他又語結。她望著他,眼眸中有一絲幽怨。

“這個送給你。”翡翠玉珮送給你,希望你表明我的心意。怎料靈寶只看了一眼,便回絕,“謝謝你,我不能收。如果沒其它的事,我回家了。”看著她就要離開,他也不知從哪裡借來膽,“靈寶,我喜歡你。”

“你說什麼。”像平地炸了一個響雷,她呆住了。

“我說我喜歡你,我要娶你。”原來把心底話說出來也不是很難。

兩行清淚從靈寶臉上流下來,她哽咽道,“來不及了,我們明天一早就要去台灣了。爸爸花了十根條子換了船票。”

聞言的一瞬間,他渾身的血液都湧到了腦中,四肢卻是冰涼。命運似乎在戲弄自己,給他開了一個天大的玩笑,彷彿是對他遲遲不表白的懲罰。

二十多年從沒有像今晚這樣大膽,他把靈寶緊緊箍在懷中,絕望地想要挽留。她伸手捶他,“我恨你,為何到現在才說,早去幹什麼了。” 她的手勁不大,他卻聽到了身體裡面有崩裂的聲音,是他的心碎了。

天上一輪彎月,照得花園裡鬱鬱蔥蔥的樹木,無端生得寒冷。夜風吹來,樹葉簌簌作響,似乎也在哭泣,這個晚上多麼短暫,而他和靈寶的愛情像是那只在黑暗中綻放的曇花,剛一開放卻又謝了,潔白的花瓣散亂地落了一地。

神思恍惚中,她的腳步聲近了,漸漸地又遠了。他的心劇烈地跳動,等了幾十年,他決心不再遲疑,找到她弄個明白。

甫一出門,他身形踉蹌,門檻何時被砌得這麼高,好像要把什麼東西關在裡面似的。樓道裡黑洞洞的,只有樓外的月光斑駁疏離地照進來,藉著一縷清光,他摸著樓梯扶手,慢慢爬上去。地上都是灰,寒風吹來,塵土飄揚,嗆得他直咳嗽。

他喘息地上了三樓,樓上房門緊閉,他視線掃了一圈,發現一切都是那麼糊模,彷彿電影裡的長鏡頭,把事物都斜拉變形了。

她究竟在哪裡。

徙倚彷徨了一番,憑著記憶,帶著焦躁不安,他試探地敲了敲原本屬於靈寶家的木門。

只聽得吱呀一聲,門打開了,清香浮動,疑是玉人移步前來。他的目光落在了來人胸前那塊刻有荷花鴛鴦的翡翠玉珮上,這是在那個離別的夜晚,他親手為她戴上的,幾十年了還是那麼青翠欲滴。

“靈寶,真的是你。”他淚眼婆娑地望著那個清麗的人兒,“你還是那麼年輕,我卻已經老了。”

“你一點都不老,”她凝視著他,眼眸中光芒璀璨,一如既往。

她笑中帶淚地把他拉到了鏡子前,底色發暗的水銀中忽然出現了一個少年郎,劍眉星目,長身玉立,在他旁邊婷婷立著一位少女,華容婀娜,皎如朝霞。這一對壁人是如此的光彩奪目,把沉寂的夜色瞬間照亮了。

他忽然明白了什麼。

“士貞,我來接你回去。”靈寶柔聲細語。

他哭得厲害,離別時靈寶那一句“等我”的泣訴,魂牽夢縈了幾十年,讓他孤苦一生而不後悔,而今苦苦的等待終於有了結果。

“別哭,你好好睡上一覺。”她低唱起了搖籃曲,在甜美的歌聲中,他真的感到累了,這兩年多來他都沒好好睡上一覺,如今是該好好休息了。夢裡,又見夕陽西下,藍衣黑裙的少女丹唇外朗,皓齒內鮮,笑著迎向他“士貞哥哥。”

十多天以前。

一個女孩子站立在古老的洋房前,她的面容安詳而平靜,眉宇中依稀可以分辨出幾分故人的影子。

“張小姐,你不怕嗎。”

一個穿著制服的男人望著她,暗暗佩服她的大膽。

傳說這是一幢鬧鬼的房子,從兩年前的某一天開始,在寂靜的夜裡,二樓某處的地板會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音,收音機也會低啞作響,原來的住戶都已逃離這裡。

“害怕?不,我倒希望這世間上真的有魂靈。”

她輕輕撫摸著手中的紅布包,包裡的那個青花罐子,安息著她最親密的人。

“奶奶,我們回家了。”

.....

《女鬼鬼故事》